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情人-你的唇吻过谁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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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汤乾坤躺在辰州县的宾馆里,责备自己太过鲁莽了。虽然追求女人是他的一大嗜好,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大张旗鼓过。他从来不缺少女朋友,女人就像是衣服,穿脏了、出汗了都需要换。况且,衣服穿旧了,就需要扔掉,否则看着就心烦。但有一件是必须永远挂在柜子里的——太太。太太是最贴心的衣裳,其余的女人都是时装。他喜欢追求女人,但又不太上心。他觉得女人是不值得去花多少精力和金钱的,漂亮的女人那么一大把,何必要追着一个不放呢?世界如此辽阔。

    他很难想明白为何心里放不下香兰——那个柔若无骨的女人。听着她柔软但又强装坚韧的声音,无限的怜爱就淹没了他。

    昨天下了飞机,又颠簸了三四个小时才赶到辰州,安定下来后已经是大半夜了。他疲倦地给香兰打了个电话,想给她个惊喜,但没料到那小蹄子淡淡地说:“你不该来的,你回去吧。”

    “你舅舅和外婆都一起去了,我很担心你承受不了,我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办。我来看看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汤乾坤真诚得让自己都感动了,原来关心一个人是这么美好,这是他一次崭新的体验。他又强调了一遍,陶醉在自己的真诚里,“香兰,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她似乎在哭,但哭声很缥缈。她依然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很久,她挂断了电话。

    汤乾坤愣愣的,努力寻思着在何时喜欢上了这个相貌平平的小姑娘。那天在中关村,香兰坐在车站的宣传栏旁边,细瘦高挑的个子在烈日下透着一股寒意。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吊带,挎着一个笨重的黑色美容包,背向前倾着,锁骨露了出来,像她坚韧的生命。他按了按喇叭,在车里叫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似乎沉浸在无望的冥想中。他停了车,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香兰”,她抬起头来,大而黑的眼睛苍凉地望着他,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受伤的野猫。那种眼神让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爱情是什么?汤乾坤很难用《易经》解释清楚。他也很少会爱上哪个女人,就像不会刻意爱哪件衣服一样。不同的衣服,穿上会有不同的感觉。那么多衣服,只能说对某几件比较偏爱,但说不上心动到除了这件衣服就不换穿别的。像对有些女人,感情要浓烈一些,但也说不上有多爱,顶多是见面频繁些,花钱大方些,但也不会浓烈到要离了婚娶她。他给自己看过手相,婚姻线很长,坚持到八十多岁没有问题。如果八十多岁时太太不幸先他而去,他也不反对再结一次婚。但多半情况是懒得再结。婚姻除了和财产发生关系,则没有任何意义。

    汤太太开了个英语培训学校,一心扑在事业上,也没有闲工夫管他。结婚这些年,虽然汤乾坤的女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太太从来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

    生命里不能没有女人,就像不能不穿衣服上街一样。但他从未体会过爱情。他无法想象有些傻瓜为个女人要闹离婚。爱情是什么?是想和她上床?这种想法他常有,尤其是看到很漂亮的女人。是愿意为她买一件上万元的时装?他曾经买过,但付完账就后悔了。是想每天和她在一起过日子?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渴望。他和任何女人连续约会三天,就会感到厌倦。在这一点上他非常感谢太太,她很少在家,也很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然而,就在一刹那,他灵光一闪,终于知道了答案:爱就是一种心痛的感觉。他看到香兰忧郁地坐在车站宣传栏旁,那一双漆黑的眼睛让他的心痛了一下,幸福溢满全身,但又悲哀满怀。这种心痛不是同情,亦非怜悯,而是一种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爱。

    他已经为这一刹那付出太多了。先是把香兰推销的五千多块钱的化妆品全买了下来,虽然可以送给情人们,但他平时很少这么大方。其次,把香兰三个月的房租全交了,附带还得交王梓的。如果没有那一刹那的心痛,他完全可以和王梓说,公司没有义务给你们付房租,合同上根本就没有这一条。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为了这一刹那,他居然来到了辰州。他生命中这种刹那不多,因此弥足珍贵。

    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爱情又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不明白。

    2

    香兰敲开了汤乾坤的门,他一把抱住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开始给她脱衣服。香兰拨开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手贴着她湿漉漉的脸,默默地望着,没有抚摸。香兰望着他,泪又开始滑落。他用大拇指拭去了她下滑的泪,把她抱到床上,久久地抱着,怀里的姑娘仍然在不住地颤抖。他拨开她蓬乱的头发,开始吻她干裂的嘴唇,但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一个不可进入的世界,他试图用舌头撬开,但她的牙齿咬得更紧了。他不再做徒劳的努力,于是用舌头舔着她的泪痕,香兰闭着眼睛。

    这不是因为肉欲,而是出于怜悯,一种可以让他窒息的深深的怜悯。但事情的发展总要遵循内在规律,当他吻着她湿漉漉的长睫毛的时候,突然觉得起了冲动,怀里的身体柔弱得让他窒息,怜爱的潮水淹没了他。他要把她含在嘴里,暖暖地含在嘴里,把她如冰雪一般又坚硬又寒冷的痛苦都融化在他的身体里。他要让这具毫无生气的身体燃烧,就像一片纯净的绿色野火想点燃沉默而憔悴的土地。

    他开始解她上衣的纽扣,她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于是他便无所顾忌。当他把手伸到她后背去解内衣的挂扣时,她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哀求道:“不要,我不要。不!”

    语言已阻止不了他,香兰下了床,蹲到地上,用两只手护在胸前,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就那么纯真又带着一丝恐惧地望着他。她的头发蓬乱地搭在额前和黯淡的脸上,看上去好像一个受到惊吓的三岁小女孩。他对她又无限怜爱起来,于是拉开灯,跪在她身旁,请求她的原谅。香兰用柔弱的手钩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抱回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她,像是裹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

    肉欲消失了,而温暖的怜爱,不知疲倦的怜爱却更加强烈了,就像越烧越旺的野火。他躺在被子外面,温柔地望着她喃喃细语:“你安心睡吧。我不会碰你的。”

    香兰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满是泪痕。他听着她平静的呼吸,守候着她的睡眠。他为自己能在她如此痛苦的时候给她一次安心的沉睡,感到很幸福。当香兰在噩梦中惊慌的时候,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在这里,别怕。”

    香兰的梦呓渐渐地平静下去了。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汤乾坤又有些心痛了。这次的心痛比较持久,这让他有些恐慌,因为他最怕沾上的就是爱情。如果有哪个傻女人爱上了他,又要逼迫他离婚,又要闹自杀,这是最让他厌烦的。他只需要女朋友,大家吃吃饭,聊聊天,上上床,热烈的爱情除了给他惹麻烦外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好处。

    香兰已经十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舅舅和外婆相继过世,跟着道人打了两堂道场,家里客人多,没几铺床,她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困急了就稍微躺会儿,没多久要不被噩梦惊醒,要不就是来帮忙的人找她有事。

    大姨忙着哭丧,舅妈没什么主见,一天到晚眼泪汪汪,一切大小事情都只能靠香兰张罗。找人借桌椅板凳、找厨子、找人买杂货、找人记礼簿、找人端菜、给帮忙的人封红包、给道人封工钱……一会儿有人来问她,香兰,要不要给亡人做血盆忏,香兰说要。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找人唱丧歌,香兰说要……她累极了。

    香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房间的窗帘没有拉开,灰色的暗影潜伏在每个角落,一如蛰伏在她大脑里的黑色希望。她揉揉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一侧脸,看见身边坐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她吓了一跳。电视正在播球赛,吵吵嚷嚷,猩红的窗帘僵硬地垂在地上,像一声叹息。香兰猛然坐起来,用惊惧的眼睛看着他,下意识地把被子拉过来遮住了胸部。

    汤乾坤坐到床沿上说:“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我都要去叫医生了。你半夜不停地说梦话,我抱着你,你才睡踏实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呢?”香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汤乾坤抱住她裸露的肩。

    她猛地推开他,哭了起来。

    “你别哭得这么吓人,我求你了。待会儿服务员听见了还以为我强奸你了。”汤乾坤捏了捏她的脸,笑着哄她,“好了好了,别哭了。是我错了,我该死。但你想想,我又不是太监,你睡在旁边,让我怎么睡得着?”

