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时候,我也不喜欢讲话。我更愿意将聊天的时间花在看人上。人是很有意思的啊。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构件,但是却可以组成不相同的形象。不只是五官,还有气质,谈吐、衣着……它们将人做为一个个的个体与别的人区别开来。MAY在这些人里很显眼。我一直忘记说,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银丝。真的是银丝,而且根根雪白,不杂掺任何颜色。
我问MAY:“你的头发以前是黑色吗?”
她笑成菊花的样子:“你以为我是白毛女呢?”
“这些头发,怎么会白得这样干净?!”
“我不记得了。好像开始只有些许白发,然后越来越多,不等我记住是什么时候,它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她抚摸自己头发的动作很好看。老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在MAY的身上,我能从老中看到她曾经的美丽,但是,正因为这样,才更感觉凄凉。
我给方重山发短消息:如果我老了,你会不会依然爱我?
他半天没有回话,可能在录影棚,手机关机。
“MAY,你年青时候是什么样子?”
MAY上下看了我一番,给了我一个哭笑不得的回答:“比你漂亮。”
傻姑娘。哪里有人能形容自己是怎么个漂亮法儿呢?那张脸,天天在镜里看,或许还没有别人无意的一眼看得仔细。他们都说我是美的。但是美对女人来说从来都是无止尽的,谁能说出哪个人的美算是将美这个字表到尽呢?
当跛脚老太告诉我,我的美是“红颜煞”之后,我便开始不安起来。
下楼梯,只需要几十秒,我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每走一步,仿佛都在回忆。回忆在我身边出现过的男人,演出过的爱情。他们都去哪儿了?它们怎么都无疾而终了?
回到房间,他背对着我站在阳台上,扶着木栏杆,远远地眺望。
我让他给我拍照,在他调焦距的时候,问他,是我漂亮还是这江水风景漂亮。
他从镜头后看我,他说:“任何风景都及不上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
照相机放了下来,他表情严肃地站在我对面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爱上?”
我们的开始是从一场游戏。
我与他在游泳池里认识。我想学仰泳,但是不等身体在水里躺平,便会惊慌失措的翻回来。呛了几口水后,我靠在游泳池边休息。他不动波浪地仰泳过来:“这个有什么难的?”
我冲他笑:“不行,我害怕。”
“我帮你吧。”
他站在我身后,他的手老实地隔着水呆在我腰下,当我想向下沉时,它才会有力地托举一把。有潜水的人从我身下滑过,我一慌便乱了动作,呛了几口水,抓了个人就扑上去抱牢。脚能碰到池底时,我才平定下来。我在他怀里,与他像恋人一样结实地拥抱。我害羞了。推开这个我不认识的人,想大步离开这里。谁知道手会被池壁的铁杵勾破,血马上泅了出来。
他送我回家,帮我找出纱布来包扎。我为难地看着手,自言自语:“我怎么洗头发呢。”
那时,我的头发又黑又长。但是发质并不好,加上天然的卷曲,如果不洗洁干净,辫成辫子,第二天便会打结,梳理不开。
他说:“我帮你吧。”
他的手隔着波沫抚摸着我的头发,脖颈,这样细腻的感觉我第一次知道。浴室里安静得很,我几乎能听到泡沫在我发上绽开的声音。我们像纠缠的头发一样纠缠到了一起。起初只是湿了发,后面便湿了身。
他从我床上起来,准备离开时,我才想起没有问他的名字。
他说:“那个不重要。”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给我他的名字,他与我,只是偶然。
走到门口时,他又转过身:“或者,我给你我的手机号,当你弄伤自己时,就打电话给我。”
我们经常聊电话,偶尔会见面,见面后我们的话就很少,他喜欢我的身体,我也喜欢看他裸体穿行在我房间里自在的样子。
有一天,我发现我开始想念他,便给他发了短信,说我很想他。
他没有回。
我打他电话,他也不接。
我不记得我发过多少条短信,也记不清有没有说过我想和他在一起之类的话。我只记得,那一夜,我是哭着睡下的,睡前,我发了誓:这个人,我永远不会爱上。
过了一些日子,他主动联系了我。我问他为何那次不理我,他说,不想坏了我们的游戏规则。
这样冷血的男人。
后来,我真的不再爱他,但是我依然愿意与他做爱。他是个好老师,将还是一张白纸的我涂抹得丰富多彩。我从他那儿,学习了性,还学习了男女相处的另外方式。
