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身-附录:给S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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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你让我惊恐了。

    你给孩子一颗糖,同时扬起你手里的糖果袋,他不知道袋里还有多少,但是他以为一定不只是手中那一颗。他很开心地吞咽,在糖果的味道里笑,还来不得告诉你他有多喜欢,你却转身要走了,带着你的糖果袋。融了一半的糖还含在口中。那样甜。那样突然。他惊恐地看着你,甚至来不及将快乐的表情收起。

    惊恐的还不只是糖果袋离去本身——他居然发现,他赞同你的道理:一切的美好都会有消耗的可能,如同鲜花的调谢,如同食糖过多的腻味,如同激情终有一天会变得不再单纯多了各种复杂疲累的可能。

    继续给。或转身走。

    过量去食。或在痛苦中垂涎那转瞬即逝的美味。

    他惊恐了。含着糖,因此吐字不清,其实就算能清晰讲话,他也不知道哪种选择才是正确。他只能木木地张着嘴。

    1月18日

    S:

    只想说说墓地。

    去过那样多的风景区,但是每年回家给奶奶扫墓时,这里的景色总是让我惊异。山路崎岖,我在那几公里的山路上紧张出满手心的汗。根本没有车道,窄窄不平的黄泥路上汽车无助地左右颠簸,一个弯道接一个弯道,坚持到驶到接近垂直的长泥坡道时,我还是将车交给了父亲。年年都是如此,无论是我还是他的司机,都只能将车开到这儿,而他,却能顺利地找到他的“停车场”。

    很开阔的视野,虽然不是第一次,我依然会为那片无边的绿水远山所震憾。谁能知道,山的深处是这样广阔的湖,罕人打扰的湖又拥有着那样奇异的绿色。有风,浪头微猛,水波一下下拍击着岸石,寂静的山中有了这样的声音,不由得不让人心神一定。

    前些天,还与你说起关于我记忆短路的问题。那些过去的事情仿佛被格式化的磁盘,一丝一毫都不能回忆起来。但是,看到奶奶墓碑上“七月二十四日立”的字样,那些回忆便扑了回来。甚至能感觉到送殡那天,从奶奶口中拿出的钱币放在手心里浸浸的凉。

    临行前,我告诉她,明年我一定不会这样短短的来看她,我会在明媚的天气,坐在她面前与她闲闲的聊,聊一聊这些年间我的故事,让她看清楚我现在的模样。那一刻,我忽然希望你会来——当然,这只是一个难以实现的荒诞的臆想,希望你来也没有别的特殊意义,只是感觉你应该会喜欢这里,这个环境。

    外公与外婆都老了。外婆有了满头的银白,外公有了佝偻的体态。与他们讲话,我需要大声讲。

    亲情让我忧伤。少年时,不懂得表达,青年时,面对他们的苍老感情却在心里哽着,一句也说不出,一个拥抱都给不了。

    S,生理上我们都逃不脱衰老,那么心理呢?是否能有一种长生不老的法子让美好的感觉保鲜?一想到某天醒来,发现已经想不起你,或是你已不会再想起我,我便心揪得慌,然后冲动得很——如果你认为我现在是美丽的,我愿意微笑着睡进真空的水晶棺,一具美丽的尸体好过一张充满生活俚俗痕迹的让人生厌的活的面孔。如果你认为现在的爱(仅代表个人观点,如有反对——嘘!)已是最美好的状态,那我宁愿急刹车,留我抚着伤口唤痛,只要你感觉美好。

    遇上小学同学,大家逗我,说小时我绝非美女,我反问为何他们都会对我那样好。他们的回答让我失笑——“因为你总会带零食给我们吃”。我宁愿他们给我另一种回答,比如说因为可爱,比如说因为性格温良,比如说喜欢听我唱歌或是舞蹈……只要不是让我感觉孩子也有着那样世侩的心态,好同学,好朋友,好姐妹,你让我们解馋,我们便给你友谊。

    认识你时,我已没有满包的零食,如果现在书包里真装着什么,只能是我自己。虽然我们早说过,性是一切的本源,但是我宁可相信,你之所以给我“友爱”是因为我的“聪明”“可爱”“乖”等等那些来自你脑中生成的印象,而非一次需要大动干戈计划三番瘾后便亡的性。

    对于见面,我越来越恐慌,被声音画饼充饥的安慰之后,更渴望真实的怀抱,但是声音和文字已将我们的花园建得美伦美奂,我现在是一个吝啬的主人,不希望有人甚至不希望我们走进。你与我都是纵火者,是否逃脱不了点起一场熊熊的火短暂地燃烧之后成为一堆冷炽的命运,连我们的花园也会殃及而亡?

