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之门-饥饿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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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生我养我,成为我创作源泉的关中平原、陕北高原和新疆草原,在那一刻产生一种深深的感恩戴德的心情。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我见过许多人,他们比我要优秀许多。我的唯一所长是手中有一支笔,而他们没有,于是我把他们要说的话说了。仅此而已。

    我有三个精神家园:渭河平原、阿勒泰草原和陕北高原。《白房子》是我献给新疆的作品,《最后一个匈奴》是我献给陕北高原的作品,献给我的故乡渭河平原的作品《大平原》,基本上是我的家族史,我认为是真实的。当然,由于有些故事听到的年代太久远了,做了一些艺术性的处理。

    写《大平原》的时候我很自信,更像一个阴谋家,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沉静地、专注地,叼着一根烟,带着一些恶意的微笑,制造一颗精神的原子弹。渴望思想深处的鬼魂去敲别人的门,缠绕别人,想把心里面这些苦难倒出来,倒出来了,我心里就安坦了。

    挖野菜,吃榆树皮,吃油渣,最后没有办法了就吃观音土。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课,或者说是第一本教科书。这符合托尔斯泰说的话: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不幸的童年。

    我出生在关中平原渭河边一个小村子,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贫困、饥饿、死亡。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无法理解那段历史了。那时候七岁吧,看身边的人死亡,怎么挣扎着活下去,看中国最基层的老百姓进行着悲壮的生存斗争。当时所有的人生目的,就是活下去。

    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农民,只是有些人脱离土地的时间长一些,有些短一些,有些还在家园做最后的守望。所以要描写中国,要写一本真正具有中国风格的书,了解这块土地上人们悲壮的生存斗争,就必须沉下去写这块土地,写农民,写他们受的苦,写农民式的思考,农民式的狡猾。

    第一次学费

    东高、西高、东安、西安,四个村子像四枚棋子,将一座古庙围定。这庙后来变成了学校。学校有四个年级,就叫高安小学。

    婆说,黑建,你得上学了,不能再野下去了。爷爷拧着我的耳朵,用旱烟袋敲着我的脑袋,步履蹒跚,把我送到学校。这是一九六〇年的事。

    婆和爷掏净身上所有的钱,凑够了五角,给我买了书本。书包是婆用老布缝的。一块钱学费,暂时没有,先赊着。

    买铅笔和作业本是我的钱。过年的时候,我到大姑家拜年。叩一个响头,大姑给我五分硬币。我看这事能做得,就一连叩了四个,挣得两毛钱。两毛钱归婆保管,现在,它派上用场了。用八分钱买了两张白纸,锥本子,二分钱买了一支普通铅笔,剩下的一角钱,买了一支红蓝铅笔。书包一背,我成了学生。

    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还没有交学费。在乡间小学,像这样赊欠学费的事很多,但是等学期结束前,就都会交清的。

    家里太穷,别说缴学费,就是连填饱肚子,都很困难。吃的是油渣、树皮、苞谷芯儿之类。阁楼上的麻袋里,有些干萝卜片,我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沿着梯子上到楼上,抓一把干萝卜片充饥。记得曾经有过一回好吃食,那时婆晚上给生产队剥玉米时,偷了两个嫩玉米棒回来,半长短。

    临近期末考试,班上只有四五个娃没有交学费了。每次放学时,教师总要在队前大声训斥一顿:“没有交学费的,下午就不要来了。羞不羞?装着不知道!”

    我自然很羞愧。回到家里,我赖着不去上学,我说不交这一块钱,我是坚决地不去了。婆哄我,她说这老师是咱村的人,说归说,你只当没听见就是了,他不至于为难咱们的。哄得我背着书包又上路了。

    最难堪的事情发生在考试前的那一天。班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交学费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你们知道,还有谁没交学费吗?”“知道!”“知道!”教室里吵成了一锅粥,大家齐声叫着“黑建”这个名字。

    老师伸出了两只手,向下压了压,要求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说:“同学们,大家羞他!”他说着,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嘘声。在嘘的同时,率先垂范,用指甲在自己脸上刮了一下,而后,伸直胳膊,直挺挺地指向我。

    老师的这个动作很优美,全班的娃都模仿他。我处在千夫所指和一片嘘声之中。

    我好久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血往我的脑门上涌,眼泪滴答滴答地滴在桌子上。我疯也似的离开教室,穿过田野,然后一头扑在婆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婆解开她的大襟袄的衣扣,把我的头包住,用手紧紧地搂着我的头。直到后来,我的哭声渐渐减弱,婆才问我:“是怎么回事,谁欺侮你了?”

