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MAY,等她给我一个答案。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笑眯眯地说:“凤翔,我想起来了。它几乎没有变化,与几十年前我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挂着八卦的客栈呢?还有跛脚神婆。它们也一样?”我不无讽刺。
她略有歉意地对我说:“可能我记错了,那些不是凤翔的事情——但是,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凤翔的故事。你看,走过的地方多了,记下的地名多了,便容易混淆,如果不是来到了这里,我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我居然将有些东西张冠李戴到它身上。”
我们住下的地方是城里最好的宾馆。MAY说她曾经在这里住过,她像少女一样害羞地等着我答应住在这里,因为这里可以让她忘掉这几十年的距离,还原成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青春的MAY。她说:“等你老了就会明白,能在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一桩遗忘的事情,是多么宝贵的事情。”
“你恐怕不是与老北一起来到这里的吧。”我还是很生气。让我如何与方重山沟通此事呢?说MAY讲了一个发生在凤翔的故事她给我的讲述的凤翔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我无法抵挡好奇便与她一起来了但是她又将地方记错了不她的确来过凤翔只是她讲的那个故事不是发生在凤翔的故事?
我可以想像方重山会怎么说,他会冷嘲地问:“哦,是吗?什么故事那样好听,你讲来我听。”
然后,我又该如何去讲这个故事呢?年青的MAY与一个男人来到凤翔(不,是她误以为中的凤翔),有一个跛脚独眼的老太太给她看相,说她命犯红颜煞,MAY想找到办法来破解这个也许存在于她命相中的煞。
然后,方重山一定会问:“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MAY没有说,但是她又讲了一个故事,她与那个男人在游泳池里认识,他们是性伴侣,她爱上男人时男人不爱她,男人想娶她时她又不想嫁他了。
然后,方重山一定会继续问:“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
然后那个男人就给MAY讲了一个故事……
天,他会以为我是疯子,或者在他认为我是疯子之前已经被气疯过去。
办好入住手续后,MAY在她的衣箱里拿出许多衣服对着镜子比划,五次三番地扭头问我:“这件——还是——这件?”
我身上一定又脏又臭。我记得在火车上时,裤脚被盥洗室来历不明的水打湿,下火车时被某个脏兮兮的男人背的同样脏兮兮且有身份不明的液体渗出的巨大背包蹭到了脖子与头发……还有,我两天没有洗澡。
这些平时不能容忍的事情在此刻变得不重要。
我将MAY手里的衣服抢下,扔在床上,表情严肃地告诉她:“先给我讲完故事!”
她讶异地看看床上的衣服们,耸耸肩,无奈地看看我:“故事?你想听哪桩?”
“红颜煞还有那个男人。”我害怕她又会将主题散开,像老师布置命题作文一样不容置疑地说。
MAY想了想,说:“红颜煞破解了。男人与别的女人结婚了。”
如果方重山在这里,他一定会将满床的衣服向MAY头上扔去,是的,他一定会做,管她是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岁,他都会扔过去。
我头痛欲裂,太阳穴重得仿佛有座山压着:“MAY,我想知道那过程。”
MAY却体贴地看着我:“你又累又困,先睡一觉吧。”
她的脸凑得很近,这距离没有使我不安,仿佛,它从来就在这里,它就应该在这里。我坐了下来,将头埋在她柔软的小腹,被这个女人环抱着,用我以为的憎恨语气对她说:“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添了麻烦?我如何与重山交待呢?”
她的手从头顶顺到我发梢,她俯下身来,那张略有干瘪的嘴唇落在我头顶上,仿佛想将她的平静通过这个吻转交给我。
她说:“你为什么总想向别人交待呢?”
为什么总想给别人一个交待?你可以说是因为责任。从来身边人与书本都尽力给你传递着这个信息——你需要对自己负责,对他人负责,有责任心的人才会是崇高的人。但是,你有几多责任心可以分散给人?你需要向多少人做出漂亮的交待?
