周作人作品精选集-花前月下,青丝白发:周作人散文精选集(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他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袷可以随意徜徉的时候真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

    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他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廿五年二月十四日

    关于纸

    刊一九三七年五月《好文章》

    署名知堂

    收《风雨谈》

    答应谢先生给《言林》写文章,却老没有写。谢先生来信催促了两回,可是不但没有生气,还好意地提出两个题目来,叫我采纳。其一是因为我说爱读谷崎润一郎的《摄阳随笔》,其中有《文房具漫谈》一篇,“因此想到高斋的文房之类,请即写出来,告诉南方的读者何如?”

    谢先生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这个题目我仍旧写不出什么来。敝斋的文房具压根儿就无可谈,虽然我是用毛笔写字的,照例应该有笔墨纸砚。砚我只有一块歙石的,终年在抽斗里歇着,平常用的还是铜墨盒。笔墨也很寻常,我只觉得北平的毛笔不禁用,未免耗费,墨则没有什么问题,一两角钱一瓶的墨汁固然可以用好些日子,就是浪费一点买锭旧墨“青麟髓”之类,也着实上算,大约一两年都磨不了,古人所谓非人磨墨墨磨人,实在是不错的话。比较觉得麻烦的就只是纸,这与谷崎的漫谈所说有点相近了。

    因为用毛笔写字的缘故,光滑的洋纸就不适宜,至于机制的洋连史更觉得讨厌。洋稿纸的一种毛病是分量重,如谷崎所说过的,但假如习惯用钢笔,则这缺点也只好原谅了吧。洋连史分量仍重而质地又脆,这简直就是白有光纸罢了。

    中国自讲洋务以来,印书最初用考贝纸,其次是有光纸,进步至洋连史而止,又一路是报纸,进步至洋宣而止,还有米色的一种,不过颜色可以唬人,纸质恐怕还不及洋宣的结实罢。其实这岂是可以印书的呢?看了随即丢掉的新闻杂志,御用或投机的著述,这样印本来也无妨,若是想要保存的东西,那就不行。拿来写字,又都不合适。照这样情形下去,我真怕中国的竹纸要消灭了。中国的米棉茶丝瓷现在都是逆输入了,墨用洋烟,纸也是洋宣洋连史,市上就只还没有洋毛笔而已。

    本国纸的渐渐消灭似乎也不只是中国,日本大约也有同样的趋势。目前在《现代随笔全集》中见到寿岳文章的一篇《和纸复兴》,当初是登在月刊《工艺》上边的。这里边有两节云:

    “我们少年时代在小学校所学的手工里有一种所谓纸捻细工的。记得似乎可以做成纸烟匣这类的东西。现在恐怕这些都不成了吧。因为可以做纸捻材料几乎在我们的周围全已没有了。商家的账簿也已改为洋式簿记了。学童习字所用的纸差不多全是那脆弱的所谓‘改良半纸’。”(案即中国所云洋连史也。)

    在现今都用洋派便笺代了卷纸,用茶褐色洋信封代了生漉书状袋的时代,想要随便搓个纸捻也就没有可以搓的东西了。和纸已经离我们的周围那么远了,如不是特地去买了和纸来,连一根纸捻也都搓不成了。

    放风筝是很有趣的。寒冬来了,在冻得黑黑的田地上冷风呼呼地吹过去的时候,乡间的少年往往自己削竹糊纸,制造风筝。我还记得,站在树荫底下躲着风,放上风筝去,一下子就挂在很高的山毛榉的树上了。但是用了结实的和纸所做的风筝就是少微挂在树枝上,也不会得就破的。即使是买来的,也用相当地坚固的纸。可是现今都会的少年买来玩耍的风筝是怎样呢?只要略略碰了电线一下,戳破了面颊的爆弹三勇士便早已瘪了嘴要哭出来了。

    这里所谓和纸本来都是皮纸,最普通的是“半纸”,又一种色微黑而更坚韧,名为“西之内”,古来印书多用此纸。这大都用木质,所以要比中国的竹质的好一点,但是现今同样地稀少了,所不同的是日本的“改良半纸”之类都是本国自造,中国的洋连史之类大半是外国代造罢了。