    我哽咽着将这个故事讲完。婆不再言语了,她的脸变得异样的苍白,苍白得近乎庄严。

    这天下午,婆拉着我的手,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跑了一村,借够了一块钱。第二天学校是期末考试。考试前一分钟,我握着这一沓牛肉串一样的毛票,走进教室,端端正正坐在我的土台前。

    我把毛票端端正正放在土台的角上。当老师来取它的时候,我努力做到使自己不去看他。

    这是我的第一次学费。

    许多年后,当我在世界上游历了很久,重新回到我的遥远的高村,我的启蒙小学时,破庙依旧。我扶着庙门,听到室内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我感到我经历的那一幕,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

    老师后来死了。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他听到轰轰隆隆渭河发水的声音,于是到河边去看。河中间有一块白色的木板,老师于是脱了衣服,下河去捞。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那是一块棺木,上面钉满了钉子,老师的水性虽然很好,但是,在接近棺木的那一刻,他一定是被钉子扎伤了。

    婆也已经去世。她埋在一块地势高些的苜蓿地里。这里已经成为乡村公墓。当年,我那一块钱的学费,她是用变工的方式还给人家的。将大家的棉花拿来,经她的手纺成线,再将线还给人家。

    我来到婆的坟前,我站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紫苜蓿花丛中,我对坟里的这位亡人说,让这位读书人,从世界上最好的一本书里搜一段话,背给你听吧!

    我的饥饿记忆

    大年三十那天,奶奶从瓦瓮里,扫了半天,扫出一点瓮底儿,揉成拳头大那么一疙瘩面,做成一个面饼。再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搜腾出几颗枣,镶嵌在面饼上,面饼蒸熟后,然后被供在锅台顶上那个窑窝里。面饼前,放一个碗,插上几炷香。

    这是敬神的,敬鬼的,还是敬列祖列宗的,我不太清楚。

    这大约是一九六一年吧,那一年我七岁,在乡下和爷爷奶奶居住。记得从入冬以后,我就没有吃过粮食了。吃树皮,吃渭河畔上的观音土,吃棉花籽油渣。说句难听的话,我拉下的屎,连狗也不吃的。狗看见我拉屎,兴奋地跑过来,蹲在旁边。等我提过裤子后,狗扑过来闻一闻,屎又黑又干,一点臭味都没有。狗抬起头来,藐视地看了我一眼,不高兴地走了。

    因此,面对着这个面饼,我垂涎三尺。那时候讲究“熬夜”。这给了我不去睡觉,死死地守住那个面饼的理由。记得,我不停地问奶奶神神什么时候来吃这个饼呀!奶奶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她说,神神不吃的,他只看一眼,看这户人家有心没心,还记不记得他,然后拔腿走掉。这饼子留给咱们吃的。这样,我一直熬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被窝时,吃到了奶奶递来的一角饼子。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饥饿中长大的,提起“饥饿”这两个字来,每个人也许都有一篓子话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那一场中国地面上的大年馑,那种恐怖的景象,有点年纪的人都还会记得的。

    我之所以想起这个话题,是因为要“过年”了。要过年了——该怎样过呀——吃些什么呀!这是物质丰富的今天,人们谈起过年时的几句唏嘘。这些话头让我想起自己童年时过年的情景。