    香兰只是哭。汤乾坤把她抱在怀里哄道:“以后我都会好好对你的。你回北京吧,愿意上班呢,就去我的破庙。王梓已经辞职了,你接替她工作。如果不愿意上班呢,我给你租个房子,每个月给你些生活费,你可以写你的诗,做你的诗人。”

    “你爱我吗?我需要知道你爱不爱我。”香兰止住了哭泣,抬起泪眼问道。

    汤乾坤亲了亲她的额头说:“爱呀。如果不爱你,能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找你吗?”

    香兰说:“我舅舅和外婆都去世了,我觉得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特别孤单,你还欺负我。”说完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汤乾坤皱了皱眉头说:“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怎么能说我欺负你呢?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对别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像对你这么好过。”

    汤乾坤穿好了衣服,把香兰的衣服扔到被子上说:“快起床吃点东西吧,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了。”

    香兰突然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流着泪说:“乾坤,我想我是爱你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觉得特别害怕。”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嘤嘤地啜泣着。

    汤乾坤愣住了。香兰梦呓了一晚上,他抱着她滚热的身体,没有控制住,草草做完后他有些不安,毕竟是乘人之危。汤乾坤一直在琢磨要是她醒后哭闹起来该怎么办,但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局面,他不禁窃喜。

    “乾坤,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我觉得我以后每一天都有可能流落街头,像一只流浪猫一样,可是没有谁会管我。”她俯进他怀里。

    汤乾坤轻轻拍着她后背,“好了好了,别哭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香兰凄哽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只要你陪着我。”

    她下了床,推开窗。

    连绵的雨在苍茫的天空下唱着悠长的歌,寂静舞动着透明的裙裾,在光滑的墙壁上跳着撩人的舞。她赤裸的后背感觉有些痒,仿佛正在长出褐色的带花纹的翅膀。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她常梦见自己赤裸着身体,挥动着丑陋的翅膀在无边的暗夜乱飞,像一只被玻璃窗挡住了去路的褐色蛾子。

    一个女孩。

    一个情人。

    一个裸体的女人。

    一场连绵的雨和一只扑打着玻璃窗想往外飞的蛾子。

    3

    回到北京,汤乾坤的生活又恢复到井然有序的状态,只是香兰常让他头痛。

    和汤乾坤在一起的时候,香兰一直处于颤抖状态。她眩晕的爱情让汤乾坤有些恐慌,甚至有些怀疑。

    有一回,在宾馆约会完,汤乾坤心不在焉地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香兰用朗诵的音调颤抖地说:“我很喜欢你。不,应该说,我很爱你。”

    香兰很吃惊自己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好像这句话是在她思考之前就冒出来的,好像这些话替她决定了自己的思想。她觉得自己一定在爱着这个男人,如果不爱,怎么可能和他上床?如果不爱,怎么可能接受他的施舍?自己一定是爱他的,她想。

    汤乾坤嘻嘻笑道:“你为什么爱我呢?”香兰的话语里包含了太多的煽情和戏剧,这是汤乾坤不喜欢的,他讨厌缠缠绵绵要死要活的爱情,多少有些矫揉造作。他对香兰的心痛感倏忽就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受了骗:女人到最后都是一样的浅薄。

    “我爱你,因为你其实一点都不爱我。我爱你,因为你毫无责任感,只是个浪荡公子,你从来不爱任何女人。我爱你,因为你的眼睛、你的嘴角都说明你很坏。我还爱你有些松弛的皮肤,爱你有点凸出的肚子,还爱……”

    香兰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答案。她并没有撒谎,她对自己说:一般的人只爱对方的优点,但优点都是有目共睹的,需要去爱吗?爱上一个完美的男人很容易,而伟大的爱情所建立的客体都是不够完美的生灵。每一个人都不完美,因此要爱对方的缺点,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是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爱。

    她的头脑中浮现出一句诗:“我要爱这样的他,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有,他的灵魂什么也没有,而我却温柔而纯粹地爱着,直至爱情都一起腐烂,而我陶醉地饮着这腐烂。”她觉得自己的爱太纯粹了,不仅超越了道德,而且超越了肉体和灵魂,她激动得眼睛里涌起了一层泪雾。

    汤乾坤皱着眉头说:“尽说瞎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坏?”

    “无论你怎么坏,我都爱你。因为我爱的是你本身,爱的是最本真的你,一切外在的都不重要。”香兰目光迷离地说。

    “你这个女人有点神经质,怪怪的,不过有点神经质的女人都挺可爱的。”汤乾坤一边穿衣服,一边摇头笑道。

    4

    香兰最让汤乾坤高兴的是她从不要求他买东西。即使他有时过意不去,要给他添件衣服,买个首饰,香兰也都说不要。看着香兰每天提的那个破旧的包,汤乾坤说了好几次要陪她买一个,香兰执拗不肯。汤乾坤有点看不下去,对情人不能这样,否则还得背个小气的骂名。

    这天,他请香兰吃完饭,硬是把她拉去了王府井,让她挑个包。香兰不是觉得包的颜色太深了,就是说太艳了,进出了三个商场,仍没有买。其实,她已经看中好几个了,但看一下价格,都七八百、一千多,想想就觉得贵,她以前用的包都只是二三十块一个。

    在新东安市场,汤乾坤拿着一个乳白色的手提小挎包对香兰说:“这个包很适合你。”

    最先晃入香兰眼睛的是小挎包的价格:一千八。她用手细细地抚摸着包,又拉开拉链,把里子好好看了一遍,然后拉着汤乾坤的手说:“我们走吧。我不太喜欢,白色的包容易脏。”

    汤乾坤只好说:“那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香兰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摆在柜台上的白包,心里有些不舍。

    逛了一两个小时,汤乾坤有些不耐烦,“你到底喜欢什么啊?”

    香兰只是拽着他的胳膊轻轻地说:“先看看再说。”

    汤乾坤停住了步子,顺手拿起一个包,“我觉得这个就挺好。”

    香兰摸了摸说:“是挺好看的,不过……”

    还没等她说完,汤乾坤对服务员说道:“开个票吧,我们要了。”

    走出商场,香兰责备道:“一个包居然要一千二,我都可以买四五十个了。也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买了。”

    汤乾坤生气地说:“照你这样子,逛一年也买不到东西。”

    香兰回道:“不经过我的许可,不准随便给我买东西,你买了我也不要。”

    汤乾坤提高声音:“你真是神经病一个,为什么老不让我给你买东西呢?我让你跟着我受委屈,我还是男人吗?好男人应该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香兰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我们之间,除了爱情,我什么都不想牵扯进来。我只需要你的爱,别的我什么也不要。”

    汤乾坤提着包跟在香兰后面,看着她瘦长的腿,像立在水田中的鹭鸶,不禁充满自豪。这是个拿得出手的情人,他想。

    5

    香兰的爱如洪水一般,汤乾坤的杯子太小,只能不住地往外溢。她看到汤乾坤有脏衣服扔在办公室,就拿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她精心研究菜谱,每学会一道新菜,都会邀请汤乾坤去品尝。她的厨艺渐渐好了起来。此外,她的爱需要表达,因此下班后常给他打电话,有时甚至周末也会发情意绵绵的信息。为此,他委婉地警告她:“我知道你很爱我,但为了可持续发展,你应该懂得怎么保持适当的距离。”香兰沉默不语,汤乾坤又安慰她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渐渐地,香兰隐隐地有些失望了。汤乾坤与她约会的地方大多是宾馆,还有些忙里偷闲的味道,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班后,做完爱,休息一小会儿,汤乾坤就要走。

    香兰总有很多话要说,但汤乾坤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和她缠绵。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和众多女人一样平凡的女人。她拥有和她们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气味,一样的脸庞,一样的悲伤……他对她的爱只是对一个女人的爱。她咀嚼着黑色的羞耻和悲哀,犹如啜饮一杯烈酒,醉得厉害,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举止,然而心里明明白白。

    看着汤乾坤匆匆忙忙地穿衣服,香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哀求地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再走吗?”

    汤乾坤扣上皮带道:“说什么呀?我们不是每天都在说话吗?”