    日本用“西之内”纸所印的旧书甚多,所以容易得到,废姓外骨的著述虽用铅印而纸则颇讲究,普通和纸外有用杜仲纸者,近日买得永井荷风随笔曰“雨潇潇”,亦铅印而用越前国楮纸,颇觉可喜。梁任公在日本时用美浓纸印《人境庐诗草》,上虞罗氏前所印书亦多用佳纸,不过我只有《雪堂砖录》等数种而已。中国佳纸印成的书我没有什么,如故宫博物院以旧高丽纸影印书画,可谓珍贵矣,我亦未有一册。关于中国的纸,我并不希望有了不得的精品,只要有黄白竹纸可以印书,可以写字,便已够了,洋式机制各品自无妨去造,但大家勿认有光纸类为天下第一珍品,此最是要紧。至于我自己写文章但要轻软吃墨的毛边纸为稿纸耳,他无所需也。民国廿五年一月八日

    螟蛉与萤火

    刊一九三六年三月《青年界》

    署名周作人

    收《风雨谈》

    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往往喜欢去把他和人事连接在一起。最显著的例,第一是儒教化,如乌反哺,羔羊跪乳,或枭食母,都一一加以伦理的解说。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虫化为果蠃,腐草化为萤,这恰似“仙人变形”,与六道轮回又自不同。李元著《蠕范》卷二有物化一篇,专记这些奇奇怪怪的变化,其序言云:

    “天地一化境也,万物一化机也。唯物之化,忽失其故,无情而有,有情而无,未不虞来,既不追往,各忽忽不自知而相消长也。”

    话说得很玄妙,觉得不大了然,但是大家一般似乎都承认物化,普通过继异姓子女就称为螟蛉子,可见通行得久远了。关于腐草为萤也听见过这故事,云有人应考作赋以此为题,向友人求材料,或戏语之云,青青河畔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囊萤照读,皆是。此人即写道: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遂以此考取第一云。读书人从前大抵都知道这件故事,因为这是文章作法上的一条实例,至于老百姓则相信牛粪变萤火,或者因乡间无腐草故转变为性质相似的牛粪亦未可知,其实盖见牛粪左近多为“火萤虫”所聚集故耳。

    自然科学在中国向不发达,我恐怕在“广学会”来开始工作以前中国就不曾有过独立的植物或动物学。这在从前只附属于别的东西,一是经部的《诗经》与《尔雅》,二是史部的地志,三是子部的农与医。地志与农学没有多少书,关于不是物产的草木禽虫更不大说及,结果只有《诗经》《尔雅》的注笺以及《本草》可以算是记载动植物事情的书籍。现在我们想问问关于物化他们的意见如何。《诗》小雅《小宛》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注疏家向来都说蜾蠃是个老鳏夫,他硬去把桑虫的儿子抱来承继,给他接香烟。只有宋严粲的《诗缉》引了《解颐新语》,辨正旧说,云蜾蠃自有细卵如粟,寄螟蛉之身以养之,非螟蛉所化,而后之说诗者却都不接受,毛晋在《毛诗陆疏广要》卷下之下历举诸说后作断语云:

    “若细腰土蜂借他虫咒为己子,古今无异,陶隐居异其说,范处义附之,不知破窠见有卵如粟及死虫,盖变与未变耳。”

    此语殊支离,然以后似竟无人能识其误,即较多新意见的姚际恒方玉润亦均遵循旧说,其他不必说了。《本草纲目》卷三十九虫部蠮螉下,首列陶弘景说,韩保升寇宗奭赞成,李含光苏颂反对,李时珍结论亦以陶说为正,可以说多数通过了,即此可知医家中似比儒生更多明白人。《尔雅·释虫》,蜾蠃蒲卢,螟蛉桑虫。这显然是在释诗,注《尔雅》的自然也都是这种说法,邢昺《疏》陆佃《埤雅》皆是,唯罗愿《尔雅翼》卷二十六云:

    “案陶氏之说实当物理,然诗之本旨自不如此,而笺疏及扬子云之说疏矣。”