    由于小时候的营养不良,我十八岁当兵时的体重是一百〇二斤,刚刚够标准。离开部队时的体重是一百〇八斤。那时,我十分羡慕那些胖人。记得复员进到一家工厂时,我曾问过一个胖乎乎的老工人怎么才能变胖。老工人说,多喝水,多睡觉就能变胖,于是我拼命地喝水,抓住一切闲余时间睡觉,可是还是没有胖起来。老工人又说,你去开两盒六味地黄丸吃一吃,肯定能胖。我后来开了没有,现在记不起来了。不过我现在是胖了。当年我当兵时用一根马镫革做裤带,腰太细,眼不够,于是我用火钳给上面又戳了三个眼儿。这些年,随着肚子一天天腆起,眼又从这个方向不够了,于是我又给这边戳了三个眼儿。此刻,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取下腰间的皮带数了数眼儿,从当年最里边的眼儿到现在最外边的眼儿,一共是十个。眼儿之间的距离以一寸计,也就是说,我的腰围在这些年间增大了一尺。而体重也变成一百七十五斤了。我现在是堂而皇之地胖了,而世界现在又流行以瘦为美,说来也好笑。

    二十世纪中国人经历了三次大的年馑,一次是一九二九年的大旱,一次是六十年代初的先涝后旱,一次是一九二八年的中西部大旱。好在这些现在都已经抛在年那边去了。

    而在历史上,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一直是与饥饿为伴的。中国境内每一部县志上都会有“饿殍遍野”这句话。

    因此在基本上解决了吃饭问题的今天,适逢年关,我以我这段小小的文字,为时代的发展高兴。我觉得吃饭问题的解决,是中国人最值得额手称庆的事情。

    洗澡

    我第一次洗澡是在六岁时。那时我在乡下跟祖母生活。桃花水时节,邻村的表哥用一辆架子车拉了他的母亲和我的祖母,到县城洗澡。县城里有著名的骊山温泉,杨贵妃洗过澡的地方。我们洗的是大澡堂,男室女室,门对门开着,里边各有一个大池子。祖母把我送到男室门口,叫我进去,并且嘱咐我出来得早的话,不要乱跑,就在女室门口等她,而后她就进女室去了。我进了男室,眼前所见,都是男人的大屁股和一张张陌生的脸,我有些害怕。我自小就没有离开过祖母,走路时拽着她的后襟,睡觉时搂着她的胳膊。我的神经终于支持不住了。于是从男池里爬出来,揭过两道门帘,进了女室。当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女池水泥台阶上时,满池的女人都大喊大叫起来。“男的!男的!”她们喊。祖母见状,一把把我拉进了池子。水可以搭到我的脖项,这样,她们就分不清男女了,惊叫声于是停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洗澡的经过。

    从第一次洗澡到后来的洗澡,这中间大约隔了十几二十年。北方不洗澡,每天,半脸盆水,把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抹一把,就算是文明了。有那讲究的,顶多在洗脸的同时,也把脖子耳朵捎带着抹一把,见见水,就算不错了。后来我当兵,在中苏边界的一个边防站里,边防站的指导员是南方人,他常常感慨说,啥时候能修一个澡堂,让大家每礼拜洗一回澡,就好了。我当时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不吃饭活不下去,至于洗澡,它真的就那么重要么?记得中亚细亚炎热的中午,笑眯眯的通信员常常打来两桶水,整齐地放在太阳底下晒。我问他这叫干什么?他说这是“晒水”,指导员洗澡用。我听了觉得很稀罕。

    那时候我的身体之脏,你是可以想见了。记得有那么一件事,我得了阑尾炎。新疆部队有一句话,叫作“当兵三年,吃进肚子一个毡筒”。我那时恰好当兵三年,吃进肚子的这一毡筒(毡靴)羊毛,于是诱发了阑尾炎。给我开刀的是军区总医院的外科主任,据说曾是叶剑英的保健医生。开刀前,要将动刀子的那一处皮肤洗干净,一群护士,热水肥皂,在那地方洗了半天,谁知越洗垢甲越多。主任望着手术台上的我,恼火地说:“你大约这辈子还没洗过澡吧?”我抗议说:“谁说没有?我洗过一次!”主任挥挥手,让将洗脸盆端开。“洗不净的,越搓会越多!就这么开吧!”主任说。说罢一刀子捅下去。手术过后,主任担心感染,要我如果放屁的话,给他们说。第二天,当我捂着肚子,告诉医生们说我放了屁时,一群医生,包括那位主任,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说手术成功了。