    你看,我们一直在设计着一次偷欢,没有想到我们将自己设计了,至少我是这样。

    一月二十一日凌晨

    S:

    我花了四个小时来美甲,多么浪费生命的事情啊。曾经希望来世做花,专心美丽,现在,在美甲师埋头工作的时候,两只手被束缚着除了像石膏人般坐着不能做任何事的时候,才知道负责美丽是件多么为难的事情。

    到网上转了一圈,无你。今天也没有你的消息。其实有又能如何。短信息什么都不能代表。它无法让我看到真实的你。

    昨天我说,谁都没有资格要求自己或对方喝一杯咖啡的时候全神贯注。便是如此了。今天,你不在不代表你便推开咖啡杯离我而去,你只是遇上了熟的朋友起身与他们招呼,我们暂时分离。

    上午闲闲地睡,看电视,八套放着一个城市寓言的译片《小猪进城》。很专注地看,为那只叫BABY的小猪的命运。小猪说:城市就是这样,它让人筋疲力竭。那只疯狂地捕捉小猪的猎狗说:我的工作要求我残忍。小猪孤单地立在窗前看着城市美丽的夜景时,画外音说:城市如此混乱和疯狂,没有人会关心一只猪此刻的心情。

    影片配的是老歌——今夜你寂寞了吗。

    呵呵,正在边思念你边给你写信,收到了你的短消息。真是一个可恨又可爱的人,虽然弃我与咖啡不顾,却偶在与人招呼时给我一两个无奈的眼神,示意:他真烦,我多想回到猫咪身边与猫咪一起喝咖啡啊,猫咪不要急,我一会儿便打发他走。

    我又做了傻事情,将头发染了。只因为有一次,你说你在书店看到一个女孩,头发是你喜欢的挑染所以你多看了她几眼。喏,只是因为这句话,我又花了数小时来弄头发,只怕又会像给你挑选火机一样弄巧成拙——女人,傻的时候真是傻的可以。

    一月二十四日凌晨

    S:

    我想见你了。我为什么不见你呢?因为害怕离别而失去相聚的勇气,是不是如同害怕黑暗的到来而放弃享受光明在白天也紧闭窗纱般胆怯得可笑。

    这样的疲倦。疲倦到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害怕见你,无法做答。

    给Q写了一封信,想讲清楚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我真想逼近他,让他看见我眼中他自己的模样,这样他便可以知道,我不爱他,一点也不,然后问题便迎刃而解——可是这无法实现,他用带着他情绪的眼神来凝视着我,他已被自己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样写着,从开端时很坚定地声称“这封信一定要让你看到。如果能如我希望的那样——你会因为这封信而明白我,那则再好不过”到结尾无力的“开头时我在强调此信你一定要看,但是感觉写到这里仿佛是手拭一根针,从圆滑的针身慢慢摸到了针尖,我知道,它一定会刺伤你。我又犹豫了。可是有什么方法能够不受伤便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为自己在给他的信件中的冷酷感觉伤心,而想念你,让我的伤心更浓更深,无法自拨。

    一月二十五日凌晨

    S:

    对于昨天的事情,我感觉羞耻。

    你是礼貌的访客,只打算坐在客厅里喝上一杯茶,与女主人聊聊天气什么的,但是她正好在与丈夫吵架或别的痛苦的事情缠绕着她,于是,你闲怡的计划破灭了,你被迫聆听她的喋喋,被迫看着一个因为情绪的失控而失去优雅失去分寸的女人被泪水浸花的丑陋的脸……这种情况,真是让人难受得紧。

