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作品精选集-花前月下,青丝白发:周作人散文精选集(1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如意梵云阿那律,秦言如意。指归云云,故曰如意。诚尝问译经三藏通梵大师清沼,字学通慧大师云胜,皆云,如意之制盖心之表也,故菩萨皆执之,状如云叶,又如此方篆书心字故,若局爪杖者,只如文殊亦执之,岂欲搔痒也。又云,今讲僧尚执之,多私记节文祝辞于柄,备于忽忘,要时手执目对,如人之意,故名如意,若俗官之手板,备于忽忘,名笏也。若齐高祖赐隐士明僧绍竹根如意,梁武帝赐昭明太子木犀如意,石季伦王敦皆执铁如意,此必爪杖也。因斯而论,则有二如意,盖名同而用异也。”诚公所说大抵是对的,有如高僧或是仙人手执拂子,成为一种高贵法物,但其先本只是蝇拂耳,在俗人房中仍用以赶蚊子,儿时见有批棕榈叶为之者,制甚古朴,实胜于马尾巴也。讲经时的如意今已不见,搔背竹钯则仍甚通行。日本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二十六爪杖下云:

    “案爪杖用桑木作手指形,所以自搔背者,俗谓之麻姑手。麻姑,仙女名也,《五车韵端》载麻姑山记云,王方平降蔡经家,召麻姑至,年若十七八女子,指爪长数寸,经意其可爬痒,忽有铁鞭鞭其背,以此故事名耳。”麻姑手读作Makonote,今音转为Magonote,可解作孙儿手,或与老人更为适切,但其原语盖出于麻姑,古今解说均如此云。北平市上今亦有售者,竹制如手状而多有六指,虬角制者稍佳,但所谓化学制造者品终不高耳。此物终古流行,可知搔痒之亦是一急务也。《释氏要览》卷下论剪爪引《文殊问经》云:

    “爪许长一横麦,为搔痒故。”此意甚可喜。释家戒律虽极严密,却亦多顺人情处。《礼记·内则》中记子妇在父母舅姑之所的规矩,有“痒不敢搔”之语,殊令人有点为难,想起王景略辈时更不禁深为同情也。

    [附记]

    吾乡茹三樵著《越言释》二卷,卷下有乖脊一条,即是释痒字者,其文云:

    “曰乖曰脊,皆背也,而今人谓痒曰乖脊,以痒不可受而背痒为尤甚也,所以背痒谁搔,汉光武至形之诏旨,为能极人情之至。然头痒而曰头乖脊,脚痒而曰脚乖脊,未免失其义矣。或曰疥脊也,凡牛马驴骡之属多疥其脊,即传所谓瘯蠡者。或又以疥终不可以为乖,则又以乖加㾩,今字书有㾩字,则愈求而愈远。又痒亦作癢,其实只是养,《诗》言中心养养是也。古人往来通问必曰无恙,恙者病也,或曰恙者虫也。然物不病不痒,不虫亦不痒。蛘,搔蛘也。”茹君以易学名家,著有《周易二闾记》等十余种,唯不佞最喜此《越言释》,曾得乾隆原刻,又光绪中啸园葛氏刊巾箱本,据杜尺庄道光中原序知当时尚有家一斋公刊本,即葛氏所从出,惜未能得。以背痒释俗语乖脊之义,很有意思,唯越语亦有分别,搔痒云搔乖脊,若呵痒则仍曰呵瘁,故乖脊与痒是两种感觉,此在别的地方不知如何分说也。

    二十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再记

    自己所能做的

    刊一九三七年六月一日《宇宙风》

    收《秉烛后谈》

    自己所能做的是什么?这句话首先应当问,可是不大容易回答。饭是人人能吃的,但是像我这一顿只吃一碗的,恐怕这就很难承认自己是能吧。以此类推,许多事都尚待理会,一时未便画供。这里所说的自然只限于文事,平常有时还思量过,或者较为容易说,虽然这能也无非是主观的,只是想能而已。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写笔记。清初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八有一则云:

    “余尝言,士人至今日凡作诗作文俱不能出古人范围,即有所见,自谓创获,而不知已为古人所已言矣。惟随时记事,或考论前人言行得失,有益于世道人心者,笔之于册,如《辍耕录》《鹤林玉露》之类,庶不至虚其所学,然人又多以说家杂家目之。嗟乎,果有益于世道人心,即说家杂家何不可也。”又卷十二云:

    “余尝论文章无裨于世道人心即卷如牛腰何益,且今人文理粗通少知运笔者即各成文集数卷,究之只堪覆瓿耳,孰过而问焉。若人自成一说家如杂抄随笔之类,或纪一时之异闻,或抒一已之独见,小而技艺之精,大而政治之要,罔不叙述,令观者发其聪明,广其闻见,岂不足传世翼教乎哉。”