    后来到了地方,当了报社记者,时常出没于宾馆饭店之间,于是也就不时地叼了空儿,冲上一回澡。不过这洗澡仍没成为习惯。我洗澡的一个原因,是那身上黑黑的垢甲,常常从脖子那地方往上蹿。过去在部队,有风纪扣挡着,看不见,而后脖子上那个纽扣可以不扣,因此我的身体之脏,也就无遮无拦了。

    记得路遥一次回陕北,住在宾馆里,我去看他。路遥说:“有热水,你洗个澡吧!”我在水里泡了一阵,又用手抓挠了一阵,结果池里成半盆黑水。后来出浴,顺手将塞子拔了。后来服务员打扫房间时,惊呼,这池子里谁干什么来着?我进去一看,只见池子底下,池子四壁,沾满了黑乎乎、油腻腻的条状的垢甲。

    这几年时兴一样东西,叫电热淋浴器。我这时也恰好搬到一个大些的都市里,于是也就在卫生间里安了这么一个。这样,不出门就可以冲澡了。高兴的时候,冲一次,不高兴的时候,冲一次,这冲澡原来可以调节情绪。出差回来,冲一次澡可以洗去旅程的疲惫,在家里待得久了,冲一次,可以打破你沉闷的思绪。我的身体,自然也干净多了。我对妻子说,过去看南方人,见他们情绪老是很松弛,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他们的皮肤总是很细腻、干净,简直可以看见里面血管的血液在流动,原来这与洗澡有关呀!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有朋友说,家里冲澡,根本冲不净,你要洗干净,要到大池子里去泡,然后请搓背师傅来搓。一日,朋友连哄带拉,将我拉到一个叫“银河”的澡堂,浴室分男室女室,每个里面一个大澡堂子,恰好是我童年时候见过的那种情景。我这次自然进的是男池了。我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泡了有两个小时,然后平展展地睡在池边的水泥台上,请搓澡师傅来搓。搓澡先从耳根搓起,然后一路扫荡,直抵脚尖,继而,翻身趴下,再搓背后。我身上的垢甲,一团一团,一条一条,一疙瘩一疙瘩,纷纷落下,简直把我都惊呆了。搓澡师傅说,这垢甲大约有二斤,可以肥二亩地。我此时自然是一身轻松,不过见垢甲纷纷落下,心里毕竟是有些心疼:它毕竟曾经是我的一部分呀!这垢甲,那一片是我在边防线上巡逻时带下的,那一片,是我童年时乡间小路行走时带下的,我如果是一个新潮小说家,光这些垢甲,就实写来,就可以成为一篇现代派小说的。

    关于这垢甲,我现在想起一个赞美它的人来了。这人就是我所崇敬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她被捧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普希金被誉为太阳),又曾被斥为贵族命妇和荡妇。就是这女人,在她的一首著名的《祖国的泥土》里吟唱道:什么是祖国的泥土?它是沃野,是田野上泥泞小道,是旅人衣服上轻轻掸落的一丝轻尘,是我指甲缝里的一丝待洗的垢甲。我能想见,这个和我老祖母一样老的女人,站在莫斯科郊外,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手扶白杨,女巫般地吟唱的情景。

    日子还有一些,因此这身子还得洗。这身子仿佛一个吸尘器,一路走来,飘飘扬扬的灰尘总因你而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过,人的身子,大约本来就脏,不停地洗,不停地涮,这样看到头来,能不能干净些地入土。不过到土里,却又变成了泥巴了。这时候我想起老祖母一句话,她说,“人本身就是泥捏的。”

