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复不已。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仆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
我接二连三的派遣房间里的一个仆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
著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重,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
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作的中间,忽然吐起狂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
著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大不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法,但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
著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著者所说,中国没有宗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自利于改革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
谈混堂
原题《日本的混堂》
刊一九三七年十一月《西风》周年纪念特大号
署名知堂
收《秉烛后谈》,改题《谈混堂》
黄公度著《日本杂事诗》卷二有一首云:
“兰汤暖雾郁迷离,背面罗衫乍解时,一水盈盈曾不隔,未消金饼亦偷窥。”
原注云:“喜洁,浴池最多。男女亦许同浴,近有禁令,然积习难除,相去仅咫尺,司空见惯,浑无惭色。”《日本国志》中礼俗志四卷赡详可喜,未记浴池,只有温泉一条。据久松祐之著《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1591年)夏在今钱瓶桥尚有商家时,有人设浴堂,纳永乐钱一文许入浴,是为江户汤屋之始。其后至宽永时,自镰仓河岸以至各处均有开设,称风吕屋。又有汤女者,为客去垢洗发,后乃渐成为妓女,庆安时有禁令,此事遂罢。”
因为一文钱一浴,日本至今称为钱汤,汤者熟水沸水义,与孟子冬日则饮汤意相合。江户(今东京)开设浴堂在丰臣秀吉之世,于今才三百余年,汤屋乃遍全国,几乎每条街有一所,可与中国东南之茶馆竞爽矣。文化六年(1809年)式亭三马著滑稽本《浮世风吕》初编二卷,写浴客谈笑喧争情形,能得神似,至今传诵,二三编各二卷,写女客事,四编三卷,此与初编皆写男子者也。盖此时入浴已成为民间日常生活之一部分,亦差不多是平民的一种娱乐,而浴堂即是大家的俱乐部,若篦头铺乃尚在其次耳。天保五年(1834年)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二编有混堂一则,原用汉文所书,有数处描写浴客,虽不及三马俗语对话之妙,亦多谐趣,且可省移译,抄录于下:
“外面浴客,位置占地,各自磨垢。一人拥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挟两儿,慰抚剃头,弟手弄陶龟与小桶,兄则已剃在侧,板面布巾,舒卷自娱。就水舟漱,因睨窥板隙,盖更代藩士,踞隅前盆,洗濯犊鼻,可知旷夫。男而女样,用糠精涤,人而鸦浴,一洗径去。(此处省略十六字。)醉客嘘气,熟柿送香,渔商带膻,干鱼曝臭。一环臂墨,若有所掩,满身花绣,似故示人。一泼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侧,恶能浼乎。浮石摩踵,两石敲毛,披衣剪爪,干身拾虱。”又云: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盖知虱与虱相食。女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谈,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辩伍闾长短。讪吾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才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中国只看过一篇《混堂记》,见于《岂有此理》卷一,系周竹君所作,《韵鹤轩杂著》中曾加以赞许。其文云:
“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凿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析薪然火,顷成沸汤。男子被不洁者,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疕者,㾆者,纳钱于主人,皆得入澡焉。旦及暮,络绎而至,不可胜计。蹴之则泥滓可掏,腥膻臊秽,不可向迩,为土者间亦蹈之。彼岂不知污耶,迷于其称耶,习于俗而不知怪耶,抑被不洁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疕者㾆者果不相浼耶,抑溺于中者目不见,鼻不闻,心愦愦而不知臭耶。倘使去薪沃釜,与沟渎之水何异焉,人孰从而趋之。趋之,趋其热也。乌呼,彼之所谓堂者,吾见其混而已矣。”此篇近古文,有寓意,人以为佳却亦即其缺点,唯前半记事可取耳。