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情人-人人都是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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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苑卿考完研后,整天焦虑不安,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考研了。火车票不太好买,考完试还得等一星期才能回家,她除了睡觉,便是无尽的担心和絮叨。吃过晚饭,苑卿收拾桌子时忧愁满腹地对香兰说:“你说我要是这次又考不上该怎么办呢?”

    香兰说:“工作啊。”

    苑卿叹道:“这年头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要是毕业的时候能找到,我就不考研了。”

    “你肯定能考上的,你考的是本校,考过一年了,又这么认真复习,怎么可能考不上?”香兰安慰道。

    苑卿是个没主见的人,听香兰这么一说,又忽而觉得自己肯定能考上。

    香兰岔开话题:“考上了,你想找谁做导师呢?”

    “李诚。”

    “你怎么会选他当导师?我觉得他偏执得有点神经,而且还那么幼稚。”

    “你可不许说他的坏话。”

    “哪敢啊?我知道你是他的粉丝。我说他坏话,不被你赶到街上去才怪。”

    “那当然。你不了解我们家李诚,他可是个超级好男人。虽然长得丑点儿,但人好得不行。我从没见过他老婆买菜,都是他去菜市场。而且上次我去他办公室问他问题,刚谈一会儿,他看看表说,‘我女儿快放学了,我得接她去了。’你说这样的好男人,天底下哪里去找?”

    “哦,你原来想找个家庭妇男,不是找导师啊。”香兰打趣她。

    “人家和你说正经事呢,你又奚落我。李诚多有才啊,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副教授,过几年就能评教授了吧。”

    “有什么才?鹦鹉学舌,他说的那些话,国外的哲学家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说过了。”

    两人又争执起来,谈起曾经的老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李诚博士毕业没几年,三十四五岁,去年刚评上副教授,也算年轻有为,只是长相欠佳,脸部是大三角形套小三角形。他额头又窄又低,但两颊很宽,松松的肉向两边拉开,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等边三角形。他下嘴唇很厚,并且有些外翻,像一个钝角三角形。他两只眼睛很小,总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他一笑,三角形的小眼睛就变成了一条直线,厚嘴唇咧开,额头上一道道很深的抬头纹稍稍舒展开来,很像一个笑面佛,但没有佛的光泽,因为脸上常长着几个紫色的脓疱。疱还没有化脓的时候,只是几小块油亮亮的疙瘩,顶部蜕了一层层的白皮,看起来,就像是几个含苞待放的紫色花骨朵,带白边的花瓣微微绽开。

    李诚在课堂上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语速很快,说话偏执而富有激情。他总是分不清真实和梦境的边界,给生活注入了很多幻想的成分。他在课堂上会讲起他的童年,八九岁的时候,他为了表白爱情,如何勇敢地为了小女朋友吃蜗牛。他祖母去世的前一晚,他又是如何梦见一颗星星在天边陨落。他表情忧郁,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一层空蒙。他的生活在他的表述中就像一首充满神话和戏剧性的散文体小说,又像是一首抒情诗。

    香兰在菜市场见到李诚的时候,他正拎着一捆大葱站在卖鱼的摊子前看鱼贩子杀鱼。香兰叫了他一声,他愣了一下,顿了顿才道:“对,是何香兰,你住这附近?”

    香兰解释说:“苑卿考研的时候租的房子,就在家属区。离学校近,她上自习时方便。”

    李诚问道:“你还好吧?”

    香兰说:“还好,毕业半年换了好几份工作,现在正在找工作。可能去一家外企吧,第二轮面试已经过了。”

    鱼已经收拾好了,虽已被掏心剖肚,但还在油纸袋里跳弹。李诚接过鱼,有些惋惜地对香兰说:“你不考研可惜了,每年拿一等奖学金,毕业论文也是最优秀的。如果工作不好,明年还是回来读研吧。”

    香兰笑了笑说:“您说过女生不适合学哲学,我还是不读研好。我换手机号了,忘了告诉您。”

    李诚记了香兰手机,看她转身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白色长羽绒服上。李诚对她并没有过多印象,只记得她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叫她回答问题,声音低而柔婉,像空气一样淡薄。偶尔在学校的刊物上能看见她写的一两首诗,虽然算不上太好,但终归是脱掉了孩子气,在校园文学里便显得鹤立鸡群。香兰的毕业论文是他指导的,与她聊过一两次,她只是低着头,不太说话。她像一朵淡泊的小花,并不太让人记得住。他刚才在菜市场见到她,好不容易才想起她的名字。

    星期六的夜晚,下着一点小雪,李诚陪女儿弹完钢琴,想出门走走。路上人迹稀少。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哭。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的回廊哭泣,乌黑的长发半掩着脸。葡萄架是由深绿色的铁杆搭成的,干枯的葡萄藤缠绕着冷冰冰的杆子。架上的枯叶顶着厚厚的雪,像鳞片一样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圈朦胧的灰云,显得神秘而凄凉。他悄悄走过去,女人哭得很伤心,没有注意到他。清冷的雪光映照着女人苍白的脸,是香兰。他心里一惊,正想叫她,但她站起来,跑走了。

    哀愁是李诚喜欢的,看着香兰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他想起了消失在时光长河中哀伤的女人。那么温婉,那么忧愁。香兰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她的美丽背影更像一个十九世纪的女人。

    雪中的邂逅在李诚的诗性想象中美得不近情理。他念到博士,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可能因为其貌不扬的原因,虽然追求过几个,但都以被嘲讽打击收场。后来,同学把袁英介绍给他,袁英虽有点不冷不热,但终归是没有嫌弃他。他把郁积了多年的激情和对爱情的幻想都排山倒海地挥霍了出去。两人不顾父母的反对,不到一年就偷偷结了婚。婚后他才觉得,他并不爱她,只是因为当时有浑身的激情,所以就胡乱找了个宣泄的对象。就像奔流的洪水,只要有个小口子,便会冲决而出一样。

    他觉得生活必须是充满诗意的。因此,他经常在课堂上谈起他美满幸福的家庭以及和太太诗意的爱情。然而,当真正的诗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有些惊慌失措了。

    李诚终于在菜市场又看到了香兰。她化了一点淡妆,头发挽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髻子。他叫住了她。

    和香兰并肩走出了菜市场,他有些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你如果有什么困难,老师们都会帮你的。”

    “挺好的。我面试通过了,从这星期起就开始上班了。”

    “我知道你有很重的心事,但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我很好,真的。我刚下班回来,得做饭了。”香兰笑了笑,走了。

    一袋金橘。一小把油麦菜。她单薄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孤冷而悠长。

    “香兰,上周六晚上我看见你坐在葡萄架下哭了。”李诚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香兰停住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哭?你是一个行走在崩溃边缘的人。”

    她回头望着他,有些诧异。李诚快步跟了上去。他们一起走了一段,一直没有打破沉默。到了一栋楼下,香兰停住了,抬起头说:“我已经到家门口了,屋里太小,也不好邀请您进去坐,我真的很好,谢谢老师。”

    香兰吃完饭,打算关掉手机,认真做翻译。稿子催得很急,从这周起,她白天得上班,晚上需要翻译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还得六点半起床赶公共汽车。

    正要关机时,李诚发来了一条信息,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自从那晚看见你在葡萄架下哭泣,我这几宿都没有睡好,我总想着你流泪时美丽的眼睛,香兰,你是一首忧伤的诗。

    香兰惊了一下。这怎么可能?李诚是大家公认的道德模范,他的生活除了看书、写论文就是带孩子。吃完晚饭,他先带女儿出来散会儿步。散完步,再陪她弹一小时钢琴,然后给她洗澡。等她躺到床上,他就坐在床边给她念童话书,一直等到她睡着,他才有时间看看书。周末就更忙了,女儿报了各种各样的班:奥数班、英语班、舞蹈班、模特班、击剑班……一个男人只有先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男人,家庭的义务都没有尽到,怎么可能承担社会的义务呢?李诚总是这么说。

    想着李诚的信息,香兰感到有些反感,但他毕竟是老师,批评他又有些僭越,遂而选择了沉默。李诚偶尔给她发条暧昧的短信,她也止于礼仪很客气地回过去。

    2

    转眼,寒假已过,苑卿从家回来了。她考研刚过国家线,但没有通过学校的面试线,于是整天失魂落魄。香兰心疼她,劝她别再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再考一年的话,心理恐怕承受不了。苑卿一会儿觉得不该再考了,说起考试就有些惧怕,但一会儿又下定决心再考一次。

    关于是否考研这个问题,每天她要和香兰讨论很多遍。香兰拿她没办法,就给她出主意说:“要不这周六我们请李诚老师来家里吃晚饭,你可以好好问他。”苑卿当即反对。因为房子太小,只有一间卧室,小客厅其实只能算一个过道。苑卿的床贴靠着墙,床前放了一张小桌子是吃饭用的。平时吃饭,苑卿坐床上,香兰坐凳子上。吃完饭,需要把凳子收起来,否则不能走路。但香兰安慰她说没关系,老师哪能笑话自己的学生。

    想着香兰沉默那么久,现在突然要请自己吃饭,李诚有些受宠若惊。

    李诚上午就去花店定了一束百合,本来想买玫瑰,但又觉得太直接了,还是委婉曲折比较好。虽然离香兰的住处不太远,走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但怕拿着花让学生或同事看见,他只好开车过去。

    香兰在门口接他,看到他手里的花说:“别把给师母买的花拿下来啊,要不你放后座吧。”

    “小坏东西,这是给你买的。”

    香兰接过花,一进门就递给了苑卿,笑道:“苑卿,李老师买给你的。他让你别灰心,好好准备考试,每天心情像花儿一样,就肯定能考上了。对吧?李老师。”

    李诚赔着笑,点头说:“对,好好考,你最主要是调整好心态。”

    苑卿兀自激动不已,拿着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想了想,从洗手间提出一只塑料桶,把包装纸解开后将花放到了桶里。

    “这么好看的花,放在塑料桶里真可惜了。物不尽其用。”李诚有点惋惜。

    “把花往这里送,只能放桶里养了。它太娇贵,我们拿不出和它相配的花瓶。”香兰围上了围裙,踅进厨房去了。

    苑卿准备剥毛豆,抽了一条凳子招呼李诚坐。李诚心猿意马地说:“什么菜这么香,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很窄,两个人在里面就不太容易转身。李诚不知道该站哪才好。只见抽油烟机的罩子上布满了黄色的斑点,有些地方已经变黑,那是无法洗去的油垢。热气熏上去,厚厚的油垢有些融化,变成黄色的油珠缓缓地往下爬,像一只只肉嘟嘟的鼻涕虫。靠近水池有一个大洞,连着下水管,没有盖子,散发着一股泔水的臭味。

    李诚帮忙把菜洗好后,一下子把水全倒在水池里,洞口便汩汩地冒出黑黄的脏水来。香兰忙拿来拖把堵住,笑着说:“忘告诉你了,水要慢慢地倒,下水道有些堵,倒急了就会返水。对了,快快,把厨房门关上,抽油烟机不太好,油烟都往房里跑。”

    “你怎么能住这种房子?条件这么不好。”

    “这房子还一千八一个月的房租呢。不过,住习惯了,也觉得挺好的。”香兰一副很满足的神情。

    李诚有些膜拜贫穷,原始的贫穷和纯洁是同义的。同时,他也很注重出生,高贵的血统是他一直渴慕的。虽然他父亲只是普通的工人,但追溯到高祖父,光荣的历史让他骄傲。他高祖父是一个大地主,解放的时候,高祖父已经去世,祖父一夜之间一文不名,过了两年也吐血而死。高祖父的土地让他的腰挺得很直,因为土地、金钱和高贵是同名的。作为地主的高贵子孙,他不禁垂怜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贫穷姑娘。同情心与爱纠缠在一起紧紧攫住了他。他对香兰说:“你在北京生活这么艰难,家里从来不管你吗?”

    “我妈生下我就去世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外婆和舅舅去年也走了,家里就没什么人管我了。”香兰很平淡,“我生活艰苦吗?我觉得还好。”

    锅里的菠菜在嗞嗞地响。李诚三角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香兰居然受过那么多苦。以前如果说对她的感情是单纯的爱慕,现在已经加上了尊敬和景仰。一切的苦难都能打动他。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在香兰面前,他骤然觉得有些自卑起来。看着香兰挥舞着锅铲的瘦弱背影,他半晌没有说话。香兰转过身来,见他小小的眼睛清亮亮的,噗地笑道:“李老师,你快出去吧,太呛了,都快把你熏出眼泪了。”李诚只得怏怏地走出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李诚不免夸奖香兰的厨艺。苑卿也真心实意地说:“她做菜可好吃了,谁娶她真是有福。”

    香兰打岔道:“你不是想问李老师考研的事吗?让他帮你参谋参谋。”李诚开始高谈阔论起来,香兰默不作声。

    吃完饭,香兰收拾碗盏,苑卿和李诚又谈了会儿。在李诚的热烈鼓励下,苑卿决定再考一年,因此恳求香兰:“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你走了,要是搬进来一个闹的,我可没法学习了,而且招租也挺麻烦。”

    香兰看她决心已定,也不好再劝她,于是肯定地说:“我不会搬的,放心吧。”

    李诚要走了,香兰让苑卿送他。李诚虽然心里不太高兴,但也不便显露出来。他觉得自己受了小小的骗。他一直以为是香兰单独请他来家里吃饭,兴奋得一早就去买了花,却不知是为了苑卿考研的事。但这样总比冷漠好。为了表示他的热情,他又关切地对苑卿说:“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你可以随时问老师,好好考吧,女孩子多读点书好,以后再念个博士,留在高校多好。哪像香兰,那么好的成绩,真是可惜了。”

    香兰笑道:“我只是一段朽木而已。在学术上,老师可不要指望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李诚转眼便到了家,太太袁英加班还没有回来,女儿悦悦在姥姥的屋里看电视。他骤然生气地大声叫道:“悦悦,你不好好练琴,看什么电视?你妈没时间管你,你就越来越不听话了。”姥姥解劝道:“孩子刚吃完饭,歇会儿。”李诚也不好再做声。

    他躺在床上,望着桌上一个六寸大的木制相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那是他和袁英打算偷偷领结婚证那天在学校大门口照的。袁英和他很有夫妻相,精精瘦瘦的,笑起来,单眼皮的小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细缝,像用刀在脸上轻轻划开的两道伤口,隐匿得几乎看不见。他的手轻抚在她单薄的肩上,神情肃穆。

    李诚走到桌前,把相框上的灰尘擦了擦,收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香兰刚走出办公楼,便听到有人叫她。她循着声音看到了李诚。

    香兰愣住了,李诚将车窗又往下摇了摇,对她说:“我来接你下班。”他很高兴的样子,钝角三角形的紫色嘴唇咧成了两条平行线。

    “宝贝,惊喜吧?早上我开车跟着你的公交车过来的。”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有同事陆续出来,香兰怕遇见同事,只好上了车。她有些生气地说:“不许叫我宝贝,我也不用你接我下班。”

    古典的女人或许都这样吧?他想。那些十九世纪高贵而忧伤的女人都是将自己的爱埋在心底。他望了她一眼,说道:“我爱你,宝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三个字,有时候我夫人逼我说,我都不会说,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爱你。爱得让我绝望,爱得让我哭泣。”

    “你去做诗人挺合适的,怎么搞哲学去了?诗歌界会感到遗憾的。”俄顷,她正色问道,“你为什么爱我?你了解我吗?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怎么会爱我?你不觉得太莫名其妙吗?”