    吃肉

    人从牙齿上讲是一种食草动物,他缺少老虎那样尖利的牙齿和带刺的舌头,从肠胃上讲则是一个食肉动物,他没有牛那种能够反刍的胃。吃肉还是食草,人各有爱,这事不必强逼,亦不必就此分出个优劣与雅俗。比如我的故世的老祖母,她一生不但不吃肉,连盐也不吃,这叫“忌口”。不过喜吃肉的还是大有人在的,比如那个孔夫子。

    孔夫子一生,与肉有过许多的事情,学生去求学,他不收你钱,不收你布帛,要你脊背上背一束干肉条来。他四处游说布道的途中,困于下蔡,口里咽着唾沫,发牢骚说:三月不识肉味。至于他见到肉时的那一种馋相,也留下一句话传世,这话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话而今已经被那些美食家们奉为圭臬。

    不过大人物中,喜欢食草的大约也不少。有个鲁迅,先生有一篇小说,是说老夫子瞅见了碟子里有片白菜心,于是伸出筷子去夹,不过儿子眼疾手快,筷子比他先到。这样老夫子的筷子到时,白菜心已经没有了,缩回来又不合适,于是只好夹起一片菜帮子,完事。这是小说,小说最忌对号入座——虽然这几年对号入座之风日盛——所以我们大可不必认真,说这老夫子就是先生自己。不过先生有一句名言,确实证明是以食草动物自况的。“我吃进去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辛劳一生的先生,把自己比作一头泽被人间的大奶牛。

    我喜欢吃肉。如果有前生的话,大约前生是一个食肉动物。小时候,看到我吃起肉来那一种馋相,母亲常感慨地说,等什么时候有钱了,买一头肥猪,吆进你的肚子里去,让你吃个够。但她没有钱,现在也没有。我现在倒是有一些余钱了,可以放开肚子去吃肉了,甚至一只羊,一头猪,一头牛,一匹马,都可以轻轻易易地买下了,只是我的牙齿——我的牙齿已经七零八落,啃不动肉了。这话在这里说出有点伤感。伤感的我这时记起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一句相同的话,雷诺阿说:“当我终于可以买得起最好的牛排时,我口中的牙齿已经掉光了!”

    回忆童年,几乎没有关于吃肉的记忆。那时我随祖母住在乡下。不过搜遍记忆,吃肉的事大约还是有过一次的,那是生产队的一头老牛死了。因为老牛之死,那一天便成为全村人的节日。每人分得四两肉。叔父是队长,他将牛头也扛回了家里。这大约并不是一个便宜,因为牛头很难煮。大约到深夜两点,将老坟地里刨出的那个柏木疙瘩烧完了,牛头才煮烂。我一直就着煤油灯,守候到两点。其实,从牛头一进锅里,开水一滚,肉上没有血丝了,我就开始偷偷地抠着吃。

    前些年说人是万物之灵长,世间万物,人皆可以因己而用。这几年又说人并不应该有这个特权,自然界中,人仅是一分子而已,他和一匹马,一只羊,一只蚂蚁,一只跳蚤,都是平等的,应当彼此善待。我是同意后一个观点的。非但同意,而且还想进一步发挥说,不独是动物,那些植物也是有知觉和生命的,人类亦不应该对它们妄加杀戮才对。这论高则高矣,但这同时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人的嘴巴,无论食草,无论吃肉,总得有东西往那里面填才是,你总不能将它吊起来吧。我们的智慧不够,也许后来的人们可以解决这个两难问题,或者让我们从此不吃,或者可以让我们从此心安理得地猛吃。

    有预言家说,马肉在二十一世纪,将成为人类对肉食的第一选择,现今的牛肉、猪肉、羊肉、鸡肉、鱼肉之类,将退居其次。预言家说这话时,是以强调马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为出发点的,不过这话令我有些不舒服。动物中,我和马的感情最深,当骑兵时,我的胯下曾长时间地骑过一匹马,人们称它“无言战友”。那马肉也并不好吃,复员时,我们从边防站向乌鲁木齐一路走来,那一年是倒春寒,雪地上躺满了倒毙的牧民们的马。我们就是这样像草原上的饿鹰一样吃着死马肉走到乌鲁木齐的。那马肉嚼在嘴里,很漠,有一股酸味,大约是在雪地里停放太久的缘故,还有股死尸味。

