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生来我正直地活着,崇高地活着,淡泊地活着,卑微地活着,守着一个文化人的底线和本分。如果让我重新出生一次,我仍然愿意出生在关中农村的那个土炕上,由一位做过童养媳的、卑微的农妇带我出世;如果要让我重新选择一次职业,我仍然会选择一个写作者,活着的时候向这个世界发出响亮的声音,死后这声音仍会在空中回旋一阵子!
印度大文豪泰戈尔,正在为女儿举办婚礼。这时,门外走来一位喀布尔流浪汉,那流浪汉脸形瘦削,长胡子,头上蒙着头巾,长袍子,肩上搭着褡裢。流浪汉站在门口,为新人唱了一首祝福的歌,唱完后他流着泪说,我已经离开家乡十六年了,我有个女儿,和你的女儿一样大,如果她活着,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泰戈尔听了,流下了眼泪,他把婚礼的费用,拿出一半,给这位流浪的喀布尔人作路费,让他回家与女儿团聚。事后,这位可尊的作家,虽然女儿的婚礼简陋了许多,但是全家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温馨感!
我的绘画最初也是我母亲收集的,我母亲不识字,我一直有个想法,说要给她读书,我说人类这么多的好书你一本也没读过,我就从普希金开始给她读,先读到《驿站长》。后来也没有时间,我就说给你画张画贴在床头吧。母亲很高兴的,有时候晚上看一会儿绘画就睡着了。这样我也就抽时间绘画了。
我把途经的道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我最亲的兄弟,我把道路上遇到的每一座坟墓无论是拱北无论是敖包无论是玛扎,都当作我的祖先的坟墓。
生我之门
四十六年前,在渭河边的一农舍里,一个做过童养媳的女人生下了我。前几天,有人要给我算卦,问我的生辰八字,于是我打电话问母亲。母亲说,是麻糊黑的时候生的。电话中我还顺便问母亲,生我时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异象出现,比如孙猴出世时,正午睡的玉皇大帝突然间打几个冷战。母亲笑着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平常日子而已!她记忆中只有一件,那就是她疼了一回!
母亲是童养媳。当年黄河花园口决口,难民像蝗虫一样四散而逃。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常常说起逃难路上的事情。她说,在一些路口,常常架着一长溜大铁锅,铁锅里熬着被称为“舍饭”的玉米粥,这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每个逃难者只要伸出碗来,便可以得到一碗稀粥。她还说,在渭河渡口的一个地方,一个逃难的小姑娘饿极了,这时路边恰好有个人拿着一块馍,边吃边走。小姑娘见了,眼睛一亮,跑过去,一跳,抢过那块馍,然后扭头就跑。大人在后边追,眼看就要追上了,小女孩见路边有一摊牛粪,急中生智,将馍馍塞进了牛粪里,又用脚踩了两踩。大人走过来,蹲在牛粪跟前,瞅了一阵,叹口气,走了。女孩见大人走远了,从牛粪中刨出馍馍用袖子擦了擦,吃起来。苦命的母亲,讲这个故事时,眼睛里饱含着泪水。长期以来我一直疑心,那个逃荒路上的女孩子,正是后来我的母亲。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也就是我出生不久那阵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在母亲身上。早年参加革命,当时在陕北一家报社担任领导的父亲,从城里寄回一纸休书,认为童养媳制度是封建的东西,自己作为一个公家人,要带头和这封建包办婚姻决裂。休书寄到高村,爷爷念罢,刚强的母亲这时候二话没说,抱起我,就回了河南。黄泛区的扶沟老家,母亲依旧是举目无亲,住过一些日子后,母亲突然觉得,她还应当回到高村来。于是抱着我,重返高村。
高村现在的老年人,还常常给我说起这事。说我回河南时,还不会走路,回到高村以后,已经能扶着炕沿,颤悠悠地走了。还说经过中原文化熏陶的我,身上穿着花格子粗布做的棉衣,嘴里咿咿呀呀,会说几句河南话。而母亲记着的,则是发生在河南开往陕西的火车上的一件事情。
母亲说,车到灵宝的时候,我喊叫饿。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我托给邻座的一个人照看,自己跑下火车去买饼子。母亲不识字,加上又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上车以后,随着列车隆隆开动,母亲再也找不着我了。她发疯似的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窜,后来实在找不着了,就站在那里哭起来。“我那时候认为,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一定是叫人贩子领走了!”母亲现在还常常这样说。那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我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母亲紧紧地抱住我,用她的满是眼泪的脸贴紧我的脸颊。
高村的那件休妻案后来以喜剧的形式收场。白胡子爷爷是乡间秀才,传统道德的坚定不移的卫道士。一直不动声色的他,这时候发起雷霆之怒,他领着母亲,母亲则抱着我,北上陕北。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爷爷用鞭子抽了父亲一顿,又罚父亲跪了一夜,直到父亲收回休书,写下保证,这样,爷爷才将我们娘们留在陕北,自己独自返回高村。嗣后,母亲在报社印刷厂当了工人,我则被上班的父母用一根绳子拴在家里,一天天长大。我们家住在延安万佛洞下面的一个小佛洞里,系着我的绳子的另一头,捆在一个佛脚上。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见过一群石匠和囚犯修筑延安大桥时的情景。锤子叮当有声,石工们唱着凄凉的歌声,这狄更斯式的情节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是一个好人,一个性烈如火的人,一个视工作为生命的人,一个仕途上饱经坎坷的人。他死于一九九二年,死于古历的二月二。他属龙。民谚中有“二月二,龙抬头”一说,但是没有熬到中午十二点,他在十一点半的时候就死了。人们说,如果熬过十二点,他就不会死了。但是他没有熬到。父母的婚姻,让我来评价,我认为总的来说还是美满的。少年夫妻老来伴,随着老境渐来,随着父亲历次运动的挨整,他们互相依存,互相搀扶着走完最后的路程。父亲死后,按照他的遗愿,他的骨灰被运回高村。乡间公墓上有一个坟堆,那是父亲的。一墓两穴,一个穴位,父亲正在里面安眠,另一个空穴,是给尚且健在的母亲留着的。
母亲属鸡,生于古历的十一月。中国民间认为生在十一月的鸡是“败月”生的。有“正蛇二鼠三牛头,四月虎,满山吼,五月兔,顺地溜,六月狗,墙根走,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猴,满街游,十一月鸡儿架上愁,十二月老龙不抬头”一说。我不想念这些,我诅咒这种无聊的说法。
如今,她仍在陕西居住,和我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去年接她来西安住,她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去了。她说住不惯楼房。我自个想,她恐怕是担心死在西安后会被火化。但是我还是想把她接来,尽尽我的孝心。我不久后就会分到一间大房子,到时候,专门辟出一间,接我的苦命母亲来住吧!