    “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我爱你纯洁而坚强的灵魂,就像一个久在喧嚣中的人爱上山涧中一条清澈的小溪。你遭受过那么多苦难,但还这么坚强。看着你温柔的笑,我总是很感动。一想你,最先想到的是你笑起来露出的小白牙。”李诚激动不已,为了他终于找到的爱情,两眼又湿润了,他腾出右手来握住了香兰的手。

    “你不是很爱你太太吗?”香兰抽出手来。

    车窗外飘着雪,车堵得厉害,车子停停走走,像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不成腔调的曲子。“我从来没有爱过她,那是过日子,你明白吗?”

    他对香兰说,他和袁英之间虽然和睦共处,但他找不到爱她的理由。袁英是学化学的,做项目、带课题组,总是很忙,经常晚上十一点多才疲惫地回到家,周末也待在实验室。她总是很疲惫憔悴的样子,头发脱落很严重,头顶的头发已有些稀疏,只好烫了发。但烫过之后,头发显得更加枯黄,就像她的脸。有时看袁英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他会温存地给她捏捏脚,揉揉肩,但连吻她的冲动都没有。

    袁英很顾娘家,把农村的父母都接到北京来了,生活的重压自是不必说,对于女儿悦悦的教育,他和岳父岳母之间更是常常闹矛盾。悦悦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正忙着写论文,悦悦臭气熏天地跑进来,在他面前站定说:“爸爸,爸爸,悦悦有东西给你。”他停下笔,伸出手去接住,竟然是一把屎!他气得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悦悦哇哇地哭着去找姥姥告状。

    岳母进来说:“小孩子调皮一些,你下手怎么那么重?小屁股都打红了。”

    李诚气呼呼地说:“她就是该打!孩子都被你们教育成什么样了?五岁了,还在地上随便拉屎,你们都把她教育成一只动物了!”

    岳母收拾着地上的粪便,念叨着说:“小孩子嘛,哪有说打就打的,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打出了什么毛病可怎么得了?”

    晚上他正打算睡觉的时候,袁英又找他算账,说他竟然不仅打孩子,还对她妈那么凶。他实在懒得解释,就转过身去不理她。她的火更大了,两人又闹了一场。对于他们的婚姻,李诚家里当初一致反对,现在虽然悦悦都六七岁了,但老父母还是不太接纳这个儿媳,隔三差五地在李诚耳朵边念叨些袁英的种种不是。

    “当初我和袁英结婚更多是出于同情,她长得不好,年龄那么大,又不是处女,在我之前,她有过男人,还染上了阴道炎。”

    李诚在课堂上就说过太太不是处女之类的话,但他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堂吉诃德一样的骑士,捍卫的是理想和骑士精神,对于现实,是应该掉过头去不看的。唯其不正视现实,捍卫理想的行动才显得悲壮和可歌可泣。

    香兰上大学时就觉得李诚有些病态,现在更是加上了点嫌恶。她冷冷地说:“你不能为了讨好别人而侮辱自己的太太,你不是说要尊重自己的历史吗?你这么侮辱她,我只是觉得你很没有修养与人品。”

    雪一直在下。车停滞在街道上,只能缓缓爬行。一个老乞丐敲了敲车窗,托着一个铁皮碗。李诚把车窗按下了一条缝,狠狠地骂道:“妈的,你想找死!”乞丐转身走了,他关好车窗,气愤地说,“这些人就该死。他们是社会的虫子,人类的垃圾。他们这么没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对付这些人,就应该狠一点,用根鞭子抽他,他才会有一点做人的上进心,社会越惯他,其实是害了他。”

    “我真是为师母感到悲哀。”好一会儿,香兰才幽幽地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对她挺好的。”李诚似乎有些委屈。他自认为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在各方面,他无不做得尽善尽美。当年他和袁英读博的时候结了婚,袁英快毕业的那一年怀孕了。学校照顾他们,给了一间宿舍让小夫妻俩住下。袁英挺着个大肚子去做实验,他总是陪着。袁英特别能吃,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夜,他常骑着自行车,拿着个小塑料桶,去学校旁边的巷子里买骨头汤炖玉米棒子。买回来,他自己从来不吃。早上,天还不亮,他就骑着自行车去买早餐。袁英有时胃口不好,他就拿个勺子喂她。

    他望了望香兰,自豪地说:“那个时候做学生很穷,能吃顿羊蝎子就很不错了,我怕袁英营养不良,总是想尽办法给她弄好吃的……”

    “别再说了,我想下车。”

    “很感动吧?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我愿意把我能够给你的一切都给你。”

    “我不需要,我要下车。以后请你不要再和我联系了。”香兰想打开车门。

    “危险,宝贝。我知道,你是嫉妒了。我的小宝贝嫉妒了。”他有些高兴地哄她,“她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我从来不爱她,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

    “我怎么会嫉妒她?我又不爱你。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怜了。我想,连这样同甘共苦过来的感情,你都要去侮辱,要去背叛,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你不会去背叛?当初,她一边读博士,一边顶住你们家的压力和你结婚生孩子,还要做实验,写论文,条件那么艰苦,我真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怎么熬过来的。但你现在这么莫名其妙地说爱我,这么轻易地侮辱她,你让我对婚姻很绝望。”

    “当一个男人为你背叛一切,你应该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才对。”

    “我只是觉得恐惧。”

    “我是真心爱你的。”李诚三角形的小眼睛流出了泪。他求她,让他走进她的生活,让他关心她,爱护她。

    “你希望我怎样呢?做你的情人?我不愿意。因为……因为我做过别人的情人,我曾经糊里糊涂地爱上过一个有妇之夫,还怀过他的孩子。”她想断绝他的一切希望,遂而艰难地提起了自己的过去。

    车在雪里缓缓地行着。堵在前面的是一辆银色奔驰,车顶松松地覆着厚厚的一层雪,美丽洁净得像童话里的世界。李诚激动得难以自抑。他的世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虽然他知道这个世界肮脏得乱七八糟,但他并没有亲眼睹见过。

    情人——多么美丽的字眼。香兰的历史让他着迷,一个无父无母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女孩,有着纯洁的贫穷,后来又做了别人的情人。她清亮的眼睛仍是那么单纯,但有着动人的故事。这种复杂的单纯符合他对女人的一切美好想象。

    “香兰,你不仅是一个诗人,你本身就是一首诗。白玉微瑕才是美的。你这样坦诚,更证明了你是值得我用心去爱的女人,也证明了你是爱我的,虽然你嘴上不肯承认。”李诚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

    香兰无话可说。上大学时,李诚刚分到学校来,她和苑卿一样,还崇拜过他一阵,但上了一年学,看了几本书,就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新意,崇拜之情也就灰飞烟灭了。再上他的课,只觉得他很偏执,但没有想到他在生活中会这么单纯。这种单纯近乎执拗,没有丝毫心机和城府。香兰想,如果在以前,她是无法抵挡这种真挚的爱恋的。但现在经历了一些世事,明白这种真挚中糅合了他诗性的幻想,因此,对他的感情,她只当他是孩子在撒娇,并没有太放心上。

    3

    因为苑卿要继续考研,香兰答应她不搬走,所以对李诚无处可躲。况且,他也没有什么侵略性,只是一味地对她好,香兰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姑且把他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又到了柳絮飘飞的季节。爱情给了李诚灵感,他在学校办了一个讲座,题目是《爱情的耳朵》。香兰作为他的特邀嘉宾坐在前排,但她有些后悔来参加。

    李诚像一个诗人一般,在讲台上饱含激情地说:“爱为这个平凡的世界赋予了神奇的力量。日本的一本书叫做《水知道答案》,说的是一个人用水做实验,每天对着几百瓶水说话,用冷漠的语气说‘我恨你,我讨厌你’,水凝成冰的时候就结成很不规则的晶体。但当他深情地一遍遍地说‘我爱你’,奇迹发生了,水结成了很美丽的规则晶体,而且排列整齐。他一遍遍地试验着,最后他发现,对着水说‘我很感激你’的时候,水结出的晶体是最美丽的。我分析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只包含单方面的情感,但是感激却表示一方的付出和另一方的接受。”

    李诚的眼睛在香兰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又迅速移开了。香兰低着头,微微听着。李诚讲课老是那些理论,她已经听熟了,只是徒增厌倦。

    讲座结束后,有几个小女生围上来,要和李诚请教问题,还有一个很崇拜他的女孩摊开了精美的笔记本要他签名。香兰想趁乱走掉,但李诚叫她等一会儿。在小女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等着他。

    西方哲学史的办公室是一个小套间,外间靠墙放着两个书架,对面是一张沙发,罩着淡青色的布,旁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稿纸和书。

    香兰跟着李诚走进里间办公室坐下,问道:“有什么话?鬼鬼祟祟的。我又不是那瓶水,听了你的话也不能结成美丽的晶体。我也不会说‘我爱你’、‘我感激你’之类的话。”

    李诚关上了门,拖着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神情严肃地说:“香兰,我打算离婚了,如果我被扫地出门,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离婚?为什么?”香兰惊道。

    “你还需要问原因吗?你说我为了谁?我究竟为了谁?”

    “李老师,你脑子有毛病吧?做事情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的。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我们之间,连手都没有牵过呢,你发神经离了婚,我可不对你负责啊。”窗外,柳絮飘飞,像下着漫天的大雪。

    悦悦来了,在外间的办公室里唱着歌。悦悦和父母一样,眼睛小小的,但皮肤很白,稀疏而柔软的褐黄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辫。

    “宝贝,你先到楼下玩会儿,爸爸马上就下来。”李诚走到外间办公室吩咐道。

    悦悦嘟着嘴说:“我不,外面柳絮太多了,我就在这等你。”

    李诚无法,只好用缓兵之计,让她安静地写作文。悦悦开始不高兴了,“就知道让我写作文,惠惠的爸爸‘五一’都要带她去海南玩。”李诚摸摸她的脑袋,答应她说,只要她每周写一篇作文,“五一”就也带她出去旅游。

    悦悦乖乖地坐下来,咬着笔嚷道:“怎么开头才好嘛?是‘啊,我多么爱我的爸爸。’还是‘我爸爸今年三十五岁,是一个教哲学的副教授。’作文的开头太难了。”

    李诚批评她只会写这么平淡的作文,没有一点创意,“爸爸难道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吗?身上肯定有很多值得写的东西,是你平时根本就没有注意观察。而且,写作文要会想象,可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爸爸还有很多秘密,就不能动脑子想想吗?”

    悦悦把耳朵捂起来,让李诚给她写一个开头。

    “你别和我讨价还价!爸爸还有客人,自己乖乖地写。”他命令完毕,开门进了里屋。

    “爸爸,我不写作文了,好吗?我想画画。”悦悦敲了敲里间办公室的门。

    “那你就画画吧,要不就去楼下玩。爸爸马上就下来。”

    香兰的心里有点难受。她怎么不小心又陷入了这种泥沼中?这是她不愿意的。她低头说:“把门打开吧,我觉得怪怪的。我和你又没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见不得人的样子。”

    “还没什么?我都快为你离婚了,你还说没什么!”李诚靠近她,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爱上你之后,我和袁英已经几乎没有性生活了,我没有办法把身体和爱情分离开来。有时她要求,我也说我累了。我宁愿想着你自慰。我尽量做到每个细胞都是纯洁的,都是属于你的。”

    悦悦在隔壁唱起了不成调的歌,声音清脆。香兰打了一个愣怔,“你这么做只是让我为难,我只能不见你了。”

    “我永远爱你,即使你永远都不见我了,我依然永远都爱你。”

    永远这两个字让香兰觉得李诚的话很虚假,但是他一脸真诚,甚至眼里蓄满了泪,就快滚落下来。她很少看见男人哭,但李诚在她面前总是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吻了吻她的手,泪沾在了她的手背上,“我永远爱你,一辈子都爱你。”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谁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这句话你都没听说过吗?”