    香兰的眼泪便要涌出来,轻轻地说:“婚姻我是不在乎的,我需要的是爱,是心的交流。但你从来不和我说心里话,你难道没有心吗?我严肃地问你,你真的爱我吗?你知道我灵魂的痛苦和颤抖吗?你了解我的过去、理解我现在的生活和想法吗?除了上床,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可能爱我?”

    他低下头扣着扣子道:“爱呀。不爱你会去古茶接你吗?”

    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回答,香兰光着的身子在被子里不住地抖着。她意识到她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她上了自己的当,用喂了毒的谎言养育了有罪的灵魂。她不觉嘤嘤啜泣起来。

    “你这个女人真是有点神经病,我得罪你了吗?”汤乾坤有些不高兴了,看着她哭,他烦躁不安。

    香兰抬起头望着他说:“乾坤,我是爱你的,你的心难道没有感觉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

    看着香兰泪眼蒙眬的样子,汤乾坤有些委屈地说:“我怎么对你冷漠了?我不是常给你零花钱吗?你自己总是不要,不能怪我。我每天都很忙,但还常陪你吃饭,陪你逛街,男人能做到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一些男人占完便宜抽脚就走,哪像我,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这些我都不需要,我只要你好好爱我,像爱你的孩子一样毫无私心地爱我。能够听我说话,陪着我,保护我。”

    汤乾坤看着香兰,又是恼怒,又是怜爱。他把她拉到膝上坐下,抚摸着她乌黑浓密的头发,试着告诉她,他其实很喜欢她。香兰伏在他肩上哭,求他要永远爱她,如果没有爱,她是无法活下去的,因为她太孤独了。

    汤乾坤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来,给她盖好被子,让她明天去前台结账领押金,他得走了。香兰又爬起来要和他道别。她每次道别最少要一刻钟,总是很缠绵,恋恋不舍,似乎永远都不想离开他。汤乾坤有时觉得很腻烦,匆匆地吻吻她的脸颊就走。

    “不,得再吻一次。”汤乾坤走到门边,香兰又叫住他。

    他只得再回来吻她,叹口气哄道:“你要乖一点,要听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东想西想。”

    “我不乖,我不听话。”香兰撒起娇来,俨然一个孩子。汤乾坤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大霉,怎么惹上一个像糨糊一样的女人。

    香兰的爱太多,渐渐变成了汤乾坤承担不了的累赘。她开始给他写信,而且是用毛笔。第一次拆开信封,取出两张薄薄的宣纸,汤乾坤吃了一惊。把信展开,是竖行的漂亮小楷。没有落款,仅在信首有两个字:帛书。信写得不文不白,他好不容易才看完。

    “妾闻公子为风流之士,好曲眉丰颊、明眸皓齿、清声而便体之女子。其然乎?其不然乎?”他一看就生气。他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断绝和别的女人的来往,连太太都很少过问他女朋友的事,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有时吃饭唱歌,即使太太在场,他也会带上女朋友,因为,最危险的场合也是最安全的场合。他也从未想到要过问太太的朋友,自由对维持家庭很重要。偶尔,他要请重要的领导吃饭,除了请人作陪,还会带上两三个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们都觉得自己和汤乾坤的关系需要保密,因此在席间都很收敛,不动声色。汤乾坤对自己的协调能力很是满意,总觉得生不逢时,如果在战争年代,他肯定是管理女特务集团的重要领导。

    香兰稍稍威胁了他的自由,这让他比较恼火。以前他也遇到过这种女人,发现他有别的女朋友就闹个没完,他干脆分手,实在不行,就多少给点分手费,但从来不会多。很少有女人能有一刹那让他心痛,但香兰已经有两刹那了,因此她就显得格外重要。但是,也不能让她太嚣张了,他得打压她的气焰。

    晚上吃饭的时候,香兰不动声色地说:“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汤乾坤明知故问:“什么问题?”

    “你是风流浪荡公子,其然乎?其不然乎?”

    “然与不然你自己看不出来?你总是这样逼我,我们怎么交往下去?”汤乾坤很生气地说。

    “我不逼你。其余的我都管不了,我只管我自己对你的爱。”香兰放下碗,眼泪在乌黑的眼里晃着,“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是不是有别的女人,这对我非常重要。”

    “是否爱你和是否有别的女人是两回事。你怎么老是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我对你不好吗?你还要我怎样对你好?”

    “是否对我好和是否爱我也是两回事。你不也对很多女人好吗?你难道都爱她们吗?乾坤,你让我想起一句诗,‘你寻求一枝花朵,却找到一颗果实。你寻求一注泉水,却找到一片汪洋。你寻找一位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你失望了。’乾坤,你只是想找一个女人的身体而已,何必找我?彼此都这么痛苦。”

    “别这么说,我和你是有感情的。”

    香兰这个女人,柔弱和深情是她手里的武器。她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他就没有了一点脾气。有时,看着香兰那么伤心,汤乾坤甚至在心底发誓不再约会别的女人,但这个誓言支撑不了几天。如果永远不见别的女人,就像要他永远不换衣服一样难受。他无法做到忠诚,忠诚就是保守,是固执,是单调。他想,如果世界只有一种颜色,女人都长成一个模样,他肯定就能保持忠诚,否则他做不到。

    “你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女人?我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香兰总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他已经没有耐心去骗她了,她怎么就不明白欺骗她是对他的保护呢?他叹口气说:“好好吃饭,知道我对你好,我喜欢你就行了。”

    “不,我必须知道,我们之间需要真诚。”香兰重新拿起筷子,忧伤地吃着饭。

    “从我初恋到现在我没数过有多少女人,哪有闲心去记那个。现在也就三四个吧,这段时间太忙,没那么多精力。你现在终于知道了,高兴了?”

    “那我算什么呢?”

    “你是我现在最亲密的女朋友,她们都没法和你比。”

    “你就不能骗我吗?你为什么不骗我?你但凡对我有点真心,就应该费尽心思地骗我,我乐于被你骗。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想知道真相。”香兰落下泪来。

    “骗你累死人了。你老是要问我,明明知道还要问我。”

    “我们还是分手好了,你让我很伤心。”香兰不动声色地说。

    “有必要这样吗?如果你不纠缠这些无聊的问题,我们俩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但你老这样,有什么意思?”汤乾坤没有哄她,在自由这一点上,他从来不会让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香兰放下了筷子,靠着椅背,幽幽地看着汤乾坤。

    “别这么看着我,你眼睛黑漆漆的,看得我毛骨悚然。快点吃饭,别人看着我们呢。”汤乾坤给她盛了一碗汤。

    “我们分手吧。我觉得人不应该像动物一样,人是有感情、有精神、有羞耻的。如果没有爱情,我们没有必要再来往。”

    汤乾坤夹了一筷子菜喂到她嘴里,香兰躲闪不及,只好张口吃了。汤乾坤笑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人生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年,活着就图个高兴。”香兰把菜咽了下去,默默吃着饭,不再说话。

    香兰用自己的爱做丝,造了一个精致的囚笼,作茧自缚。她优柔寡断,虽说过好几次分手,但都没有斩断缠缠绵绵的丝。她又重新拾起笔来写诗,给汤乾坤的“帛书”写得越来越厚,认真地探讨着他们的爱情。

    渐渐地,汤乾坤习惯了收到她的“帛书”,有时不想看,便锁进抽屉。翻开抽屉,经常有好几封信都没开启。但他认为实在没有必要看这些信,又不像别的女人或找他要钱,或找他办事,香兰只是请求他爱她。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香兰常会心平气和地问,她们做什么工作呢?她们漂亮吗?你真的爱她们吗?汤乾坤不愿意回答。很少有女人问他关于别的女人的事,他经不住再三再四的问,有些犹豫是否说实话。香兰平淡地说,你告诉我吧,我真的不生气。他不得不耐心地带着点骄傲地回忆,香兰听着听着就掉眼泪。

    汤乾坤不高兴地说:“你不是说不生气吗?以后我可不上你的当。”