你可以说我与他是朋友,也可以说我与他是情人,这些词都太客气了,我替你说出你想说的吧——性伴侣。
你还这样小,可能不会明白,比起因情而生的男女关系来说,可能因性而生的男女关系会更单纯。与他一起出游,不过是想为性找一个更有趣味的地方。
但是,那天,我不想与他做爱了。
他将我抱回房间,关上阳台的门,拉上窗帘,亲吻我的嘴与身体时,我告诉他:“我不想。”
他盯着我的脸,想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
我说:“可能是太累了,我不想。”
那天,我们仿佛情侣,一起出去吃饭,一起逛小店,坐船,攀山。回到房间里,两人像亲人一样睡在一起。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这回轮到我盯着他的脸,想知道他是哪里不对了。
“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他反倒问我。
我笑,找烟吸,来掩饰难堪:“我习惯了我们的规则。”
生活里多是这样的阴差阳错。我爱上他时,他拒绝了我,而他爱上我时,我又不愿意了。
那天,我们都睡不着。我想安慰他,抚摸他的身体,想与他做爱。他却将我的手拿开。他说:“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的故事——
她向我走过来,脸色红红白白很是好看。
将白衣的风衣脱下来,里面一件羊毛衫,鲜艳如火。
她笑,我也笑。
几个月没有见了,总觉得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最终将所有的感情浓缩在笑容上。
服务生好像和她很熟,不等她开口就先笑容可掬地说:还是一杯蓝山?
她点点头。
还是老样子?她问。
我无奈地耸耸肩:还是老样子,闯进不同女人的世界,然后看着她们快快活活地做了别人的新娘。
我快三十了。
三十而立,而我立了什么?
岁月不等人,女人也不等人,当她们发现你不想给她们婚姻时,她们无一例外地飞快逃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用指环圆了自己从小做到大的玫瑰色的梦。
上个月碰到一个曾属于我现在属于别人的女人,她手里牵着孩子。我和她都有些怔怔的,只有孩子不明就里地在我的身边绕来绕去。他不明白他妈妈和他面前这个男人有过什么纠葛,他也不知道自己差点就长不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孩子,不知道如果他的父亲是我,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为什么急着结婚呢?我问。
和她分手的时候并没想过要这样问她,甚至还假仁假义地给了她我的祝福。
她冲我翻了翻白眼:想。
很简单的一个字,干脆利落,砸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急着要孩子?我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她将孩子扯到自己身边,看了我一会儿,给了我一句话:你管得着吗?
是啊,我管得着吗?我不能给她婚姻但是那人男人可以,所以她就嫁了;嫁了别人就是别人的女人,想什么时候要孩子自然不干我的事,我,管得着吗??
想什么呢?她从烟盒里拿出两支烟一起含在唇间,熟练地打着火机,燃亮两支烟,从唇上拿来递给我一支。
烟蒂上没有留下她的唇印,但是含在我的嘴上时,却觉得嘴唇在燃烧,让人联想到最炽热的吻。
我看着她的嘴,青烟薄雾里,嘴唇鲜艳欲滴。
她不是个性感的女人,可是她一些小动作完全可以让人发疯。
想什么呢?她的声音和第一声发问并没有区别。
你想嫁人吗?我反问。
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自嘲地笑了,不等她回答,猛吸了口烟,让烟雾再次将她的脸模糊掉。
认识她纯粹是偶然。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恰恰是一件件偶然串成了一串必然。像我偶然地遇上她,却必然地和她有了一场说不清是欲还是灵的纠缠;像我偶然地让她撞进了我心深处,却必然会看着她逃离我的身边——和以往的逃离不同,她逃,却是因为我想给她一个承诺了。
像一个杀伤众多生灵的野兽,不经意地回头,却发现自己落了猎人冰冷的枪口。
有一种小兽叫狍子。我说。
她不出声,眼睛忽闪着,和明灭的烟头相应成辉。
狍子是种很傻的动物,如果你开枪打了它,它不会跑走,反而会跑回来看看是谁开的枪。然后傻狍子就会死在自己的好奇和追根究底中。
她轻轻笑,将手指端在我面前,做枪的形状向我瞄准,或戏或真地说:还不逃?
