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这种城市里会有过一场浪漫的一夜情。
我住的宾馆是城里最好的宾馆。据说它已经存在了近五十年,我好奇地看着宾馆里每一个房间,不知道哪间是母亲曾经住过的。
服务生将我行李送进房间,接过小费之后,笑眯眯地准备告退。
我叫住他,问他:“你知不知道有个叫安哥的男人?”
他奇怪地看我,说:“安是这里的大姓,在这里,人人都是安哥。”
在舒服的浴缸里泡澡,我想,像以往寻找S一样,这次,也会落空了。
将安哥从凤翔里找出来,不比在珍珠里挑鱼目容易。
也许,我应该试试用那种方式——MAY不是讽刺我说,我找S找得只差没有满大街贴告示了吗?我已为我的告示想好了标题与内容:
寻找安哥
喜欢过一个拿着一本《赫索格》的女人,自己也有一本《赫索格》被这个女人拿走的安哥。
知情者有重酬。
××宾馆××房间 方而安
我被我的想法逗笑。在蒙着水雾的镜子中看到我的笑容。
我为属于自己的笑容震惊:它里面没有复杂的情绪,只是一个笑。这个表情人人都会做,但是,惟独我不会。我二十几年都不会。
当我意识到这个的同时,我又想到了母亲,而想到她,更让我意外了——想她就像想我昨天吃过什么一样的自然,一样的不掺杂好恶。
我甚至对着镜子在审视自己的脸。尝试着将头发收拢再放下,尝试着分辨哪种发型会使我的脸显得不那样笨拙的圆。
当我想像以往一样,出门在外时总是将餐叫进房间里一个人安静地吃时,我竟然合上了餐牌,打开另一本凤翔美食索引,想去寻找一家合心的餐馆去品尝当地美食。
你们不了解我,所以不知道这些都是改变的征兆。我惊喜地欣赏着我的改变,虽然不太明白,改的方向是更好还是更糟。
我选中的是一家不大的酒吧。可以用餐,可以喝酒。选中它,是因为它的名字:当家。
当家里没有华丽的布设,甚至没有清静的单间,所有的桌子密密地摆在室里室外,人不算多,也不少。每个人都在热烈地交谈着。他们自在地说,自在地吃,仿佛一出生时就在那儿了。
我将自己舒服地放进一张餐桌。
服务生过来招呼我,给我一张餐单,他说:“我们的餐名都看不出内容。你按你的想法随意点吧,我向你保证,每个菜都会给你惊喜。”
我,居然,在餐单上,看到了,赫索格!
“这是菜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然!”
“主料和配料是什么?”
他神秘地对我笑:“菜上来时你就知道了。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这是一本书的名字。”他说:“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但是这个书名可以牵出一个发生在我们本地的一个好听的故事。”
他抬腕看了看表,胸有成竹地笑:“一会儿你就可以听到!”
我不想再让人卖关子。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猜,在每个关子前窥探。我受够了被好奇心的折磨。
我说:“我知道那个故事。有一个叫安哥的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这里的游客,她手里拿着一本《赫索格》。”
服务生没有吃惊,他善意地微笑:“是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但是,如果你不是从安哥那里听来,你就不会真正体会这个故事有多美好!他一会儿就会来了。他喜欢与人聊天。你可以让他给你讲。”
《赫索格》这道菜很快便被摆在我桌上。
盘子里鲜艳的一层玫瑰花。玫瑰花上,几块雪白的糕点,看上去有些像蒸年糕。我哑然失笑,又招来服务生:“这个?只是这个?”
他说:“当然。”
“你不是说保证不会让我失望?”
“你失望了吗?”
我回答不出。我看着这盘东西发怔,不知道如何描绘我的心情。
“我几乎是第一眼便确定我爱上了她。接下的日子就如痴如醉地尾随着她,打听她住哪家宾馆,到同一家餐馆要与她点的同样的菜式。她碰过的物什我都想拥有,因为上面有她的指纹,曾感知过她的体表温度。她在这里坐着晒太阳,吸着烟,不笑,不说话,甚至不会为任何人分散目光。她盯着一本书,是盯,不是看,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她将书页翻动过。我不看书,只要看到字,我就想睡觉。但是,我站在树的背后,边偷看她,边希望自己能变成那本书,那怕一分钟也好,这样就可以与她亲近。变成书当然不可能,我便想办法靠近她,弄清她在看什么,然后也到书店去找来它。不,我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偷偷地换走她膝头的书。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是不敢奢望与她发生什么的,我惟一的想法就是在她离开凤翔之前,能得到一件她贴身的东西。我从树后头出来,让一个小孩儿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想吸引她的注意,好让我走近去看仔细书名……”
一个瘦削的老人轻声地在说话。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满足又陶醉地将自己的故事掏出来给大家分享。
服务生说:“对,他就是安哥。”
有年青男女因为感受到了他声音里爱的浪漫而忍不住互相靠得更近。有听熟这故事的人向旁边的人简明扼要地讲述故事的大概意思。有人随着安哥的讲述不停地将酒杯放嘴边送。有人发呆。有人在看窗外……
没有人不耐烦。
听到爱的故事,所有再残冷的人,也会目露柔光。
没有人打断他,急急地问他后来呢。
所有再不耐心的人,也会在爱的面前将心态放平,性子收缓。
没有人离开。
听过的或没有听过的,他们都在听或者回想。
没有人嘲笑安哥。
他们在安哥身上看到属于自己的某种执着,他们以为,这爱,不是安哥的爱,而是他们所有的人。
我掩面默默地哭。
有什么比撕开爱的面纱,将美好剖解成丑恶更让人厌恶?
有什么比将陈年的爱,别人爱,从地底挖出,加上自己置身事外理智挑剔来重新诠释更卑劣?
写点别的吧。
让母亲成为母亲。
让爱情成为爱情。
让过往只是过往。
写点别的吧。
在别的里,我们进行点别的寻找。
寻找丢失的纯真,寻找不再拥有的青春,寻找一切的美。
我给MAY发短信:“我来到了凤翔,也见到了安哥,但是,我不打算再写我母亲的传记故事了。S是谁,我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忽然让我感觉不太重要。”
MAY的短信回得很快,她说:“要不你回来吧,以你的水平,独立写小说还太难,现在我正在写一本书稿,如果你愿意来给我当助手。”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老女人的忏悔。”
“书名是什么?”
“《寻找老北》。”
全书完
零五年六月十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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