    香兰握住他的手说:“你真的觉得幸福吗?你真可怜,和爱情没有一点缘分。谈起女人,你会骄傲地说你有过多少女人,但其实那只是一个数字。你感受过爱上一个人时那种灵魂的颤抖吗?你感受不到的,因为你没有爱过。谈起做爱,你会品评每个女人的姿势,你也会有快感,但没有刻骨铭心的幸福。因为如果没有爱,没有对她的渴望与谦卑,你就不能说在和她做爱,那只能叫做性交,是动物的基本需要。性欲的满足不是爱的满足。你只是去重复你的习惯。在这种习惯中,只有你的肉体感受到了快乐,但是灵魂的门是关闭着的,你感受不到做爱的巨大幸福。只有灵魂活在肉体中的人才会有幸福。”

    每次香兰学究气地长篇大论,汤乾坤也不生气,只要不干涉他的自由,一切他都可以忍受。他喜欢她飘飘忽忽地和他说话,在他经历过的所有女人中,香兰是唯一个没有生活在现实中的缥缈的人。滤去了俗气,她学院气的情话虽然有些矫情,但又显得自然可爱。

    爱是什么?汤乾坤说不清楚那种微妙的感觉,但那次见了昔日的老情人,他居然没有邀请她上床。他想,这应该就是爱了,为了精神上的爱情克制肉体上的欲望,如果这都不能升华到爱情的高度,那世界上就没有爱情了。

    第二天,汤乾坤拉着香兰的手动情地说:“我觉得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昨天同学聚会,我见到了我的研究生女朋友,但我只和她说了几句话,没有做别的事,因为我心里有你。其实我和她感情还不错,每次聚会完,我都会单独请她喝喝茶,然后送她回家。”

    香兰只是淡淡笑道:“你又骗我。你从来不会为了谁放弃和别的女人约会。”

    看香兰并不相信他,他的积极性受到了很大打击,觉得对诱惑的抵抗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汤乾坤本想博得香兰几句赞美,但她只是早早就睡了。

    这是一片草地,香兰光着身体,在月光下瑟缩地蹲着哭泣。夜黑得没有一点声音,她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非常响亮。淡绿色的月光罩着她,她赤裸的身体在强烈的光晕下瑟瑟发抖。远处,还有一片较大的光晕,那是一群光着身体在嬉笑着跳舞的女人,她们大声叫她,朝她招手,让她过去,和她们一起跳舞。

    香兰抬起头,看见汤乾坤西装笔挺地拿手电照着她,刺眼的光亮像火一样灼烧着她。她愤怒地朝他大喊:“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汤乾坤笑着说:“和她们一起去跳舞吧。”

    “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她哭起来,恨不得钻进土里去。在月光下,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感到了灼热的羞耻,冰冷的月光把她晒伤了。

    香兰推醒汤乾坤,睁着惊恐的眼睛说:“我梦见我赤身裸体,在我周围,还有一群没穿衣服的女人,我知道,那是你的情人们。”

    汤乾坤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脑子没烧坏吧?你总是这样,会把自己逼疯,也会把我逼疯的。我和你说过,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女人。以前都是骗你的。我发誓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谎言穿着铠甲,举起手中的剑高声叫嚣着。香兰敞开大门,把这个放肆的客人恭恭敬敬地请进屋里。一身戎装的谎言正襟危坐,香兰心里觉得很踏实。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一定要骗我。虽然骗我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你必须想尽办法。”说完,她背过身去,默默垂泪。汤乾坤把她抱在怀里,她柔弱得让他窒息,像一朵叹息的花。

    6

    香兰是汤乾坤的秘书,他和别的女人约会要骗过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虽稍稍收敛了一些,但难免还是有破绽。

    一天,一张发票单子伸到了汤乾坤眼前,他定睛一看,心凉了半截。单子随着香兰的手不停地抖动着,一大滴眼泪落在单子上,发出吧嗒的声响。汤乾坤佯装镇静:“我说了,你不许动我的抽屉。”

    香兰把发票摆在他面前,轻轻地说:“我们分手吧,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想辩解,但无话可说,那是一张两天前的宾馆发票。他的第一反应是耍无赖,他会大吼一句:“我说过我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别的女人吗?”

    这一招屡试不爽。但看着香兰颤抖的身子,他怔住了,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解释道:“那是半个月前和你去的,忘了开发票,两天前补开的。”

    香兰没有说话,又拿出半个月前的一张发票摆在他面前。汤乾坤抓耳挠腮,只好实话实说:“那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我和她也就是一年见一两次。”

    香兰勉强笑道:“那是你的兴趣。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又何必要干涉你,惹你不痛快呢?我以后不需要听你的解释了。”

    香兰转身要走,汤乾坤拉住她的手,求她不要生气。香兰很平静地说:“我不生气,真的不生气,我只是伤心。”她脸上挂着泪,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我真的很怜悯你,没有尝过爱一个人的滋味。”

    香兰一宿都没有睡着。窗外有些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才昏昏睡了一会儿。闹钟响了,她下意识地跳下了床。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在去车站的路上,她要了一个鸡蛋煎饼,强迫自己吃了半个。

    公交车特别挤,到西直门的时候,她的胃不停地往上翻,有些想吐。车被堵住了,足足二十分钟都没有一丝动静,香兰恳求乘务员开门。老乘务员温和地说:“姑娘,车到站了才能下。”香兰只得深深吸了口气。等车进了站,她冲下来,站在马路边,把吃下的半个鸡蛋饼都吐了,喉咙酸酸的。她漱了漱口,又一路小跑去西直门南站倒车。她头有些晕,猜想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在公司门口见到汤乾坤,她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低头走进办公室了。

    中午,汤乾坤和一家房地产公司谈广告去了。同事去吃饭时约了香兰,但她说不饿。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开始收拾东西,她怕同事回来撞见她,于是把门带上,匆匆走了。

    回到家,她把手机关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

    对她的不辞而别,汤乾坤真的生气了。他觉得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再迁就她,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他认了错,香兰以后就会更加干涉他的自由。

    7

    香兰重新做了份简历,各处参加招聘会。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她只得打些零工,但也不是办法。她去了一家电话调查的公司工作了两天,项目做完了,便没了活干,但是工资要等到下个月才结。

    手里的钱一天天地少下去,她简直着了魔一般,经常整宿睡不着。把第一批简历投完,她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到大街上去找工作。

    电线杆上、车站牌上常贴着一些招聘信息。但都是一些夜总会之类,开的工资极高,按天结算,月工资差不多两三万,不要求学历、户口,但要身材和气质俱佳。她想了想,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断了在电线杆上找工作的念头。

    香兰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家胡同的墙面上,一则招聘启事赫然映入她的眼帘。院里的一家复印店要招打字员。她敲开了大门,一个带老花镜的大爷狐疑地瞅了瞅她。香兰说:“我看到你们的招聘启事就来了,我想来面试打字员。”

    大爷骂骂咧咧地说:“哪有这么来应聘的?一看就有问题。”

    香兰看他蛮不讲理,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红着脸翻出简历说:“我真是来应聘的,你看,这是我的简历。”

    大爷没有接她的简历,摇了摇头,嘟哝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就自己找上门来。”香兰只好从院子里退了出来。

    也有一些小餐馆要招洗碗工的,但一听她是大学生,老板便一口回绝了。

    中午的阳光很疲倦地照着她,她觉得特别沮丧。她疲惫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有些脏的街道,两边是低矮的房子,街的左边是一些服装店和小餐馆。她朝街的右边瞥了一眼,不禁吓了一跳。

    一间间大小差不多的平房整整齐齐,石灰墙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深秋的天空很蓝,路边的几棵槐树已黄了叶子,瑟瑟缩缩的。每一间小房子都有一个落地玻璃门,门后面的高脚凳上坐着穿超短裙的女人。香兰的心剧烈地跳着,仿佛无意中窥见了一个地狱的所在。

    她有些不敢相信,于是穿过马路,想看个仔细。那一排平房有二十几间,里面的女人都不太年轻了,擦了厚厚的粉,妆化得很浓,神情有些呆滞,黑黑的眼圈里有些翘首企盼的神色。

    香兰发现门里有一个女人也正在看她。女人三十几岁的模样,齐耳短发,嘴巴夸张地红着,上衣的领子很低,露出了深深的乳沟。当她的目光和香兰相遇的时候,香兰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怕她的观望会让女人们愤怒或窘迫,只好匆匆地往前走。