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
我的母亲是河南人,黄河花园口的遭灾者。家乡沦为大泽,他们全家便流落在黄龙山,后来全部死于克山病,只留下一个九岁的闺女,给人做了童养媳。这童养媳就是后来我的母亲。
这是一段伤心史——民族的伤心史和我个人的伤心史。因此,一本《铜川的河南人》出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类似我母亲这样经历的河南人还很多,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有这么多的同类,这么多的兄弟,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向人倾诉的愿望。“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正是如此。
铜川是一个河南人聚集的地方,这块土地在二十世纪因河南人的麇集而繁荣,而成为一座中等城市。类似铜川这类城市,在陕、甘、宁、青、新五省区,大约还有很多,它们形成了一个个“小河南”,形成了自己顽固的故土文化氛围。
就是在本土意识十分强烈的西安,河南人亦形成了自己固定的文化区域,这就是“道北地区”。记得在兰州、在乌鲁木齐,这类区域都有。往往,这类区域就在火车站旁边。——就像我们的初民逐水草而居一样,流浪的河南人逐铁道线而居。
我想这些流浪者,大约大部分是那次花园口决口后被冲击出来的。记得河南籍老作家李!的《黄河东流去》,曾记录了这一人文景观。我想铜川的河南人,大约大部分也正是那一次离乡背井的,不知道我的推断对不对?
我想,研究河南人向大西北大规模迁徙的历史,也许会给人种学家、地域学家许多有益的东西。甚至,也许会成为他们揭开大西北地域文化、人种繁衍的一把钥匙。遗憾的是他们不懂。既然他们不懂,我们也就在这里不多说了。
福兮祸兮,黄河!——你于我们中华民族,你于大西北,你于河南人。
我们只知道最近一次黄河泛滥。我想,历史上,它一定有过许多次的泛滥,而它的每次泛滥,都会驱赶着河的子孙们走向北方。而每一次的走向北方,都会给大地带来一次冲击,一次繁荣,一次文明。
民间的说法,以及北方广大地区的“县志”上的说法,认为北方民族的一次大迁徙,是在宋,“山西大槐树底下来的”——大家都这样说。这种说法也许是对的。但是我想说,更大规模的,与我们这个民族、与黄河同样久远和持续的迁徙,当是从中州平原,当是河南人。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有些潮湿。此刻,且让我脱帽,向历史致敬,向流浪者的模糊的身影致敬,向河南人致敬。
哦,我的兄弟,我的亲人,我的背着花格包袱,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向北方流浪的先人们,我的母亲家族。
二十年前,当我在那条注入北冰洋的美丽河流——额尔齐斯河上,与摆渡的艄公,一个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用了三年的时间,走到那天之涯的河南人交谈时,感慨万端的我,曾写过一篇《河南人赋》。而今,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请我的笔再一次载去我对老者以及他的儿孙们的祝福。
我还想把我的祝福给每一个流浪的河南人,给每一个像风吹蒲公英种子一样撒落在北方大地上的河南人。他们那种落地生根的本领,他们那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总令人惊奇。唉,若说人生是苦难的,河南人大约更苦难。
郭小川说:“请不要问我,一个人,最好是生活在家乡,还是在外地?我想说,一个人,当你生活在家乡的时候,家乡就是最好的,但是,当你生活在外地的时候,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会令你感到神奇!”
我十分同意这位前辈诗人的话。但是我想说,乡梦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流浪者,这是他的权利。梦你那个村子,梦家门口那口井,那棵皂荚树,梦香烟不续的你那古老的祖坟,梦流经过村前那条黄河吧!听话,今夜做一个梦吧,包括我的已经泯灭在黄龙山中的母系家族。
有路吗?鼻子底下是大路,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
买一张火车票去看母亲
买一张火车票,我到小城去看母亲。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等我什么时间有了空闲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陪母亲住一段时间,吃她做的饭,跟她拉家常,捧起一本书读给她听。这文章写了几年了,可是我始终是一个忙人,无暇脱身。前几天,站在城市的阳台上,怅然地望着北方,我突然明白了,忙碌的人生是永远不会有空闲的。你要去看母亲,你就把手头的所有事撂下,硬着心肠走,你走的这一段时间就叫“空闲”。这样,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去小城。
卧铺票没有了,我于是买了张硬座票。我对自己说,等上了火车再补。可是上火车以后,我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列车员两句,并没有认真去补。这时候我明白了,买票的时候,我是在欺骗自己:我是生怕自己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先把票买上,叫自己再不能回头,至于到时候补不补票,我并没有认真去想。
火车轰隆轰隆地开着,开往山里。这条单行线的终点站就是小城。母亲就在小城居住。火车要运行一个夜晚,从晚上到早晨。火车要穿过一百〇八个山洞,这是这条支线当年修通后,我第一次经过时,一个个数的。我坐在火车上,毫无倦意,脸上挂着一种善良的微笑。因为这是看母亲,因为在铁路线的另一头,有一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等着我。
陶渊明是在四十一岁头上,写出那篇著名的《桃花源记》的。神州大地,何处是这桃花源?历朝历代,都有人在做琐碎考证。然而,一个美国心理学家在将这篇奇文输入电脑程序,一番研究之后,却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这结论说,这桃花源说的是母体,这《桃花源记》表现了一种人类渴望回归母体的愿望。当人类在这个为饥饿而忧、为寒冷而忧、为无尽的烦恼而忧的世界上进行着生存斗争时,他有一天会问自己,在自己的一生中,曾经有过那无忧无虑阳光明媚的时光吗?后来他说,有的,那是在娘肚子那十月怀胎的日子。
坐在火车上,在我的善良的微笑中,我突然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些事。我的微笑很像母亲。记得有一年我陪母亲在小城的街道上行走时,一位同事立即认出我们是母子,“你们有一样的微笑”,他说。此刻我想,当母亲在十月怀胎的日子里,她的脸上也一定时时挂着我此刻的这种微笑。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剖析过雨中的洋芋花微笑的原因,按照老百姓的说法,这是一种母癔行为。洋芋花在微笑的同时,它的根部开始坐下果实。