    不佞是杂家而非说家,对于梁君的意见很是赞同,却亦有差异的地方。我不喜掌故,故不叙政治,不信鬼怪,故不纪异闻,不作史论,故不评古人行为得失。余下来的一件事便是涉猎前人言论,加以辨别,披沙拣金,磨杵成针,虽劳而无功,于世道人心却当有益,亦是值得做的工作。中国民族的思想传统本来并不算坏,他没有宗教的狂信与权威,道儒法三家只是爱智者之分派,他们的意思我们也都很能了解。道家是消极的彻底,他们世故很深,觉得世事无可为,人生多忧患,便退下来愿以不才终天年,法家则积极的彻底,治天下不难,只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就可达到统一的目的。儒家是站在这中间的,陶渊明《饮酒》诗中云: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这弥缝二字实在说得极好,别无褒贬的意味,却把孔氏之儒的精神全表白出来了。佛教是外来的,其宗教部分如轮回观念以及玄学部分我都不懂,但其小乘的戒律之精严,菩萨的誓愿之弘大,加到中国思想里来,很有一种补剂的功用。不过后来出了流弊,儒家成了士大夫,专想升官发财,逢君虐民,道家合于方士,去弄烧丹拜斗等勾当,再一转变而道士与和尚均以法事为业,儒生亦信奉《太上感应篇》矣。这样一来,几乎成了一篇糊涂账,后世的许多罪恶差不多都由此支持下来,除了抽鸦片这件事在外。这些杂糅的东西一小部分纪录在书本子上,大部分都保留在各人的脑袋瓜儿里以及社会百般事物上面,我们对他不能有什么有效的处置,至少也总当想法侦察他一番,分别加以批判。希腊古哲有言曰,要知道你自己。我们凡人虽于爱智之道无能为役,但既幸得生而为人,于此一事总不可不勉耳。

    这是一件难事情,我怎么敢来动手呢。当初原是不敢,也就是那么逼成的,好像是“八道行成”里的大子,各处彷徨之后往往走到牛角里去。三十年前不佞好谈文学,仿佛是很懂得文学似的,此外关于有好许多事也都要乱谈,及今思之,腋下汗出。后乃悔悟,详加检讨,凡所不能自信的事不敢再谈,实行孔子不知为不知的教训,文学铺之类遂关门了,但是别的店呢?孔子又云,知之为知之。到底还有什么是知的呢?没有固然也并不妨,不过一样一样的减掉之后,就是这样的减完了,这在我们凡人大约是不很容易做到的,所以结果总如碟子里留着的末一个点心,让他多少要多留一会儿。我们不能干脆的画一个鸡蛋,满意而去,所以在关了铺门的路旁仍不免要去摆一小摊,算是还有点货色,还在做生意。

    文学是专门学问,实是不知道,自己所觉得略略知道的只有普通知识,即是中学程度的国文,历史,生理和博物,此外还有数十年中从书本和经历得来的一点知识。这些实在凌乱得很,不新不旧,也新也旧,用一句土话来说,这种知识是叫做“三脚猫”的。三脚猫原是不成气候的东西,在我这里却又正有用处。猫都是四条腿的,有三脚的倒反而希奇了,有如刘海氏的三脚蟾,便有描进画里去的资格了。全旧的只知道过去,将来的人当然是全新的,对于旧的过去或者全然不顾,或者听了一点就大悦,半新半旧的三脚猫却有他的便利,有点像革命运动时代的老新党,他比革命成功后的青年有时更要急进,对于旧势力旧思想很不宽假,因为他更知道这里边的辛苦。我因此觉得也不敢自菲薄,自己相信关于这些事情不无一日之长,愿意尽我的力量,有所贡献于社会。

    我不懂文学,但知道文章的好坏,不懂哲学玄学,但知道思想的健全与否。我谈文章,系根据自己写及读国文所得的经验,以文情并茂为贵。谈思想,系根据生物学文化人类学道德史性的心理等的知识,考察儒释道法各家的意思,参酌而定,以情理并合为上。我的理想只是中庸,这似乎是平凡的东西,然而并不一定容易遇见,所以总觉得可称扬的太少,一面固似抱残守缺,一面又像偏喜诃佛骂祖,诚不得已也。不佞盖是少信的人,在现今信仰的时代有点不大抓得住时代,未免不很合适,但因此也正是必要的,语曰,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也。

    不佞从前谈文章谓有言志载道两派,而以言志为是。或疑诗言志,文以载道,二者本以诗文分,我所说有点缠夹,又或疑志与道并无若何殊异,今我又屡言文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似乎这里的纠纷更是明白了。这所疑的固然是事出有因,可是说清楚了当然是查无实据。

