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液晶屏上跃然出现。
我知道你不肯走,昨夜你还在梦里与我纠缠,湿湿的你,弄粘我的身体,冷冷的你,把汗变成冰凉的酥皮贴在我的身上,你想浸进我的毛孔,你想进入我,你想我是你。
你出来吧,母亲。
用女人的姿态出现,当我是你想引诱的又一个男人,对我笑,眨动你的眼睛,看看有没有能力将我吞噬,来吧,像你二十岁的样子,像你迷惑丰石、苏纬、任哲浩还有我父亲方重山时的样子。听到这些名字,你的脸上闪过惧怕,别躲,你来,虽然你销毁了那样多过去,我依然能洞悉你生命,知道你故事。
你出来吧,安朵。
我不叫你母亲。你也别叫我“而安”。你只需进入我的身体,让我将你引导成一桩传奇,一段故事。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写字匠吧?用你对色彩的天份来填补我文字的苍白。张开你的嘴,将你的事情都讲出来,我要听你说,不听他们的。到我耳边来,你要对我放心,我是你的骨,你的血,你的另一个躯体,你不要左顾右看,也不要闭口不答,给你一根雪茄,是你喜欢的哈瓦那。对,用长火柴,绕着圆圈,慢慢点燃它。吸吧,我看见你腮上的肉因用力而塌陷成两个小窝,我知道你会在熟悉的香味里放松,你别想躲进自己的房间对镜子说话,站住,这里是我的家,每个房间都是我的,你无处可藏匿。别犹豫了,对着我,将我看成镜子里的另一个你,你讨厌却又不得不相依为命的自己,说,大声,回答我——S,是谁?
别躲在烟雾后偷笑,沉默不是最好的武器。我数一二三,要么你出来,要么你就从此安份地睡在地下阴冷潮湿的黑泥里,任凭我用文字怎么忠实、歪曲、缠绵、残酷地描述你。一!雪茄在你手里滞成一团烟雾,你在烟雾中迷惑地看着我,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而安。你与方重山的骨肉。二!你的肩颤了颤,是什么让你紧张?你想让我将这件事放下?唉,母亲,你以为写你是件轻松差事?
要不要我骗骗你,对你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写你不让别人来歪曲你”?即使我这样说你也是不会信的。我叫你一声“妈妈”,你是我的母亲,听任我榨干你最后的价值吧,如果你爱我,就配合我来争取荣誉。最后一次机会了,告诉我S是谁。我闭上眼,我不看你,我给你争取时间,慢慢地喊出这个“三”,等我睁开眼时,希望你还在,希望你能坐在椅子上,用你二十岁的满不乎的德性告诉我他的名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
三!
……
你不肯说?
你走了?
安朵,走好,我不送你!
方而安坐在电脑前苦笑,屏幕蓝色的光反射在她鼓胀的面颊上,像一只沮丧的发霉蛋糕。她烦燥地看着电脑上那些写给S的信,她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母亲当年带着何等的深情与向往。所有的女人,在爱情中时都长着相像的脸——善良、美丽、柔软、忧伤、欣喜、聪颖、愚呆。某一瞬间,她几乎要被安朵感动了,想握住安朵伸来的手,像好朋友一般地握紧。
那年安朵是二十岁还是二十一岁?写信的安朵被爱情笼罩了神圣的光,小小的乖巧的神圣,让成年的方而安有伸手去触摸去爱抚的愿望。
那年,方而安连细胞都不是,她是冬眠的液体,守候在安朵温暖的身体里,等待父亲的种子将她唤醒。
这信,这爱情,比她的生命更长。
她叹口气,在记事本上记下她的疑惑——
“姓名字母缩写是S的,只有父亲,丰石,苏纬三人。S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还是另有其人?”
她是在丰石的遗物里发现的这张承载信件的旧光盘。报纸与杂志都在被丰石对安朵持久的爱情感动,他们众口一词:安朵是丰石摄影作品里的灵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对她的爱持续到死亡,不,甚至死亡也无法终止他的情感……
他们所说的“死亡也无法终止他的情感”是指他将方而安做为他遗产的继承人,他们好奇地冲进方而安的生活,他们想看到方而安伤感、惊喜或感动的表情,他们还想看到一张沿续了安朵的脸。
他们失望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微皱的眉头里隐隐透着些厌烦。想找些八卦资料的记者们悻悻地将方而安丢下,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不过二十多岁,却有着四十岁的身形与表情,丰石不可能将对安朵未了的情感安放在她身上。方而安这三个字是新闻轶事里一笔带过的幸运儿,女主角是不变的安朵,虽然她比丰石还要早死四年。
方而安不稀罕丰石的遗产,她憎恨一切遗产。父亲、母亲、丰石,他们的死亡给她套上“安逸富有,不劳而获”的环。这些环传奇又光鲜,一个接一个,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只想活成她自己。她希望摆脱“方”“安”之后,她还是众人的焦点。
“你们不要婉惜我的脸,我,我只想告诉你们,从她死的那一天,一切便结束了。我会雕琢掉我脸上先天的痕迹,我只可以像我,我会慢慢修剪矫正精子卵子给我的影响,方而安只需要像方而安。”方而安抚摸着自己肥厚的双颊,她满意镜中她的模样。她与你们是不一样的,她不要美,不要漂亮,不要魅惑男人的手段。
起初,她告诉律师她不要继承丰石的遗产。
律师苏漓劝她三思而后行,他说:“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里面有很多你母亲的资料,有些图片是从来没有公开过的。”
她笑着问苏漓:“你感觉她美吗?”