我时年四十六岁,比陶渊明写《桃花源记》时大五岁。我也是从四十岁头上,突然开始恋家的。是不是人步入这个年龄段以后,都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我不知道。我这里说的“这种想法”,直白一点说,就是渴望回归母体,渴望在那里获得片刻的安宁,渴望在那里歇一歇自己旅程疲惫的身子,是这样吗?我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我想当年陶渊明写他的《桃花源记》时,大约也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中,会有那么古怪的想法的。
在经过十个小时的乏味旅程,在穿过一百〇八个洞之后,火车终于一声长鸣,到达了小城。出站后,我迅速地搭乘一辆出租车,向母亲居住的地方飞驰而去。后来,我来到家门口,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有几位邻居的老太婆,站在家门口等我。邻居的老太婆对我说,母亲知道我要回来,天不明,她就在门口等我了。
母亲是河南扶沟人,黄河花园口决口的遭灾者,遭灾后他们全家随难民逃到陕西的黄龙山。后来,他们全家死于克山病,只母亲一个侥幸逃脱。逃脱后,七岁的她给父亲当了童养媳。我母亲十四岁时完婚,十六岁时生下我的姐姐,十八岁时生下我,二十岁时生下我的弟弟。我的父亲于七年前去世,如今这家中,只母亲一个人居住。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母亲了,在母亲的家中,我幸福地生活了一个星期。我说我有胆结石,一个江湖医生说,多吃猪蹄,可以稀释胆汁,排泄积石,我这话是随意说的。谁知母亲听了,悄悄地跑到市场,买了五个猪蹄,每天早晨我还睡觉时,母亲就热好一个,我一睁开眼睛,她就将猪蹄端到我跟前。母亲养了许多花,花盆摆了半个院子。这花盆里还长着些朝天椒。我说,这朝天椒如果和青西红柿切在一起,又辣又酸肯定好吃。这句话刚一说完,母亲又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青西红柿,从此我每顿饭的桌上,都有这么一小碟生菜。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在这一个星期中,我收敛自己的种种人生欲望,坐在家里陪着母亲。小城的朋友们听说我回来了,纷纷请我吃饭,我说饶了我吧,这次回来只有一件事,就是陪母亲。
母亲不识字。记得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等有一天,我有了余暇,我要坐在母亲跟前,将那些世界上最好的书读给她听,我说,那时候我读的第一篇小说,也许是普希金的《驿站长》。现在,我这样做了,《驿站长》中那个二百年前的俄国人的悲剧命运,此刻成为这对小城母与子之间的话题。
一个星期到了,我得走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人生俗务在等着我。听说我去买票,母亲的神色立即黯淡下来。她下意识地拽住我的衣角。这一拽,令我想起《西游记》中的白龙马眼里含着哀求,用嘴噙住猪八戒衣襟时的情景。我对母亲说,等我的大房子分下以后,她来我那里住。母亲含糊地应了一句。
我还说,父亲已经去世,脚下纵有千条路,但没有一条能通向那里,因此我纵然有心,也是无法去探望的;不过母亲还健在,我是会时时记着她,时时探望的。
“热爱母亲吧,这是一个失去母亲三十年的人在对你说话!”这段话,是一个叫卡里姆的苏联作家在他的《漫长漫长的童年》中说过的话。此刻,在我就要结束这篇短文,在我就要离开小城的时候,这段话像风一样突然飘入我的记忆之中。由这句话延伸开去,最后我想说的是,亲爱的读者,如果你也有母亲,那么你不妨抽暇去看一看,世界并不因你离开位置的这段日子而乱了秩序,而你会发现,这段日子里你做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鸡命
母亲出生于鸡年十一月。
中国民间,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正蛇二鼠三牛头,四月虎,满山吼,五月兔,顺地溜,六月狗,墙根走,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猴,满街游,十一月鸡儿架上愁,十二月老龙不抬头。
母亲生于鸡年,又是十一月,正应了“十一月鸡儿架上愁”一句,所以人说她是“犯月”出生的,一生都会命苦。
自我出世后,便没有见过外祖父外祖母,后来在填履历表时,遇到姨姨舅舅这一栏目,也颇为踌躇。问起母亲,母亲说:都殁了!这么些家庭成员都去世了,而母亲能够安然健在,并且成为我的母亲,光这一点,母亲也算命大了。
我能记事,第一件事便记母亲。那一次,大约是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正抱一根擀杖,在堂屋踢踢踏踏擀面。我抱起母亲一条腿,让她为我搔痒。我的吵闹影响了她的工作,也许当时一家人正等着用饭,所以母亲火了,一抬脚,将我踢到院子中间。没等我哭出声,正拉风匣的奶奶,便一抬身站起,抽出擀面杖,打起母亲来。嘴里念叨着:“你敢欺侮我们家的小孙子,你忘了你是怎样踏进这个家门的!”
母亲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并不躲避,直到奶奶气出完了,手打酸了,才伸手接过落在屁股上的擀杖,掉转过来,弯腰又擀。
母亲怎样踏进我们家门的,后来,我影影绰绰听奶奶说,有一块十分险恶的地方,人称黄龙山,从那里经过,轻者一场疾病,重者留下性命。有一年,两个逃荒之家,恰好在此相遇。一家全部吐黄水死了,只留下一个小女孩,于是,死者在弥留之际,将这女孩托给另一家,做了童养媳。这家男孩有三,老大已经婚娶,老二长这女孩四岁,老三小这女孩一岁,这样,女孩便属老二了。
这家虽然败落,但规矩极重。小女孩来到家中,少不得看人眉高眼低,先做童养媳,继做正式媳妇,再后来,便成为我的母亲。
俗话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我的奶奶就是受尽磨难而成为婆婆的,算起来,母亲过门已经整整五十年了,她也该享几天发号施令的日子,没想到,世事比规矩变化得还快,而今,她倒是也有了儿子媳妇,却在进步了的城里人面前,只配作个保姆的角色。
由于父亲在外工作,母亲曾三次成为城市居民,又三次回到农村。一次当是一九五八年,那时号召干部家属回乡大炼钢铁,父亲带头响应,为此还被评为模范党员。第二次,就是一九六二年困难时期了。这第三,是在一九六九年,当时邻近的甘肃,有几户城市居民,提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口号一出,四方响应,母亲也就糊里糊涂地被送到了农村。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又回到了城里。她怯生生地微笑着,像一只受惊的雀儿,歇息在城市的屋檐下。她拖着疾病之躯,做饭,洗衣,买菜,带孩子,一刻不闲,就连睡觉也担负着搂孩子的任务。
她在“大跃进”的年月,淘铁沙掉进了冰河,自此以后,便有一股凉气在身上作祟,一会儿窜至腰部,一会儿窜至膝关节,一会儿又窜上肘部。有一次,凉气久久地停在肩部了,整个左肩,凉气逼人,不能抬动。所有的医生都说,她的左臂没有指望了。母亲靠终日不停地劳作,终于使这只胳膊活动了,直至现在运动有如常人。
父亲一生为官,老来受官所累。这事给母亲以很大刺激。我们中,倘有谁负责一个什么职,或者单独干一项工作,母亲总是又惊又怕,她再三提醒,怕我们又遭什么人的暗算。我们笑着,去年的皇历不能再翻了。母亲摇摇头,将信将疑。
这也许怪母亲不识字,所以看门外的世界,一片懵懂。她少年没有念书的机会,等到成年以后,经过几次扫盲班,却仍不识一个大字,学过就忘,令人不能理解。
这个属鸡的十一月出生的生命已届衰老,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先是为丈夫,后来为丈夫和儿子孙子,奉献出全部精力的疲惫不堪的老女人,将在异乡他地挨完生命最后的时光。她的两只劳动者的手,粗糙有如鸡爪,她也确实像鸡一样,用俩爪子刨食吃,为自己,为别人,刨了一生。
