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身-梦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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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手放在我额头上,你想知道我头有多烫,这个证明了你对我关心。

    可是,我问你,既然关心我,为何要抛弃?

    “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不知道。”你边这样说,边搬动头喂我喝水。你的香味是我熟悉的,我在你的怀里睡着过多少次啊,只是那时,我还不会数,更不懂得用日记记。

    你说:“把药吃下去。”

    吃药时我总会将头扭来扭去,你的手总也碰不到我的嘴巴,你瞪圆了眼睛,佯装生气。那时,我哪儿知道你是假装的呢,我以为你真的不高兴,因为你不高兴,我哭了,我哭不是因为我不想吃药。可是你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说:“你怎么能永远这样呢?你长大了,要乖,要听话。”因为你的误会,我哭的更厉害,我抱紧你,不肯丢手,怕你因为我不乖不听话而离我而去。妈妈,你知,我生命里只有你。我只爱你。

    这次,我很乖地吃药,你给我一个笑容吧,夸我懂事,然后从此就不再走了,我会让你开心。

    你笑的好看极了。不要害怕有皱纹,你要多笑,我记忆里,你总是喜欢皱着眉,哪怕我很听话地写作业你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时,你都会皱眉。还有,睡觉时也是。有一次,你肯定不知道,我那天比你先醒,看你的眉头锁得那么紧,我还用手帮你去打开来着。可是,没有用啊,你只是转过脸换一个方向,不让我看到你的表情。

    妈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不可以?

    笑就表示默许吧。那我真的问了。真的问了?你没有反对。好,那你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为何你不让我随父亲的姓,也不给我你的姓?

    “你在说什么啊!”你将我的头放了下来,眉头又将你的笑容关了起来。

    妈妈,妈妈,我错了,你别生气。

    S来了。他站在门边,忧郁地看着我,连带着我也忧郁起来。

    我张开嘴,想说句什么。他却用食指在唇中做出“嘘”的表情。他让我听窗外的雨声。这雨声已烦恼了我一整天,真讨厌这种感觉,躲在温暖的被子里都抵不过的瑟瑟。而他的来到也不能使我感觉温暖——他站在那里,阴天的房间里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身形,却是那样熟悉。

    这种熟悉非常纠缠,像是我一早便认识的爱情,像是我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父亲,像是我偷来的脏品。

    我用牙齿咬住被子的一角:“你是为谁来的?”

    他不说话,缓缓的摇头,这动作仿佛对我失望透了。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我再问,脸烫成了陌生的温度——第一次与方重山肌肤相亲时,都不曾有过这样半羞半惊的滚烫:“我好像很早之前便认识你。”

    他在阴暗里发出清晨第一声鸟鸣般的笑声,笑声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被雨衬托着,便捎上了凄冷的残酷:“我只是想喝一杯咖啡。”

    我开口,却是在背诵MAY写给S的信:“远远的,你在唱歌,重复着一句:一杯咖啡,只是一杯咖啡,它在炉上温暖。就是这样了,我们为一杯咖啡走了这样远,我们坚持到底,最终能喝下那些温暖。可是,然后呢?”

    他仿佛又在笑:“猫咪,那然后呢?”

    “然后你我各自拍打衣服上留下的风尘,告别。另一段长途要开始了,你不会再行走在我前面。所以我害怕得很,走也不是停也不行,只能在后面哀求:慢一点,慢一点。”

    说完这些,我无法形容我的恐惧。什么时候,给S的信会烂熟在我脑中,轻易而举便脱口而出?比这个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叫我,猫咪。

    我说:“我是安朵。不是猫咪。”

    “那便是你啊,猫咪。”他亲切地说,身体却没有动弹的意思:“你还有很多名字,比如小狮子——”

    “为什么是小狮子?”

    “因我怜惜你。”

    “又为什么成了猫咪?”

    “因为我喜欢你。”

    “我是谁?”

    “是你一场偷情的合伙人。”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因为你有对男人的欲望,而我有对女人的欲望。”

    “你真无耻!”从来没有人将这些的话在我面前说得如此平静,我感觉到亵渎。

    “你一定可以记得起。我们在一起喝过一杯咖啡。你不要去想那些咖啡厅,我说的不是它们。我们的咖啡里,你是糖,我是伴侣。”

    “然后呢?”