    阳光今天很不错。我却将它拒绝了。

    从起床到现在都不想说话。妈妈送来昨夜被打落的耳环,她试图与我沟通,而我能作的只是沉默。我想,我的态度应该是错了。难为情的是他们,而我为他们的难为情更难为情。早上,我与父亲在书房门口迎面遇上,我低下了眼,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在看我,只消我像平时一样对他笑,揉捏他软软的脸颊夸他是天下最可爱的父亲,我们便又可以忘记昨天了。可是,我为我浮肿的脸疲惫的表情羞愧,为昨天局面的失控羞愧,为配合父亲做了错事羞愧。便是如此了,脑中乱纷纷的,我只能看着自己的脚,让它带我木然地回到我的房间。关上门,对着缺少了一只眼睛显得诡异可怕的某年生日得到的娃娃发呆,激烈之后,精疲力竭,像战场上幸存下的士兵,面对终于到来的平静和身上的伤口,会怔怔地立在那里,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厮杀。

    父亲给我送来茶,我依然不敢看他,我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流露出脉脉温情,会对他笑,会像以往一样告诉他我不介意,请他也忘记昨天。他又将粥送到我手边,让声音像平时一样,说;喝点粥。

    没有胃口,胃此刻也是呆的。但是我接过了,我不能拒绝他的爱,正如我不能拒绝他的耳光。他进来,他走,都是耳朵给我的讯息,眼睛依然不敢看他。

    他外出了,我听到他的手放在我房间的门把手上,他的勇气只够他将锁转动,却不能支持他将门打开,与一直沉默的女儿告别。

    然后是母亲,她与我一起坐在床上。她一直在笑,声音温和,她将头倚在我的肩上,她又开始了她混淆的逻辑,带着爱回忆我的童年强调着我是她的骄傲。她一直在说话,我的反应是摇头或点头,动作微弱得几乎不露痕迹。我想说求你让我安静,求你出去吧,你的声音让我的脑袋要炸裂了。但是我不能拒绝她的爱,正如我不能拒绝她的恨。

    以看书来分散她的温情给我的混乱,很不巧,偏偏无意地翻开了《变形记》。格里高尔流血了,我忍不住又想哭。格里高尔死了,我忽然对刀子划过皮肤的感觉有了好奇——虽然我对此并不陌生——很低迷不振的,盯着那只少了一只眼睛的绿色娃娃,我在想象对自己的谋杀。

    窗外的阳光,颜色多好啊。

    我真的羞愧。这样好的天气,我会想到死,可见我真的不正常,可见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处罚是正确的。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呢?小时候那个胖乎乎喜欢唱歌跳舞开朗活泼的小女孩,她什么时候走远了?

    所有的感情都是枷,它们让我痛苦不堪,但是我依然要背着它们,这样看起来才像正常人,这样我就不会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越过一切孤独得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S,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我是在与你对话还是在与自己分裂出的另一个自己对话?

    你温柔地叫我一声“傻猫咪”吧,拍拍我的头,无赖般专断地“横横”一声,我便可以相信阳光的温暖,可以将视线从独眼娃娃身上移开,只盯着你,My Super Star。

    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S:

    你真是残忍,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你一点消息也不让我收到。

    你给我打开一扇窗,明确地告诉我它是为我而开,但是不许我张望。我惟一能做的,便是等在窗前,仰着脸,看你什么时候会好心肠地探出头来。冬日很冷的,我在等待中感冒了,你呢?

    苏菲玛索的美越来越邪恶。而这种邪恶偏偏是真实的。看她演的那部混乱的片子《野恋》,从开始的烦闷与挑剔,到后来难以言欲的忧伤。我得承认我没有看懂它,但是很多东西我们根本不需要懂。它让我难受,让我无法用好看或不好看来给它贴一个标签,让观赏者有了为难,它便已经成功了。

    我与家人表面上已经恢复平和。只是我不想说话,与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

    不停地看钟表,看手机。沉默中,有种错觉——你要离开我了。

    你离开了吗?

    我一直都心神不宁。因为你的缘故,连带着,我对生活除却感情以外的部分也有了不详的感觉。

    感情像一个没有钉牢的箭头,被风吹着,在空中滴溜溜转,我看着它,紧张地猜测它会将我向哪条路上指。无论是哪条路,都是绝路。你怎么能信任一个本身便不牢靠脆弱得连风都可以左右的路标呢?