    走过白房子尽头,香兰松了一口气。还没吃午饭,她有些饿了。街边有一个小摊儿卖凉皮,她坐下来,要了一碗。

    两辆出租车靠边停了下来,小摊只有三张桌子,那两个司机只好挤到了一桌。凉皮还没有拌好,他们便瞎聊起来。戴墨镜的说:“晚上可不能来这个地方,女人们都站在街边,有时还要追车。”

    另外一个红鼻子的摇头说:“她们也不容易,做了这一行,还要把一半的钱交保护费,糟蹋了身体,但挣的钱也不多。”

    他们的凉皮端上来了,两个男人又开始聊起街对面的发廊。戴墨镜的说:“上次我在斜对面那家剪完头发,服务员问我,要不要按摩,免费的。我想,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我付了十块钱理发费赶紧走了。”

    “你真是不会享福。怕什么?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避孕套吗?染不了病。”另外一个人打趣道。

    香兰越来越听不下去了,只好赶紧吃完。她在车站边等车时,为了打发时间,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附近零星的有几家发廊,一律的落地窗,里面的女理发师大多穿着刚过臀部的皮短裙。车站正对面的发廊里,一个男人正在做干洗。给他洗头的女人疲倦而漂亮,两条细细的长腿在超短皮裙下很醒目。她漫不经心地给男人洗着头,满面笑容地说着什么,有时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便有些夸张地笑得前俯后仰。车来了,香兰挤上公交车,闷得喘不过气来。

    8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香兰又有些想吐。她吃了几个李子想压一压,但过了一会儿,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她估摸着可能得了肠炎。去医院挂了内科的号,做完检查,医生给她开了些药就打发她走了。那是她毕业后第一次去医院,没有料到药会那么贵,三盒药花了两百多,她心疼不已。

    服了三天药,她呕吐的感觉并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强烈。是不是怀孕了?香兰一念及此就打了个冷战。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又去了医院,做了尿检,取化验单的时候瞟了一眼,HCG显出阳性,香兰在三楼找个凳子坐了下来,不敢进去看医生。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汤乾坤的孩子?她觉得命运常和她开玩笑,但这一次她几乎不能承受。她拿着化验单出了医院,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着,累了,就在一个花坛边坐了下来。

    她又看了看单子,无意识地拨通了汤乾坤的电话。他问她在哪儿,香兰只是哭,汤乾坤有些生气地挂了她电话。

    “我怀孕了。”她又打过去。

    “怀孕了吗?”汤乾坤很漠然地回答,“这几天我忙得很。你手里还有钱吧?”

    香兰木木地说:“还有。”

    香兰望着街上穿梭的行人,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都是一刹那,很难抓住。她想着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抚养他长大,或者给他找一个新父亲。但旋即,她又否决了,她不能让孩子来这世界上受苦,这种苦已经让她刻骨铭心。母亲当年是否也犹豫过呢?她仿佛孕育着的是自己的生命,如果当年可以选择,她宁愿不要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

    她坐在街边的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和孩子说了很多话。她说:“宝贝,妈妈爱你。”自称为妈妈让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妈妈,这是多美好的字眼,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她落下泪来,哽咽道:“宝贝,对不起,妈妈不能要你。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会痛苦的。如果可以选择,你肯定不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宝贝,妈妈错了,妈妈的肉体罪孽深重,我不能让你背负着我的罪出生。我爱你,所以不能看见你痛苦……”香兰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她哭得很寂寞。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像一朵乌漆墨黑的绝望的花朵。一粒痛苦的种子在她体内发芽,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沉睡,作为母亲,她即将为孩子去准备屠刀和毒药。

    下午,香兰很平静地和医生说:“这个孩子,我不想要。”

    医生问她最后一次来例假的时间,又让她做了B超,孩子才0.9厘米。

    在妇科候诊室的过道里,很多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大多都是因为意外怀孕而来看医生的,很少有人选择把孩子留下来。排在香兰前面的女孩一听说怀孕了就哭了起来。她长得很甜,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皮肤白得透亮,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

    医生安慰她:“别哭啊,我还没开始吓唬你呢!”

    女孩只好又勉强挤出笑脸来,擦了擦泪说:“我好害怕。”

    医生问她是否要孩子,女孩有些扭捏,不敢张口。小母亲在一刹那还转换不了角色,在刚知道自己成为母亲的那一个刹那就要决定孩子的生死,对她来说太过残忍,她又哭起来。

    医生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你怎么不小心点啊?究竟要不要?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呢!”

    女孩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要。”又磨蹭了很久,医生终于给她开完了单子。

    好不容易轮到香兰,医生看了看她拍的片子说:“你如果现在做,还可以药流。”

    香兰低头说:“那就药流吧。”她交了钱,签了字,医生给她包了几片药。

    正好赶上是周五,医生嘱咐她在家服药两天,服药前后两小时不能喝水,也不能进食,星期一早上八点来医院服用米索。

    香兰什么也不想吃,只是躺在床上,任脑子不停地转着。星期天的黄昏,她终于有些饿了,打算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吃的。

    她提着一大袋东西,失魂落魄地走到马路中间,红灯倏忽亮了。她停了下来,突然感觉肚子疼,一阵潮热,下面有大股的血流出来了,她站在宽阔的马路上,蹲了下去。车辆在她身边穿梭,她蹲在车流中,仿佛一粒小小的尘埃,湮没在冷漠无边的宇宙里。

    柏油街道上散发一阵阵潮乎乎的气味让她有些发晕,堕落的气息弥漫开来。她感觉背脊有些凉,打了个寒战,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赤裸着身体的蛾子又张开了丑陋的翅膀,带花纹的肚子天衣无缝地贴在冰冷的马路上,奄奄一息。

    汽车的轮子,橡胶冰冷的臭味,尾气灼热的烟,高楼大厦里水泥墙呛人的气味,玻璃窗户的酸味,一只将死的褐色飞蛾和一条宽阔的街。

    绿灯亮了,她站起来,从黑色的眩晕中渐渐清醒过来。能辨清街道了,她忍着痛,朝家走去。

    她又认真阅读了医院发给她的注意事项,上面说明,前两天服用的不是堕胎药,但是有一些敏感者会在服药第二天流产,或者大出血,这种时候,必须进医院就诊。

    血块不停地往外涌,她感到残存的力气一点点地往外跑,只好拨了汤乾坤的电话。

    在车上,汤乾坤一路唠叨:“今天是我丈母娘的生日,去晚了我老婆会猜疑的。”

    香兰的嘴唇苍白,望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真是很对不起您。”

    到了医院,门诊部已经关门了,他们只好去了住院部。一个老医生把香兰带去的东西做了鉴定,只有血块,没有绒毛状的胚胎。

    香兰又在楼道里呕吐起来,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吐出的都是黄水。医生对汤乾坤说:“你爱人出血量很大,我们建议她今晚住院观察,或者提前药流,否则她身体撑不住。”

    汤乾坤办完住院手续,把香兰安置到病房,急急地从钱包里数了两千块钱塞给她说:“没事的,现在药流是很小的手术。”香兰没有接,汤乾坤看了看表说,“我要去接我老婆了,刚才我让他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去接她。明天要是我来不了,你就打车走吧。”

    香兰吃完第一片米索,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她把钱扔给他,有气无力地说:“你滚吧,带上你的钱。”汤乾坤把散在地上的钱一张张地捡起来,装进钱包。这是香兰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他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一个小小的流产就这么小题大做。

    “我们正在毒死自己的孩子。他刚吃完毒药,马上就要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吗?”一滴清亮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睛像两片灰蒙蒙的大海,大雾迷离,忧伤的海水轻轻地吻着海滩。

    “别担心,现在技术成熟得很,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只是问你,你一点都不为你快死的孩子难过吗?我们是有罪的,本来没有能力让他出生,却给了他生命,又马上让他死去。”

    “你说什么呢?他才多大点儿。0.9厘米而已,他知道什么?别大声嚷嚷,让护士听到了不好。”

    “但他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这女人真疯了!”

