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身-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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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到站了。

    终于。

    我呼吸着这个北方城市的风,心情复杂。

    我得承认,在脚落到站台的那一瞬间,很有冲动拉着MAY马上去买票转到另一个她曾生活的城市。随便哪个城市都可以,只要不是这里——长阳。

    MAY也心事重重,她说:“我们先去吃饭吧。我带你去一家我过去曾经去的馆子。”

    两个女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慢慢行走在人群里。有一些人用方言向我们问询要不要出租车。MAY用同样的方言回答:“不用。”

    听MAY说方言,我差点要哭。

    “为什么这么不开心?你快可以结束这场痛苦的旅程了,应该高兴。”MAY想像平时一样绷紧脸,但是,她绷不紧酸酸的声音。

    “我,我有些舍不得你。”

    “傻孩子,这话是要到分离时说的。我们只是到了最后一站,最后一站给我们什么样的结局还不知晓呢。”她的白发在风中抖动成云。

    “我离开它,却有四十余年。”MAY说。

    “四十年,这个城市早就面目全非了,但是,我还是感觉熟悉。”MAY又说。

    “当一个人总忍不住讲述过去的事情,就说明她是真的老了。”MAY还说。

    她并不需要我回应什么。

    “这里还有没有什么朋友是你想见的?我可以陪你。”我问她。

    她缓慢地摇头,悲伤地像盘旋在天空找不到鸟巢的老鸟。

    “老北的家在这里吗?”我忽然想起这个。

    “当然不,只是到长阳来念大学,他家好像是外省的。”

    “那我们怎么找他?到学校去查他的家庭地址?这个完全可以用一个电话解决啊。”我又气又笑:“MAY,你倒底想做什么?”

    “他在这儿!”MAY高兴的叫声吓出我一身汗!这样容易就被我们找到?我鼓起勇气去看,却是一家面馆,有一个破旧的招牌写着百年老店。MAY说:“我喜欢吃这里的面条。”

    “这个面馆里有一个大胖子,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MAY说,“那个大胖子的工作就是擀面。不知道现在这里是不是还是人工操作。如果他们也换了机器来做面条,味道可要失许多了。”

    我生气地停住脚:“MAY,你是真的找人还是拿我寻开心?”

    MAY眨眨眼,说:“先来吃面吧。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反感陪着她疯疯傻傻地满中国转,但是我反感她总不告诉我全盘打算。这些日子以来,她指东,我便向东看,她说东不对,我就茫然。我几乎要将她当自己人了,几乎要为与她的分别感觉悲伤,几乎要问她未来打算做什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在她身边陪伴。可是!我恼她,因为她不肯让我靠近她爱她而恼羞成怒。

    “吃完这碗面,我们就分手。”我坚定地说,盯牢她的眼。

    她慢条斯里地咬断面条,因为入口的鲜美微微眯了眯眼。她问:“为什么?”

    “你一早就知道他在哪里,却让我来陪你寻人。如果你是因为不想一个人上路,那么我现在将你送到终点站了。”

    “可是,你又没事。”她说,“而且,你能去哪儿呢?”

    “回家!没有方重山但我依然有自己的家,缺少他并不会改变我生活太多。再说,如果不是答应了帮你寻人,也许那事也不会发生。”我大声说。

    她居然笑,说:“该来的总是会来。你们分手是必然的。”

    “为什么?”我原以为她会说出我与方重山两人本质不同等等理由,谁知道她就一句话:“所有的爱情到最后都是人亡家破。”

    我仔细去想她的话,她却说:“你可以走,但是,不是今天。”

    找到宾馆之后,MAY很从容地选衫,化妆。坐在沙发上,她问我:“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精致。”

    她笑的很高兴。

    终于捱到出门,走进电梯,我发现她忘记了手提包。我提醒她,她却摇摇头:“反正你带着包呢。”

    我又回到了我的校园。你看到我在流泪。是的,因为那两幢楼还在。

    这一路,我一直在担心,这样的六层小楼,是否早因被改建。两楼之间有一条三人宽的小道。哦,现在它被绿化带封死了。你知道吗,以前,我们总是在这条小道上穿来穿去。打开水,去食堂,或者,躲在小道里吸烟。

    我曾经有过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她们在这条小道里堵着老北,非让他请客吃雪糕。老北傻呼呼地买了十几支。她们吃到牙都要冰掉了。我没有吃。因为我在生气。我以为我生气的理由是她们这样冒冒失失地让他请客,他也不懂拒绝。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当时气的不是这个,而是,老北没钱。他没钱,便不能像那些女同学的男友们一样天天给我们提供零食;他没钱,便不知道那些女同学边吃着他买的雪糕边挑剔这些雪糕档次不高。

    对,你可以骂我,说是我想得太多,是我太过于虚荣。我和你一样厌恶着我的过去。厌恶,厌恶有什么用?现在忏悔可以让我将那几十年重新过吗?如果忏悔有用,包法利夫人就不会服毒了。

    跟我上天台吧。

    上楼梯的时候,MAY走的很小心,好像每一步都要将脚印烙的完整。有一些学生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没有为我们停留。他们享受着青春,根本不会关心壮年与老年。

    楼顶没有上锁。门半掩着,阳光从空隙中透进。

    MAY的脸肃穆得像朝圣。她推开门,跨上楼顶,扭头对我笑:“还和以前一样。我们以前也喜欢在天台上偷偷晾床单。”

    我们在白色蓝色的床单中穿行。她准确地找到过去的位置,激动地说:“就是这里了。”

    我仓促地点头,敷衍的态度。

    MAY扶着铁围栏,迷惑地说:“它们,以前是没有的。”