    这几年物质丰富,人们于吃,是空前地讲究起来了,孔老夫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想,正在实现。去年冬天我糊里糊涂地去开了一个会,去后才知道是西安城的一百家宾馆、酒楼、餐厅、饭店举办振兴陕西饮食业研讨会。会上他们要我讲话,我吓得头缩到桌子底下。我说我在家里连饭都不会做,岂敢在你们这些专家面前妄谈饮食文化。会后吃饭,各家都把自己最好的菜摆上桌,更有那些啤酒、甜酒、白酒厂家,亦将各类酒恨不得捏着鼻子往你嘴里灌。小姐站在你旁边,求你多吃一些他们的菜,多喝一些他们的酒,以此证明他们的是最好的,并说老板就在后边监督,送不完没法交代。我只苦笑着说,我这里只有一个肚子。

    去年夏天,我去了一趟福州。我对海味,一向不喜欢,饭间,主人将那些带壳的海生物,往我碟里夹,并问我好吃不好吃。我这人面软,想讨主人的喜欢,于是连称“好吃”。见我这样说,许多双筷子又将那些海生物往我碟子里堆。“在你们北方,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海味的!”他们说。我只得硬着头皮往嘴里填,一边填一边做好吃状。那次老婆也去了。她却是个敢于说真话的人,她说:“这是什么,一点都不好吃!”这样,众人便饶过了她,下来后她对我说,咱们只在这里住一个星期,那些南方人,他们成年累月生活在这里,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下午我到街上,买了一堆方便面回来,结果电梯里遇到了他们老总,双方都很尴尬。下午桌上的伙食,便变成北方菜了。

    一部人类文明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一部吃的历史——这吃包括吃草和吃肉。“民以食为天”,是那些治人者们的话;“千里当官,都为吃穿”,是那些牧者们的话;“男儿嘴大吃四方”,则是老百姓的话。更有那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们,一眼洞穿了那被层层虚假的外衣所掩盖的生活的本质,那本质即是:人们必须首先有了衣、食、住,然后才能谈得上别的。我是一个几乎没有欲望的人,于饮食方面,亦是如此,对我来说,一碗酸面汤,就是最好的草,一盘红烧肉,就是最好的肉了。况且,从去年开始,随着马齿徒长,我的饭量,已经减了一半甚至三分之二了。

    我们村子那些照明的历史

    我出生在渭河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母亲说,我出生时天麻糊黑,正是掌灯时分,那时照明用的灯,是清油灯,点的是菜籽油。高高的灯台,上面托起一汪油,那灯捻子上的火苗一闪一闪的。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就离开老家,去了延安。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号召干部家属下乡,这样母亲又带着我们离开了延安,回到老家的村子。那时村子里点灯依然是油灯,不过灯台上,大多点的是棉花籽油,还有一些人家,开始用煤油灯。等到一九六一年,三年困难时期结束,我要回到城里时,我的爷爷正和村子的一群老汉,蹲在东墙根晒太阳。爷爷说,以后想要死,就容易多了,不用上吊,不用跳河,把个电线绳头儿一摸,一点痛苦都没有,人就过去了。好像是印证他的话一样,这时从官道上,来了一支长长的大车队,大车上拉着电杆,这块偏僻的平原就要通电了。

    我没有等到通电,就离开了村子。在延安的时候,我常常想,爷爷什么时候死呢?左等右等等不来消息,后来我明白了,怕死的人才整天把死挂在嘴边的。

    等到我又一次回到高村,是“文革”结束,“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那个运动中。这时,这块平原上电已经早早地通了,夜来大平原上一片光明。电这个伟大的东西,给平原上的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变化。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脱粒机。把麦捆子往旋转的机器里一扔,这麦粒和麦秸就分家了,十分省事。这叫我想起“三年困难”时期,整垛整垛的麦子垛,沤烂在场上的事。当时如果有这脱粒机,麦子就不会沤烂了,平原上的人们,也不至于挨那么多的饿了。