    能指望生活什么?上帝只是个疲惫的老头,不是盲听便是记忆不好,如果没有漏听祈祷便要重复施加多余的恩宠。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的童年?那个虚荣的小姑娘?她不满意单眼皮,不满意没有酒窝的脸颊,于是她每天夜晚入梦前的祈祷便是要求第二天醒来她能拥有双眼皮与酒窝。然后,在某个如往常一样的早晨,她苦恼地发现眼皮有了三层,脸上出现了四只浅浅的酒窝。整个青春期,她都在与三层眼皮做斗争,还有那四只酒窝。她不像她父母,甚至不像她自己。她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镜子,随时要向镜子寻求帮助,如何能藏匿起多余的眼皮与酒窝。

    这封信写得断断续续。刚刚从床上起来上网转转,因为碰到你,所以又有了想说些什么的欲望。但是吸了一只烟,依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原本你离我很远,但是再远我也能看到你在前面的身影,我努力地赶路,时不时抬眼看看你是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看到你在,便心安地继续前行。可是,现在,起了些雾,行走的过程中又遇上了坡道,我在坡这边,你在那边,我看到的只余下一片白,白且森远,这一瞬,我失去了前行勇气——你已消失了,方向不见了,我被自己强加的包裹压的走不动了。弯着腰,绝望地向上再看一眼,该死的小黑点又出现了,你向我招手,笑,说:加油,目的地不远了。

    你不会回头扶我走,你只是给我些许信心,让我相信坚持自有道理。但是,目的地是什么?当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形成符号的时候,我满怀疑惑,四下看,甚至回头看来时路,以为它们会给我启示,但是它们只是寂静着。远远的,你在唱歌,重复着一句:一杯咖啡,只是一杯咖啡,它在炉上温暖。就是这样了,我们为一杯咖啡走了这样远,我们坚持到底,最终能喝下那些温暖。可是,然后呢?然后你我各自拍打衣服上留下的风尘,告别。另一段长途要开始了,你不会再行走在我前面。所以我害怕得很,走也不是停也不行,只能在后面哀求:慢一点,慢一点。

    一月二十七日下午

    S:

    你睡了吧。能安然入梦吗?

    和你说了五个小时的话,依然感觉不够。那个让我震惊的消息像一枚炸弹,有些让我手忙脚乱了。

    我们只是要去喝一杯咖啡,谁知道在路上会有这样多的意外出现?先是我排斥Q,因为一杯咖啡的温暖,我开始厌倦开水了。然后是你。四个人的戏忽然出现两个人退场,你是否和我一样无措?开始我们都以为我们与他们的距离不过是一杯咖啡的时间拉开的,只消快走几步,便能将这杯咖啡的时间淹没。我们想好了我们的方式,却没有考虑到对方,正如我常说的那句“最难控制的是人的情绪”,他们变卦了,他们不陪我们玩了。

    我在放下电话前几秒还在向你求证,你是否会因为其它演员的退场而产生退意,你说你不会,这颗定心丸我吃下,算是给今天的睡眠一些心安。

    先这样吧,我睡觉,在离你千里之外的床上陪你一起入眠。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虽然现在已是明天了。

    一月二十八日凌晨

    S:

    我只睡了三个小时。你呢?

    这个年过得很孤独,与任何人的沟通都不好。过去的老朋友,过去的老师,特别是自己的父母。沟通常常成了我一个人的喋喋,以为大家都明白了一加一等于二,但是他们却向我扬起三根指头。我被自己的声音弄得寂寞起来。上午又与母亲吵架,确切的说,是她站在门外陶醉在自己的发言里一个多小时,我沉默。那时,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如困兽。人总是这样,试探着对方的承受力,将打击力一次次加重。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出去,便要成一只将落到针上的汽球。从外面归来后,我依然不讲话,可是她从身后抱住我,笑眯眯地亲我额头。我很努力地想去爱她,因为她有时的可爱而忽略那些可恨的时候,但是,做起来真难。她以为我不过是被冻着了,只需要炽热的火便温暖,但是,我是一只普通的玻璃杯啊,这样激烈的温差,啪的一声便碎了。

    和老朋友们的交流也是如此。他们是一群无理的客人,因为过去的熟悉便感觉自己的无理有道理。他们发现我有他们所不了解的世界的钥匙,于是他们逼迫我打开门。我请求他们只在门外看一眼便走,但是他们却试图将脚迈入。