    “你走吧。我自作自受。”香兰背过身去。

    香兰出血太多,不敢在床上躺下来,护士拿了一个纸垫帮她铺上,让她去收费处交钱,两个小时后要服用第二片米索,但还没有付账。

    香兰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护士问道:“刚才送你来的男士呢?”

    香兰回答道:“走了。”

    护士望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有点同情她,于是帮她去收费处交了款。护士拿着找的零钱进来的时候,香兰痛得坐立不安,苍白的脸上渗出很多虚汗来。护士安慰她:“这是子宫在收缩,没事的。”香兰道了谢,重又在床上躺下来。

    病房里还有另外一张床,空着。雪白的墙壁让她恐慌,她往白色的窗帘望去,看到有一个全身红色的女人站在那里,凄凉地望着她。香兰揉了揉眼睛,红色的身影是那么清晰。

    “妈妈!”她叫出声来。黑瀑似的头发、苍白的脸,忧戚的目光哀伤地望着她。

    古茶人认为,难产死的女人会变成全身红色的野鬼,魂魄四处飘荡。老人说,人死入土后,魂魄还会经常回家打望,看看自己的亲人。

    外婆就经常说自己又看见了死去的小女儿,有的时候,半夜还听见她哭。当外婆讲起妈妈的影子和她半夜的哭声时,香兰出于本能地紧紧地抓住外婆的手,好像在漆黑的夜里抱住一棵干枯的树。

    外婆摸摸小香兰的头发,笑着说:“这个憨家伙,妈妈有什么害怕的?她在阴间,你在阳世,虽然阴阳相隔,但是她会经常来看你、保佑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她就会哭,但又没有办法。昨天你舅舅打你了,我就半夜听见她哭哩!”

    “妈妈……”香兰喃喃地叫着,但那个影子并没有走近,只是那么伤神地望着她。

    香兰的心更加荒凉起来,保护她的只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一双眼睛,还只能那么远远地望着。

    吃完第三片米索,肚子开始阵阵痛起来,她蹲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感觉有东西从腹里往下坠。她把小东西放到纸上,医生给她做了鉴定,孩子已经下来了。

    她看着托盘里那个乳白色的像块腐肉似的小东西,心竟然出奇的平静。她轻轻地对着它喃喃地说:“你不应该来做我的孩子,你知道吗?我用什么来保护你呢?与其让你痛苦,还不如早上天堂。”小东西冷冰冰地躺在纸上,洇出了一圈血印。

    过了一会儿,医生把托盘拿走了,香兰心里空荡荡的。

    天刚蒙蒙亮,她就出院了。她牛仔裤腿上黏着的斑斑血迹,像绣在上面的暗红色桃花。

    9

    月初就要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了。香兰早早就准备好了,但这回进医院花了一些,房租就不够了。每个月还要还五六百元的助学贷款,如果不能按时还,是要交罚金的。即便这些都可以拖一拖,但香梅的生活费是需要按时付的。

    香兰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五十元钱,这些钱包括了所有的开销。她省吃俭用,一年到头也不添件新衣服,都是穿大姨和表姐的旧衣服。但香梅现在每个月四百元钱还不够,香兰让她节省一些,香梅就说:“你以为还是你上学那会儿呢?现在什么都贵,很多同学都是每个月五百块的生活费。”香兰让她不要攀比,好好读书。

    香兰两个月前才给香梅寄了学费和住宿费,每个月还要寄生活费,她上班的时候,极力俭省,勉强能应付过去,但现在工作没了,却到处都要花钱。

    出院后,香兰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两天,什么也不想吃。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香梅打电话给她,要六百元的补课费。

    第二天一早,香兰给香梅寄了补课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共一千元钱。现在,她手里只剩下吃饭的钱了,还要还助学贷款,还要交房租。她从银行汇完款出来,就坐上了公交车去参加农业展览馆的招聘会了。

    香兰流产半个月后汤乾坤才给她打了一次电话,问她是否还有钱。香兰平静地说:“有钱,一切都还好,以后不用你关心了。”

    香兰经常感到眼前发黑,有时,突然头嗡嗡地响,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得在街边蹲下来,等眼睛渐渐能看见东西才站起来,然后继续出入一家家公司面试。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面试了好几回,香兰去了一家网络公司。她的工作就是用QQ、MSN和网友聊天,通过网络卖衣架。那是这家公司新想出的点子,老板觉得现在上网的人多了,应该利用一下网络。

    香兰每天很认真地聊天,有时中午也不去吃饭,既可以省钱,又多一些工作的时间。她期望着等到一只想买衣架的兔子撞死在那个木桩上,她便可以提成。

    然而,香兰才工作了一个多星期,老板便对这个试验产生怀疑了。因为一个多星期来,没有人从网上买衣架。他似乎意识到试验有些莽撞,香兰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试验的牺牲品。

    老板对此有些抱歉,所以香兰只工作了一个多星期,但老板答应发给她两个星期的工资——五百元钱,以表现他已仁至义尽,但工资得到第二个月初去财务处领。

    香兰和老板求了求情,希望早一点结工资,但老板认为规章不可以破坏。最后,香兰只有拉下面子和他说,她已经快身无分文了。老板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觉得那是香兰的小心计,但看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于是仁慈地从钱包里数了五张钱给她。

    香兰拿着那些钱,在大街上晃荡着。她的手毫无意识地伸进包里,又把五张钱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钱很新。

    香兰在大街上彷徨到黄昏。紧锁在心里的恐慌的影子又无声地蔓延开来,铺天盖地,像一群黑压压的蚂蚁。

    影子吞没了她出生的土地,吞没了她的亲人,吞没了宽阔的街道,吞没了闪烁的霓虹灯。她很希望有人唤住她,对她说:“别怕,我们回家。”只要这个声音响起,她就决定痛哭一场。然而没有。她只能继续彷徨,把恐慌和悲伤紧锁于心,用脸上的微笑做闸门,不让它们流溢出来。

    还有什么比跛行的岁月更长?悲伤还会流淌多久?香兰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然而,她已经决定不再被悲伤击倒。游荡在城市的孤魂野鬼,除了徒劳的悲伤,还必须徒劳地坚强。

    生活还需要继续下去,她想起找苑卿借点钱。苑卿第一年考研没考上,在北京租了房子准备继续考试。

    香兰一路想着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殆至进了屋,又把想好的话咽了回去。这是一个小一居,苑卿的床安放在小客厅里,用一个布帘子围了起来。床前是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台电脑,书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在桌子边上有一个盛着半碗汤的塑料饭盒。靠墙的是两个堆着衣服的大箱子,整个屋子显得拥挤不堪。

    苑卿把塑料盒拿起来说:“这是中午做的骨头汤,厨房有蟑螂,只能放进屋里来。”她想把碗拿走,但眼睛扫视了一遍屋子,仍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于是又搁回了原处。她有些解嘲地说:“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碗都没个地方放。”

    香兰说:“我的屋子也没比你的大多少,刚毕业凑合着过呗。”

    苑卿叹了口气,“毕业后才知道生活的难处。原来总抱怨妈妈做的菜没有姥姥做得好吃,但现在自己住了这么久,还只会炖骨头汤。腔骨比排骨便宜些,所以就天天吃白菜炖腔骨汤,现在一看到汤就没有胃口。”

    苑卿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撩起床帘,招呼她在床沿坐下来。因为屋里只有一把软椅,布已经破了好几处,里面的棉花咧着嘴笑得很欢快。苑卿拍了拍床垫说:“这个床还是我在二手家具市场买的,考研复习的人太多,学校附近的房子都贵得很,搬进来的时候房里就只有一张桌子。房租每个月一千二,一个工作了两年的女孩租了,我租的这小厅每个月得六百。但我还算好的了,燕子的屋子和这个差不多大,不过是格子间,一个小三居的房子用三合板隔成了六间,每个格子间只能放下一铺床和一个柜子,一进屋就得上床,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而且三合板很不隔音。”

    看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香兰本来想问一下苑卿和男朋友怎么样了,但小小的屋子压抑得她不敢问。苑卿满脑子都是考研,她感叹:“其实重新考研的压力挺大的,还得家里付生活费,在外面租了房子,再买些书,每个月都得花一千多块钱。万一考不上,还得去找工作,那就更难了。”