    “我的爱比天地更长久。”

    “我不想和你说了,但请你不要一时冲动而离婚。作为一个女人,袁英多不容易。如果是我影响了你们,我只能再也不见你。除了师生关系,我们之间顶多只能算比较好的朋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怎么什么都否认了?你害怕了?爱情需要勇敢,你不明白吗?即使唾沫把你淹死了,为了爱,你也得勇敢。”

    “我否认什么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勇敢?我和你有什么特殊关系了?为什么要把门关着?你总是这样,我以后永远都不想再见你。”香兰提高声音发起脾气来。刚才怕悦悦听见,两人都压低了声音。李诚一把抱住香兰,想用吻堵住她的话。香兰一把推开她,打开了门。

    “这是香兰姐姐。”李诚尴尬地跟了出来,向女儿介绍道。

    香兰走过去看了看悦悦画的画。画上,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一只鸟在天上飞,满纸都涂上了绿色。香兰装作欣赏的样子说:“画得真好看,你是在画爸爸和你吧?怎么没画上妈妈呢?”

    悦悦说:“妈妈从来不带我出去玩。”香兰摸着她的小马尾辫说:“那是因为妈妈太忙,她工作那么辛苦,就是为了你能开心地玩,穿漂亮的衣服,还能画画……”

    李诚轻轻咳嗽了一声,“香兰,那本罗素的书你先看吧,不用急着还。”

    香兰道完谢,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笑着亲切地对悦悦说:“别忘了把妈妈加到画上去。”

    香兰一走,李诚便求悦悦别把香兰姐姐来借书的事告诉妈妈。悦悦记起爸爸刚才逼着她写作文,心里记了点仇,现在轮到她当将军了。

    她小小的脑袋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不能告诉妈妈香兰姐姐来借书,但既然爸爸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她,她便感到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她摸不清楚,但至少能以它来要挟爸爸,去海南旅游、允许她每天看两个小时电视,当然是不用说。爸爸甚至还答应她把两个小时的练琴时间改成一个半小时。不!一个半小时也太多,她想了想,最后改成了一小时。爸爸从来不像现在这么有求必应。当然,她不愧是哲学家的女儿,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但悦悦一下子得了这么多好处,实在需要和人分享,最主要的是她需要证人,万一爸爸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呢?吃晚饭的时候,她站在凳子上郑重宣布了自己的快乐:爸爸暑假要带她去海南,而且还答应她,每天只练一小时钢琴,而且……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爸爸答应了她多少要求了。

    袁英拉她规矩地坐下来:“行了,行了,好好吃饭,爸爸在骗你呢!”

    悦悦咬着筷子,有些炫耀地说:“爸爸才不骗我,我们下午说好的,只要我不说香兰姐姐下午去办公室借书的事,他就……”

    李诚抬头望了她一眼,悦悦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已经不可挽回了。她不知道爸爸是否还会履行他们的协议,她用有些强调而又有些讨好的语气看着妈妈说:“反正爸爸答应我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一家人重又埋头吃饭,不再言语。

    袁英一直对丈夫非常放心。他老实、幼稚,除了书本,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他除了上课,就是回家带孩子、看书。哲学界的研讨会他也难得参加一回,而且他还长得不太如人意,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出轨?袁英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把孩子和家庭都放心地扔给了丈夫。同时,她又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虽然她知道李诚对她死心塌地,但人到中年,不免产生新的激情,她不得不防。

    吃完晚饭,悦悦在弹钢琴,李诚窝在卧室里上网,袁英关了门。她把手搭在丈夫肩上,装作很不在意地问道:“悦悦说的那个香兰姐姐不会是去年毕业的那个何香兰吧?高高瘦瘦的,诗写得挺好。”

    “你见过她?”李诚惊了一下。在太太面前,他永远老实巴交的。

    “你忘了?她来我们家交过论文。你不在,交在我手里。你后来还提起过她几次。只是她都快毕业一年了,回来找你借书做什么?你鬼鬼祟祟的,还不让悦悦告诉我。”

    “你难道怕她爱上我?”李诚心里充满了自豪,有些逗趣地打岔说。

    “这我倒不担心,人家长得像朵花似的,又年轻。你长得不好,还没钱,除了我要你,还有谁会要你?”袁英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种话袁英说过很多回。以前他都没有什么反应,但今非昔比,她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还待在这婚姻的牢笼里,只是因为同情她。如果离了婚,谁会娶她?快四十的女人了,长得不漂亮,还一点不懂得温柔。他骤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牺牲都是毫无意义的。太太没有一点感恩,而只是觉得他找不到别的女人而已。

    悦悦的琴声在屋里挣扎爬行着,像只断了翅的蚱蜢,飞不起来,只是胡乱扑腾。

    “我们离婚吧。离了,你就知道有谁要我了。”他说得心平气和,又像在开玩笑。

    “给你阳光你就灿烂。你还真敢离呢?悦悦都快弹完琴了,还不给她洗澡去!”

    “这么大的女儿了,为什么还让我给洗澡?她都八九岁了,乳房都有点发育了,我不能再给她洗澡了。你像一个当妈的吗?你带悦悦出去玩过几次?你回家早的时候是八九点,有时是深更半夜,你累了,身体不好了,就朝我发火,说我不体贴你。一个男人,还要怎么体贴你?我怕你累,孩子都是我自己管着,我每天陪着她做作业、弹琴,周末带她去上辅导班。我父母病了,卧床不起的时候,你也说忙,从没想过去看看。”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以前在太太面前他很少大声说过话,但现在有了后盾,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

    “你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发神经了?还来劲了!”袁英摔门出去了,高声道,“悦悦,还不洗澡睡觉。”

    悦悦披着浴巾进来的时候,李诚已经躺在床上了。悦悦爬上床,在他身边睡下了。“宝贝,你看你头发还是湿的呢,待会儿再睡。”他用浴巾给女儿擦着头。

    袁英进来了,大声命令道:“悦悦,今天和外婆去睡。”悦悦正待撒娇,袁英已从床上把她抱了下来。

    门关上了,袁英在床边坐了下来,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和香兰究竟怎么回事?”

    李诚背过身去,没有答话。

    “我问你话呢!让我看看你手机。”

    李诚乖乖地把手机递给了她。袁英想打开信息收件箱,但已被加了密码锁。袁英把手机摔在一旁,问道:“你和她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别瞎猜,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只是不想和你过日子了。男人做到我这份上觉得挺没有意思的,有老婆和没老婆一个样。”

    “那你手机加锁做什么?你想离婚就趁早,女人过了四十岁就不好再嫁了。”她平静地拉开了另一条毯子,远远地躺了下来,背过身去。李诚心里窝火得很,夫妻感情到了连架都吵不起来的地步,还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第二天,袁英早早起床穿衣,李诚也坐了起来。袁英一般起得很早,胡乱吃点东西就去上班。但李诚没有什么课,大都日上三竿才起。

    袁英淡淡地说:“今天起这么早?”一块窄小的长方形穿衣镜用黄色透明胶带粘在门后,像撕开的一个伤口。她站在门边,没有转过身来,只留给她一个穿着蓝色套裙的成功女人的背影和镜子里的愁容。

    “你不是提出要离婚吗?”李诚说。

    “我们都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仍在欣赏着自己的裙子,对丈夫的话有些心不在焉,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什么都不要。”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什么也顾不上了。

    “你还是再想想吧,我怕你后悔。”袁英对着门上的镜子站了一小会儿,终究没有回头看他便走出了房门。

    他被太太的背影深深地刺伤了。他本以为她会大哭大闹,他也许会心软下来,出于同情而不离婚,就像当初出于同情而结婚一样。思索一宿,他已经把怎么安慰她的话都准备好了。如果她泣不成声,他就抱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你一直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只是我不好,没有这个福分。”如果她哭得不近情理,他就干脆说:“当初我娶你只是因为同情你。”太太可能继续哭,他就给她擦擦泪对她说:“袁英,我知道你很坚强。我们虽然离了婚,但还有悦悦,她是我们的历史,我们这一辈子有了她,就永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等到太太平静下来他就应该表示离开,再抱抱她说:“你不要再那么拼命地工作了,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一切就这么自然地顺承下来,既表达了自己的委屈,又显得有情有义。

    然而,袁英没有哭。他精心准备了一宿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一直以为一提离婚的事,太太便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她竟然那么平静地说:“我怕你后悔。”他感觉受了冷落,愧疚感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起床穿好衣服,走到小厅,瞥见桌上袁英剩下的小半碗粥,他皱了皱眉。他非常痛恨喝粥,但岳母每天早晨端上来的都是粥。李诚有一次鼓起勇气建议她早餐应该换些花样,岳母惊诧地说,每天都不一样啊。她为自己的辛劳没有受到肯定而有些生气。李诚不敢再说什么。每天确实不一样,一个星期轮着喝玉米粥、菜粥、红豆粥、绿豆粥……咸菜也是轮换的,但不都是粥吗?

    这天早上,他竟喝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岳母高兴地劝他再吃一些。李诚喝完粥,擦擦嘴说:“妈,我真的很讨厌喝粥。不过,现在吃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他终于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岳母正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让他的话也变成了流水。老太太关了水龙头问道:“你说什么?”李诚轻声说:“没什么。”他没有勇气走到门边再说一遍,但毕竟已经说过了,也算是自己奋力抗争过的一个明证,他心里颇觉得解恨。

    从家里溜出来,李诚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想给香兰打电话,但知道她上班时从来不接,只好忍着。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他兴高采烈地给香兰打电话报告:“她已经决定考虑离婚了,你高兴吗?”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香兰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问道。

    “如果我离了婚,我就娶你。”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

    “我们离婚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觉得有什么愧疚。”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我偶尔见见你都觉得烦,看你那么弱智,情商那么低,那么傻,我们生个孩子肯定是傻子,我才不会让自己往火坑跳呢。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情商更低的人了,你还是别离了,离了婚谁要你啊?”香兰说。

    “你别气我了,我知道这不是你心里话。”

    香兰无话可说,只好劝他别和太太赌气,让他至少也要为悦悦考虑一下。李诚本来打算下午去接香兰下班,两个人一起做一顿饭算是以后要一起生活的仪式,但是香兰的话让他失望透顶。

    李诚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逛荡了一半天停了下来,突然觉得无处可去了。当然不能马上回家,哪有这么快就投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刚才出门是为了宣战,但在心底,那是他和家庭决裂的无声宣言。刚从家门口走出来的一刹那是多么痛快,好像被关了多年的一只鸟终于飞出了笼子,但现在飞出来了,竟然无处可去,他感到有些怅惘。他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久久凝神。

    “李老师好。”他抬起头来,一个学生正和他打招呼。他礼貌地微笑着点头。看着学生走远的背影,李诚觉得坐在那里太不安全。学生那么多,要是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会不会让学生看出来他和太太在吵架甚至在闹离婚呢?他觉得每个人似乎都能够从他脸上看出这个秘密,而他又是很注重维护光辉形象的人,所以只好转移阵地。往前几步是一个网吧,他走了进去。

    玩了会儿网络游戏,他又觉得无聊,于是从网上搜了一首诗发给香兰。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付你——用我的血液。”

    从学校出来,李诚去麦当劳要了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原来他都是和女儿一起来的。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没人打电话来叫他吃饭,他自由得无所适从。现在去哪也没人管了,但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让他空虚得很。自由了,反倒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个权利了。

    从麦当劳出来,李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地上的阳光像水银一样,亮晃晃地淌了一地,晃得他眼睛都很难睁开。该去哪呢?从家里出来,已经无数次面临这个问题了。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进小店看看东西打发时间。

    幸好悦悦的电话给他解了围,她放学后要他陪着买书。李诚终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回家,长舒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没人让他解释为何一整天不在家,这本来就是稀疏平常的事,虽然对于他意义重大。在这一天里,他终于透彻明白了婚姻的种种好处。

    熄灯了,悦悦似乎已经睡着了。“悦悦,悦悦。”他轻轻叫了她两声。悦悦平静而甜美地呼吸着。他偷偷溜进袁英的被窝,把内裤褪到膝盖上,爬了上去。袁英平躺着,没有拒绝。虽然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但他抽动了几下就瘫软下来,她刚有一点反应,他就草草结束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裤子拉了上去。两人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把女儿吵醒了。

    房子是李诚刚进校时分的宿舍,五十多平方米的两居,进门是狭窄的过道兼客厅。悦悦的钢琴靠墙摆着,一张四方小桌子低眉顺眼地放在角落里,吃饭时才搬出来,否则就会挡道。小房间是悦悦的姥爷和姥姥住,放了两铺床。本来是想让两个老人睡一张床,悦悦睡一张床,但悦悦不乐意和老人住,所以一直和父母挤一铺大床。

    悦悦已经睡得很死了。李诚握着袁英的手轻声道:“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虽然婚姻是枷锁,但一个好男人要对家庭负责。”

    袁英淡淡地回道:“你随便,我无所谓,只是离婚要趁早。”李诚叹了口气,从袁英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然后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除了自己的骨肉。他突然有种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感觉。

    人被委弃到这个世界上来,注定要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不快乐的地球上。每个人都是孤儿。想着想着,他不禁更加伤感起来。

    第二天,李诚打电话和香兰解释说:“我不离婚并不代表不爱你,好男人需要对婚姻负责,你知道吗?”