“当然。大家都认为她是美的。”
“那就把她还给大家吧。我只需要拥有她在生活中给我留下的记忆便够了,而且,我家里不缺她的照片。”
“可不可让我拿走几张翻拍?”苏漓问。
“你也迷恋她?像他一样?”她用下巴指了一下报纸上黑黑大大的丰石两字。
“不是我,是我父亲,他喜欢。而且,他们好像还是高中同学。”苏漓微笑,挑挑眉,像在感叹缘妙不可言:“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它不只是遗产,更是半个世纪的爱恋。”
她接受了。钱放在银行,房屋挂锁闲置,那些照片在她的浴室里燃成壮观的火焰。那张光盘,被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在她打算将它扔进火里时,忍不住好奇,放进电脑里打开来看。她以为会是刻录的图片,谁知道却是些书信,收信人是“S”,写信人是安朵,不知道写于哪一年。
你们不是写字人。你们不会明白那种不写不快瘾一般的感觉。也许只是一个从脑中串过的念头,也许只是一句说者无心的话,也许只是一场不经意的事件……都会成为我们的灵感,我们下笔的所在。有什么比素材更可贵?那种能唤起我们体内蕴藏着的某种感应的素材。它们来自于谁并不重要,当它们遇上我们,便像落进咖啡杯里的砂糖,溶进我们的血液中。你不再能找到它们的本来面目,它们将我们的血沸腾。你只需要品尝我们的思想,因为砂糖而变得甘甜爽口你们容易接受喜欢阅读的思想。
你们不会明白。我们爱上写字起初只是因为喜欢文字这种表达方式,可以将自己藏匿在任意人的背后,来吧,用文字来躲猫猫,你们抓不到我。毒瘾一样的感觉!起初是大麻,然后是海洛因。起初可以用鼻子来嗅,然后便是针管注射。写。写。写。这个字从兴趣变成主宰,我们只能在这个字里得到满足,只能在这个字里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只能在这个字里看到你且找到我自己。
你们……唉,我不再多说了,你们静下心阅读吧。像将垃圾扔进垃圾桶般默契地尊重环卫工人的劳动。你们从第一章开始看起,和我一起念它的名字:《危险女人》。我选择了你们感兴趣的主人公,请你们像喜欢安朵的脸一般来喜欢关于她的故事吧。当然,你们必须要记住,作者是我,方而安。
恍恍中,她又看到了丰石。那个上年纪却还有着迷人风度的老头儿。
丰石说:“我能提供给你就是这么多,你以后不要向我打听任何关于你母亲的过去,我不会帮你。”她诧异地问为什么。丰石的眼睛忽然饶有生气,智慧又狡黠地看着她,说:“你和我都想将安朵当成作品。但是,我是带着爱去靠近她,捕捉她,而你,带的只有恨与妒忌。”
方而安几乎是逃出丰石家的,过地下通道时,她扶住墙,耳边有流浪艺人的二胡声在响,吱呀吱呀,或长或短的一声又一声叹息。原来丰石都知道,原来她对安朵的恨与妒忌早已不是秘密。手里那张冰凉的光盘反照出她的脸,狰狞的一条伤疤像蛇一样安静地盘曲在那里,将她的脸分割成怪异的两个部分。她飞快地将手掩在脸上,手里的光盘掉在地上,被自己的脸弄得惊慌失措的她只想飞快地逃离这该死的地下通道,她的脚在光盘上踩过,轻微的碎裂声惊动了拉二胡的流浪艺人,他向她抬起头,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被头顶上的白炽灯染成惨白的笑容。
……
方而安忽然坐直身体,她想她是做了一个梦。虽然如此,依然伸手去打开电脑的光驱,那张光盘静好地躺在那里,她长舒一口气,抽张面纸将脸上的细汗拭干。
窗外是压抑的天色,如果不闷成一场雨泪,便会爆发压抑得近乎疯狂的雷电叫嚎。
电话在不停地响,她看看来电显示上的号码,拿起听筒。
“我太喜欢你写的安朵。真没有想到,你会以不同人的讲述来完成这本传记。”
听到赞美总是开心,方而安的脸上露出笑意。她没有说话,她习惯不露悲喜。
“苏纬你都能挖出来,真是不容易。这个人,你从哪儿找到的?”
“正好是执行丰石遗嘱的律师苏漓的父亲。我让她翻拍了几张我母亲的照片,她便给了我她父亲的电话。”
“太好了!只是,在你的文章里,丰石的份量太轻了。我希望你多挖掘一下你母亲与丰石的感情,毕竟,她给他写了那样深挚的情信。”
“谁说丰石就是S?”方而安的声音忽然变的不友好。
“可是,这些信是从丰石那里得到的,而且,比起普通男女的爱情来,公众更关心名人。而安,你想,除了丰石,有谁能配得到你母亲那样的爱情?”
方而安想结束电话了,她说:“是你写还是我写?”
那边讪讪地笑:“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当然,如果你能找到S那是最好。如果S找不到,不如就让丰石变成S吧。省事又合逻辑。”
“写作是我的写作。母亲是我的母亲。如果找不到那个S,我宁可相信他是我父亲。”方而安挂上电话之后,自己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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