有一日,吃饭的时候,大家吵吵嚷嚷,话题转到了一位逝世不久的女领导身上,谈这个女人的美貌和魅力,谈她们姊妹三人传奇般的生涯,谈她死后,不愿和当过大总统的丈夫葬在一起,却要回到娘家,葬入祖坟,像小时候一样,静静地睡在父母脚下。
正说着,突然厨房里啜泣有声,原来是母亲在哭。她掩饰说,煤气太呛人了,比不得乡下的灶火。
一时间我感到深深的内疚,我明白我们的话题引起了她的心事。
我们对母亲关心得太少了,甚至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其实,她也有她的思想,她的痛苦,她的自尊心,她的回忆和怀念的圈子,只是她不愿意把这些抖出来,去打搅别人罢了。
我是长子,责无旁贷,我要到那神秘之地,代母亲去祭奠亡灵了。我将在那里遇到许多母亲这样的人物。我将以“黄龙山苍生图”为总题,描写他们。这个《鸡命》,就是开篇。
父亲的故事
关于母亲,我写过许多的文章。这些文章有一篇还被选入新版的高中语文课本。而关于父亲,我几乎还没有写过一个字。这里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对父亲始终怀着一种深深的畏惧感,这种畏惧感妨碍了我每一次走近他。
选入高中课本的那篇文章叫《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是写母亲和她的家族的故事的。我的母系家族在河南扶沟。黄河花园口决口时,一户顾姓人家随逃难大军来到陕西,落脚在黄龙山。后来,顾姓一家死于一种叫克山病的地方病,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女儿,这样,黄龙山托孤,这女孩给一位高姓的邻家做了童养媳。
这童养媳就是后来的我的母亲,高家的第二个孩子后来则成为我的父亲。
父亲后来在山上放羊的时候,川道里过队伍,父亲于是放下鞭,跑下山参加了革命。那时父亲已经和母亲完婚。当父亲向山下奔去的时候,母亲正在崖畔上挖苦菜,她拦了两拦,没有拦住。
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父亲是一个县的团县委书记。在后来反对封建包办买卖婚姻的宣传中,他给家里寄来了一纸休书,要休我的母亲。
许多年以后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见到一位着一身黑色丧衣的气质非凡的老年妇女。这位阿姨当年正是那个县的妇联主任。因此我当时毫不费力地推测出,父亲当年的休书与这位妇联主任阿姨有关。
父亲的这桩现代陈世美的故事差点演成。母亲后来确实曾离开高家,离开陕西,回到河南扶沟老家。但是在河南待了半年以后,她又回来,因为在河南她同样也是举目无亲。
母亲回河南时,是抱着我去的。那时我已经出生。母亲常常对人说,我去河南时还不会走路,回来时已经能扶着炕边乱走了。
乡学究的爷爷这时候忍无可忍,出面干涉。他领了母亲、姐姐和我,赶到城里。父亲这时候已经从县城调到一座中等城市里,先是在报社做记者,后来在机关做部长和局长。
爷爷罚父亲在地上跪了一夜。而后把我们娘儿仨交给父亲,自己动身回了乡间。
这场故事便这样以喜剧形式结束。
后来我们又曾三次回到乡间,两次回到城里。一次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一次是一九六二年困难时期,一次是一九六八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母亲的卑微也注定了我们儿女们卑微的地位。我们的童年中既没有农村孩子那种田园之乐,也没有城里孩子那种公子哥儿气。我们视父亲为暴君。
无须讳言,父亲经常打我。他最严重的一次打我,是将绳子拧成麻花打我。而对我心灵最大的一次伤害,是在街上公开打我。
那时候打火机刚刚流行。我在家里的炕上无意中捡到了一只打火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只觉得很稀奇,于是就装在了书包里。放学归来的路上,我们三个男同学走在一起,我一边打打火机,一边炫耀。这时候,父亲下班过来了。“我说怎么找不见了,原来是被你偷去了!”说完,他顺手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夺走了打火机。
自此以后直到今天,我的手一接触到所有的机械东西就打战。小时候,我从来不去上闹钟的发条,现在流行电脑,可是我永远学不会它,我的手指一接触到键盘,就心惊肉跳。
这就是在父亲的浓重的阴影下,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如今,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敢于藐视一切权威的人,这与早年的家庭环境不无关系。
但是你如果认为,这就是我的父亲的全部,或者说,是我的眼中的我的父亲的全部,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那对他将是不公正的。
事实上,他的身上有许多闪光点,有许多高贵和高尚的东西。
许多年来,我之所以不愿意在文章中提及他,也是出于这样一种顾虑。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物身上,我怕我只突出了这一面,而忽视了其他的方面,从而不能准确和完整地表现他。那对他是不公平的。而作为人子来说,我将内心不安。
他是一个工作狂。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全部献给了工作。他后来成为一个市的副市长,主持常务。记得,那一年我刚从部队上回来,坐在他办公室等他。他到农村去了三天,风尘仆仆地刚进门,和我还没有说话,这时候电话来了,说是某地发生了森林火灾,于是他坐上吉普车,又走了。
他疾恶如仇。
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谋一点私利。他死的时候家中没有留下一点钱。
他的后半生是在坎坷和被迫害中度过的。
正是在这种坎坷和被迫害中,我逐渐走近了自己的父亲。
一九八二年,当时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将自己的外甥调来当秘书。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只等父亲签字。父亲是个犟板筋,认准谁是个好人,便怎么都行,认准谁是个坏人,便怎么都不行。他硬说这办公室主任人品不好,外甥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拒绝签字。
这办公室主任后来屡屡捎话威胁,说他手里握着足以置父亲于死地的把柄。可是,父亲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还是没有理睬。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原来这主任“文革”时是“五七干校”的校长。他的箱子底下压着解放父亲时父亲写的自我检查。这东西本该随“五七干校”撤销时就地销毁,但这位前校长并没有将它销毁,而是拿回家压到自己箱子底去了。
就凭这牛棚中的材料,清查中将父亲免职,认为是漏网的“三种人”。
事隔半年后,发现这是一桩错案。于是纪检部门重新发了一个文,宣布收回原来那个处分决定,恢复原职。
从纪检部门到父亲后来栖身的这个单位,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然而,这道公文走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父亲离休的那一天,纠正冤假错案的文件和离休通知同时到达。
这是多么残酷的人生一幕呀!一道公文走了八年。八年的折磨呀!