    “你爱离不离。”香兰冷淡地说。关于离婚的事,她没有再劝他,她知道这是根本用不着担心的。

    对于李诚,香兰对他没什么好感,虽然他常约她打球吃饭,但她一般一两个月才赏回脸。李诚不再提感情的事,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不咸不淡。

    4

    冬去春来,苑卿终于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到九月,苑卿就要搬到学校宿舍住了。香兰也打算不再住学校家属区,一来可以离李诚远些,二来可以在公司附近租间房子,上班近一些。但香梅的高考分数让她犯了愁。香梅连专科线都差十几分,只好参加成人高考。香兰让她就在省城找所学校念念,但香梅一心一意要来北京,香兰想干脆就让她考以前她念的大学。

    因为香梅念的是成人教育,学校不提供宿舍,香兰只得继续在学校家属区住下去。她把一居室都租了下来,不得不盘算自己的开支。以前供香梅上高中的时候,除了学费和补课费之外,每个月再给四百元的生活费就够香梅日常的基本开销了。但现在香梅要来北京念大学了,除了每年几千元的学费外,吃穿用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香梅十月份参加完成人高考就嚷着要来北京,香兰不免劝她等过了年,开学再来。但香梅说要来“新东方”补习英语,香兰也不好再劝,只得给她寄了钱过去让她买火车票。

    香兰在车站见到香梅的时候,一时没有认出来。香梅肤色黧黑,身材圆润丰满,波浪形的卷发染成了酒红色。虽已是初冬天气,但她只穿了一条黑色百折短裙,赤着腿蹬一双棕色的靴子。红色闪亮的皮革上衣把丰满的上身紧紧裹着,胸前的拉链微开,鼓胀的胸脯在白色低领毛衣里喷薄欲出。香兰嗔怪道:“你冷不冷?别把膝盖冻坏了,可不能光臭美。”

    香兰帮她提着东西往外走,香梅却还在人群里张望。她拉住香兰:“等会儿,金龙说好了来接我的。借你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

    香兰惊诧地问:“什么金龙?”

    香梅正待解释,却兴高采烈地招起手来。一个瘦小的男孩向她们走了过来。他接过香梅手里的东西说:“从地下车库出来我真是绕晕了,所以不能进站接你。”

    黄金龙二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和香梅热烈地说着话。香兰被撂在后座,倒像个局外人。三个人简便吃了顿饭,黄金龙抢着付了钱,又把两姊妹送回了家。当着他的面,香兰也不便多问。

    进了家门,把东西收拾妥当,香梅免不了要和姐姐细细解释。黄金龙是香梅在深圳认识的。香梅读初中时,曾经在暑假去他父亲的鞋厂打过短工。她回县城读高中后,他还偷偷去看过她几次。

    香兰有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明年才开学,你现在就火急火燎地要赶过来。你想来北京念书也是为了他?他比你低半个头呢。”

    香梅撇撇嘴道:“他们家有的是钱,他是个独生子,他爸的鞋厂一两千人呢,听说最近还买了二十套房子和几个店面。他来北京读个专科也是为了玩几年,就是不工作,他们家的钱也够花好几辈子了。”

    香兰不免教育她道:“妹,你年纪轻轻的,别想贪图安逸的事,女人还是要自立的好。”香梅不再答言,只是嚷着累了,要早些睡觉。

    香兰忙着上班,拿出些钱让香梅自己去新东方报名,对她和黄金龙的事也不再过问。

    香梅带过来的衣服都很单薄,香兰挑了两件毛衣和一件羽绒服给她,她睃了两眼又放进了柜子。第二天香梅仍旧光着腿穿着短裙就出去了。香兰要她多穿点,她吞吞吐吐地说:“姐,你的衣服太土了……”香兰无法,只好周末陪她去买衣服。

    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转了一下午,香梅买了一个仿得较好的LV的包,一件衣服也没有挑到。香兰打算第二天带她去官园,但一听说官园也和“动批”差不多,香梅憋了一天的牢骚终于忍不住发了出来。她喃喃讷讷地说:“你不是还在外企工作吗?又不是去不起商场,可你的衣服没有几件品牌的。你都二十四了,不能老穿这种地摊货,你不觉得你的青春很不值得吗?”

    香兰笑道:“我觉得我买的衣服挺好看的,回头率还挺高。”

    香梅冷冷地说:“回头率肯定不是因为你的衣服。”

    香兰不禁叹口气,“现在的钱很不经花。这两年,我一边供你上高中,一边还得还助学贷款。现在终于把贷款还完了,但你又要上大学了。北京的消费很高,我正想着,除了上班,我还得做点什么兼职,否则我俩生活都成问题。”

    香梅不吭声了。香兰继续说:“你别太挑剔了。以前你上高中的时候,我给你寄回去的衣服,都是在这些地方买的,你穿着不也挺好的?”

    香梅咕嘟着嘴说:“那也叫好?很多衣服我都已经淘汰了,金龙决定全部重新给我买。昨天我还清理了一袋扔了。”

    香兰不高兴地说:“你不穿也没必要扔了。过年的时候你带回古茶多好,古茶的亲戚那么多,你带回去,大家都抢着要。以前我上大学的时候,我自己没买什么衣服,但同学给了我很多,我都带回去了,每次都是一大编织袋。”

    香梅很讨厌她这么唠叨,尤其不喜欢她教育人的口气,不禁嘲讽道:“几千里的路,你带些旧衣服回家,你以为别人会感激你吗?要送就送新的。”

    香兰被她的话噎住了,兀自嘟哝着说:“我带回去的衣服质量都挺好的,比镇上卖的新的都好,只是我穿着不合身。”

    两姊妹不再说话,空气有些闷闷的。回到家,香兰拿出五百元钱给香梅,让她自己去买衣服,香梅执意不接。第二天,香兰下班到家,看香梅买回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虽想说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姊妹虽偶尔有些小争执,但香兰熟稔妹妹幼稚执拗的脾气,所以也不过多计较。

    香梅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不觉便已上完了培训班。成天无所事事地和黄金龙腻在一起,香兰难免又要说她。香梅不愿意听香兰唠叨,想着明年就可以来北京上学,所以培训结束一周就回了古茶。

    5

    李诚打算开创一番事业了。他看上了家属院一个正待转让的小火锅店。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出面开火锅店不好,因此和香兰商量,想以她的名义开。被香兰奚落了一顿后,李诚遂而也觉得开火锅店太辛苦,又琢磨着开一个水果店。他认真算了算,在学校开一个水果店,每天那么多学生买水果,而且学校的店卖得比外面贵,一个月下来赚的肯定比工资高。但天天守在水果店也不好,又不知去哪雇人,他只得又和香兰商量。这回,香兰把他好好说了一顿:“你一个大学老师,不好好做学问,天天想着开个小店,你这叫不务正业,你知道吗?看你们家真怪,一对教授夫妻,老婆天天想着去卖保险和做化妆品直销,你天天想着开小店。有本事你们先把工作辞了再做。”

    李诚被教训了一通,再不敢和香兰提开店的事,只是私底下暗暗琢磨。他的脸总是长疱,有一天剪头发的时候,理发师建议给他洗个面。那是学校里的一个小门脸,外间是理发店,摆着三张椅子,里间有张小床,可以做些简单的美容,价格都极便宜,办卡还享受八折优惠,洗一次面才八元钱。

    店里只有一个叫阿芳的小姑娘负责做美容,他问东问西,小姑娘总是有问必答。店是阿芳的姐姐开的,投资不过十几万,李诚心底盘算了一下不觉就又动了心。他手里有几万块钱,东拼西凑,开个小店的资金绰绰有余,一年就能挣回成本,以后就是纯赚了。虽然对这个行当一点不懂,但他打算聘请阿芳做店长,一切都由她打理,也不用劳香兰大驾。生意红火起来了,还可以在学校外面开个分店,那时再告诉香兰也不迟。她总是鄙视他,骂他幼稚,他得做番成就让她瞠目结舌。

    阿芳第三次给他洗面的时候,李诚郑重其事地和她谈了这个重要计划。阿芳笑着说:“好啊。”

    阿芳的手指在他脸上温柔地按摩着,他歪了歪嘴小声喊道:“小心一点,右脸上那个疱好像要破了。”

    阿芳说:“你这么严重出油的皮肤真是比较少见。”

    李诚闭着眼睛回道:“这可不,洗完脸,不出半个小时又是满脸的油了。要是我们的美容店开了起来,我拉我们院里的老师都来店里消费,不愁没有顾客。”

    想起以后店里的红火生意和可观收入,李诚不免感慨,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他想开起第一家分店,他就辞职,他得把精力投入到开连锁店上。他已经想明白了,教书发不了财,即使做教授又如何呢?他得另寻门路。

    李诚本不想过早把自己的宏伟蓝图告诉香兰,但终究按捺不住。又不好直接和她说,怕她打击,只好带她去做一次美容,探探她口风。

    他在外间理发,嘱咐阿芳认真给香兰做美容。阿芳一边给香兰洗脸按摩,一边不停地和她搭话:“李教授常和我说起你,他说你是一个诗人,你都写些什么诗?你喜欢哪个诗人?”

    香兰看她一脸单纯,不咸不淡地懒懒回道:“很多都喜欢啊,比如聂鲁达,比如里尔克。”

    阿芳说:“姓聂的挺少的,我就知道一个聂耳,上小学时候学过,他和聂鲁达是不是亲戚?那个李尔克应该是唐朝的吧,唐朝姓李的挺多。说起唐朝,我最崇拜武则天了。你崇拜谁?”

    “谁也不崇拜。”香兰答。

    在学术方面聊不下去了,阿芳转而说道:“我给你修修眉吧。你的睫毛又浓又长,眼睛又大又亮,真好看,怪不得李教授喜欢你。”

    香兰哭笑不得,诧异地问道:“他和你说过他喜欢我?”

    阿芳一边轻轻地帮她修着眉,一边说:“是啊,他说他非常爱你。你长得漂亮,会写诗,性格又这么好,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温柔的人了,要我是男人,肯定也会爱上你的。”

    香兰看阿芳很会说话,不禁笑了。阿芳赶紧制止她:“别笑。做面膜的时候不能笑,否则会长皱纹的。你真幸福,李教授那么爱你。他人挺好的,最近老给我们买吃的,中午我们很忙的时候,他还给我们送盒饭来。”

    香兰冷冷地说:“是吗?他人是挺好的。”

    出了门,香兰不太高兴地说:“以后别叫我来了,这么差的店,别把我皮肤弄坏了。”

    李诚赶紧把她拉进车里,怕有学生过路看见。看她一脸不高兴,李诚讨好地说:“我觉得他们这店挺好的,近段时间我的脸都不太出油了,还不贵。我想和阿芳合伙开一个这样的店,外间剪发,里间美容。我出钱,阿芳当店长,我要把他们这个店的人都挖过去,你看怎么样?”

    香兰有些挖苦地说:“挺好的,天作之合。但你老婆不是想去卖安利吗?你干脆去当她助手好了。以前我做化妆品推销的时候,我们老板的老公就辞职给她当助手了。”

    李诚听她语气,嘻嘻笑道:“你看你,我要和你合伙,你又不答应,我和人家做,你又嫉妒。”

    香兰煞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对,我可嫉妒了。要是男人都像你这么傻,又这么自恋,肯定都挺快乐的。幸好你读到了博士,又在高校混着,否则你吃饭都成问题吧?你还是别开什么店了,你和那个阿芳只会赔本的。”

    李诚虽心里不悦,但也不明说,以后自己是做大事业的,犯不着和小女子生气。以后等连锁店开起来了,看香兰还有什么话说。

    6

    转眼就到了成教学院开学的时候。陪香梅报完名,已近中午,香兰约李诚出来一起吃了顿饭。李诚看香梅的眼睛直勾勾地,香兰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说:“香梅虽然是我表妹,但也和亲妹妹差不多,以后你们在一个学校,她有什么困难,还请李老师多多关照。”李诚频频点头。

    香梅并不避李诚的目光,四目相遇,她笑道:“姐,你看李老师长得像什么?”

    香兰道:“像谁?”

    香梅笑道:“像个罗汉,额头上的抬头纹那么深,脸上的肉那么松,都垂下来了,挺有福相的。不过比罗汉还多几个疙瘩。”

    香梅还欲说下去,香兰轻轻喝住了她:“你别没大没小的。”

    香兰又向李诚道歉说:“李老师可别和我妹生气,她从小就这样,说话不过脑子的。”

    李诚尴尬地笑了笑,和香梅交换了手机号,表示并不计较。

    李诚隔三差五地发个问候的信息,香梅客客气气地回过去。李诚很闲,加之几乎没有朋友,香兰忙着上班,常不耐烦回他的短信,因此他和香梅的短信不免多了起来。香梅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在情场上已久经磨炼,看李诚不分早晚地给她发信息,心中自然明白,但只是装傻,她喜欢这种被人追求的微醉的感觉。她是太阳,必须有一群夸父追着,否则灼灼的闪耀太过于寂寞。她选择了黄金龙,但陪衬也是必不可少的。

    香梅每天和李诚发不少信息,有点相恋的架势,但她只是谈谈自己的过去,并没有僭越。她是懂得分寸的人,知道如何控制暧昧,否则把纸捅破了就索然无味了。两人不冷不淡,但是谈起香兰,他们闹过一次大别扭。

    香梅在信息里若无其事地问他是否喜欢香兰。

    李诚回道:“很爱。”

    香梅问:“她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李诚回道:“她的一切都值得我爱。”

    香梅正在上课,气得脸色煞白。这个丑罗汉,明明在追求她,但居然还敢去爱别的女人。她给他回个信息是赏他脸,他却不一心一意。况且他爱的人竟是香兰。为什么从小到大,她得到的都是香兰用剩的东西?她从小就拣两个姐姐的旧衣服穿,自己很少买过新衣服。从深圳回家读高二,香兰每个学期寄钱寄生活费给她,还寄些旧衣服回去,只有开学时,才寄一两件新衣服。现在上大学了,她仍然寄住在香兰篱下。好不容易有个有身份的人追求她,还是属于人家香兰的。

    终于熬到课间休息,香梅给李诚拨了个电话,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老王八蛋,你怎么不去死?”李诚还在发懵,她便挂了电话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再上课了,于是悄悄收了书出来。

    李诚低三下四地回电话过去,香梅仍只是哭,没说话便挂断了。他再回过去,被她大吼一声:“你他妈的去死吧!”他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在嫉妒,分明在嫉妒。香梅爱他!他激动得难以自抑。香兰真是太胆怯了,虽然很爱他,但害怕受伤,所以不冷不热。但香梅却像团火。李诚想,被爱情之火烧死也值得了。

    李诚一宿没有睡着,听到袁英窸窸窣窣地起了床,他睁眼道:“今天你送孩子上学吧?我有点头痛。”袁英也不言语,只是催悦悦快点起床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娘俩出了门,他估摸着香兰还没有出门上班,所以不敢给香梅打电话。虽然他知道姊妹俩不太和,但还是谨慎为上,否则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

    挨到七点,李诚迫不及待地给香梅发了条信息:“宝贝,我爱你。上午有课吗?早上可得吃早饭。”

    香梅的短信回得很快:“你这种老毛驴配叫我宝贝吗?你昨天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爱香兰的吗?你一辈子才这么长一会儿?”