    苑卿的叹息让香兰更加郁闷了,但她安慰道:“不要有太多压力,考研又不是唯一的出路。”

    “虽然学历已经不值钱了,但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不读研我们去做些什么?”一句话把香兰问得哑口无言。

    苑卿又说:“也有同学工作的,但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付了房租,还要吃饭、穿衣,基本就没有什么剩余。即使很节俭,就算每个月存一千块钱,一年也买不了一平方米的房子。省吃俭用的,几年下来也只能买到一个厕所。”

    “别这么消极,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香兰安慰她。

    “也许吧。”苑卿拿着一本厚厚的政治书,三心二意地翻着。

    “你挺忙的,我就不打搅你看书了。”香兰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复习吧,别有太多压力,放松一些。”

    从苑卿的住处出来,香兰坐在街边的石凳上,漫天想着,夜凉如水。

    街上的车已经渐渐少了,红红绿绿的灯光在无声地喧哗着。她目光呆滞地睁着眼睛,看着宽阔的马路,望着望着,马路好像变成了暗夜里一条波涛汹涌的江,而来来往往的车辆就像江里吃人的大鱼。夜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一想到苑卿桌上那个盛着腔骨白菜汤的塑料盒,她就沮丧不已。

    她站起来,望着灯火辉煌的高楼,伸出一只手来。她有些希望,只要她的手一推,大楼就轰然坍塌,眼前的一切繁华都化为灰烬,大家都平等地在废墟上建立家园。

    10

    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医生看香兰穿得很单薄,狠狠地批评她:“流产也是坐小月子,得好好休息。吹不得风,碰不得冷水,你看看你穿这么少,以后可有你好受的了。”

    香兰哀哀地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医生摸了摸香兰的手,凉冰冰的,有些责备地说:“全地球人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呢?”

    旁边一个复查的女孩插嘴说,流产后的半个月,她一直关着门窗躺着,连漱口水都是温热的,现在手术快两个月了,她仍不敢随便出门。

    香兰没有搭话。她以前也听人说过是碰不得冷水的,但没有洗衣机,衣服都得手洗,出院当天她就把沾着血的牛仔裤洗了。为了找工作,她每天东奔西跑,又不知道保暖,现在常觉得关节凉冰冰的发痛。

    已是深秋,下着雨,空气有些侵骨的冷。夜幕一点点地落下来。拉开窗帘,远处,灰色的雨雾罩着森林似的高楼。青黑色冉冉地侵入她的门和窗户,香兰在窗前坐下来,给王梓拨了电话说想借些钱。

    王梓这回很爽快,吃完晚饭就开着新车过来了,带了一万块钱。她见到香兰憔悴的模样,不免有些吃惊。香兰的皮肤有些泛黄,圆圆的下巴变得尖尖的,清亮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她透明得像一只正吐丝的蚕。

    “你没事吧?怎么没找好退路就辞掉工作了?汤乾坤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我不想在那做了。你怎么样?”

    “还好。我正到处找地方呢,累死人。我想开个理发店。老张把钱给我了,让我开店,我先买了个车。他气得说了我一顿,我得赶紧找地方,你知道我是拿钱不当数的人。”

    香兰顾不得谈自己,转而问她和老张的事。香兰见过老张一面,王梓搬家那天,他来了,矮矮的有点胖。他是从外地来北京做生意的,打拼了十几年,手里有了点钱,看自己的老婆太土,对王梓颇有点死心塌地。两人虽然才交往了不到半年,但老张花在王梓身上的钱不少。后来王梓索性辞了职,琢磨着开个店,落得自由自在。

    王梓用久经沙场的沧桑语气劝香兰:“说你傻吧,你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但在谈恋爱上,还真得学一学。当时我也想要纯粹的爱情,但现在想想,精神恋爱加上物质恋爱不更好吗?国家还说要两个文明一起抓呢。”

    香兰也没有辩驳,只是淡淡说了句:“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吧。”

    王梓还在唠叨不休,香兰对她说:“我有正事和你说呢,我打算回老家了,不过担心回去找不到工作。我们那地方小,要想回去工作就只能当公务员,但公务员也不知道怎么考的。我上回考县政府,他们比省里要求的成绩公示期晚了半个月,我大姨帮我打听了一下,我是考第二的,但成绩出来就第六了。不过据说即使进面试了,没有关系也挺难的。”

    王梓瞟了瞟她说:“你考不上一点也不奇怪。你如果在老家有点关系,你就回去吧,可以生活得很安逸,在小城市生活真的挺舒服的。如果没有关系,你就断了这念头吧。我以前的男朋友两年前回老家了,考了一年公务员没考上,他亲戚帮他找了份工作,在一个总共只有三个人的律师事务所当助理,一个月八百块钱,带他的老师是当地毕业的中专生。他做了一个月辞了,打算再考一年公务员,但到现在也还没有考上。一两年了,他一直在家闲着,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另一个同学大专毕业就回去了,她爸把她弄进了银行,现在工资三四千,福利也好,生活挺滋润的。香兰,小城市不是我们这种人待的地方。要不你就不要有任何想法,拿个千把块钱过日子,要不你就要有关系。或者回去开个小店也行,我真有同学大学毕业后回去开店的。但仔细想想,在外面转了一圈再回去开个小店挺没劲的,还不如初中毕业就开店呢。再说了,你现在拿得出本钱吗?你总不至于去街头卖麻辣烫吧?”

    香兰黯然地说:“照你这么说,即使死也得死在大城市里了,否则回老家更是无路可走。”

    王梓看香兰面色白得发青,把她接过去住了几天,找店铺的事也暂时放了放,每天就忙着给她做好吃的滋补。过了个把星期,香兰头晕的症状才稍稍有了好转。

    11

    有好几个单位让香兰等消息,但她急需工作,没耐心等待,因此匆匆去了一个宾馆当前台接待。租的房子也快到期了,她退了房子,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

    香兰把手机号换了,以前的寂寞便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而且工作很忙,她极少有时间来回忆那段黑色而无望的日子。她工资很低,每个月给香梅寄了生活费,还了助学贷款,手里就没有什么钱了,但她能够接到些英语翻译的活儿了,总算可以贴补零用。只要不回忆,不想到未来的生计,她偶尔也会觉得快乐,心里泛起片片涟漪,这种快乐是澄澈的。

    在宿舍,她常穿着睡衣站在窗前傻笑,和她关系很好的娜娜便忍不住问:“想什么呢?”

    香兰陶醉地说:“我在看海呀!真美。”

    娜娜从窗户看出去,只是望不到尽头的一幢幢高楼。

    香兰看她有些纳闷,便和缓地说:“这些高楼,这些人群不就是海么?我们就是海里的鱼呀。我总想逃出去,但逃出去就只能死。娜娜,在人海之外是找不到生存的地方的吧?”

    娜娜摇摇头说:“有思想的女人都有点神经病。”

    香兰起得很早,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打开,托着下巴望着窗外,这种默想让她很平静。以前,她沉在大海中,总希冀找到岸,然而,现在没有了期盼,也就没有了恐惧。

    每天,娜娜一醒过来便对着站在窗前的香兰说:“香兰,你又看海呀?要上班了,你总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同事陆续起来,香兰才急急地洗脸、化妆。

    这种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天下午,香兰正在给客人办理退房手续,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要个单人间。”

    娜娜问男人要住几天,香兰走过去帮他回答道:“一天。哦,对了,汤总,你有我们的贵宾卡吗?”

    汤乾坤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僵住了,愣道:“你怎么在这上班?”

    香兰笑盈盈地说:“汤总,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

    在大厅休息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时朝这边张望。她穿着一套米色西装,个子不高,稍稍有些胖,脸上脂粉厚重,配上一头短发,显得有些苍老。汤乾坤有些尴尬地说:“一个表妹来北京,我帮她找个住处。你们这客满了吧?”他急急地和“米色女人”走了。

    香兰快换班的时候,汤乾坤又来了,说要请她喝茶。她不搭理他,他便坐在大厅沙发上等。交接完工作之后,汤乾坤跟着香兰轻轻地解释:“你误会我了。哎,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香兰没有答话。他拉拉她的手有些撒娇地说:“你不原谅我,我就一直在你们大厅坐着,等你原谅我为止。”

    香兰冷冷地说:“那你就坐着吧。”她扭头便走了。

    第二天下午,汤乾坤仍在大厅里拣了一个显眼的位置等她。看看报纸,喝喝茶,颇是逍遥。

    娜娜问香兰:“他是你什么人呀?他不是昨天来开房,和你说了几句话,又奇怪地突然走了吗?”