两年后父亲去世!死时六十三岁。
父亲是一九九二年去世的。他在去世的那一刻,十分怀念他的遥远的乡间。这样,我们儿女们偷偷地将他装棺材,拉回乡间,埋进村子里的公墓里。
如今,那墓头上已经长出了萋萋荒草。
在父亲去世的这些年头中,我时时想起他,并试图走近他。我试图写一部家族的传奇,父亲的一生是这个传奇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父亲的形象可以扩而大之,成为那一代人的一个典型形象。
这篇短文就是我试图走近父亲的一次尝试。
我如果不去,父亲的坟头会冷清
清明节到了,黄帝陵那边打来电话说,邀请我参加今年的清明节祭陵。我母亲则说,她想回高村去,为我父亲去烧一张纸。我犹豫再三,决定陪母亲去高村。黄帝陵那边,即便我不去,照样年年热闹,高村我父亲的那一座坟头,我如果不去,清明节那天,会冷冷清清的。
父亲死在十六年前。死前他说,如果他死在夏天,就把他埋在陵北,将来再搬坟;如果死在冬天,就把他送回高村吧。父亲属龙,死在“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人们说,如果能熬过中午十二点,他就不会死了,但是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他长叹一声,全身松弛下来。于是我们将他装进一口薄棺,去他单位要了一辆卡车,撒着一路纸钱,把他送到渭河畔上的高村安葬。
高村平原上的坟墓,当年是一个家族的老坟。那坟上通常长着高大的柏树,夜风吹来,飕飕作响。后来这些坟头平了,生产队专门辟出一块不能浇水的小土岗,用作乡村公墓。
虽然是乱扎坟,但是一家一户的老人,还是凑在一块的。比如我们这个家吧,那顶头两个坟堆,一个是爷爷的,一个是婆婆的,像两个正襟危坐的当家人一样。接下来,是我父亲老兄弟三个的坟,依次摆开。那情形,就像他们童年时候,蜷缩在父母膝下一样。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全村人都会来到这乡村公墓,就连去城里打工的年轻人也都回来了。烧纸、磕头、响鞭,用铁锨攒坟头,等等。通常,还会有自发秦腔自乐班在演唱,那唱得最响亮的人是我的堂弟。清明节过后,那些坟会被培上新土,坟头上会用土疙瘩压一张白纸。
我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去上坟。父亲的坟,一个直洞打下去,然后一南一北两个拐洞。那拐洞,一个盛了父亲,还有一个,是给母亲空着的。母亲已经风烛残年,像个风一吹就灭的油灯一样,所以她这清明节祭坟,第一是以儿媳妇的身份,向公公婆婆问安;第二是以妻子的身份,去看望久违了的丈夫;第三,是看一看她的那个拐洞,是否安好。因为母亲对我说,她也有想走的意思了。
我的叔父
该怎样向你叙说我的叔父呢?我感到十分地为难。这次回家我又看见他了。他双眉紧锁,腆着屁股,在平原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他告诉我,几年前,他为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订了一个媳妇,花了一千多元。媳妇很不理想,现在大家都有悔意,不愿意眼睁睁地明明地喝下这一杯苦酒。女方见状,也知道这桩婚事不会成了,于是也在私下里悄悄地另找人家了。但是,双方谁也不开口,都在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拖着。农村有的是聪明人。据说,乡村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程:如果男方说声退婚,那么,这一千多元也就连影子也没有了,女方可以堂而皇之地另找人家;如果女方说声退婚,女方将要吐出所有的财礼,甚至连订婚吃饭的饭钱和柴炭钱都要退出。
“我那一千多元还是借人家的!”叔父闷声闷气地说。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可以从拮据的生活中拿出一点钱,给我的姑姑的正在准备考大学的女儿一点智力投资,我却不能给我的叔父一点帮助:那是个黑窟窿,填不满。如果堂弟的婚事吹了,他又要问媳妇,又得一千多元,而且可能不止这个数,我能给他多少帮助?
该怎样向你叙说我的叔父呢?我感到十分地为难。这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懦弱的人。凭着他的善良,凭着他的懦弱,自“合作化”以后,他一直是我们这个大队的干部。他当的是副职,那些野心勃勃的正职,像走马灯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我的叔父却能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动不摇。谁也需要他,谁也离不开他,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给谁使心眼儿。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在平原上走着,一年又一年。
他后来有了一辆自行车。那车原来是邻家的,他上公社去开会,借了邻家的车子。车子放在公社门口,不知怎么好端端地倒了,摔坏了一个车把。邻家不要车子了,说车子是花五十元钱从黑市上买的。于是,叔父把一年的劳动收入——五十元红利从账上拨给了邻家,把那一个把的车子留下来自己骑;不嫌弃这辆车子难以驾驭的人,也骑。村里的人们诙谐地叫那车子是“凤凰单展翅”。
该怎样向你叙说我的叔父呢?我感到十分地为难。他家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这些奖状都是历次运动中得来的。不论上面有什么指示,他总是忠实地执行。听人说,“合作化”初期,上级号召深翻地,于是他叫了一村的人,先从我们家的地上动手。爷爷站在地头,顿着脚说,那不叫翻地,那叫打井!由于把生土翻了上来,这块地三年没有好好长庄稼。几十年过去了,村子里虽然稍有富足,但还有不少贫困的人们,我的叔父也在这贫困之列。告别家乡的那天早晨,我到他家去吃饭,看见我的没有媳妇的堂弟正在发怒。他神经质地把墙上那糊得满满的奖状,一张张地撕下来,扔了一地。我的叔父哭丧着脸,蹲在门槛上,咂着烟袋,一言不发。我在那一瞬间对我的叔父产生了深深的怜悯。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来。
该怎样向你叙说我的叔父呢?我感到十分地为难。
我的堂妹
我常常为堂妹的命运担忧呢。
一个普通农家的女孩子,平原上的五谷使她出脱得一表人才。那年我回来探家,她正在村头的古庙里上学。我到学校里去看她,在操场上碰见了她的几位老师。教室里传来了歌声。老师告诉我,那声音最亮的,就是我的堂妹,她也许将来要成为歌唱家呢。
到五里之外上完了高小,到十里之外上完了初中和高中,堂妹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丝毫成为歌唱家的希望了,她回到了农村。母亲扔给了她一把锄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随着上工的铃声,下地去了,走到半门上,回头望了望,女儿并没有跟上来,而是拄着锄,呆呆地望着门前的公路。提亲的跟着进门了。我的堂妹将要和她的母亲、她的祖母一样,嫁给一个人家,在平原上生儿育女,尽一个农家女儿的本分。
堂妹不甘于这种命运。大凡农村的爱虚荣的女孩子,对城里人总抱有一种神秘感。她们以为自己有几身城里人的衣服,就和城里人平等了。后来发觉不是,于是学城里人的烫发,学城里人的谈吐,学城里人的风度。直到最后,才突然明白了,这些都是表面的,城里人和乡里人的本质差别只在一点:户口!