    想对于陶隐居的“造诗者未审”这句话加以辨解,本可不必,但他知道陶说之合于物理,可谓有识。邵晋涵的《尔雅正义》刻于乾隆戊申(一七八八),他的意见却比罗端良更旧。卷十六引郑笺陆疏陶弘景苏颂及《法言》各说后云:

    “扬雄所说,即诗教诲尔子式谷似之之义,合诸《庄子》《淮南》,则知化生之说不可易矣。”

    这里我们就得特别提出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来。郝氏《晒书堂文集》卷二有一篇《与孙渊如观察书》,时为嘉庆戊辰,正是戊申的二十年后,中有一节云:

    “《尔雅正义》一书足称该博,犹未及乎研精,至其下卷尤多影响。懿行不揆梼昧,创为略义,不欲上掩前贤,又不欲如刘光伯之规杜过,用是自成一书,不相因袭,性喜简略,故名之‘尔雅略义’。(案即《义疏》原名。)尝论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唯陆元恪之《毛诗疏》,剖析精微,可谓空前绝后。盖以故训之伦无难钩稽搜讨,乃至虫鱼之注,非夫耳闻目验,未容置喙其间,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作者之体又宜舍诸。少爱山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陆农师之《埤雅》,罗端良之翼雅,盖不足言。”

    这里批评《正义》固然很对,就是自述也确实不是夸口,盖其讲虫鱼多依据耳闻目验,如常引用民间知识及俗名,在别家笺注中殆不可得。邵氏自序中亦夸说云:

    “草木虫鱼鸟兽之名,古今异称,后人辑为专书,语多皮傅,今就灼知傅实者,详其形状之殊,辨其沿袭之误。”

    这与乾隆辛卯(一七七一)刻《毛诗名物图说》中徐鼎自序所云,“凡钓叟村农,樵夫猎户,下至舆台皂隶,有所闻必加试验而后图写”,正是一样,然而成绩都不能相副,徐氏图不工而说亦陈旧,邵氏虫鱼之注仍多“影响”,可见实验之不易谈也。《尔雅义疏》下之三关于果蠃赞成陶隐居之说,案语云:

    “牟应震为余言,尝破蜂房视之,一如陶说,乃知古人察物未精,妄有测量。又言其中亦有小蜘蛛,则不必尽取桑虫。诗人偶尔兴物,说者自不察耳。”

    虽然仍为作诗者开脱,却比《尔雅冀》说得更有情理,盖古代诗人虽然看错自可原谅,后世为名物之学者犹茫然不知,或更悍然回护旧说,那就很有点讲不过去了。

    《尔雅》,荧火即炤。郭注,夜飞,腹下有火。郭景纯在这里没有说到他的前身和变化,后来的人却总不能忘记《月令》的“季夏之月腐草为萤”这句话,拿来差不多当作唯一的注脚。邢《疏》,陆《新义》及《埤雅》,罗《尔雅翼》,都是如此,邵《正义》不必说了,就是王引之的《广雅疏证》也难免这样。更可注意的是本草家,这一回他们也跳不出圈子了。《本草纲目》四十一引陶弘景曰:

    “此是腐草及烂竹根所化。初时如蛹,腹下已有光,数日变而能飞。”

    李时珍则详说之曰:

    “萤有三种。一种小而宵飞,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吕氏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萤者是也。一种长如蛆蠋,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名萤蛆,《明堂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蠲者是也,其名宵行。茅竹之根夜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变化成形尔。一种水萤,居水中,庸李子卿《水萤赋》所谓彼何为而化草,此何为而居泉,是也。”我们再查《尔雅义疏》,则曰:

    “陶说非也。今验萤火有二种,一种飞者形小头赤,一种无翼,形似大蛆,灰黑色,而腹下火光大于飞者,乃《诗》所谓宵行,《尔雅》之即炤亦当兼此二种,但说者止见飞萤耳。又说茅竹之根夜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化成形,亦不必然。盖萤本卵生,今年放萤火于屋内,明年夏细萤点点生光矣。”此是何等见识,虽然实在也只是常识,但是千百年来没有人能见到,则自不愧称为研精耳。不过下文又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