    这样的孤独。

    Q今天打了几十分钟电话给我。他问我最近可好,我轻描淡写:有过不好,被父亲打了一次,现在好了。

    他的反应让我愣了半天,因为,他居然说:他打你是对的,你有时候太调皮太不正常了。

    是这样啊。我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正常,他们在我的世界里不正常。

    父母是给我电击给我洗脑的医生,他便是那帮忙捺我的护士。我想告诉他们我很正常,至少不会将领带叫做花布条在大厅广众下裸奔。但是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不听我申辩。我想反抗医生,但是医生让我敬畏,于是,我只好先反抗护士了。可恨的是护士不会因为我的反抗而将我赶走或放弃,他认为自己的职责是拯救我,我越反抗得厉害,他的职责感便越强。于是,他将我用绳索捆紧,我挣脱不开,难过得连眼泪都不想流,只能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那片白。

    这样的痛苦。

    你也不好过吧。今天。你给我看你的平静,我却看到了那平静水面下的旋涡。我想伸手帮你,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怎么能用手掌去将旋涡抚静呢?

    票居然是三号下午的。也就是说,我还需要在家里呆五天。

    时间让我无动由衷。早归五天或晚归五天,我都是住在疯人院。

    你有钥匙吗?你有什么办法救我出去吗?

    我不想睡觉,明明很困,但是,为什么我会害怕睡眠呢?

    一月二十九日凌晨

    S:

    我应该和你说些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今天太乱。从错发短信,到见面的担心,到她的电话。

    类似的情况你已叮嘱过我,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所以,你补发的那条短信,除了让我心揪外,没有别的用处。

    是我的错,拿着电话不肯丢。让你们为难了。

    现在,我应该睡觉,而不是想这些让我混乱的事情。

    一月三十号凌晨

    S:

    又是好天气。天气帮我破冰,虽然还在冷水里,但是我可以伸出头来呼吸,可以将那些固冰推远一点。所以,今天与昨天相比,是个快乐天。

    昨天的情况其实是这样——我有不愉快,但是这种不愉快是从自己来的。如果我有生气,便是对自己的生气了。惟一让我感觉难过的是,你对与你一起犯案的同伙不够信任,在两人已约定好做战方案之后,他全神贯注执行命令时,有个声音去分他心,重复他已背熟的纪律。然后,我一直在半睡半醒之中——脑子里太乱了,乱得连是梦是醒都无法辨别——手机每一次鸣叫,都像是将我从梦里惊醒,而实际上,我又感觉自己并没有睡着。精神就是这样恍惚。因为恍惚和疲惫,所有的情绪和发生的事情都被忽略,就像人掉进沉渊时脑袋只会一蒙,绝对不会如书本影片里描写的那样,爱的人和某些难忘的片段在记忆里乱闪,如果有闪,那也是混乱的画面,什么都不是主旋律,是所有的乐者失了控,弄出的难以辨别音色与音准的杂奏。中午被你叫醒时,想想昨天,几乎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只记得被你在三点多电话叫起,然后准备给你电话,穿上凉冰冰的睡衣时那一刻的清醒。呵,偷欢好辛苦,想太多事,在乎太多人情绪,因此简单的生活复杂化了。而你,确实是个混淆逻辑的高手。被你混淆的,我感觉真是我错了,我昨天的行为是在以装乖来泄忿皮里阳秋地表示不满。唉唉,你揪着猫咪的脖子将它拎到镜子前,说: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猫咪还没有反应过来它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看到镜子里自己被人揪着脖子的傻样便开始惊慌羞愧了,等它意识到自己有些委屈时,便又听到一天不许吃饭的处罚,它可怜的脑子里浮现没饭吃的惨状,于是,它忘记了去反思罪名是否合理,只知道哀求:一天不许吃饭受不了,让猫咪吃一顿好不好?

    Q到现在还没有对昨天的短信做出反应,或者他在以静治动?

    昨天有个比方你说得真好。就是我问你,我们是否有错。你说战争已经打响了,我们呆在同一个战壕里,对敌人放枪不就得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在这个时候去反思战争有没有意义。女人的承受能力真是比男人差,一到混乱的时候,便手足无措,幸好你在,幸好你是那只余一个农民也要重新建国的固执哥哥。

    一月三十号下午

    S:

    第三城市或是C城,他或者是她,都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是什么,你不会比我了解得少。

    一月三十号夜

    S:

    做了一夜梦,所以,虽然睡了十三个小时,依然醒的时候精疲力竭。

    和你有关的便有四五个场景,它们没有头尾,纷至沓来。我记不住那样多,只能回想起两个并不完整的断章——我与你坐在C城的出租车上,我不知道带你到哪儿去,只能习惯性地要求司机向我家附近开,我们好像一直没有过对话,在我看到车离我家越来越近,感觉不妙时,你忽然向我笑,说:我知道你家的位置了,从此你跑不掉了。

    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这样的一句话会让我惊醒?