    它们以前是没有的。以前这个楼的天台,与对面楼的天台上都没有铁栏杆。所以学校三令五申,不许大家上天台,还用铁锁将通向天台的门锁紧。

    可是学生多皮啊,他们有办法对付那些锁。而老师,也不可能天天走上来查看一遍有没有人将锁弄开。

    那天,我就站在这儿。老北将我递还给他的银手链又向我手腕来系,说:“你给我时间。”

    时间是个多虚幻的词。我不会被一个虚幻的可能性吸引。更不会给一个虚幻的可能性时间。

    我将手链摘下,说:“你不要,我也不要。”

    他不接。

    我就将手链扔了,扔到对面的天台。

    他愤怒地看着我,我以为他会扑上来扇我耳光了。可是他的手动了动,说:“你走吧。”

    是他让我走的。

    得到这句你走吧,我如得大赦,飞快地跑回了宿舍。

    MAY又不说了。我问她:“是不是又不想讲了?是不是打算说——结果手链丢了,和老北分手了。”

    她不理会我的讽刺,说:“不是。”

    她停下来,只是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绒布袋。她将袋子扔给我。我打开来看,是一条细细的银手链和几张叠成正方形的纸。

    “这条手链?”我狐疑。

    她示意我打开那纸。

    纸里便是她讲述的第一个故事,使我参与寻找老北的故事:

    我在寻找一个叫老北的男人。他与我有过两个星期的短暂爱情。

    那时候,我十六,他十七。我们的爱情与鲜花、红酒、歌剧、音乐、海边的拥吻……你们所能想像到的隆重的浪漫无关。

    我在寻找他。当我坐在室温永远是18度的房间里,在早上10点品尝郁金香杯里的Amber Xo Brandy时,这种心情尤为强烈。

    我的生活是一个个的数字。

    男人与爱情也不例外。

    A拥有HOWMANY别墅,B教会我品味白兰地要分HOWMANY步骤,C能从好莱坞有HOWMANY畅销书作家对我细数到他们的作品HOWMANY被挪上银幕,D将HOWMANY挂在嘴上以便我支付他所有的账单……

    我看了两眼,不明白温习这个做什么。

    她笑眯眯地说:“看最后一页。”

    ……

    我在身后大声说:“如果你不要,我肯定不会留。”

    于是手链从我掌心变成了一道不着痕迹的弧,飞到楼间距不过一米的对面楼的天台上。

    我在书房里把玩珠宝盒里的珠宝。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将十个手指戴上钻石指环,然后在阳光的下午,举起双手,像一串车灯刺花对面人的眼。

    HOWMANY珠宝,惟独没有手链。

    我说手链像半拉手铐,不利落且不吉。

    我被声音惊醒,茫然地看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笔直地指着我的脸。

    他有着稚嫩的体形,声音。他学习那些电视里的劫匪,用丝袜套住自己的脸。我想告诉他,这种造型并不好看。

    “你从哪儿进来的?”

    他很配合地指客厅的窗口给我看。

    “将盒子给我。”他说,不等我动弹,已伸手来夺。

    “等一下……”我也伸手。

    刀子滑进胸口。我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身体,它是陈封已久的房间,伤口是忽然打开的窗口,活泼的血是房间里急着逃走的阴湿霉雾。

    他抱着盒子,无措地看着我:“我并不想……”

    “给我!”我伸出沾着鲜血的手,它仍光洁细腻。他居然任我将珠宝盒拿了回来。

    珠宝全被我抖在地上,我抽搐着微笑:“这些,我不要。”

    谁都不知道盒子还有个暗夹,我掏出里面的东西,递给他:“你帮我戴上!”

    我躺在地上,遍体冰凉如冬之湖。

    我身上没有任何珠宝,干净如初涉世,惟一的装饰便是手腕上一条细细的银手链。

    我在寻找一个叫老北的男人。我与他有过两个星期短暂的爱情。

    我十六,他十七。我们的爱情与那些隆重的浪漫无关。

    我们惟一的浪漫,是他单膝跪在草坪上对着流星许下愿:“爱你一生一世。”

    这个愿望,流星果然兑现——

    对面楼的顶层上了锁,他叫上朋友拿手电给他照明,从这边天台助跑,跳上对面天台。

    从对面天台跳回来的时候,他没有成功。

    他在地面绽放成一大朵红莲。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次,他的脸砸向地面,所以我只带走了手链,没有记下他的脸。

    我还没有将视线从纸上收回,耳朵里便传来一声重物坠下的闷响。

    躁动声越来越大了。我慢慢弯下腰,用手指捂住不停流泪的眼。

    我不停地流泪,直到很多人将我从天台上带下来。

    别让我重复第一眼看到天台上只余我一人时的心情,别让我描述MAY是站在那个位置,别,别对我提MAY,别对我提死亡。

    “人总是要死的。”对警察我这样说。

    MAY死后,我成了众人的焦点。

    第一,我是MAY自杀的目击者。

    第二,MAY是华裔。

    第三,MAY在法国艺术界很有名,她是某名校的教授,写书,还写音乐。

    第四,MAY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

    方重山的电话也在这个时候打来,他先说:“我很担心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语。

    “MAY的事情我也很遗憾。”

    我不语。

    “我想做一期关于你与MAY的节目。”

    我纵声大笑起来:“方重山,你到那个世界去找她,问她愿不愿意吧。”

    他沉默着,最后问我:“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这不关你事。”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

    我将他喋喋的问话掐断在电话里。

    他刚刚说到小说。

    我便将久未碰触的便携电脑打开来,调出我小说的文档。

    写小说吧。让它帮助我进入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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