    “然后你想被咖啡淹死,我救了你。”

    “胡说。你疯了。”我绝望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离开我时,给我写过一封信,你一定记得,就是那个关于猫的童话——有一只猫,因为厌倦了沉闷的生活,好奇外面的世界,便偷偷跑了出去。它与一个好心人在一起呆了快乐的几天,然后被好心人送回家,好心人说:‘你是别人家的猫呀,你必须要回去,而我,君子不掠人之美。’猫在家里呆了半个月,找到机会又偷偷地溜了出去。它认识去好心人家的路。它不怕路途劳累,终于出现在好心人的家门口。它欢喜地对他喵喵叫,在他身边蹭来蹭去,以为又可以过上快乐的日子,可以一起玩闹,疲劳了抱着一起睡。好心人始终没有弯腰抱它,象征性地弯腰拍拍它的头,声音平静得几乎带着冷漠了:‘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猫意外极了,难道他不认识它了?它用力蹭着他的腿,一声连一声地叫:‘喵,我是猫咪呀。’好心人不耐烦地瞪它一眼;“我知道你是。可是,你看,你的毛都蹭到我的裤子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到墙角呆着吗?”猫在好心人家折腾了几天,它越来越绝望,在他身边时,它便想离去,跳出窗台后,它又想回到他身边。它蜷在床脚舔着自己,它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了,像它没法舔顺身上杂乱的毛。它感觉难受,好心人情绪的转变,让它怀疑一切不过是场可笑的闹剧……”

    这故事太熟悉,我能在脑中读到它每个字,每个标点,甚至可以帮他念完后面的字句——

    “这时,也许我的孩子会瞪圆他们的眼睛问我:妈妈,后来呢?

    后来呢?后来猫独自回家了,平静的过它的生活。

    那好心人呢?也许我的孩子还会这样问。

    好心人继续过着好心人的生活,也许他偶然会想起有过一只这样的猫,也许他已经将它给忘掉了。

    如果孩子够聪明,他也许会问我:‘妈妈,为什么好心人第二次会不喜欢那只猫呢?’

    S,这便是你留给我的难为了。为什么好心人第二次会不喜欢那只猫呢。

    我会告诉孩子:他怕它会进驻他的生活,第一次的偶遇,让他感觉惊喜,第二次它的投奔,让他感觉负担。虽然他第二次对猫冷漠,但是不足以影响他仍是好心人。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对这个故事纠缠不休,希望他不会问我,猫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会想起好心人,是时常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还是时常想起那绝望痛苦的日子……

    飞机要下降了。S,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他像是要给我奖励,高兴地说:“你看,你都记得!”

    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你要找的人不是我,我之所以能接上你的故事,是因为我看了别人的信。”他要找的人不是我,是MAY,我现在才能清楚记起,这是MAY写给S的最后一封信。

    他在阴暗中身形越来越大,黑压压地一片,仿佛要用一团的黑将我淹没,黑暗之中,他这样说:“我早就归了你。”

    我尖叫着醒过来,手里抓着枕头向空气中不停拍打。

    MAY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她的眼睛像老鹰:“你梦到了什么?”

    “你。我母亲。还有……”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想去找来她写给S的信还她,但是不等我站稳,整个人便软软地陷了下去。

    “你在生病。”MAY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一定是我神智不清,否则,怎么会将MAY的脸看成中年女人的样子?她的脸像是湿过水的皱衣服,皱纹在水润中没那样显眼,只需拿一只熨斗就能烫平。

    她来扶我,我在她强有力的手掌中除了听任摆布别无他法。我哀求:“MAY,S还给你。”

    她仿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兴冲冲地看着我:“你好好地睡吧。等你再醒过来时,一切都好了。”她将她的手放在我眼上,手掌的温度暖洋洋地顺着眼眶陷进心里,她像在念叨咒语:“这一次,恶梦不会来找你。”

    咖啡厅的待应生看着这个丰韵的女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又不确定。

    她冲他笑,手却伸进一个等待她的瘦削高挑的男人手里。男人低头亲吻她的嘴,她不躲闪,大方地送去她的嘴唇,眼睛里忍不住的笑将四周的空气都染上喜悦。

    她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看到你?”

    他的两手捧住她的脸,像钳核桃的钳子,用力将她的头颅在两只手掌中捏紧:“你想我来的。”

    她满足地笑:“是的,我一直在等待你。”

    因为等待他,所以,她才不会老。她的时间在离开他的那一刻就被冻结了,她保持着上次离去时的样子,这样才方便他认出她,然后叫她的名字。

    桌上放着一瓶盛开的香槟玫瑰,他从中折下一枝,放在她面前:“送你。”

    她哈哈地笑,边吸烟,边将玫瑰收进随身的小包里,不让侍应生们看见,她问他:“你送过我多少次玫瑰?”

    “二次。”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有一次,是情人节。你收到了很多束玫瑰,但是你却说只有我的最让你欢喜。”

    “那是因为我没有猜到你会送我花。我们之间隔着千百公里,等你一个电话都让我心花怒放了,更何况你会让快递公司送来一束玫瑰?”