    另一个我能记得的梦更是荒诞——我身处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表情都怪异,脸色也与正常人不一样,我以为他们都是D伯爵,会忽如其来在我颈处咬一个口,将血吸光。我和谁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谁,我在梦里想不明白,于是便用手一个个地推开那些人,现实生活中我不曾见过这样奇怪的面孔,但是我却在其中一个人的面前停了下来,我与他那样对视着,他的脸在空气中变形,但是这又能怎么样,我认识他的眼睛,所以任凭他的脸以他的眼睛为中心变形成什么样子,我还是与他在对望中得出亲近感。那种对视,不是老朋友见面,不是亲人重逢,就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的对视。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而他也在我的眼中看到他得以存在的姿态。接下来,便让我的讲述有些羞涩——我与他做爱了。我看不见我与他做爱的样子,也看不见周围人的存在,但是我知道我在与他做爱,他让我快乐且羞耻。梦是最无理的叙述方式,不按逻辑,不分主次,不给前因后果。上一个镜头还是我与他在一起,我们穿着衣服做爱忘记了周围是否有人。下一个镜头便不一样了,他不见了,另一个男人向我逼近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他长得并不难看,可是就是让人感觉不舒服,他嘴里的颜色很深,如果不是吃过墨汁便是陈年不咽的血浆,这次我能看见我自己,白色的衬衣,肩头裸在外面,慌张的,憔悴的,将手向后侧的窗抓去,呼救。窗外影影绰绰,巨响之后玻璃出现裂纹。男人的表情变了,他像小丑一样将表情弄得痛苦且可笑,将手捧在胸前求我:不要叫他。而我,因为他的胆怯更受鼓舞,欢喜如一张在风中饱展的帆,我大声叫在门外的人的名字:蒂克!蒂克进来了,他,居然就是刚刚与我做爱,而我永远看不清他模样的变形人。这时候我仿佛清晰了:是的,蒂克便是你,你便是蒂克。只是,那样多的名字,为何我会脱口而出这个?

    我看着你,快乐却沉默,你向我伸出手,我的手也慢慢伸了过去。可是这个时候,我那枚绿色的手机从我怀里滚落到地上,我吓了一跳,你也一样。我弯腰去拾,顺势打开手机看一眼可有摔坏,在我掀开盒盖之时,居然有很多光从手机里发出,许多人借着光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些人都是正常人,可是,我感觉他们比如D伯爵们的人更可憎,我想留下,不要和他们走。为首的应该是我父亲,他看着我,说:你现在该回家了。我转头看你,想从你那儿得到留下来的鼓励,你却向我缓缓地摇头,颓然地做出让我走的手势。我用眼睛问你,为什么让我走。你说:如果你不去掀手机盖,便什么也不会发生了,是你把事情搞砸了。

    我弯下腰抱着自己哭,不能留,不肯走,在哭声中迷了路。

    其它还有很多梦,记得不完全,也不想回忆。它们没有一个是美好的,都带给我那种滑腻腻的厌恶感,去回想它们,便如同去抓起一条扭动的蛇。

    唉。第三城。S,你要知,其实不是能不能去,而是敢不敢去。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因为不敢,所以那个能不能就显得重要了。我努力在这几天给自己壮足胆子。哈,大不了,我去了,在机场呆一呆,算我赴约,然后飞快跑掉。

    一月三十一号下午

    S:

    你帮我做了决定。于是,我真的要与你见面了。

    今天的电话让我心情舒畅,十七号以前,或者更远,我们已有近半个月没有在一起——你知道我指什么。因为环境的特殊,我们的联系这十几天总是不稳定的,像风一样,吹近又吹远。然而,今天,我们又回来了。你做回了你,我做回了我。我们又亲密无间了。

    你说生气是件不好的事情,但是我却从这样的不好里看到了好——你的情绪因为我而波动!因为我!!