堂妹来到了城里,找到了我的父亲,过继给了我家。这样,几番周折,她落下了户口,找下了工作。我曾多次劝告堂妹:“生活是严肃的,残酷的,你应当安于本分。城市的生活虽好,不是属于你的。”堂妹孩子气地笑一笑,不以为然。
彩虹在堂妹面前只闪现了一下,就消失了。堂妹的城市户口被下了,工作自然也没有了,(她还是先进工作者),那些纷至沓来的求婚者,现在也销声匿迹了。
握着户口,站在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堂妹秀气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她用求援的目光望着我们,可是,谁也无能为力。
城市容不得她,农村也容不得她了,她的那些女同学们现在都已经抱上了娃娃,她将作为一个笑柄被人背后议论,她自己也不愿意以一个蒙受耻辱的失败者的形象出现在故乡面前。
她把户口装进兜里,找了个黑黑的、讨不起媳妇的工人。她在一夜之间由一个浅薄的人变成了深沉的人。她咬着牙,在城市的边缘居住了下来,靠打零工生活。一年后,她为工人生了一个儿子。
庄稼姑娘的第二代在城市里出生了。由于母亲没有户口,儿子也就不给上户口。我不懂这些,我是听堂妹说的。她说子女的户口是随母亲的。
堂妹正在为她的儿子以正当的理由申请户口,据说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她很乐观,她生活得很艰难、但很充实。她咯咯地笑,逗着孩子。我们家族那种坚忍地与命运抗争的精神,看来,在她身上复苏了。
我的儿子正在成长
儿子正在上高三,也就是说,今年黑色七月的高考中,他也将是那需要经历磨难的一分子。因此,现在我们全家三口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大家全力以赴,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为了让儿子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
我没有上过大学,这是我终生的遗憾。我是“文革”期间高中毕业的,那时大学不招生,我毕业之后就当兵去了。当兵五年回来后,正赶上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我说:“让我去试试吧。”于是放下行囊,就走进了考场。语文我不怕,因为我在部队的时候,就发表过一些东西,特别是作文还是有一定的基础的,但是我怕数学,因为在五年的爬冰卧雪中,数学全部忘光了。
数学考试中,我面对着试卷,白白地坐了九十分钟,我一道也不会答。即便是中途向旁边的考卷上瞄上几眼,想抄袭一下,也不行,因为我压根儿连那些字母谁是谁都不认识了。那时候的高考有一项规定,不能有一门考卷是〇分,如果有一门是〇分,那么别的考卷分数再高,也不能录取。此项举措是针对“文革”期间那个大名鼎鼎的白卷先生张铁生的,张铁生把教育界折腾苦了,所以复出的教育家们想出了这么一条报复措施。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在如坐针毡的九十分钟里,我终于从这张可恶的数学试卷中发现了一个出题人的破绽。有一道大题是判断题,下辖五道小题,那题说:下面诸小题中,如果是对的,请画一个“(勾)”号,如果是错的,请画一个“×(打叉)”号,每个小题2分。研究了题后,我一阵窃喜,我明白中国是一个中庸之道的国家,这五道题,不可能全是对,也不可能全部是错,肯定有一部分是对的,而另一部分是错的。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给五道小题全部画上了“(勾)”号,划完以后,立即交卷。“只要不是〇分就行了!”我对自己说。
我后来没有考上大学,既然榜上无名,我也就将高考这件事丢在脑后了,数学到底得了多少分,我也不去管它了。后来,工厂里有个女工,到招生办查自己亲戚的分数,顺便查到了我的分数,回来见人就宣传,说我的数学得了六分。这样我便知道了五道判断题,有三道是对的,两道是错的,我的六分就是这样蒙来的。
没有上大学是我终生的遗憾。我不是羡慕那张毕业证书,而是羡慕大学校园里那自由的空气。前年,在北大校园,我对招生办主任说,等我儿子将来考上北大的话,我也自费来上,做个陪读。这主任说,我们请你来做个客座教授。我说不敢,还是让我从学生做起吧!但是我毕竟没有上过大学。
作为弥补,我要让我的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这是这个小生命呱呱落地的那一刻,我对他的承诺。他上的是全国重点小学,全国重点中学,我们希望他能在经历今年的黑色七月之后,上一所理想的大学,然后,有可能的话,再到国外去深造。
他是儿子,但是在感情上,我们更像兄弟,这是有一次当我教他如何与人握手,我做示范让他伸出手来的那一刻感觉到的。一只厚厚的、被蘸水笔杆磨得满是老茧的大手,与一只修长、纤细、孱弱的手握在一起时,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颤抖,我体会到了一种兄弟般的感情。
儿子是善良的,生活在一个正直的家庭里,他的身上又有一种高尚和真诚的东西,这是饱经沧桑的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所丧失了的东西,仅仅因为这一点,就足以令我对他产生敬意。
记得他七岁那年春节的时候,我从市场上买回几只鸡。我蹲在院子里,磨着菜刀,准备杀鸡。旁边站着的儿子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鸡真可怜!”他指着蜷缩在一旁的鸡说。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叫人震撼,好像屠刀指向的是他,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似的。
这种基督般的博爱心肠,在我们这种年龄的人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生活的法规是弱者肉强者食,是尊者为王胜者通吃。记得部队上的那一年冬宰时,我曾经亲手杀死过二十几只羊。杀第一只羊时,你有些胆怯,羊抿住嘴巴,用一种疑问的眼光看着你,令你握刀的手打战。但是随着第一只羊杀倒,你便意识到了原来自己这么强大,可以主宰生杀,你的眼睛闪烁着喋血的渴望,又扑向第二只。
儿子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介入过他的生活。他像一棵笔直的杨树一样,是在自由的空气中,在我们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突然长大的。记得我介入过的事情有三件。
第一件是儿子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有一次我从街上走过,看见三个女同学正在欺侮我儿子。她们把儿子的书包扔到公共汽车站的遮雨篷上去了,然后,三个女孩子站在那儿拍掌大笑,儿子则站在一旁哭泣。我走上去,大喝了一声,三个女孩子吓跑了。我对儿子说:男子汉哪,你不会用手去打她们!听了这话,儿子伸出手来,瞅了瞅,不言语。见状,我叹了口气,攀上一棵林荫树,为儿子取下了书包。
第二件是儿子上小学二年级时,他滑旱冰摔了一跤,小腿骨折。后来,我为他做了一副拐杖,又到街上为他买了一盘台湾歌手郑智化的磁带,于是有半个学期,儿子拄着拐杖,模仿着郑智化的模样,站在阳台上唱郑智化的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这支歌伴随着他伤愈重返学校。