    我当时用这两个名称的时候的确有一种主观,不曾说得明了,我的意思以为言志是代表《诗经》的,这所谓志即是诗人各自的情感,而载道是代表唐宋文的,这所谓道乃是八大家共通的教义,所以二者是绝不相同的。现在如觉得有点缠夹,不妨加以说明云:凡载自己之道者即是言志,言他人之志者亦是载道。我写文章无论外行人看去如何幽默不正经,都自有我的道在里边,不过这道并无祖师,没有正统,不会吃人,只是若大路然,可以走,而不走也由你的。我不懂得为艺术的艺术,原来是不轻看功利的,虽然我也喜欢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话,不过讲到底这道还就是一条路,总要是可以走的才行。于世道人心有益,自然是件好事,我那里有反对的道理,只恐怕世间的是非未必尽与我相同,如果所说发其聪明,广其闻见,原是不错,但若必以江希张为传世而叶德辉为翼教,则非不佞之所知矣。

    一个人生下到世间来不知道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但是无论如何,在生下来以后那总是必然的了。凡是中国人不管先天后天上有何差别,反正在这民族的大范围内没法跳得出,固然不必怨艾,也并无可骄夸,还须得清醒切实的做下去。国家有许多事我们固然不会也实在是管不着,那么至少关于我们的思想文章的传统可以稍加注意,说不上研究,就是辨别批评一下也好,这不但是对于后人的义务也是自己所有的权利,盖我们生在此地此时实是一种难得的机会,自有其特殊的便宜,虽然自然也就有其损失,我们不可不善自利用,庶不至虚负此生,亦并对得起祖宗与子孙也。语曰,秀才人情纸一张。又曰,千里送鹅毛,物轻情意重。如有力量,立功固所愿,但现在所能止此,只好送一张纸,大家莫嫌微薄,自己却也在警戒,所写不要变成一篇寿文之流才好耳。

    廿六年四月廿四日,在北京书

    女人骂街

    刊一九三九年一月《朔风》

    署名知堂

    收《秉烛后谈》

    阅《犊鼻山房小稿》,只有东游笔记二卷,记光绪辛巳壬午间从湖南至江苏浙江游居情况,不详作者姓氏,文章却颇可读。下卷所记以浙东为主,初游台州,后遂暂居绍兴一古寺中。十一月中有记事云:

    “戊申,与寺僧负暄楼头。适邻有农人妇曝菜篱落间,遗失数把,疑人窃取之,坐门外鸡栖上骂移时,听其抑扬顿挫,备极行文之妙。初开口如饿鹰叫雪,觜尖吭长,而言重语狠,直欲一句骂倒。久之意懒神疲,念艺圃辛勤,顾物伤惜,啧啧呶呶,且詈且诉,若惊犬之吠风,忽断复续。旋有小儿唤娘吃饭,妇推门而起,将入却立,蓦地忿上心来,顿足大骂,声暴如雷,气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节加厉,欲奋袂而起舞。余骇然回视,截然已止,箸响碗鸣,门掩户闭。僧曰,此妇当堕落。余曰,适读白乐天《琵琶行》与苏东坡《赤壁赋》终篇也。”

    这一节写得很好玩,却也很有意思。民间小戏里记得有王婆骂鸡一出,可见这种情形本是寻常,大家也都早已注意到了,不过这里犊鼻山人特别提出来与古文辞并论,自有见识,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女人过去的光荣,不禁感慨系之。我们且不去查人类学上的证据,也可以相信女人是从前有过好时光的,无论这母权时代去今怎么辽远,她的统治才能至今还是潜存着,随时显露一点出来,替她做个见证。如上文所说的泼妇骂街,是其一。

    本来在生物中母兽是特别厉害的,不过这只解释得泼字,骂街的本领却别有由来,我想这里总可以见她们政治天才之百一吧。希腊市民从哲人研求辩学,市场公会乃能滔滔陈说,参与政事,亦不能如村妇之口占急就,而井井有条,自成节奏也。中国士大夫十载寒窗,专做赋得文章,讨武驱鳄诸文胸中烂熟,故要写劾奏讪谤之文,摇笔可成,若仓卒相骂,便易失措,大抵只能大骂混账王八旦,不是叫拿名片送县,只好亲自动手相打矣。两相比较,去之天壤。

    其次则妇女的挽歌,亦是一例。尝读法国美里美所作小说《科仑巴》,见其记科仑巴临老彼得之丧,自作哀歌,歌以代哭,闻之足使懦夫有立志,至今尚不忘记。此不独科耳西加岛为然,即在中国凡妇女亦多如此,不过且哭且歌,只哭中有词,不能成整篇的挽歌而已。以上所举虽然似乎都是小事,但我想这就已够证明妇女自有一种才力,为男子所不及,而此应付与组织则又正是政治本领之一也。

    对妇女说母权时代的事,这不但是开天以前,简直已是羲皇以上,桑田沧海变化久远,遗迹留存,亦已微矣。偶阅陈廷灿在康熙初年所著《邮余闲记》初集,卷上有关于妇女的几节云:

    “人皆知妇女不可烧香看戏,余意并不宜探望亲戚及喜事宴会,即久住娘家亦非美事,归宁不可过三日,斯为得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