我抓住她的手,将冰冷的指头握紧在自己的掌心里,说:给我一个逃的理由!
我知道这次我要做傻狍子了,因为猎人将枪口端起时,还固执地问他为什么要开枪。却不知道很多事情本身就没有理由。
她抽出手,拨弄着火机,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别忘了我们的规则!她说。
所有的游戏都有规则。我们为每个游戏定下规则,然后再为了这已经成为束缚的规则耿耿于怀。
我和她的规则,是我定的。也可以说,她的现在,是我一手打造的。所以,除了尴尬地笑笑,我什么也不能再说。
刚认识她时,她应该还是一张白纸,我给她画上了浓墨重彩,色泽鲜艳得以至于自己试图重新描绘也掩饰不住那已成形的图谱。
初开始,她只不过是个笨拙的孩子,握着情感的笔常常会戳痛自己的眼睛。是我慢慢教会了她如何将这只笔收放自如。(我没有用刀或用别的利器来形容情感,是因为我知道她的本意,她没有将它做一件武器,只能是笔,她只需要开心地舞动着,在别人的天空里画上她的墨迹,不等墨迹干透,又已转身去了另一片天空。)
学生总会对自己的老师有着另样的情感。她的眼睛也曾写满依赖和渴望。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要出远门,她站在我面前,凄凄楚楚地告诉我:分别总是痛苦的,这次尤其是。
这话让我心头颤了两颤,却将已伸出的手臂缩了回来,笑了笑登上车。
身后的目光如芒刺,盯得我的后背像着了火。这一刻我特别的憎恶自己,自以为潇洒从容的一转身,只不过是害怕会背上一个情债,会兑换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手机响了,她的名字在显示屏上跳动,我却任凭它固执地鸣叫,然后沮丧地沉寂,努力不去想像她对着电话的那复杂的表情。
这样过了一个月,归来的我站在她面前,面对的还是那双眼睛,里面却已经是冷静。
我揉着她的头发,叹着气:丫头,你已经成型了。
她在我的手心里格格地笑着,我这一个月的冷淡她只字不提,我知道,我已不是她生活的重心。
今天你仿佛总在出神。她说话的时候对正在给她面前摆放咖啡杯的侍者微笑。
她仿佛对谁都能笑成一样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我愤怒却无能为力。
看着她闲散地撕开糖包,用银勺搅动着褐色的液体。她仿佛不需要我回答,但是我忽然很害怕这种沉寂。
手机响了起来,又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女人的声音响在耳边:我下个月结婚。
声音铿锵有力,砸得我耳膜嗡鸣了半天。
——是谁?
——一个男人。
——为什么要嫁?
——因为他要娶。
——……
女人不再说话,我再一次对着曾是我的女人以后会是别人的女人说出祝福你。
她微笑着看我,她听到了对话。她说:最后通碟呢!
什么?
她在下最后通碟,你要是想娶她,现在打电话告诉她一定还来得及。
为什么?
笨呐,这是女人最后一招了,对待要死不活的感情只好用力来赌上一赌,赌赢了,就心满意足地嫁了你;赌输了,就咬牙切齿做他人妇,努力地经营自己的婚姻期待有一天你会看到他们的美满而后悔。
你怎么知道?
废话,我还是个女人呐。
她的手机也响了,并不避开我,脸上还是一贯的笑容:你在哪里?喝多了没有?让我去接你?那好吧,我一会儿就去。我现在和一个朋友喝咖啡呢,呵呵,男人还是女人?你管呢?你先等着吧,头晕?那随便找个地方睡一下,等我过去。
挂了电话。
我问她:你的最后通碟?
她耸耸肩:我不会收到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常常半路逃跑,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准备通碟。
说这话时她很开心的样子,我忍不住去打击她:你想这样游戏多久?
她又用那种吃惊的目光看着我,为自己点上一支烟,让烟雾模糊自己的脸,小声地说:不知道,反正现在不会停下来。
也许等你停下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再等你。我说。
她哈哈地笑,声音冰冷: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不是你教我的:要玩就得玩得起吗?玩之前我自然想到了所有的结局,不用你来提醒。
她的手机又在响。
她有些焦躁地挥散眼前的烟雾,看着手机,像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苍蝇。
手机不知倦怠地响着,她轻轻拿下了电池:这样他那边就会以为我这儿是没电了,手机会提示他我不在服务区。
看着她狡猾的笑容,我忽然也很开心,我说感谢上帝。
呃?
