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是云漫漫雾濛濛的，秋雨一阵紧似一阵地往下浇。
小金豆家的那三间土房已经有多处漏水了，可屋里仍不见小金豆的影子。秀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腾出那些盆盆罐罐去接那漏下来的水。她满脸哀愁，不断去门口张望，雾雨茫茫，山野迷濛，哪有亲人的踪影啊！
瓦房屋里，又传来猜拳行令声，大金蛋不时象鸭子一样嘎嘎地笑，“接班人”则象猫头鹰一样尖声大笑，秀花听见这笑声就浑身发抖，预感到那种威胁又将来临。
这时候，小金豆倒拖着老洋炮，正在山上树林里无目的地走着。他没有穿雨衣，全身早已淋透，但他好象并不觉得，表情迟钝地往前走着。有时停下来，望一眼家的方向，但一点也引不起他的亲切感。他不想回家。只想在这雨雾包围的山野中走，走！
他继续往树林深处走着，隐隐觉得前面的什么地方有一个更清静的地方，一个鲜为人知的所在在等待着他。
又翻过一架山粱，前面的山谷里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山沟。小金豆暗暗点了点头，心说：“到了。”
这沟是山洪的杰作，既宽又深，沟底布满了冲刷出来的石头。在这沟底曾发现过一副石棺，于是它便有了一个可怕的名字：棺材沟。人迹罕到。
小金豆沿着牛、羊下沟饮水的小道？一步一滑地下到沟底。往前走了一段，左边沟壁上出现了一个土洞，那是平时牛羊倌为乘凉掏出来的，口小肚大，小金豆很乐意地钻了进去。
这下更清静了，连风雨声都被隔在洞外。小金豆把老洋炮扔到一旁，慢慢地坐下来。
他想把衣服脱下来拧拧。管它呢，他在急需入“静”，对自己的一生特别是这几年的经历做一次总结，然后决定自己的命运。可是，身子哆嗦，牙齿嗒喏响，他无法平静。好些人的面孔在他的面前交替着出现。
那不是秀花吗？一张月亮般的脸，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对着他笑。转而，那脸上又布满乌云，眼睛红肿，泪水涟涟，充满哀怨。哦，可怜的秀花，你是在埋怨我吗？埋怨我没有男子汉的气概，只能吃哑巴亏吗？我承认我无能，可这全怪我无能吗？谁叫你前世投错了胎，生到地主家去了呢？秀花啊，我算是把你糟踏了，我对不起你呀！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小金豆的眼里流出。
孩子的小脸蛋出现了，这叫人牵肠挂肚的孩子啊！你真傻，你为啥也象你妈一样错投了胎，你到这家来，长大还不是受气包吗？
眼前又出现了“接班人”和大哥的嘴脸，他们两个都张着大嘴，在冲他得意地笑，得便宜卖乖！小金豆不由得攥紧拳头，忍不住就要骂出声来。可就在这时，他隐约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在喊：“岳——金——峰——！”随着，他听见附近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
什么声音？小金豆往外看着，雨帘遮断了视线。
轰轰隆隆的低吼声更近了，鼻子里钻进了杂有泥土气味的凉气。不好，这是山水下来了。啊，我怎么在雨天钻到沟底来了？他本能地站起来，想往外跑，却又索性一屁股坐下，死就死吧！还有啥可恋的？秀花、孩子，我去了，我对不起你们……
“岳金峰！”近处又爆出一声喊叫。“谁？”小金豆不由应了一声。外面有人在呱嗒呱嗒地跑，洞口一黑，一个身影蹿进来，拖起他往外就跑。那人疯了似的，嗖地跳起来，把他往肩上一扛，没命地跑。小金豆睁了睁眼，看见那翻着黑浪，飘着柴沫子的水头，就跟在他们背后。多凶的水啊，就象狼群一样张着大嘴哇哇叫着扑来。小金豆吓得浑身打颤。
那人终于跑到那斜坡跟前了，开始没命地爬坡。可那坡上满是稀泥，一步一滑，水头劈头盖脑从后面扑过来，就在他们两个人被吞没的那一刹那，只听“啊”的一声，小金豆被扔了出去，飞落到水冲不到的地方。可是那人被浪头卷走了。
小金豆翻身爬起来，急得把什么都忘了，就要往水里跳，一想这样对不住人家，就爬上沟去，跟着水头跑，大喊“救命”。那人忽然又从水里冒出来，手刨脚蹬，随着浪头一起一伏往前走。前面的沟变窄了，两边长满了树，那人猛地一蹿，两手抓住了一支树根，用力往上爬着。小金豆急忙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人拉上了岸。
这人的头发、脸、身上，全被泥汤子糊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外吐嘴里的泥汤子。小金豆上去抚摸着他，要哭。那人摆摆手，轻轻一笑。小金豆认出他就是那第一次解放自己的马海！
“马大哥，”小金豆可见到了一个亲人，鼻子一酸，哭了起来。“你……不该救我呀！”
马海仍喘着气：“怎么不该？你这样死多窝襄！”
“可我……我……，这二年，你不在家不知道。”
“我已经听说了。刚才秀花顶着雨去找我，说你没回来，我满山找啊。好家伙，要不是在沟边看到你的脚印……”
“马大哥，我没法活了呀！”小金豆放声大哭
“金峰，别这样。”马海费劲地坐起来，拍着小金豆的肩膀，“有啥冤屈给我说了吧。我帮你做个主儿！”
小金豆心里热了一下，点了点头。
唉，那难以出口的耻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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