第三件是儿子上初中三年级时的事。班上有两个同学打架,老师匆匆赶到教室时,打架已经结束了。老师问打架的是谁,连续问了几个同学,都没有得到回答。老师后来说:我的这六十多个学生中,难道连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学生都没有吗?不要让老师提问了,哪个学生如果有正义感,请站起来指证。老师喊了三遍,仍然没有学生站起来。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哭了,她说她把全部的爱和感情都给了这些孩子,想不到培养出来的却是这么一群世俗和冷酷的人。女老师哭着跑出了教室,她发誓从下学期开始再也不当班主任了。儿子回来将这事告诉了我,我说我坚定地站在老师一边,我谴责了儿子,我说你应当勇敢地站起来,指证这件事。儿子辩解说,他不能,他要保护自己,如果那两个调皮学生串通了黑社会来找他的麻烦,那他就惨了。我说,人有时候是需要傻一点的,需要拍案而起的,需要舍生取义的。我举了个谭嗣同的例子,我说:谭嗣同说,既然变法需要流血,那么这第一滴血就从我流起吧!说罢,年轻的谭嗣同走上了法场。当然,你们班上的那一丁点儿小事与谭嗣同的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是你必须从小就学会做一个独立的人,做一个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人,绝不能做那“沉默的大多数”,不做灰色大众。儿子听了,低下头去,记得,这是我说儿子说得最重的一次。
我是一天天老了,儿子是一天天大了。光看着儿子成长这一诱人的景致,就足以令我们热爱生活和赞美生活。春节前,儿子的学校评选礼仪先生,儿子被评为他们班上的礼仪先生,儿子回来后要我领他去拍一张大照片,说墙上要贴,我追问了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细细瞅着儿子,突然发现他长大了,成了个“帅哥”。
去年儿子班上分科时,他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你自己决定吧!结果儿子报了理科,准备将来考计算机专业或别的什么专业。分班大半年以来,他突然对文学又有了强烈的兴趣。有一次他谈到贺敬之的《回延安》。于是我拿出我一九八二年采访贺敬之时拍摄的照片,课本上的人物一下子变成生活中的人物,这叫儿子觉得很奇异。还有一次,儿子在翻阅李若冰的书时,被书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的一生注定属于远方那一片草原和戈壁滩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而这就是我的命运。”儿子念着李若冰书中的这些话,觉得这些话说得真好。两个相隔了将近六十年的人的思维竟然能这样相通,这叫我高兴。还有一次,儿子读了《少年路遥》那篇文章,回来谈起,我告诉他说,路遥你应当还记得吧,他就是经常到咱家来的那个黑胖子,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我还说,路遥死之前,我去看他,路遥的第一句话就是:强强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吧!我说的这事也叫儿子感到奇异。“路遥知道我!”他微笑着说。
还有许多文学方面的事情,只要他提起个头,我便能说上一大串。也许,正是这些勾起了儿子对文学的兴趣。“你后悔报理科了吗?”我问。“不,我不后悔,我还是学理科吧!大学出来后,有兴趣,业余写写文章,也是一件美事!”儿子回答说。
我为什么比别人聪明
我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我贫贱、卑微、弱小、营养不良,世间所有的欢乐都与我无缘。当现在人们考证说,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困难时期,东边的河南省饿死了三百万人,西边的甘肃省饿死了一百五十万人时,我就想说,陕西省当年也饿死过很多人的,只是没有人去做这种考证而已,作为我自己,当年或许也会是饿死者之一的,只是我侥幸逃脱了。我那时候是七岁。
我的母亲是童养媳。过去看杜鹏程的《保卫延安》里提到过“童养媳的目光”这句话,这句话当时曾像烙铁那样将我的心烫了一下。母亲现在跟我居住。就在昨天晚上,儿子问我,奶奶为什么对外面的世界很惧怕,永远不能释然地面对世界。听了这话,我长叹一声说,你奶奶做过童养媳,这叫“烙印”。
我母亲是河南扶沟人,一九三八年黄河花园口决口,母亲一家,随逃难的人流涌向陕西,最后又跑向陕北的黄龙山这个国民党行政院设的移民区居住。黄龙山流行一种可怕的地方病,叫克山病,人得了这种病,上吐下泻,一会儿就死了。逃难到黄龙山的母亲全家,都死于这种病,只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她,给邻居一户高姓人家做了童养媳。
我父亲后来参加革命,后来和我母亲完婚。这户高姓人家同样是逃荒到陕北的,所以后来新中国成立后,母亲便带着已经出生的姐姐,回到渭河平原上的高村。在高村又生下了我。
新中国成立初期有个婚姻法运动,在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浪潮中,父亲给遥远的高村寄来了一纸休书。这样,母亲便带着出生不久的我,又回到河南黄泛区去。在河南老家,母亲仍是伶仃一人。思来想去,她又抱着我回到了陕西的高村。
我去时还不会走,回来时已经能用手扶着炕沿走了。我去时还不会说话,回来时已经能用河南话咿咿呀呀地吐几个单词了。这是高村的人们对我这个卑微的生命的最早的记忆。
母亲还说过这样一件事。从许昌往西安的火车上,我喊叫“饿”,母亲于是在火车停站的那一刻,将我托付给一个邻座,自己下车去买饼子。母亲不识字,后来上车后,她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于是她发疯似的在车厢里乱窜。“遇见人贩了,他这下完了!”母亲说她当时这样想。后来,母亲突然听到了我的哭声,就循着哭声找到了我,继而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咱娘俩再也不分开了!”她说。
回到高村以后,乡间秀才的爷爷,这时候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动了雷霆之怒,领着我的母亲,北上延安。父亲当时在《延安日报》做记者。爷爷用鞭子将父亲抽了一顿,又罚父亲在地上跪了一夜,然后,把母亲、姐姐和我塞给父亲,自己回乡下去了。
这样这段婚姻又重新续起,并且一直到一九九二年父亲去世。平心而论,父亲的婚姻是不幸福的。他那时大约和他的一个女同事有了感情。父亲去世后,在吊唁活动中,我家的门口突然停下一辆黑色的汽车,然后一个哀恸的女人,一身黑丧服,用黑纱巾将脸蒙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她在我家的门口哭了半个小时,又在父亲灵前哭了半个小时,而后,像来时那样,又突然消失了。我能感觉到我的母亲知道她是谁。后来我写了一篇《在我们百年,谁是为我们向隅而哭的女人》的文章,感慨这件事。
我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是极端的聪明。我身上的聪明,很大程度上是继承母亲的。当然,“杂交优势”也是一个方面。河南、陕西相隔甚远,我是他们婚姻的产儿。
我能记忆的第一件事情,是修筑那个著名的延安大桥的情景。那时我们家住在延安万佛洞下面的一个小佛洞里,父亲去编辑部上班,母亲去印刷厂上班,姐姐去上学,他们用一根绳子,将我拴在墙壁上那个女佛的脚腕上。绳子的长度刚可以令我坐在门槛上,又不至于跌到门槛外面的悬崖下边去。
下面的延河边上,有一大群人坐在那里,一边叮叮当当地錾石头,一边唱着凄凉的歌曲。这些人,一部分是从陕北各地招募来的民工,一部分是从莲花寺劳改农场拉来的犯人。在那凄凉的歌声中,我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这个狄更斯式的情节一直跟随了我一生。每当我写作的时候,我的耳畔就响起那音节。