    “我的心无法撒谎,我爱的是你。我一直在想,我走近你姐,也许只是为了遇见你。这是命运,你知道吗?爱情的命运。”

    香梅想起他脸上青青紫紫泛着油光的脓疱就觉得恶心。然而,李诚比她大十六岁,从来没有这种年龄的男人向她倾吐过爱情,她觉得无比新鲜。古茶人总是说香兰如何乖巧懂事,让她多学习,现在她不禁觉得有些解恨。香兰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身边只有一个结了婚的又老又丑的男人,还见异思迁。她试探地道:“哥哥,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也许,香兰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

    “宝贝,我发誓,我现在只爱你,否则就让我不得好死。”

    “哥哥,我还是不信。”香梅隐隐地有些快意。不觉到了上课时间,听力课她无法走神,只得调了静音。李诚不停地发信息过来,搅得她心神不宁。

    见香梅不理她,李诚又发了个信息和香兰诉苦,说香梅居然骂他是个又老又丑的黑猩猩,让她管教管教。

    下班回来,香兰教训了妹妹一场。李诚毕竟是老师,虽然长得难看些,但也不应该把他骂成猩猩,还是得有个老幼尊卑。香梅冷冷哼了一声说:“他是个贱人,讨人骂。”香兰素来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和她理论。

    7

    “五一”放假,香兰发起了高烧,香梅陪了她一天,第二天要和黄金龙去爬长城,只得打电话给李诚,托他照顾香兰一天。李诚虽心里愿意,但又怕惹香梅不高兴,只得装作推托。

    他一推托,香梅少不了又发火:“叫你去你就去!还要我拿钱请你不成?”

    李诚嘟嘟囔囔地答应下来,还不忘表白说:“对你姐,我只是觉得同情,我爱的是你,你明白我的心吗?”

    远远看见黄金龙的车开了过来,香梅对着手机轻轻骂道:“恶心死了。你今天别给我电话或短信,否则我回来把你舌头割了,把手剁了,做成人彘。”

    李诚昨天陪太太和孩子逛了逛街,今天,太太去单位加班了,悦悦跟着姥姥姥爷也不用管。他借口说有同学聚会,一上午便出了门。

    李诚陪香兰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看着她病怏怏的,又有些心疼起来。想起自己已冷落她太久,不免愧疚,眼里亮亮地蓄了一点泪。盯着她手上的胶布和针管,他轻轻地说:“我昨天已经嘱咐香梅了,让她好好照顾你。你身体太虚弱了,我真是放心不下,我让她多给你煲汤喝。”

    香兰摇摇头笑道:“我说你情商低,你还不信,香梅是我妹妹,用得着你来叮嘱她吗?”

    李诚一脸深情地说道:“我放心不下你,我希望你身边的任何人都好好地爱你、照顾你。”注射室里人很多,香兰微微低下头,不再搭理他。

    回来的路上,李诚开着车,轻轻握着香兰的手说:“宝贝,疼吗?那个针口别碰脏水,洗碗要戴上手套,知道吗?”

    香兰叹口气道:“你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

    李诚望了她一眼说:“那是因为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很爱我,但你从来不说。告诉哥哥,你也永远爱哥哥,好吗?”

    香兰正色道:“我不爱你,真的。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你神经病又犯了?你不是大半年都没有说这事吗?这大半年偶尔见见你,是因为你保证过不再提什么感情之类的,我也就把你当个普通朋友,顶多打场球,有事的时候打个电话。你如果再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恢复到以前那样,不要有什么来往了。”

    李诚好像没有听到香兰的话,继续握着她的手说:“告诉哥哥,你永远爱哥哥。”

    “你别哥哥长哥哥短的,你不觉得恶心吗?”香兰有些生气了。

    李诚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哦,我的小宝贝生气了,不说就不说,等你不生气了再说。”

    香兰睃了他一眼,摇头道:“没见过像你情商这么低的人。”

    李诚半晌没有说话。香兰斜瞥了他一眼,他右边坑洼的脸上挂了一滴泪。香兰惊诧地问道:“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香兰,我只真心爱你一个人。但有的时候,如果有人勾引,男人很难不心动,不过关键还是要管住自己。”他握着香兰的手,流着泪说。

    香兰抽出手来,轻轻笑道:“真有人勾引你?我看你是自作多情吧。不过你什么时候不自作多情了,你也就不是李诚了。”

    李诚看到香兰,本有悔过之意,但听香兰如此一说,他的愧疚之心忽地就烟消云散了。她并不知道感恩,和袁英一样。

    香兰岔开话题问道:“你今年不是要申请去美国做访问学者吗?”

    “不想去了。在国内,有车开,有小酒喝。有老婆孩子,有情人,我去美国做什么?”

    “真是没有追求。怪不得社会上都批评学术界。名牌大学的教授都这样了,不知名的大学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还真有情人了?谁呀?”

    “我不告诉你。让你嫉妒去吧。”

    “你有三宫六院我都不嫉妒。”香兰莞尔笑道。李诚有些闷闷不乐。

    王梓的理发店生意红火,她怀孕后,老张为她离了婚。现在,王梓正挺着个大肚子忙着筹办自己的婚礼,于是把她母亲从老家叫了过来。她看香兰这两年还是靠一点工资过日子,房子遥遥无期,连个车都没有。她每次见香兰都不免说她几句,香兰只是淡淡地说,没有遇见合适的。王梓给香兰安排过几次相亲,但都只见过一面,香兰就不愿意再见了。问她原因,她只是说,没感觉。

    王梓让香兰和她一起采买婚礼要用的一些东西,香兰于是把李诚也拉上,充当司机。买完东西,他俩在王梓家歇了会儿。王梓幸福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说:“香兰,你啥时候结婚啊?”

    李诚也帮腔道:“是啊,再不结婚可要成老姑娘了,我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香兰说:“谁稀罕你照顾了?人家赶你都赶不走,要是再也不用见你了,真是阿弥陀佛。”

    李诚笑道:“希望我照顾的人多着呢!比如香梅。”他本来只是想气气她,但没想到说漏了嘴,话又改不回去,只好涎着脸道,“你还不稀罕我,要是我离了婚,很多人排着队等我呢。”

    香兰立刻变了脸,怒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妹可看不上你。追她的人一大把,凭哪点她会喜欢你?别以为当个教授就了不起了,况且现在还只是副教授呢!你有什么呀?你也就是运气好,混进学校了。否则,你能做什么呀?”

    王梓闲闲地说:“你那个妹妹吧,说不好。漂亮但没大脑的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太单纯了吧,但凡有个坏心眼,就把别人给害死了。聪明人想杀人,还会想想值不值得,因为弄不好要偿命的。但单纯的人呢,大脑里只有一根筋,什么都不管不顾。所以,单纯的人既可恨、又可怕。”

    李诚附和道:“香梅就是这种单纯的人。她不能容忍周围的人比她好。你看和她玩得好的同学,都长得挺难看的。稍微长得漂亮一点,家境好一些的同学,她都合不来。”

    香兰喝道:“你不要诋毁香梅。”

    “我没诋毁她。她就那样。不仅幼稚还挺自私。她嫉妒你,你知道吗?”

    “我有什么可让她嫉妒的?我嫉妒她还有可能。她长得漂亮,男朋友对她好,婆家还挺有钱。”

    李诚本来不想继续说下去,知道太过危险,但已经说溜了嘴便有些控制不住。他从第一天追求香梅起,便生怕被香兰察觉。但没有料到香兰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其实糊涂透顶,还一味地偏执下去。他终于放心了,于是对香梅大加鞭挞,以显示他和香梅之间的清白。

    他有些得意地说:“以前香梅问起过我对你的感情,我说我很爱你。她挺不高兴的。后来我一说爱你,她就会回一条非常激烈的信息。她说,我姐以前有过男朋友,早就不单纯了。我告诉她,你姐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但我依然很爱她,而且要爱一辈子。香梅就骂我神经病。上个月,王梓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吗?她第二天一早就发短信问我说,我姐现在到处相亲,你难道还爱她?我告诉她,我不能给你姐婚姻,当然不能限制她的自由。但即使她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老了,丑了,我依然是爱她的。她马上就回了电话过来,哭着骂我白痴。”

    香兰愤愤地说:“你真的挺白痴的,编个故事都这么没水平。香梅什么地方惹你了?把她编排得这么龌龊。”

    “不是我编的,香梅心态不正常,你知道吗?她总以为自己很漂亮,所以她身边的男人都不能比喜欢她更喜欢别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别人的幸福,更不能容忍别人的爱情。世界上的男人都只能围着她转。”

    “你以后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客气。香梅漂亮得像个妖精似的,看你长这样,还比她大那么多,她怎么可能正眼瞧你?香梅是很单纯的孩子,以后你离她远点儿。”

    香兰气得脸色煞白。王梓给她端来一碗冰镇银耳莲子汤,让她消消气。李诚垂头坐在一旁,为自己白白地牺牲没有得到赞美而伤心。他想,还是冷淡香兰一阵好,女人是惯不得的。

    两姊妹吃晚饭的时候,香兰试探地问道:“最近和李老师有联系吗?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他人挺好的。”

    香梅抬头望了她一眼,把话岔了开去:“姐,上星期别人给你介绍的那个男人怎么样?快点找个合适的结婚吧。”

    “我不喜欢,没有再和他联系。”

    “他不是条件很好吗?你不是还说他刚买了房子,他家还有点背景吗?”

    “我不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姐,你别太挑了。女人这一辈子,有人爱着,有房子住,有漂亮的衣服穿,不就幸福了吗?”

    “如果我不喜欢他,这一切都不重要。其实,去爱一个人是比被爱更幸福的。被别人爱,你只是被动地接受罢了,可能并不会觉得很幸福。比如,李诚这么爱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只是很感动,但我从来没有觉得幸福。”香兰故意说道。

    “他真的很爱你吗?他就不会背叛你?”起初李诚说如何爱香兰的时候,香梅觉得那是他在夸张,但听香兰亲口说出来,她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不,不会的。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他都不会。你难以想象他有多么爱我,以前还要为我离婚,只可惜我不喜欢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傻,单纯幼稚得像个孩子一样。”

    香梅冷笑道:“他为你离婚?哄你开心的吧?如果他真的爱你,就应该离婚证明给你看。”

    “爱情是不需要用婚姻来证明的。你不懂,有些时候,爱是很无奈的。况且,我也不需要他离婚,因为我不爱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

    “姐,你真幸福!”香梅冰冷的笑容凝固在柔软的嘴唇上,蔓延成无限的嘲讽。香兰看着她红褐色的卷发和挂在嘴角边的冷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不可能。怎么可能?香梅正在和黄金龙热恋着呢,想想她喜欢李诚,都觉得是对她的莫大亵渎和侮辱。李诚太过幼稚,常爱编些瞎话来讨她开心,她又不是不知道。但如果真的和李诚没有关系,香梅为何要把话岔开去?

    香兰正胡思乱想着,香梅放下碗筷说:“姐,我出去自习了。”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一出门,香梅就开始不停地拨李诚的手机,但拨了好几次都没通。她只得找了个长凳坐下生闷气。过了好一会儿,李诚才回电话过来。香梅大声吼道:“你给我滚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宝贝,你又怎么了?你没听见,我在陪我女儿练钢琴呢!”李诚压低了声音。

    “你敢不出来,我就去敲你家的门,把你家钢琴给砸了!”