    “一个熟人。”香兰简短地答道。

    到了第三天,汤乾坤有些熬不住了,他叫来值班经理,要香兰手机号。经理把香兰叫到一旁,问她原委,但她缄默无语。经理也不再多问,只是让她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下班后,香兰走到汤乾坤跟前,冷冷地说:“汤总,我请你去喝茶吧。”

    汤乾坤嘻嘻笑起来,“你终于想通了?”

    汤乾坤要了一个单独的茶室,点了一壶普洱,又问香兰要什么茶点,香兰不耐烦地说:“随便。”

    服务员沏好茶走了出去,汤乾坤挨近香兰,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吻着,“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你失踪后我算了一卦,说是我不久就能找到你,算得还真是准。”

    香兰把他推得远远的,怒道:“你太欺负人了!你为什么要去我单位?”

    “我是去消费的呀,这两天,我点的饮料有好几百块钱呢。”他看见香兰眼圈有些红,于是和缓了些语气说,“我怎么会欺负你呢?这一两个月,你不知道我多想你。”

    “你也想别的女人吧?我看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饥不择食!”香兰讽刺道。

    “没有,她们都和你一样,是高级知识分子。你前天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老公还是当官的,但她很喜欢我,硬缠着我,你说说,我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所以才成人之美。”汤乾坤又补充道,“你要是肯回来,我就不会再和她们来往了,她哭着求我也不管用了,你应该明白,我是最喜欢你的。”

    “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我怀疑我以前也并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只是我一时发了昏,以为那就是爱情。我们不要再纠缠了好吗?我并不是一个适合你的女人。”

    “不管你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他喝了一口茶,想吻她,香兰躲开了。他又试着抱她,但香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得远远的。汤乾坤有些失望,“我们真的不能破镜重圆了吗?”

    “我是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今天我来只是想求你,不要再去我单位了,行吗?”她抬头望着他,有些冷嘲地说,“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你汤乾坤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好像对我挺好的,我以为是因为爱我,其实那只是你的习惯。追求女人是你改不掉的习惯!后来我们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但你同时有很多别的女人。我流产没几天,到处找工作,你请我吃了一次饭,然后拉着我的手问我,医生说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做爱呢?我哽着的话没有说出来。我很想哭,但我只是笑着说,至少得一年呢!你从钱包里数了一沓钱给我,我还给了你。我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靠自己生活。记得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天很冷,我刚从招聘会出来。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你以前怎么不和我说这些?”汤乾坤眉心的痣有些严肃起来,他定定地望着香兰,“在你面前,我第一次有很失败的感觉,十几年了,没有一个人和我这么交心地谈过话,看着你,我的灵魂受到特别强烈的震撼。”

    “你是个没有灵魂只有肉体的人,别把灵魂这两个字老挂嘴上,让人恶心!”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真的想补偿你。我要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你虽然有才,但凭你自己的本事真是悬。我一朋友在一个报社主管人事,上个月想招两个记者,网上有两千多人报名,还有七十多个博士,但他领导有一个侄子也想进去,他真是头都大了。你认为你可以一轮轮地面试进去吗?看你说话这么秀秀气气的,面试这关就肯定过不了。”

    “我不稀罕你帮我找工作,我靠自己也没被饿死。”

    “你这女人,真是脑子有问题。”汤乾坤看她态度坚决,也不再抱和好的希望,便建议说,“我一个哥们和他老婆感情不好,要不你住他那去?看看你俩能不能谈到一起去?”

    “汤乾坤!”香兰厉声喝道。

    “我是为你好呀,他做实业的,比我有钱多了。他现在正打算离婚,想重新找个有文化的年轻漂亮的老婆。他们夫妻俩已经分居很久了,法院可以随时判离。”

    “汤勺!你无耻!”

    “我错了,口无遮拦。该死。”汤乾坤看她气得直哆嗦,嘴唇发紫,被吓住了,赶紧轻轻扇了自己两耳光。

    香兰冷笑道:“你真是文明得过了分!自己玩腻的女人就让给别人去!我又不是你的奴隶。”

    “我不是关心你吗?看你像流浪猫一样,我心疼呀。四十不惑,说得真不错。现在,我终于看明白了,女人背后没有男人真是很难成功。你呀,要想事业有所成,就得忍辱负重,做别人的情人。看开了就好了,勾践还卧薪尝胆呢!”

    “那我宁愿一事无成。”

    汤乾坤抓住了香兰的手,有些恳求地说:“我们和好吧?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高尚的、高贵的女人。我保证不再有别的女人了,有你一个就够了。”

    “只可惜,我既不高尚,也不高贵。”香兰温婉地说。

    看着他眉头的痣,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以前的幼稚。她终于明白,其实,以前缠绵悱恻的爱情只是一种表演。她要表演给自己看,有了爱的包裹,一切都纯洁而干净了。但她入戏太深了,以至于把自己都骗了。

    一晌贪欢。

    为了不再见到汤乾坤,香兰辞了职。从集体宿舍搬出来,她无处可去,只好和苑卿同住。她俩住小客厅,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屋子更显得无处下脚。到了月底,住卧室的女孩嫌挤,不愿意继续和苑卿合租下去,香兰无法,只好把卧室租了下来。房租的压力让她更迫不及待地四处找寻工作。

    汤乾坤隔三差五的给香兰打过几次电话,都被挂断了,他明白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女人,心里空荡荡的。想起她失魂落魄的眼神,他心里充满了怜爱,不知道失去了他的庇护,这个倔强而柔弱的女人该如何生活。

    汤乾坤躺在自己的婚床上,床头的灯柔和地照着他。他的幸福生活从来都是让家乡人艳羡的——娶了个大城市里有钱人家的女儿,太太还开办了一所英语培训学校,财源滚滚。

    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太太还没有回家。汤乾坤拨通了太太的电话,但没有人接。他点燃一支烟,目光落在墙上的婚纱照上。他穿着白色礼服,僵硬的笑容让幸福显得很虚伪,太太在一旁淡淡地笑着,像一弯大山中的残月,冷冷地悬挂在宝蓝色的天空中,远远地浮在山巅上。

    他一直奔跑在追逐那轮冷月的路途中。太太长得不尽如人意,她父亲送她去英国学习了几年,回来后她便开办了自己的学校。太太当初选择和他结婚,他相信是她一时发了昏,但她对他公主般的恩宠是他打算用一生去感激的。为了跟上太太的步伐,他停办了公司,把好几年的时间都耗费在考研上。太太是留学生,他觉得自己最不济也应该成为一个研究生,但他始终没有实现这一宏愿。在失望中,他转而研究易经,练习书法。月亮般的太太总是离他很远,遥遥的有些孤冷。汤乾坤一边遥望悬在“天上的太太”,一边追逐着一个个触手可及的女人。

    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城市的夜终于有些静了下来,太太的电话一直没有通。他愤愤地咬了咬牙,猜测着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但他知道,她会有无数个不接他电话的正当理由,就像他很容易搪塞她一样。

    看着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拨通了香兰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他一遍遍地打过去,她终于接了,但没有声音,只是沉默。

    “香兰,在这个晚上,我只想你,我想见你。”

    “你喝醉了。”遥远的声音有些冷。

    “我很清醒。香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

    “永远不了。”她挂断了电话。

    他怅然若失地拿着手机,摇头笑了笑。城市的夜晚很空茫,一如他的心。他渴望纸醉金迷的夜晚把他填满,就像用一个个散发着酸味的硬币把储蓄罐填满。

    听见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他知道太太终于回来了。他赶紧熄了灯,装作熟睡的样子。

    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一个女人穿着拖鞋从客厅逶迤而来的声音。淋浴的声音。

    妻子轻轻地掀开了被子,一个闭紧双眼的丈夫清醒而沉默地躺着。

    城市的夜晚忧郁得像一尾黑色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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