    与你的这场恋爱,改变了我很多。这种影响来自你,或是来自被我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它给我指了另一条路,告诉我,走这条路并不一定是最好,但是一定比过去更好。很宁静的感觉,像是这些给你的信中一直贯穿的情绪。现在,我对自己的不自信也有了不算详尽的解释——你的出现,动摇了我过去以为正确的阅读习惯写作习惯思维方式,我否定了我,追随了你,一个模糊在我脑中的男人,一个分裂出的另一个自我。

    现在,我不害怕见你。与另一个自己见面有什么可担心?我们会不会互相喜欢对方所依附的那具躯体,那个不重要。你看,我也与那些被我关在门外的男人们一样了,因为在迷惘中第一眼看到了你,便以为你便是一切,便是天堂。只是,我们没有饮酒,我们的帮凶是一杯咖啡,我以一杯咖啡的名义走到你身边,从肉体渴望到灵魂了。

    二月一号下午

    S:

    今天,从你那儿听到一句很好的赞扬,你说,与她们相比,我与你更相像一些。你给了我那样多夸赞的话,独这一句我奉若珍宝。呵,老虎立在众动物中,表情傲然,却忽然对一只猫笑了一下。猫受宠若惊:你为何会对我笑,我与别的动物难道有什么不同?老虎说:与它们相比,你长得与我相像一些。

    喏,我就是这只得意忘形的猫假虎威的猫了。

    二月二号凌晨

    S:

    最美好的还是在H城的记忆。正如我和你讲过的,H城是甜蜜浪漫,B城是过渡,T城是忧伤。

    B城的机场,过安检后,回望你,你也在回头,但是你与我的目光没有遇上。那时真的只想说“谢谢”。谢谢你的回头,不论它代表什么,但是对我来说便是方向标,指向某个柔软的地方。悲伤在前夜已释放,所以那天的走,便安静很多。

    MAY写过几句诗:都说佳期苦短/也许我们来日方长/但是/我为什么那样忧伤

    那夜,我便是这种心情了。在你的怀里也止不住悲伤。

    二月十三日凌晨

    S:

    你一定注意到我长时间地凝视你,吻你,拉着你的手,不愿意轻易放开。什么事情我都希望能为你做,梳理你的头发,挂起你的大衣,系上你的鞋带,仔细地为你擦拭护肤品……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些,那么你一定也明白我的意图:我需要在手指,目光,皮肤,嘴唇,呼吸中感知你,让它们拥有对你的记忆。在虚空中想像那个被我用幻想锻造出掺杂了个人感情个人期许,因而失真,完美,遥不可及的化身时,它们能跳出来反驳,来自身体的记忆和封存进目光里的人影可以给我纠正,使我不至于仰望化身而对真实产生距离。

    我不至一次对文明本身产生倦怠。如果不是文明升华了感官,我们便不能创造出让自己眼睛和耳朵感到陌生的形象和声音,便不能让化身比我们自己更完美,便不会自我流放于虚幻的想象,便不会飞快地对用眼睛、声音、手、皮肤甚至气味来彼此接近触摸的记忆感觉陌生。

    我的手伸向虚空。如何抚摸你?如果你不在。

    以前,我将你当做第二个我。说着“我爱你”,却低头看着自己。

    那时,我爱着一个不能触摸,不能呼吸的东西,存在的你在我这里变成了一个没有生气的客体。是选择去触摸一朵花,记忆它的芬香,还是选择远远地站在冷漠的,没有生命的,不能感觉的风景之外,幻想着自己正陷身于此?

    我们走进了被文字与声音搭建的花园。你问我走进之后的花园是什么样。我当时回答“里面多了一些东西”。我不能用语言细解那出的东西(文明让我们了解,语言如果过份感性便会陷入矫情),如果你现在还需要我的回答,这里我便能大声说:我们踩乱了草地,却因此,我闻到了青草的香气,感觉到了它们在足底的柔软,触摸到了每一片叶一朵花的质地。它不再是沙漠里掺杂希望与绝望的海市蜃楼,而是真实的花园。在炽热得让你错认为春天的阳光中,在依然枯瘦的柳树中,在来自带着鱼腥的风中,在染上果汁的嘴角中……我们终于息息相通。

    我的双臂伸向虚空。如何拥抱你?如果你不在。

    我是那个叫伊博瑞姆的工匠,搜集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封存进六天六夜的铁皮盒里。时间太苍促,搜集的欲望太强烈,我无法区分哪些是玻璃,那些是不菲的宝石。铁皮盒里塞满了封存的东西,以致于在别人问及它里面倒底有什么时,我只能报以满足又茫然的笑容。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将它们解读?需要多少时间它们才会变成我们得以认出对方的符号或印记?解读以后呢?认出以后呢?