    香梅常朝他发火,他已经渐渐习惯,对于她的命令,他不敢不听。香兰是温温柔柔的人,把她惹急了,她骂人也是轻言细语的。但香梅是火做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烧得尸骨无存。他赶紧扯了个谎出来了。

    “跟我来。”香梅拉着他的手走了很远,在一偏僻处停住了。

    “别拉我,让学生看见多不好。”

    “怕被人看见还做这么缺德的事。”香梅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妈的,你天天说为了我,你愿意去死,但你不是还爱香兰吗?我以前以为你用激将法,只是为了追我,但香兰亲口告诉我,你很爱她。”

    “但我现在只爱你。”香梅的耳光让他快乐,因为香梅果真生气了,而且是因为他对香兰的爱。

    李诚鼓起一点勇气,想抱住香梅,平息她的愤怒。但香梅在他胸前狠命敲了一拳头,他疼得蹲到了地上。“滚远点,你这个垃圾,渣滓!长得像个老毛驴,自己有老婆,还爱这个爱那个的,你他妈的配吗?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把你阉了。”

    “你打吧,出完气就好了。我爱你,香梅。你即使把我打死了,我还是这句话,我爱你。”李诚的眼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他的告白。一个中年男人的眼泪是香梅无法承受的,就像一滴滴硫酸,把她的心一点点熔化了。

    她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

    “我见你第一眼就爱上了你。记得吗?第一次见你,你说我像个罗汉。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了你。你是那么漂亮、单纯、真诚,心里一点杂质都没有。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你知道吗?有一个天使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就从天上跳了下来,趟过生死河,成了一个普通人,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为了你,我已经趟过了生死河。香兰那么爱我,我都愿意抛弃她来爱你。你还要我怎样?”他越哭越伤心起来,为他伟大而可悲的爱情。

    香梅的气消了些,被他的话逗笑了,“你别恶心了,有你这么丑的天使吗?要是天使都像你这么丑,天使们肯定都愿意从天上跳下来。”

    “这只是一个比喻。你要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就好了。但你要理解我,我只能慢慢离开香兰。虽然我不爱她了,但她很爱我。她做过别人的情人,还堕过一次胎,除了我,没有人会爱她了,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男朋友。但我现在只是敷衍她,让她不那么痛苦,你要明白我对你的真心。”

    “你要见她,就永远不要再见我。”她又一次恨起香兰来。刚才在屋里,她还有点同情她。但是现在看来,香兰根本不需要她同情,因为她自认为有人深爱着。而且,男人想背叛她了还要顾及她的感受,她得到的太多了。需要同情的应该是自己,寄人篱下,还要从香兰手里拿钱来生活。于是,她打定主意不再需要她施舍了。

    香梅风一般地跑了回去,一进门便开始收拾箱子。香兰正在做面膜,脸涂了白白的一层,只露出眼睛和嘴。

    “你收拾东西做什么?”香兰尽量把嘴张得很小,保持僵硬的面部表情。

    “我明天就回古茶。”

    “你不是还有两门课没考完吗?”

    “不考了,我不想在这念书了。没意思。”

    “你怎么回事?”香兰也顾不得厚厚的面膜了,有些生气地问道。

    “以后别和我这么大声说话!”香梅吼道。

    香梅从小爱使小性子,香兰是了解的,但这次几乎毫无缘由。香梅决定了的事,谁也劝不住。香兰也不打算劝了,只是拿了六百元钱放在桌上对香梅说:“这是你回去的车费,剩下的给你妈买点东西,钱不够我过几天再给你打卡上。”

    “以后我不用你施舍了,黄金龙养得起我。你一个月给我六百块钱,吃饭都不够,但大家都以为是我靠你养着呢,真搞笑。”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香兰不理她了,兀自走进洗手间洗脸去了。香梅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些,但是香兰着实太可恨了,气气她也好。

    香兰左右想不出香梅莫名其妙翻脸回家的原因来。李诚提起过香梅爱上了他,以前她只当是他在故意哄骗,但现在有些放心上了。然而,再细细想想,又觉得是天方夜谭。香梅还不到二十岁,漂亮得像朵清晨初绽的花,她刚来学校不到一学期,已经在校花行列里有一定的地位了。况且,香梅和黄金龙还那么好。如果真相信李诚说的,岂不是侮辱了香梅。香梅虽然有点小性子,但单纯透明得像杯水。可是,两个单纯的人在一起,难免会生发出意想不到的故事。

    香兰之前问过李诚是否喜欢香梅,李诚当时表现得很愤懑,“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妹?幼稚得像个小孩,没有一点大脑,还爱发脾气。如果我喜欢她,我就不得好死。”香兰闷闷地说:“好好的,赌什么誓?”她本来就只是随口问问,见李诚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她也不免觉得自己太可笑。怎么可能呢?一个是最爱她的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亲表妹。况且两人还那么不般配。

    香兰是愁肠百结的人,见妹妹莫名其妙不再理她,免不了胡思乱想,再加之工作压力,晚上常常失眠。

    香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熄了灯,嘈杂的灯火透过窗帘闯了进来。城市是没有月光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透亮亮的世界里,月亮无处可躲。楼房参差林立,拉开窗帘,一幢幢高楼把视线挡住了,只余下一小片苍白狭小的天空,瑟缩着身子,在城市的喧哗与骚动中,退得很远。耀眼的太阳低低地悬挂在对面的楼上,一个,两个,三个……再定神看时,却是一盏盏刺眼的路灯。

    她睡不着,闭上眼睛,一个个太阳忧郁地挂在她的头顶,灼得她心焦。闷热。她又一次睁开眼睛,屋内是黯淡的青黑色的光。她诱惑自己闭上眼睛,沉到黑暗的混沌中去,但透过薄薄的眼皮,她看见太阳亮闪闪地照着,耀得她心慌意乱,她只好再睁开眼,满目的黑暗稍稍慰藉了她。这是个颠倒混乱的世界。她猛地坐起来,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屋内像悲伤一样流淌开来的黑暗,渐渐平静下来。她不由得自忖:“我是不是疯了?”

    她精疲力竭地再度尝试着睡去,黑夜里,千万个太阳郁热而耀眼的光芒烧灼着她。她昏沉沉的脑袋像一个大鼎,鼎里熬着热滚滚的粥,头皮却薄得几乎透明,稍稍一戳就破。她怕这太阳,黑夜中忧郁而疯狂的太阳。它光芒万丈,积聚了巨大的不安和惶恐,几乎就要爆炸了。

    8

    香梅回到古茶,每天下午放羊,一个人在大山中,看着层层叠叠的山,不免骂自己荒唐。如果不是香兰,她现在或许已经嫁人,或许已经打工去了,她怎么能对香兰恩将仇报。都怪李诚,那个挨千刀的男人。

    羊儿在山头默默地吃着草,白羊融进了草色中,一片祥和。香梅躺在草地上,看着辽阔的天空和飘飞的云朵,她后悔得很,少不得又对李诚咆哮一通,几天不搭理他。然而,对李诚的同情最终湮没了她。

    烈日在山顶高高地挂着,天上地下都像着了火,在山中绿色的大火里,香梅痛洒着同情的热泪。

    李诚在信息中说:“这几天我很痛苦,宝贝。我父亲刚检查出肠癌晚期,没有多久的寿命了。我母亲两年前得了乳腺癌,左边乳房已经切除了,现在癌细胞有些扩散,可能右边也得切除。”

    “你撒谎,癌症都跑你们家去了?”

    “真的。我姐夫五年前得了肺癌去世了。我姑姑两年前得了肝癌死了。我父亲检查出肠癌不久,我舅舅也检查出了肠癌,而且也是晚期。我们都不敢告诉我母亲,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你太可怜了,你马上就是一个孤儿了。”

    “我真的好害怕我夫人也会得癌症。她子宫里长过瘤子,去年割了。你知道吗?她在我之前有过一个男人,比她大十岁,她在和我结婚之前就感染上了很严重的阴道炎。但我一直对她很好。你知道吗?我母亲也出过轨……”

    “你真的太可怜了。”

    “你无法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但我要承担,因为这是我的命运。以前只有我女儿是我唯一的安慰,但现在有了你,你是我匍匐在黑暗中的一点光亮。我在受着炼狱的痛苦,你忍心背过身去吗?”

    香梅给李诚拨了个电话,还没说话,就哭得哽咽了,她在同情的快乐中幸福地哭泣着。李诚握着手机,也不停地掉着眼泪,嘴里喃喃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我永远永远永远爱你。”

    李诚的眼泪像癌细胞一般扩散,因为眼泪是和癌细胞一样能够收获爱与同情的。他看见了香兰和香梅之间的土地开裂着一条巨大的口子,那是她们国土之间的分界线,他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游刃有余地跳着舞。虽偶尔被两块土地挤压,但他永远不会被压扁,因为他知道裂痕是永远合不拢的。

    9

    香梅平心静气地回到学校,在同情的怂恿下,对李诚关心备至。对于姐姐,虽然有些憎恨,但她毕竟是可怜的人,也不多和她计较。

    李诚默默地享受着这段平静而幸福的时光。他怕香兰看出破绽,所以对她关心得更加无微不至,每天睁开眼睛,就会奉上短信的问候:“香儿,希望你一天都有好心情。”香兰告诫他以后不许那么叫了,但李诚不听。

    不停地转换角色让李诚都快神经错乱了。他失语症很严重,经常看到香兰想叫成香梅,有时看到袁英又差点叫成香兰。他很专心地沉浸在每一个角色里,而且余音绕梁,一半天转换不过来。他恍恍惚惚,每天都像在做着梦。上午刚和香梅打过羽毛球,晚上香兰约他打球,他不好拒绝,但一看到球场的绿色塑胶地板,他又回到了上午和香梅打球的情境中。

    香兰挥舞着球拍,气喘吁吁。李诚关心道:“香梅,我们先休息会儿吧,看你都出汗了。”

    香兰停下来问:“你叫我什么?”

    李诚赶紧改口:“叫你香儿啊。”他笑起来,三角形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直线。

    香兰气呼呼地说:“以后不许那么叫我。”

    李诚递给她一瓶水,帮她拧开瓶盖,递到她手里接着说:“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不能叫呢?香儿,你是我的香儿,是我的心肝宝贝,是我的心尖尖。”

    香兰用拍子敲了敲他的头:“行了行了,你什么时候不这么肉麻了,可能我就不讨厌你了。”

    李诚接过她手里的水,盖好盖子,心疼地说:“你看你,都出汗了,别累着了。你还想喝别的饮料吗?车里还有你最爱喝的橙汁,我都随时带着。但现在天有点凉了,喝太凉的东西会冻着我宝贝的,要不我现在去给你买杯热巧克力。”

    香兰被他婆婆妈妈的弄烦了,她瞥了他一眼说道:“好好打球,烦死了。下次再不叫你打球了。”

    李诚拎起香兰的外套说:“香儿,刚打球出了汗,这会儿喝了凉的别感冒了。你身体不好,可得多注意。”说着便要帮她披上。

    香兰拽过衣服,揽在肩上,叹口气说:“走吧,不打了,真被你烦死了。”

    到了十月底,黄金龙开始和香梅商量订婚的事了。香兰劝她再考虑一下,两个人连大学都还没有毕业,谈婚论嫁似乎有些早了。但香梅有自己的想法,虽然黄金龙对她很着迷,但有钱的男人向来是很多女孩子的追逐目标,夜长梦多。

    对于香梅订婚的事,李诚有些失落。爱情是超越婚姻的,虽然他和香梅都有各自的伴侣,但又阻挡得了彼此的爱么?但香梅不太愿意理他了。又一个被婚姻的坟墓埋葬的女人!李诚不免惋惜。他一定要见香梅,告诉她应该为爱情勇敢。难道婚姻的牢笼就能把人囚住么?即使被关进笼子里,也是应该不断地寻找出路的,哪能自甘被囚?

    已是初冬了,晚风凉冰冰的。李诚在两姊妹住的楼前已站了两个小时。为了表现他的爱,他穿得很单薄,西服里只穿了一件衬衣,寒风像爱情一般吹来,他在幸福地忍受着一切痛苦。香兰在家,香梅是不会接他电话的,他只得瑟瑟发抖地不停发着信息:“你不出来见我,冻死我也不走。”

    香梅终于有些坐立不安了,她掀起窗帘,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呆呆地立在路对面的梧桐树下。

    “你看什么呢?”香兰随口问了句。

    香梅被惊了一跳,道:“我看是不是下雨了。”

    “天这么冷,可能会下雪吧。”香兰埋头敲着键盘,“你练习一下听力,每天也不见你背单词,都不知道你怎么学法语的。等你毕业了,你的法语别比不上我这种当第二外语学的人。”

    香梅又收到一条短信,不禁变色,“你姐发信息给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你如此爱我,我觉得很安全。’她这么爱我,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她,我还要怎么爱你?你呢?你就知道逃避。你以为躲进婚姻了就能逃避爱情吗?宝贝,在爱情面前,我们必须勇敢。”

    看着香兰敲键盘的背影,香梅几乎落下泪来。香兰有什么值得她去抢夺的?她那么可怜,从小到大都那么可怜。她有黄金龙爱着,而香兰一无所有,只有眼前这个三角脸的男人。况且他还那么无耻地侮辱她。

    “姐……”她轻轻地抚着香兰的肩,眼圈红红的。

    香兰回过头望着她问:“你怎么了?”

    香梅轻轻地说:“姐,以后别那么辛苦了,我也可以出去做兼职的。我们同学出去做促销,一天也能挣百八十块钱。实在不行,我可以叫金龙给我钱,反正我们都快订婚了。”

    香兰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好好学法语吧。我的工资再加上做翻译的这点钱,我们生活也够了。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等你毕了业想去法国,申请个不用交学费的公立学校,生活费的问题,我帮你想办法。”

    香梅鼻子一酸,泪就落了下来,她用手背抹了把泪说:“我出去给你买夜宵去。”

    “那你多买点,待会儿有个古茶的小伙子要过来借住一下。也不知道他吃过饭没有。”香兰说。

    李诚还在树下站着,已经被冻透了。他抱着一束玫瑰,瑟瑟发抖,疙疙瘩瘩的脸被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和脸上深紫色的疱相映成趣。他颤声道:“宝贝,你终于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就只能用我的灵魂去爱你了。”

    “你这个王八蛋!以后给我滚远点儿。”香梅狠命踢了他一脚。李诚打了个趔趄,蹲到了地上。

    香梅哭道:“我不需要你龌龊的感情了,以后好好对我姐,否则我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她怎么整你。你别看她柔柔弱弱的,要是她知道你这么欺骗她,不会像我这样给你两耳光就完事,她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不会的。你姐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从来不像你这样。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和她说过我喜欢你。”李诚冻得流出了鼻涕,用手背擦了擦,又把手揣进裤兜里去了。

    “妈的!你这个白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香梅又踹了他一脚。李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怀里的一大束玫瑰散落到了地上。

    “那她说什么了?”

    “你姐很生气,说你是个妖精,只会勾引男人!”

    香梅惊了一跳。香兰居然什么都知道了,但她还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虚伪!她一向都这么虚伪。想起刚才居然还同情她,香梅骂自己是个傻子。回想起香兰的一举一动,她什么都串联起来了。

    上个月,她说寒假打算和黄金龙订婚,但香兰说:“你现在才上大一,你究竟适合怎样的人你都不清楚,这么早订婚做什么?”