你将在楼下玩耍弄脏自己的狗抱离地面,你告诉它,你是为它好,地面会弄脏它刚洗干净的毛会让它洁净的身体感染上细菌。你发誓,你这样做时,纯粹是站在狗的立场上,而不是在乎你家干净的地毯。你是它的主人,你不为它着想,那又怎么能交待得过去?但是,狗在你怀里挣扎,它想去闻同类的气息,或是想奔跑,或是想在那里留下它的印记……它开始时对你呜呜地叫,用它的方式求你,然后它咆哮了,向你发脾气,接下来,它咬了你的手,或是挠伤了你。你真痛,痛得不只是肉体,还有你的责任心。
为什么总想给别人一个交待?你怎么知道那人就一定需要你交待?
方重山需要你做的,不是交待,而是执行。你不理会他的命令,你的交待再漂亮又能如何?如果是错,那么在你到达这里之前便已经错了。你想去补救,但是你的补救对他无用,只是在强调你之所以反抗他的理由。如果他不在乎,你的补救是多余;如果他在乎,你的补救也无法减轻他的愤怒。
你是想给自己一个交待吗?让自己的良心不至于又痛又痒,惴惴不安。你的想法是对的,但是,那是无用的。你来到这里,不是被一个故事或是很多故事牵引,而是受制于你的好奇。好奇的结果便是揭秘,这个秘,在你好奇心发作的时候不能确定它值不值得你好奇。你想迁怒与谜题本身,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它从来都存在于那里,它好,是你主观付于的好,它坏,是你主观判断的坏。它与其它摆放在桌上被盖住的菜肴一样,它静静地等,是你挑中了它揭开品尝,是否是你所需这不是它的使命。
佛说,甘愿做欢喜受。你来到这里,是你甘愿的,并没有任何人强逼。如果说这里给了你意外、不安或是失望等不好的情绪,你应该拍手感谢——它给了你期望以外的赠予。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母亲曾经给我讲过那个故事。叫塞翁的老头丢失了马,儿子们都很生气,他却说,谁说这不是喜事呢?
可是,事情有缓有急。我也许能从来错这里,享受到意外的风景,得到生活的教训,但是,这些能抹去我与方重山之间的争执吗?
我在爱情中。爱情知识此时我最渴望学习,让爱人满意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现在,他对我失望了,而我对纵容好奇心的自己失望了。
我需要他的爱。你不会明白他对我意义。
我的母亲在没有告诉过她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之前便离开了。我的父亲更不用说,他甚至没有给我他的姓。但是,方重山不一样。他在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我被他的喜欢塑造成了我自己。如果说,有什么经验对我是有用的,需要我拍手感激的,那一定是如何能成长为他满意的我的经验,而不是如何在反抗他的过程中找到生命体验的经验。
我感谢你给我讲了这些。如果我母亲活着,她也许一样会这样告诉我。但是她死了。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虽然你对我友善,但是,你不是我的全部,我也不会因为你对我好便按你的方式来塑造自己。而且,你有你的生活,你这几十年的生活里没有我,我只是你旅途中草草的一笔。
是的,我这样说,你也许不爱听——你对我不重要!但是,你的故事对我很重要。
我不是要向方重山交待,也不是要向自己交待。
我需要交待的对象也许你并不了解——爱情。
我以爱情的名义,希望你讲下去。
你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表情吧。你的表情很亲切。那是所有女孩面对爱情时的表情。
很多人打着爱情的旗号做一些掩蔽自己真实想法的事情。这个旗号之所以讨好很多人,无非是因为它显出无私与伟大。但是,有谁能清醒地看到爱情的本来面目——所有的爱都是自私,都是自我情绪。
喜。是因为对方恰好与你的情绪一致。
悲。是因为对方叛离你的情绪。
爱有原则,它的原则是忠诚,是专属,是奉献与索取。
爱有结局,它的结局是要么分开,要么在一起。
你以爱情的名义要求别人配合你实现你们在一起的愿望,你们认为对方是最重要的,因此忽视了他人,也忽视了除去爱情之外的自己。
女人。当你认为爱情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时候,你就注定了悲剧。