拴着我的那一个女佛,是一个漂亮的女佛。用“增之一分则显肥,减之一分则显瘦”来形容她,最恰当。延安的万佛洞石窟建于北魏时期,上距“燕瘦”数百年,下距“环肥”数百年,所以正是不肥不瘦的时期。
在我被拴在石洞里的那些日子,除了看河滩里的那些人以外,剩下的时间,便是与这女佛四目相对了,而在相对的同时我想念着上班的母亲。后来在我的漫长的一生中,我喜欢过几个女人,有一天我思考到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发现这几个女人脸上都有一种宗教的表情,她们都酷似曾经将我系在她脚腕上的那个女佛。
后来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期间,动员干部家属下乡,父亲便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弟弟在一九五六年出生)又送回关中平原上的高村老家。
大炼钢铁的一个内容,就是到渭河上游一个叫浠河的支流里去淘沙子。刺骨的河水令母亲生了重病。她差点死去。后来,父亲不得不把她又接回延安。姐姐要上学,弟弟要吃奶,他们得跟母亲一起走。我是多余的,于是我留了下来,和爷爷奶奶在高村居住。
在高村我度过了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的困难时期。我曾经写过一篇叫《饥饿平原》的中篇,就是取材于这时候的生活。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十月》杂志的主编王占军先生说他读这篇小说时哭了,他还将许多读者的感想告诉我。
我对他说,吃树皮、吃油渣、吃观音土,那都是我的真实的经历。说到这里我突然双目潮湿,我说我们宁肯不要作家,也不要那些苦难的经历。
是的,我曾经长久地爬在大地上,与那些卑微的乡亲们共命运。我经历过苦难,我看见过死亡的恐怖。在那个时期,在乡间,你能活下来是你的命大,你死了只是让世界少了一张嘴。
而我比那些农村孩子还不如。有一次吃大锅饭,锅里玉米粥舀完之后,锅底会有一些锅巴,队长的儿子说,他要吃那些锅巴。炊事员看见我在旁边眼馋的样子,于是用铲子铲了一块给我。队长的儿子生气了,抓起一把土扔进锅里。
我既不是农村人,也不是城里人。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好处。他们即便贫困,但是家里会有男人呵护。城里人有了什么事情,还有国家管着。我这一生,直到现在,都生活在这两种文化的冲突之中,经常有一种找不着“家”的感觉。
最难忘的事情是这么一件。
那时候吃大锅饭。生产队在饲养室门外,支起了口大锅,熬玉米粥。每个人头每顿饭是一马勺玉米粥。我和奶奶,用一个瓦罐,抬了一罐玉米粥往家里走。抬瓦罐用的是一把锄头。我走在前面,奶奶走在后面。
突然,我听到身后“哎哟”一声,锄把便脱了手。扭头一看,见奶奶小脚一歪,栽倒了。瓦罐打在了地上,成了碎片。这时候,从田野上的一个斜路上,走来了吆着牛的爷爷。爷爷见状,走过来,抡起牛鞭,没头没脑地朝奶奶头上抽。“老婆子,你要把全家人都饿死呀!”爷爷吼道。接着,爷爷扔下鞭子,俯下身子,捧起那些碎片舔起来。舔了一阵,爷爷吆上牛,又走了。
“不要怨恨你爷爷,他是饿疯了!”奶奶说。
奶奶坐在地上,起不来。通常,她是双脚从怀里一蜷,全身缩成一团,继而两手抱住脚,身子闪几闪,一使劲,才能站起来。现在她就是这样闪着。然后要我在背后推她一把。这样,她站起来了。我们婆孙向家里走去。
我们家在渭河边上。我和奶奶在渭河边上站了很久。渭河喧腾着,自遥远而来,又向遥远而去。在这腾烟的河流之上,一只画舫,正缓缓地驶过。那时渭河上,还可以通航。
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以后,我该上学了。爷爷拧着我的耳朵,步履蹒跚,将我送到村头那座土地庙里去。
记得小学一年级快要放假了,我的一元钱学费还没有交。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还有人没交学费,大家知道这人是谁吗?”“黑建!”同学们喊道。“大家羞他!”老师又喊道。喊完以后,他率先示范,将指甲在脸上刮了一下,然后,胳膊伸直,手指直通通地指向我,并且嘴里发出“嘘——”的声音。同学们也都效仿他。
千夫所指的我,好容易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血往我的脸上涌,眼泪吧嗒嗒地掉在胸前的土台上。我冲出教室,穿过田野,跑回了家里,然后,扑进奶奶的怀里,放开声号啕大哭起来。
“谁欺侮你了,孩子!”等我哭声小了,奶奶问。我哽咽着,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奶奶。听我说完,奶奶脸色严峻得可怕。最后她叹息了一声,拖着我出了门,开始挨家挨户地借钱。借了一下午,二分二分地,一毛一毛地,借够了一块。
上小学二年级第十八课的时候,母亲来接我。那是一个初夏的晚上,月光亮堂堂的,我正在场上玩。这时一辆铁轱辘牛车停在了我家门口。“黑建!你妈来接你了!”村里的孩子们喊。
这样我又回到了延安。在那里,我有许多值得记忆的事情。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初的两件。
我小的时候,随着爷爷奶奶在乡下居住。老一代的农村人,有一个习惯,就是喝完苞谷粥以后要舔碗。我见奶奶一边伸舌头舔碗一边咂巴着嘴,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就跟着学。开始学时,将头埋进了碗里,舌头没有到,鼻尖先碰到了碗底了,结果弄了一鼻尖的苞谷粥。后来我跟着奶奶学,慢慢地也就学得老练了。奶奶见我舔碗舔得好,常向邻居夸我,说我懂得珍惜粮食,是个好孩子。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美德。
回到城里以后,我继续保持这个引以为荣的本事。父亲肯定对这件事面有愠色,但是我由于头是深深地埋进碗里的,所以看不见。终于有一次,我正舔到酣畅处,这时有邻居来串门,父亲觉得脸上挂不住,于是伸出脚,狠劲地踢了我一脚。这一脚将我踢成了一个哲学家,令我从此明白了,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同样的一件事情,在这里会是对的,在那里却又会是错的。
另一件事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见家里的炕上有一只打火机,就捡起来玩。那时打火机刚流行,我觉得这玩意真奇妙,一打,就有火苗出来了。一天放学后,走在街上,我掏出打火机,一边打一边向同学们炫耀。这时父亲迎面走过来了。“我说打火机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叫你偷去了!”父亲说。在说的同时,他打了我一耳光,然后夺走了打火机。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我捂着脸在路边蹲了好一阵,眼前才不再冒金星了。这事给我的心里造成深深的伤害。从此我拒绝接触一切机械的东西。小时候家里的闹钟,我从来不去上发条,就是碰也不去碰它。现在家里有两台电脑,可是我怎么学也学不会打字。那电脑的嗒嗒声我一听就心惊肉跳。如果没有当年那一巴掌,我也许会成为一个机械师的,是那一巴掌令我永远远离了机械。
这就是我早年所接受的启蒙教育。
也正是这一切令我后来成了一个作家。
我曾经想把这篇短文叫《作家是生活本身培养的》,但最后还是把它叫成《我为什么比别人聪明》这个标题。实际上这句话是尼采的。我之所以要用这句话作标题,是觉得,我的一部分遗传基因的密码之所以能够打开,正是因为苦难这个催化剂的作用。实际上,每个人都一样聪明,我们的两万多个遗传基因相差无几,问题是有些人将它打开了,有些人则让它一生中都处于一种冬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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