    “它们丑极了。你说的。”

    “可不是!但是,我也说了,我喜欢。”

    “还有一次,是你来看我。到我的城市。那天你没有让我接机,但是却坐着出租车在我家门口迷了路。你站在路边等我来找你。”

    “是的。那天,我本来想直接敲响你的门,将自己当礼物送上门去。但是,我忘记了你的房子在哪幢楼里,它们长得太像了。”

    “我来接你,拉着你的手一起回家。”

    “本来,我是想吻你,但是你远远地过来时,我便害怕了,你拉我的手时,我都感觉害羞,感觉自己像个处女。”

    “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她夸你漂亮,让我买几枝玫瑰送给你。”

    “你将玫瑰全买下来了,白色与粉红色。”

    “你抱着玫瑰的样子满足极了,好像那会儿拿全世界来和你换,你都不乐意。”

    她笑了,皱起鼻子轻哼一声,并不反对:“只有这两次吗?”

    他认真地想:“只有这两次。”

    她从怀里掏出一朵仿真的纱绢玫瑰花,颜色鲜艳,像她一般不会凋谢。她将那朵花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问他:“那么它是谁送的?”

    他又点起一根烟,在烟雾里绞尽脑汁地想,求助地看向她:“给点提示吧。”

    “元宵节。凤翔。”她的笑真多,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停顿过。

    他想起来了,看着那朵玫瑰说:“那是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我们第一次约会。也是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说中国的情人节,一定要买朵花送情人。我们挑了一朵看起来开得最漂亮的。谁知道回到宾馆才发现,它是朵假花。”他说到这里,表情激动起来:“你还留着,真没有想到。”

    她说:“当时我就说了,假花好,保存的时间长,等你有一天抛弃我时,花还会在。”

    他们终于说到了“抛弃”。她的笑丢失了,眉心上了锁:“你果然抛弃了我。”

    他不再说话,将玫瑰与她的手握到了一起。

    她的肩膀开始抽动,再抬起脸来时,满脸的泪,她颤抖着问:“你记得我为你哭过多少次吗?”

    他不语。

    她哭得更加伤心了,将手抽出他的手心,两手合抱住自己也不能止住哭泣:“你不知道我为你哭过多少次,你甚至不会知道,这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开始还能怜惜地拍她头摸她发,后来便不耐烦起来,小声却严厉地问:“你在做什么?”

    她努力控制情绪,一忍再忍,却说出了一句:“对不起,我爱你。”

    听到这话,他起身离去。

    我在玫瑰的香气中醒来。顺着香味转头看,枕边睡着一朵香槟玫瑰。与我刚刚在梦中看见的一样。MAY背对着俯在桌上,仿佛在默默哭泣。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MAY。”

    她转回头,微笑着看向我:“你终于醒了。”

    她拉开窗帘,阳光跳了进来,在我的身体与脸上嬉闹着泼洒开。

    “你烧了两天,我以为你今天还会烧下去。”她用手试我额上的温度。

    “这枝玫瑰是哪儿来的?”我问她。

    她将我扶起,让我看向窗外。外面,居然有一大片玫瑰地。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这样的景色也不能吸引我。我不停地躲在被子里用手指掐腿上的肉,来证明我是清醒,还是又另一场梦魇。下手太重,我忍不住哎哟出声。

    她紧张地看我:“还是不舒服吗?”

    不舒服。但是不是身体,而是头脑。凤翔这个地方太邪,我怀疑再呆久下去,会疯死在这里。

    “我想吃点东西,快点恢复精力,这样就可以上路了。”我拉住MAY,在阳光中看她的脸,皱纹还是一条不多一条不少地趴在哪里,银发还是丝丝不乱像冕冠一样证明她老者的身份。

    我说:“MAY,你是不是与S来过凤翔?”

    这次提到S,她没有闪躲,苦笑了一下:“那时,我还年轻。”

    “你一定很爱他。”

    “不。我已经快要忘记他。”

    “但是,你却写了那样的信。”

    她哈哈大笑起来:“傻姑娘,信的作用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表情,第二个阶段是提醒记忆。它们现在,只是提醒我有过这样一桩感情发生过。等你像我这个年纪时就会明白,有些人,你以为你会记住,但是在某一天你会发现早就忘却;有些人,你以为你不会在乎,但是在某一天你会发现他从来都在你心里。我现在只想找到老北。而S,不过是年少轻狂的一场梦而已。如果对你写故事有用的话,等你精神好后,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好意思起来:“那是你的生活,没经过你同意,我不会拿来写。”

    她促狭地对我眨动眼睛,说了一句让我又凉又惊的话:“没关系,他现在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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