    香梅说:“我已经二十一了,我自己喜欢谁,我不知道吗?”

    香兰说:“那你告诉我,如果一个比黄金龙更有钱的人现在追求你,你选择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爱黄金龙。你懂得什么叫爱情吗?”

    香梅生气地嚷道:“我不懂,就你懂。我就喜欢黄金龙,他很爱我,他对我很好。”

    香兰笑了笑说:“你年轻漂亮,找个男人对你好是很容易的事。我以前和你一样,以为男人对我好是因为爱我,其实不是的。对你好不一定是出于爱,对你好更不代表你会爱他。姐是过来人,也许你以后才会明白。”

    香梅讨厌她这种说话的语气,一副经过了世事沧桑的样子。当时香梅没往深处想。但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意味的。香兰总是把头低下来和她说话,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香兰虽然什么都知道,但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问她,什么心事都藏了起来。香兰确实很爱这个三角脸,否则不会骂她妖精。然而,香兰却有本事假装下去,背地里嫉妒她,骂她,恨死她,但表面还假惺惺地对她那么好。她不禁毛骨悚然。香兰太虚伪,什么时候被她剁碎了,煮了吃了,她都不知道。

    “你还不滚?”她哭着对李诚吼道。

    李诚捡起地上的玫瑰花,塞到她手里,抽泣道:“你为什么不懂我的心?”

    香梅把花扔得远远的,哭着跑了。

    香梅推开门,看见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伙子正坐在她床沿上。小伙子约摸十七八岁,梳着一个分头,酱色的圆领毛衣露出黄色的衬衣领子,土里土气的。他搓着手,羞涩地笑了笑说:“外面挺冷的,你们才下晚自习?”

    又是古茶老乡!香梅不冷不热地说:“大学不用上晚自习。”

    香兰把香梅拉进卧室说:“他刚辞了工,只买到三天后的票,这几天,你和我睡吧,让他睡你的小床。”

    香兰老是这样,都把住处当成收容所了。来北京打工的老乡比较多,有的是小时候玩得好的,来住几天也没什么。但有的根本就不认识,可是只要给香兰打个电话,香兰总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房子本来就小,好几次都打了地铺。有一回是五个中年女人,想来北京做保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家政公司。那几天可热闹了,香梅和香兰挤在客厅的小床上,卧室的大床睡三个,还有两个睡地铺。有两个女人从来没有上过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生怕走丢。为了陪她们找家政公司,香兰把两个周末都搭了进去。女人们差不多住了十来天才走。

    香梅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冷笑道:“香兰,你真虚伪。你收留别人,不就为了让人感谢你吗?但没人会感谢你的,因为你太虚伪了。”

    香兰轻轻喝道:“你怎么说话的呢?别让小苇子听到。”

    香梅抹着泪在阳台收拾东西,香兰没有在意。一直等她提着箱子出了门,香兰才赶紧披了件衣服追出来,她问香梅:“你要去哪?”

    “家里太挤了,我自己去住旅馆。明天我让黄金龙给我租个房子,以后你想收留谁就收留谁。”

    香梅再也不能容忍她的伪善了。在古茶时,香梅常听女人们说起香兰的好。有人说:“香兰真是个好妹仔,心好,舅舅死了就供妹妹读书,她真是和她外婆一样仁义,就是命不好,一生下来亲娘就死了。”有的说:“她可不是仁义咋的?她送我的毛线衣我都穿了三四年了,现在还暖和得很,这么好的东西,镇上都没有卖的。”女人们也有的笑着和香梅说:“你以后可要多学学你香兰姐。会读书,心还那么善。”

    香梅有些恨恨地咬着牙。那些傻女人哪知道,香兰永远会假装,永远会撒谎,永远会欺骗。谁也不知道她心底有多阴暗,大家都被她迷惑了。

    香兰抓住了她手里的箱子,说:“你给我回家去。你刚出去不还好好的吗?说要买夜宵,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夜宵也没买。”

    小苇子提着个编织袋出来了,看香兰两姊妹吵架,他讪讪地说:“我有个哥们离这不远,他有点事,让我到他那去。”

    “就住这吧,现在连公交车都没了。小苇子,你快回屋去。”香兰温和地说,“外头冷,你先回去,饿了的话,我待会给你做吃的。”

    小苇子拎着袋子回去了,香梅蹲到了地上,把挎着的大包抱在怀里,大哭起来。

    一轮圆月失魂落魄地悬在高而空的天上,像失血过多的苍白的太阳,外表是冰冷的死火,内里却在疯狂地燃烧。

    月光的火焰冷幽幽的,香兰颤抖着也蹲了下来。这是香梅最讨厌的姿势——蹲下来的姿势。香兰九岁生日的时候,香梅为了争吃蛋糕上的奶油小狗在地上打滚,被香草踹了一脚,但香兰蹲下来说:“你不哭,我就给你吃这只狗。”父亲去世后,她都安心辍学了,但香兰蹲下来说:“你别怕,姐支持你读书。”高考结束,她已经安心去打工了,但香兰又一次蹲下身来说:“别怕,我会想办法让你上大学的。”香兰蹲下身的姿势深深地压迫着她。她躺在地上哭泣,而香兰蹲下来,把影子盖在了她身上,挡住了太阳。那是一种安慰与被安慰,同情与被同情的关系。香兰凭什么老是蹲下来和她说话?香梅呼地站了起来。

    香兰依旧蹲着,掖了掖长羽绒服,抱住了膝盖。

    “香梅。”她说,“我知道你不仅仅是因为我让小苇子住而生气。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我是不是说什么话伤害了你?说话很容易伤到人,但我肯定不想故意要伤害你。香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喜欢和我闹别扭,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们长大了一些,你去深圳了,后来你回了古茶,可我一直在北京。我一直对你是最好的,比对香草和六六都好,因为舅舅舅妈对你不太好,我觉得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姊妹。香梅,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有这么大的隔阂?这太奇怪了。有时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俩一块放牛,我们一起过家家,一切都像做梦一样,那时候多好。香梅,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这么疏远。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一定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你太虚伪了,香兰。我累了,什么也不想再和你说。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也用不着我说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虚伪的女人。”

    “我知道什么?我一点都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你不知道?香兰,你不用再装了。”香梅把挎包抱在胸前,大步走了。

    “香梅!”听见香兰颤抖着叫她,她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香兰的伤心在浓厚的夜雾里弥漫开来,变成了一根根路灯柱的僵硬的影子。

    香兰在寒夜中的呼喊。

    绿幽幽的月光。

    路灯柱子的暗影。

    灰黑的风。

    10

    香梅一直关着手机,过了两天,才回了条信息说:“姐,我累了,我想静一静。”

    香兰说:“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香梅说:“没什么误会,也没什么好再和你谈的了。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很好,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姐妹,但我没想到你这么虚伪。”

    香兰打电话过去,被挂掉了,再打过去,她又关机了。

    下班回来,香兰被出奇的整洁震住了。桌上乱七八糟的稿纸都放成了一叠。脏衣服都洗干净晾到阳台上了。洗手间的瓷砖龇着白亮亮的牙齿在阴森森地笑着。厨房的锅碗瓢盆都刷得干干净净。香梅住的小厅一片空寂。桌上多了个水晶花瓶,百合花淡淡地散发着忧愁的芳香。

    香兰对着百合枯坐着。窗外的夜晚在不停地颤抖,香兰抽噎着给李诚打了个电话:“你和她说什么了?我想来想去,她也只和你联系多一些。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听见风就是雨。”

    李诚并不担心香梅,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虽然脾气大,但三句好话就哄好了。而香兰更像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反侧,辗转反侧地想。她像十九世纪女人的背影,哀愁地映在雨夜的窗纸上,柔婉而美丽。但香梅除了年轻的张狂还有什么?李诚不禁骂自己一时糊涂。在心底,他是更爱香兰的。但也不一定,香梅活泼泼得也很好。还是古人好些,可以三妻四妾。那么,香兰是适合做正妻的,端庄、大度、宽容,而香梅则是一个任性的美妾。正胡思乱想着,他已走到了香兰的门口。

    “香梅为什么这么恨我?是不是你以前和我说的是真的?不,怎么可能?香梅那么单纯的人,而且还正忙着订婚,哪有工夫搭理你?”她神思恍惚。

    “你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一个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女孩。”

    “她骂我虚伪,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现在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她手机关机了,出门的时候手上又没多少钱,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和舅妈交代。”她有些神经质地发起抖来。

    忧郁、哀伤的女人总是让他动容。他勇敢地把她抱在怀里,香兰唯一一次没有躲闪,只是在他怀里索索地颤抖着,好似冻彻心肺。

    怀里的女人柔弱得让他想哭泣。他眼里蓄满了泪,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最让我担心的也是你。你总是这么容易受伤害,让我怎么放心得下?”他想吻她,但香兰推开了,轻盈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他默默望着她,一切像做梦似的,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人起先是香兰,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过去的女人,穿着冰凉的丝绸旗袍,坐在黄昏的窗前哀哀地哭泣。他喃喃地说:“香兰,到现在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值得我爱的,只有你。”

    香兰没有一点心思和他谈论感情。她不需要他的感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香梅闹得李诚不得安宁。她一刻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不是哭,就是骂。有时甚至半夜打电话过来,李诚也只得偷偷起床去洗手间接。他不禁后悔惹上这样一个胸大无脑又飞扬跋扈的女人,但有苦无处诉。有时他一接电话,香梅骂他一句就挂了,再拨过去,香梅只是哭。

    香兰也总是打电话问他是否有香梅的消息,两面夹击,他已疲于应付,索性只好答应带香兰去见香梅。

    李诚在楼下等着。香兰敲开门,香梅正在哭着打电话。见是香兰,她命令道:“你出去!”香兰悻悻地走了出去,刚到门口,门被“嘭”地关上了。香兰没有反应过来,中指指尖被门夹了一下,指甲齐根断了。她捏着手指,血慢慢地从指甲盖四周渗出来,指甲盖脱了一半,还有一半意犹未尽地连着粉嫩嫩的肉。她以为香梅正和黄金龙吵架,不便待在门外,只好下了楼。

    李诚不在车里。她找了半天,发现他正蹲在草坪边打电话。看见她走过去,他惊慌地赶紧站起来,快步走到草坪中央。

    “李诚!”她喊他。李诚回头望了她一眼,走得更远了。

    受伤的手指布满了粉红色的血,她揪着坚硬的指甲,使劲一扯,整个指甲盖都脱落了。她似乎有些麻木了,疼痛的感觉还没有攫住她。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香梅在哭着给李诚打电话。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香兰吃吃地笑起来,有点神经质。她把受伤的手指含进了嘴里,慢慢地走着,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她吮吸着自己温暖的血,微微笑着。

    初冬的阳光铺满了街道,像暗红色的淤泥淌过她走过的所有道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她都走得艰难。抬起头来,只见高楼的玻璃片切割出的一小方青涩的天空,凄冷的太阳白得吓人,像一张死人的脸。灰蓝色的一丝云浅浅地罩在太阳上,透过藏黑色的枯枝望过去,寒意逼人。

    很久以后香兰才想起,她的眼泪就是在这一刻干涸的。她一粒粒柔软的眼泪都凝固成了坚硬而棱角锋利的石头,堆砌在她的心脏里,硌得她发痛。她不会流泪了,只有一堆破碎的石头堵得她心里发慌。

    李诚终于追了上来,哭丧着脸说:“她不停地拨我电话,我只好接了。我一接,她就哭个没完没了,我能怎么办?”香兰只是笑。她抬起没有了中指指甲盖的右手,刚碰到李诚的肩,他吃惊地往后闪了。

    “你怕什么?我只是想给你翻翻衣领。你不是爱我吗?我对你唯一的回报就是想给你翻一次衣领。”她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在苍冷的太阳下。

    “我以为你会掐我。”

    “只有猥琐的人才觉得我可能掐他。李诚,我外婆去世后,我一直以为你真的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她哀哀地笑着,“我当初就和你说过,不要说永远,每一段感情对你来说都刻骨铭心,但最后你都会去侮辱和背叛。其实,你不爱我了,你可以告诉我的,一点都没有必要一边侮辱我,一边还装着爱我。”她突然抬高了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冷静一些。你说得很对,爱情是有寿命的。我虽然不爱你了,但以后还会关心你的。你应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笑话!你昨天还……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香兰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笑得很绝望。

    黄昏步履蹒跚地走过一条条街道,香兰心中的天也渐渐黑了下去。

    第二天,香兰吃过晚饭,开始上网搜索出租的房子。听见敲门声,香兰被惊了一下,她变得有些神经质了,轻微的响动就能把她脆弱的神经划出几个带血的口子。开了门,只见李诚站在门前,瘦骨嶙峋的身上有些滑稽地穿了一套运动服。

    香兰把他让了进来,背过身去笑道:“是和香梅去打网球吗?我知道你希望我和香梅打起来,我们打得越厉害,你就越安全。我不会和她闹的,你真的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女人一聪明就让人憎恨,李诚的脸刷地白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不就想激怒我吗?你故意挎副球拍做什么?香梅很单纯,你一挑拨,她就大脑充血,但我不会。”

    李诚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网球拍抱在胸前,低头说:“香梅是爱我的。你昨天也看见了她哭着给我打电话,后来她气得把手机都摔坏了。今天上午她约我游泳,我和她提了分手的事,她居然想自杀。不信你去问游泳馆的救生员,她居然想淹死自己,幸好被救了起来。”

    香兰走过去,用食指托起他的下巴,望着他脸上青青紫紫的脓疱,冷笑道:“是吗?她那么爱你?其实,你只是我俩争抢的一双破鞋。从小到大,什么她都喜欢和我抢。我在县城读初中的时候,表姐送了我一双她不要了的破鞋,鞋帮开裂了,左脚的鞋底差不多全断了,下雨就进水。我回到古茶,外婆帮我补了补,香梅一看见了很想要,虽然她穿起来根本就走不了路,因为太大了。外婆说,‘你穿了,你兰姐姐穿什么去上学?过几天让你妈给你买新的。’她不依,穿着就是不肯脱下来。我一气之下把鞋从她脚上扒了下来,她就光着脚跑进了后屋,把门闩了。那个屋里摆着一副漆好的棺材,没有灯,她素来是很怕鬼的,不知道她忍受了多大的恐惧。外婆和舅妈在门外哄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她只是哭着不肯开门。舅舅捶着门骂道,‘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劈开,捉你出来打死你。这么小都管不住,你大了不还上了天了。’香梅只在房里哭。后来,我哄她说,‘你出来吧,那双鞋我送给你,明天我穿布鞋去城里。’她才终于开了门。但第二天,她穿了一早上就不要了。因为那双破鞋实在太不好穿了,她穿着长一大截,走路就摔跤。其实,你现在就是我们抢的那双破鞋。只要她知道我不喜欢你,你就一文不值了。”

    “香兰,我知道失恋是很痛苦的事,但你真的需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他安慰道。

    香兰刹不住狂笑起来,但笑了几声就开始干呕,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稍稍平息下来,她微微笑道:“李老师,我和香梅都太爱你了,可惜你已是有家室的人,我们这么爱你有什么用?”