《江户繁昌记》中亦有一节云: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画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并户开牖,牖下作数衣阁,牖侧构数衣架,单席数筵,界筵施阑,自阑至室中溜之间尽作板地,为澡洗所,当半通沟,以受余汤。汤槽广方九尺,下有灶爨,槽侧穿穴,泻汤送水,近穴有井,辘轳上水。室前面涂以丹雘,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从空所俯入,此谓柘榴口。牖户画以云物花鸟,常闭不启,盖蓄汤气也。别蓄净汤,谓之陆汤,爨奴秉杓,谓此处曰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日若者,又曰三助,今皆僭呼番头,秉杓者曰上番,执爨者曰爨番,间日更代。又蓄冷水,谓之水舟,浮斗任斟。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数十,以供客用,贵客别命大桶,且令奴摩澡其脊,乃睹其至,番公柝报,客每届五节,投钱数缗酬其劳云。堂中科目大略如左,曰:官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禁,最宜严守。须切戒火烛。甚雨烈风,收肆无定期。老人无子弟扶者,谢浴焉。病人恶疾并不许入,且禁赤裸入户,附手巾罩颊者。月日,行事白。”
静轩写此文虽在百年前,所记浴堂内部设备与现今并无多少不同,唯浴槽上部的柘榴口已撤除,故浴客不必再俯首出入了。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在明治年中尚是如此,现在皆利用水道,只就壁间按栓便自泻出,故上番已无用处,三助则专为人搓澡,每次给资与浴钱同价,不复论节酬劳矣。
浴场板地今悉改为三和土,据说为卫生计易于洁治,唯客或行或坐都觉得粗糙,且有以土亲肤之感,大抵中年人多不喜此,以为不及木板远甚。浴钱今为金五钱,值中国钱五分,别无官盆名目,只此一等,正与中国混堂相当,但浴法较好,故浑浊不甚。日本入浴者先汲汤淋身,浸槽内少顷,出至浴场搓洗,迨洗濯尽净,始再入槽,以为例。至晚间客众,固亦难免有足莫容投之感,好清净者每于午前早去,则整洁与自宅浴室不殊,而舒畅过之。
日本多温泉,有名者如修善寺别府非不甚佳,平常人不能去,投五分钱入澡堂一浴,亦是小民之一乐,聊以偿一日的辛劳也。男女混浴在浴堂久有禁令,唯温泉旅馆等处仍有之,黄公度诗注稍嫌笼统,诗亦只是想像的香艳之作,在杂事诗中并非上乘。日本人对于裸体的观念本来是颇近于健全的,前后受了中国与西洋的影响,略见歪曲,于德川中期及明治初的禁令可见,不过他比在儒教和基督教的本国究竟也还好些,此则即在现今男女分浴的混堂中亦可见之者也。
七月十二日
谈搔痒
刊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日《朔风》
署名知堂
收《秉烛后谈》
周栎园著《书影》卷四有一则云:
“有为爬痒廋语者,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予闻之捧腹,因谓人曰,此言虽戏,真可喻道。及见杨道南《坐坐爬痒口号》云,手本无心痒便爬,爬时轻重几曾差,若还不痒须停手,此际何劳分付他。焦弱侯和之云,学道如同痒处爬,斯言犹自隔尘沙,须知痒处无非道,只要爬时悟法华。栖霞寺云谷老衲曰,二先生不是门外汉。予谓二公之言尚落拟议,不若廋辞之当下了彻也。”《北平笺谱》卷一载淳菁阁罗汉笺十六幅,末幅画一人以爪杖搔背,题词云:
“上些不是,下些不是。搔着恰当处,惟有自己知。”
这里不是谜语,说得更为明白,意思却是一样,未必真能喻道,或者可以作学与文的一个说明罢。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十七,啬翁檠史中有一则云:
“人之于学虽根器不同,要须自证自悟始得,靠人言语终落声闻。故程氏云,不能存养,只是说话。而佛氏亦云,自悟修行不在于诤。吾夫子云,朝闻道。亦自闻耳,不待人也。故曰,说食不饱。”普通常引《传灯录》里所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二语自多风趣,但搔痒之喻更为直截明了,自证自悟,正是如此耳。俗称议论肤泛为隔靴搔痒,又笑话中说糊涂人搔同卧者腿至于血出,都也说得有意义,盖如世人所说,痛可熬痒不可熬,痒得搔是大快乐,而过中又与痛邻,其间煞费斟酌也。《太平御览》三百七十引《列异传》云:
“神仙麻姑降东阳蔡经家,手爪长四寸。经意曰,此女子实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经顿地两目流血。”神仙发怒固然难怪,蔡经见长爪而思搔痒,虽未免不敬,却也是人情。曾庭栋著《老老恒言》卷三杂器条下有隐背一则,文云:
“隐背,俗名搔背爬,唐李泌取松樛枝作隐背,是也。制以象牙或犀角,雕作小兜扇式,边薄如爪,柄长尺余,凡手不能到,持此搔之,最为快意。有以穿山甲制者,可解癣痒,能解毒。”据《格致镜原》五十八引《稗史类编》转引《释藏音义指归》云:
“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用竹木削作人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背脊有痒,手不到,用以搔爬之,如人之意。”又《云仙散录》中有陶家瓶余事一则云:
“虞世南以犀如意爬痒久之,叹曰,妨吾声律半工。”以如意为搔背具颇有意思,虽然一般对于如意的解说并不如此,如屠隆著《考槃余事》卷四文房器具笺云:
“如意,古人用以指画向往或防不测,炼铁为之,长二尺有奇,上有银错,或隐或现。近有天生树枝竹鞭,磨弄如玉,不事斧凿者,亦佳。”又游具笺衣匣下云:
“匣中更带搔背竹钯并铁如意,以便取用。”可见如意与爪杖分而为二。宋释道诚著《释氏要览》卷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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