至少我没有受到你这样的待遇。
她看着失掉电池的手机,慢里慢条地说:因为我们都很守规则。
她的话外音我明白,就是如果我再像刚才那样试图将规则打破,她也会在我的世界里不在服务区。
喝完了咖啡。她拿起了风衣:要走了!
陪她走到咖啡厅外,招了辆TAXI,进车门时,她忽然说:我猜那个女人还会打电话过来,她刚才没有告诉你是下个月几号,她会再打电话来借口告诉你下个月几号她会结婚然后试探自己的赌运。
车消失在视线里,忽然想到她曾说过的那句话:分别总是痛苦的,这次尤其是。
手机果然响起。
飘雪了,寒冷的风钻进心里。
我慢慢地将手向手机电池处放去,我在犹豫,是让自己不在服务区,还是告诉女人:算了,别赌气了,我娶你!
MAY累了,旅途加上这样长的讲述,显然让她精疲力竭。
我依然不知道跛脚老太是怎么为她化解的红颜煞,而她讲了这个一两个小时,还没有讲到这个男人是谁,他们的结果。
在她想打盹之前,我问她:“他故事里那个女人是不是你?这个时候你多少岁?”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二十出头吧,和你差不多。”她不无得意地说,好像老人在艳阳下搬出旧箱笼将过去的华丽物什抖出来晾晒般陶醉得意。
“那他就不是老北了。”
“他当然不是老北。”
她就这样自顾自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们此时正坐在去凤翔的车里。我们没有坐中巴车,而是包了一辆出租。我很害怕与身份不知的人同处一处。而MAY也是喜欢清静的老太太。再说,这次出来,我本就没打算为方重山省钱。
我给方重山发短信:“我们再过两个小时到凤翔。”
车窗外风景在忽闪,也许它们是美的,但是我无法注意。MAY沉沉地睡在我肩上,很放松的样子。我想我母亲了。如果她还在人世,我愿意将两只肩膀都交给她,让她在任何疲倦的时候都可以来躺。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惊得我几乎跳了起来。我想问MAY:这个他是S吗?
想到S,我的心又麻又痛了起来。
车在山路上驶出舒服的摇动,像母亲在我儿时仿佛给我唱过的一首歌:绿岛的夜啊,轻轻的摇……
我在摇动中不安地半醒半睡着,方重山打来电话,他显然是被我发的短信息弄得迷惑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凤翔,那里与老北有什么关系吗?
MAY动了一下,我以为她醒了,但是她只是将头从我肩上挪走,靠在后背上,换一个略安稳一些的姿势,继续假寐。而我,是希望由她来向方重山解释,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取道老北呆过的城市,而来到这里。
“反正是顺路的,来到了,就不妨看一下。”我小声说。
方重山有些动气,声音比平时要响亮:“不妨看一下!安朵,我收到你的短信后查了一下地图,你们一顺路可是又走了近千公里的迂回。”
“就算是旅游吧,反正,我们是在寻找老北的路上。”
“安朵。”他像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语气与我说话,最终他说:“这是工作。”
“可是,我不是你的员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支给你的钱,并没有‘不妨看一下’的预算。”他压低声音,但是依然很激动。
我看看MAY,MAY还是不动声色地闭眼躺着,她好像就打算那样躺下去,与车合为一体,只负责驰行,其它的事情全然不理。
“那就算我与MAY出来旅游。”
“安朵,你要讲道理,这是工作,时间是有限制的。”
“你在临行前不是说钱够用时间不急吗?”
他不语,我得理不饶人,加紧了问:“难道不是?”
拿着手机却只听到对方的呼吸显然有些不理智,我圆场:“那,你说怎么办?”
他斩钉截铁:“马上向原定目的地赶,不要到该死的凤翔。”
他的命令来晚了,车已经进入了凤翔的地界,我们刚刚经过一条长长的横标,上面写着“凤翔欢迎您”。
“忘记工作吧,重山,说说我们。”我有些想流泪,打开车窗深吸了几口气。
这话显然没有起到效果,他没好气地回应我:“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安朵,你将电话给MAY,你们必须……”
我不等他说完,便挂掉了电话,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手机,只要它响,我便会马上关掉它。
可气的是,方重山居然没有再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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