    李诚喟叹道:“香兰,你要调整好自己的感情。我只能选择我的家庭。一个好男人需要对家庭负责,希望你们不要恨我。”

    李诚走了,香兰惊怖地发现,从始至终她连半滴泪都没有流过。眼泪在巨大的疯狂面前,探出半个脑袋,又瑟缩着被吓回去了。拉开窗帘,看见李诚跨着球拍的身子微微弓着,黑色的风在橙黄的路灯下抖抖索索。他站定了,把拉链全拉上去,护住了脖子,帽子也套上了。一身浑白紧紧地包裹着他,黑色的球拍套子在他肘间摇摇晃晃,像是挎在黑白无常肩上的大刀。他渐渐淡出了视线,只剩下一个绿色垃圾桶狰狞地立在他刚站定的地方。都是一些鬼,动的和不动的鬼……裹着白色的尸布,眼里冒着绿幽幽的凶光,鬼和鬼的影子都叠在了一起。

    抬头望,一弯淡淡的月亮在灯光缠绕的城市上空轻轻地浮着,像一只哭肿的美丽的丹凤眼。放下窗帘来,熄灯躺下,忧郁的太阳又开始追逐她,到处都是光明。她想找个黑暗的角落藏躲,但灼热的光明像积雪一般闪着耀眼的光,针砭刺骨。都是一些鬼,蹑手蹑脚地在周围无声地走动,死去的鬼和未死的鬼……直到夜尽天明,她才冒着冷汗沉沉睡去。

    11

    过了几天,香梅来找她了。香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地做饭,让香梅在小厅里看电视。

    吃饭的时候,香梅终于沉不住气,单刀直入地问道:“姐,你说实话,你爱李诚吗?”

    “不爱,一点都不。”

    “你到现在还撒谎。你为什么不真诚一点?”香梅吃着饭,半晌说道,“我知道你很爱他。后来他追求我,你嫉妒了,你什么都知道,你清清楚楚的,但是你不当面和我说,只在背后骂我。他长得像只下水道里的老鼠,谁愿意理他,但你居然骂我。我真生气了。我故意和他走得比较近,只是为了让你知道虚伪的代价。”

    “我怎么会骂你?”

    “那王八蛋告诉过你他追我,你就骂我妖精。这事我告诉我妈了,我妈说,骂了就骂了,你心里肯定也挺苦的。我想明白了,你无论骂过我什么,我都原谅你。”

    “他确实说你爱他,所以你嫉妒他对我的爱。你那么单纯的人,而且马上就要和黄金龙订婚了,我怎么会相信你同时和那样一个男人牵牵绊绊?”

    “他真这么说了?不可能!只要他敢这么说,我会把他全家都灭了。”

    香梅放下碗,打开免提,给李诚拨了个电话。他没有接。香梅又拨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接通了。

    “宝贝,我刚才在家陪孩子弹琴,不方便。”

    听见李诚的声音,香兰打了个冷战,她接过手机无力地笑道:“李教授,你叫谁宝贝呢?”她虽已知人生惨淡,直面时仍不免有些颤抖。就像得知自己孩子惨遭横祸,但亲睹流血的尸体仍免不了要痛哭嘶嚎。

    他惊吓得挂断了电话。香梅又拨了过去,怒道:“你再敢挂我电话,我和我姐现在就去你家。”

    “不是,我现在……现在有点事,我要去接我爱人。”

    香梅娇媚地笑道:“我和我姐也正想去找她呢。要不大家一起去吧?你不是说我爱你吗?不是说我嫉妒我姐吗?我要当你老婆的面表白。我真是爱得想把你那张三角脸打成四方形。”

    “我发誓,我没有说。如果我说了,让我不得好死。”他的声音有些强作镇定,但仍忍不住有些哭腔。

    “又哭!你妈的是男人吗?”香梅喝道,“今天你真是挺长脸的。”

    “我求你们,要想找我夫人,希望在我父亲去世后再找。我父亲现在在医院,活不了几天了,我夫人如果知道了肯定要去闹,我不希望我父亲死时还担心我。他已经够痛苦了,现在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注射一点流食,我待会儿还要托人去弄人血白蛋白。”

    “你他妈的就知道装龟孙子。”香梅气得挂断了电话。

    香兰平静地说:“我吃好了,你快点吃吧。别理他了。”

    香梅放下了碗筷,眼泪滂沱而下,哭道:“姐,我真的很在乎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男人。这是第一次有比我大这么多的男人追求我,我有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比黄金龙还爱我。”

    “什么?”香兰被雷轰电掣一般,哑口无言。半晌,她才木然地摇头笑了。世界太疯狂,她理解不了。以前李诚告诉她,香梅喜欢他,她只当他是痴人说梦,但听香梅亲口说出来,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她探问道:“黄金龙不知道吧?你是快订婚的人呐,他还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能看上李诚?”

    香梅抹泪,说道:“我和金龙说过,李诚追我,被我打了几耳光,其余的没说。以前常有人追我,他都知道,所以也没太把这事放心上。你不知道,李诚对我有多好。”

    香兰惨然笑道:“他对谁都好。你以为他对你好就爱你吗?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爱。如果他真的爱你,你现在快订婚了,生活很幸福,他即使爱得你发疯,他也不应该告诉你。正因为他不爱你,所以才追求你。”

    “他常和我说,爱情是超越婚姻的。”香梅说。

    香兰生气地回道:“他当然这么说了,因为他不想离婚,更不想对你负责。”

    香梅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忍不住补充道:“他说过,为了我,他愿意放弃一切,甚至去死。”

    香兰冷笑,“对,他愿意为你去死,他还天天对我这么说呢,结果呢?”香梅哽住了,不再说话。

    香梅第二天不愿意去上课,香兰也随她去。下班回来,看见香梅红肿肿的眼睛,她淡淡地问香梅:“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伤心,你真的那么在乎他?”

    香兰开始做饭,香梅钻进厨房来帮她洗菜,声音沙哑地说:“姐,李诚的事我和金龙说了,我说他同时打我俩主意。黄金龙一听就怒了,他要叫几个兄弟把他给揍一顿,再把他女儿的脸给花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女儿和这事有什么相干?”香兰停住了手。

    “他整别人的女儿,他就没女儿吗?你看着就是了,黄金龙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插手。”

    “你叫黄金龙住手。他女儿那么小,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心疼了?我真是倒了大霉,你们爱来爱去的,把我夹在中间。我放过了他,我就不是何香梅。”她拎起水淋淋的一棵白菜,把一盆水哗啦一声倒掉了,水珠溅到了黄色石灰旧墙上,洇出斑驳的水渍。水池旁的管道口汩汩地冒出灰黑的水来,流了一地。

    香兰放下手中的刀,跟着她出了厨房,平心静气地说:“香梅,你不要去报复他。他很爱你。你还要他怎么爱你?他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但为了你,他可以背叛我,这还不够吗?他从来没有爱我,当初只是可怜我。他遇见我的时候,我刚堕完胎,身体很虚弱,而且还没有工作。他对我很好,但那不是爱。”她知道香梅的恨从何而来,故而尽量让自己显得卑微。香梅有挥霍不尽的同情心,只有在居高临下的同情中才能收获快乐。“他从来不爱我,真的。都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他,我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但他一见你就爱上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香梅,不要去整他女儿,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不得不编造对李诚的爱,因为只有爱过,她才会深深地受到伤害,只有她受了伤,香梅的一切争抢才显得那么有意义,才能赢得酣畅淋漓。

    “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那段日子,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天天把痛苦作为炫耀的资本,那只说明他很浅薄。我从来不会提起我是孤儿,让别人来可怜我,如果不是为了安慰你,我也不会提我堕胎的事。我今天不提,你知道吗?大姨知道吗?痛苦是需要扛在自己肩上的。他有什么好让你同情的?都快四十岁了还能叫做孤儿吗?”香兰有些动情起来,眼里蓄满了泪。

    香梅握住了香兰的手,大哭起来,“姐,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那么痛苦过。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姐,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香梅把湿漉漉的脸贴在握着的四只手上,喃喃地说:“姐,你放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这一辈子,再也不分开了。”

    “香梅,你别恨他。外婆去世前就和我说过,不要恨人,恨只是折磨自己。以前舅外公活埋过她,但你看她一辈子都对舅外公挺好的。要不,你明天见他一面吧,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香梅紧紧地握着香兰的手,只是哭。香兰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这种和解是昙花一现,只有一晚上的工夫。香梅是没有大脑的人,明天两人见了面,李诚哭着赌个誓,她这个姐姐不免又变成了罪魁祸首。然而,香梅还小,思想又单纯,恨人只会让她受苦,况且她头脑一发热,也许真会对李诚女儿做出什么事来。天塌下来,香兰打算自己顶着。然而,天塌下来的重量像黑色的钢铁一般倾颓而来,她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垮了下去,倏忽就被碾成了齑粉。

    香兰吃过晚饭好一会儿,香梅才哼着歌回来。她穿着红色及膝的羊毛风衣,红褐色的头发用黄色缎带箍着,在耳边打了个蝴蝶结,卷曲的头发松松地披散下来,垂到腰际。看着香梅脸上盛开的桃花,香兰的心变成了水里的秤砣,只是往下坠。

    香梅坐了下来,打开电视,闲闲地说:“姐,你别费尽心思嫁给他了,他不会娶你的。”

    对着这无头无脑的话,香兰淡淡地回道:“我和你说过,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香梅冷笑道:“爱他就是爱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又不会因为你爱上了一只老鼠而笑话你。我觉得你真是虚伪到骨子里了,到现在还撒谎。你们就没有上过床?你不是开放吗?都怀过别人的孩子了,多和一个男人上床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他说了,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虽然他很爱我,但我又不把他放眼里,他只是我身边的一只狗而已。这世界真挺复杂的啊。”

    “香梅,你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在哭……”

    “谁让你骂我了?连个哈巴狗你都管不住,他追着我跑,你就骂我荡妇,要骂你也当着我面骂,犯得着在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面前骂吗?”香梅哭了起来,“你那么虚伪,我哪是你对手?昨晚上你哭着让我可怜你,我心一软就被你骗了。我真心真意地对你,你却总是虚情假意的,还想借刀杀人,让我去见他。我虽然傻,难道我不知道你是利用我报复他吗?我还没有傻到那地步。我想明白了,我们闹成这样和李诚没一点关系,他追求我有什么错?只怪你太虚伪了,当初如果你没有在背后骂得那么难听,我根本就不会搭理他。”

    香梅饮泣着,涂了口红的双唇更加娇艳,宽幅的黄色缎带从脖颈后垂出来,随着她抽泣的胸脯起起伏伏。红色的羊毛大衣像着了火一般,把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香兰平静地说:“把大衣脱了吧,屋里热。”香梅站起来,抽泣着出了门。香兰没有拦阻她。

    寒冷的风从敞开的门口把鬼魅的暗影和僵死的夜晚都一同吹了进来,香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凝固的微笑像大理石雕塑一般坚硬地挂在脸上,翘上去的嘴角无法平复下来。她只是笑着。泪都变成了碎石子,密密麻麻地被包裹在柔软的身体里,落不下来,只是硌得浑身疼痛。

    香兰失去了睡眠的安慰。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烈日的毒焰,明晃晃地刺眼,灼得她每一根神经都发痛。

    她的脑袋里扎满了破碎的玻璃,薄薄的头皮像一个纱布做的口袋,锋利的玻璃在纱袋里剧烈地摩擦着,尖叫着。

    她无法入眠。漆黑的夜撕裂着她。暗影跳进窗帘,覆盖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试着入睡,但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千万个太阳。她只有睁开眼,重新看着周围的黑暗。她要把漆黑印入脑海,试图记住黑暗的颜色,但一切只是徒劳。闭上眼,她只能看见刺目的亮光。

    她的眼睛,它们看,它们哭,它们忧愁,它们哭泣,但是流不出眼泪。

    干枯的眼睛是一片沙漠,沙漠上,炙烤着十万个太阳。

    太阳忧郁地在空中行走,携带着熊熊的天火,孤独地燃烧。太阳落下去,天空吊满了星星,像一只待产的羔羊,沉重的奶子几乎垂到地面。

    天与地之间被挤压得很逼仄,让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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