我不想听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请给我故事的过程。如果你拥有过爱情,你会明白,所有爱情中的女人都患了盲听。
你固执的样子真可爱。你知道吗?你的脸上也印着红颜煞的悲剧。
你在骗我!你根本不懂得看相,或者,连跛脚神婆关于红颜煞的预言还有你与那个性伴侣的故事,都是你编出来的。
既然你这样想,为何你会信?呵,你困了,睡吧,你已经开始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的,你否定它,它就是假的。你为什么要抚摸你的脸?你在想关于红颜煞的存在?呵呵,傻姑娘,跛脚神婆说的不是她看到的,而是她从生活经验中得到的结论。比如说,你这一生也许只会有方重山一个爱人。他早你而死,便是你红颜煞克走了夫;他与你分离,便是你红颜煞注定的与任何男人都不能长久;你先于他死,呵,那还有什么说的呢?你自然是红颜多薄命。你爱上很多人,便是命中注定你能爱不能守;你嫁再多人,也无非家破人亡的结局。你相信了,它便是你的煞星,你不相信,它便是一场无稽。
我发现自己是在浴缸里醒来。
水已经变得很凉了。不知道我在里面睡了多久。我试着叫MAY,但是外面的房间没有人回应。
我头疼得更厉害了,像在我问MAY那两桩故事的结局时一样痛。我想我是生病了。MAY是一个虚弱的老人,她没有办法将我脱掉衣服放进浴缸里。放水,脱衣,进浴缸,这系列动作只能是我自己完成。可是,我对此毫无记忆。
我以为,我在与MAY聊天,但是冰凉的水提醒我,这只可能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想我是发烧了,浸在水里也不能让我感觉头能好受一些。
浴室里的镜子只有些许雾气,残存成水珠的形态,等待自然风干或被人抹去。
我吃力地将自己从浴缸里弄出来。晃晃悠悠地走到睡房,果然MAY不在。我将自己摆在一张床上,在睡眠中等待MAY回来。
——请告诉我,以上,哪些是梦境?
现在,我躺在宾馆柔软的床上,头发干燥,衣服上还有让我耿耿于怀的怪味。
MAY不在这里。我拿起手机想联系她时,忽然发现,居然粗心大意到没有记录她的电话。我拨通方重山的手机,响了很久,他终于接了起来。
我听不出他的情绪,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病了。
“我在发烧。”开口的时候眼泪无知觉地流下来,直到到那股暖流经过耳朵时我才发觉。
方重山心焦地叹气:“唉,叫我怎么说你?”
“MAY呢?”他问。
“MAY不在。我刚刚经历了很奇怪的事情——我以为我在与MAY聊天,可是我又看到我睡在浴缸里。”
“什么?”他一定在皱眉了。
“我可以将我与她的聊天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你听,还有,我真的知道我是从浴缸里醒来,水很冰,然后我走出来,睡在床上。”
“倒底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现在,我头很疼,而且,我穿着衣服,没有洗过澡……”我越说越糊涂,干脆对着电话哭了起来。
方重山说:“回来吧。她的节目我们不做了。我很担心你。”
他原谅我了。他没有因为我不听他话来到凤翔怪责我,他也没有因为我挂了他的电话而不高兴。他是爱我的,我的安好比什么都让他关心。
我想告诉他我爱他,他却说:“我这边乱成了一团,很无力,真希望你在我身边。”
没有比这种情况更让人悲观的了。
——一个穷人,带着希望来到他朋友家,他想向他索取食物与取暖的衣物。但是,他的朋友也在等待他的到来。因为,他比他更要无助,他甚至连去寻找穷人的力气都没有。
不。比这个还要悲观。
这两个穷人至少还可以抱头痛哭,用对方微弱的体温来暖和自己。而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鞭长莫及的无奈。我们相互需要,是因为我们以为对方会比自己有力。我们想放下自己的痛苦去帮助对方,却隔着这样漫远的距离。
安慰,甚至安慰都不能传递。因为,手机没电了,而我躺在床上动不了,无法去找座机。
MAY不在。
方重山不在。
此处惟有我。
我忽然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揪住:如果MAY抛弃了我,或者MAY这样一个六旬的老人已在外遇上了风险……那我岂不是要死在这里。
因此,我哭的更伤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