    我们都知道交流无法搭起走进对方心底的桥梁。过多的了解就像负重过多的绳缆,某一天,忽然绷断,你我遥坠无法接规的两端。

    那么吻呢?拥抱呢?

    交流常常出现空洞,两个人静观会是谁先被对方的沉默激怒扑向对方试图挖掘出对方的秘密。

    脚步一致那是集体舞,而我们,在跳双人舞。左脚向前,右脚便向后。

    交流不能永远拴紧两人,我们只能将维系关系的能力托付给拥抱托付给吻。

    我的嘴现启向虚空。如何亲吻你?如果你不在。

    二月十五日下午

    S:

    坐在飞机上写最后一封给你的信。S,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咖啡是喝到尽头了。

    B城之行,是我最后悔的事情。画蛇添足地将咖啡的味道改变,逼迫我们提前将咖啡时间结束。

    你看多可怕。我回头看给S的信,回忆写它们时的心情,居然会那样模糊,像从机舱的窗口看向地面,除了一团白,一些似是而非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

    我比我想像中的要淡定,没有流泪,没有心揪,没有痛苦。整个人是木的。干枯的木头。不涂脂粉的木头。无声。无色。此时,再被多割一刀也不会留出汁液。

    这几天,我被装进了魔鬼的瓶子,沉在只有你能打捞的海底。每一天,都在瓶中等待,希望的,憧憬的,等待你从海边走过时能注意到我。终于,我在瓶子里明白了,在暗夜蜷在床内侧听着你鼻息声时明白了——你,根本不可能打捞我。如果我能自觉地安居在海底,别时不时借着阳光的力量将光线强行晃入你的眼中,那才你更想要的!

    我们讨论过如果要写我们故事的几种写法。

    现在,比我们原来所设计的又多出一种——它可以是一个童话,有关一只猫的童话。

    或许,有一天,我会对我的孩子讲:有一只猫,因为厌倦了沉闷的生活,好奇外面的世界,便偷偷跑了出去。它与一个好心人在一起呆了快乐的几天,然后被好心人送回家,好心人说:“你是别人家的猫呀,你必须要回去,而我,君子不掠人之美。”猫在家里呆了半个月,找到机会又偷偷地溜了出去。它认识去好心人家的路。它不怕路途劳累,终于出现在好心人的家门口。它欢喜地对他喵喵叫,在他身边蹭来蹭去,以为又可以过上快乐的日子,可以一起玩闹,疲劳了抱着一起睡。好心人始终没有弯腰抱它,象征性地弯腰拍拍它的头,声音平静得几乎带着冷漠了:“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猫意外极了,难道他不认识它了?它用力蹭着他的腿,一声连一声地叫:“喵,我是猫咪呀。”好心人不耐烦地瞪它一眼;“我知道你是。可是,你看,你的毛都蹭到我的裤子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到墙角呆着吗?”猫在好心人家折腾了几天,它越来越绝望,在他身边时,它便想离去,跳出窗台后,它又想回到他身边。它蜷在床脚舔着自己,它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了,像它没法舔顺身上杂乱的毛。它感觉难受,好心人情绪的转变,让它怀疑一切不过是场可笑的闹剧……

    这时,也许我的孩子会盯圆他们的眼睛问我:妈妈,后来呢?

    后来呢?后来猫独自回家了,平静的过它的生活。

    那好心人呢?也许我的孩子还会这样问。

    好心人继续过着好心人的生活,也许他偶然会想起有过一只这样的猫,也许他已经将它给忘掉了。

    如果孩子够聪明,他也许会问我:“妈妈,为什么好心人第二次会不喜欢那只猫呢?”

    S,这便是你留给我的难为了。为什么好心人第二次会不喜欢那只猫呢。

    我会告诉孩子:他怕它会进驻他的生活,第一次的偶遇,让他感觉惊喜,第二次它的投奔,让他感觉负担。虽然他第二次对猫冷漠,但是不足以影响他仍是好心人。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对这个故事纠缠不休,希望他不会问我,猫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会想起好心人,是时常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还是时常想起那绝望痛苦的日子……

    飞机要下降了。S,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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