    后来我当兵走了,当我又一次回到亲爱的高村的时候,电给人们照明,点亮了这亘古的平原的夜晚,电使用于各种农业器械。尤其是,在村子的旁边,建了一个三级扬水站。人们把渭河水抽上来,连送三级,灌溉这一块平原。

    如今,因为过世的父亲埋在老家的乡村墓地里,所以我每年都要回去几回。我感觉到,我的那古老的村子,正在步入现代化,越来越成为西安的一部分。临潼区将我的那村子,规划为农村文明示范村,这样,修了水泥公路,从村边绕过,而村子里的街道,也经过整修,打了水泥路面。

    尤其是,人们还给这个文明示范村的所谓街道上,安装了路灯。据说,这路灯还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管理,夜来时,准时开灯,天亮时,准时关灯。那管这事的,是我的一个族里兄弟。

    我感谢电这个有些伟大、又有些奇怪的东西。它改变了这个世界,它改变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我常常想,在那没有电的黑暗年代,这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而人们又是如何生活的?因为现在偶然地断一个电,满世界就会一片惊慌。

    答《中学生》杂志问

    中学时代

    问: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你看见了贫穷、苦难和人类生存状况的悲凉无奈。这种早期教育叫你的心永远贴在大地上,叫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一种佛家的大慈悲、大关怀。你觉得童年有哪些事情对你的成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现在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你最遗憾的是什么?是否怀念自己的中学时代?在你的中学时代,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

    答:没有什么遗憾,稀里糊涂地就过来了。我不怀念,因为那时候我多么地没有力量呀!中学时代影响最深刻的事是参加“文革”,社会的大动荡大变革强烈地影响着我。列宁说过,人们在非常时期受到的锻炼,一年等于几十年。

    问:你认为中学时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吗?

    答:无所谓美好不美好。每一个季节都是季节。

    问:你怎样定义一个人的成长?你觉得成长是一个容易的事吗?

    答:作家杨争光在小说中说:“孩子这样想的时候,童年正在结束。”——这就叫成长。成长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问:你还记得自己中学时代第一个真正喜欢的女生吗?

    答:上初中时,我好像喜欢过一个直率泼辣的女生。喜欢的原因是我在转学要走的时候,她扶着教室的门框,深情地看着我走远。她后来当兵走了,是文艺兵,现在在北京。有趣的是四十年后我们同学聚会,当我说起这事时,这位女同学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在场的所有的同学在那一刻都为我悲哀。

    问:能不能讲一讲你当年考大学的一些趣事?考上大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答:七十年代恢复高考,我那时刚从部队复员,也就去凑热闹。结果,我的数学考了六分。而这“六分”还是蒙的。有一个大题里包括五个小判断题。可以给这题打对号,也可以打错号。于是我给它们全部打成了对号。这样在这个百分卷中我得了六分。那时考零分不能录取,这是规定。我那次没有考上大学,后来也就不再考了。没有上大学对我是一个一生的遗憾。你要知道,没有那张“羊皮纸”,我这大半辈子受了多少窝囊气呀!

    问:现在回忆过去,你觉得自己获得的最好的品质是什么?你觉得自己现在的成功和这些美好的品质有关系吗?

    答:我的身上有许多优秀品质。第一,吃苦耐劳,或者像路遥说的那样——对自己要残酷!第二,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第三,绝不允许自己庸俗。第四,不畏强暴。第五,有崇高感。第六,爱一切人。成功不成功那要看命里有没有,但是一个人必须像个人那样地活着。

    问:老师常说,为了学习应该减少课外活动,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我们都很苦恼。你上中学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困惑吗?

    答:我是风吹大的雨打大的!所以我赞成你们到原野上去撒野。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大事,有些事情是小事。只要你认为重要的,你就去做。生命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不妨大步地向前踏去。

    写作

    问:一件东西放在你面前了,而你也明白,你所以来到这世上,就是为完成它而来的。但是,你的能力不够,做不好它。这时你强制自己说:去做吧,做不好总比不做强,离目标更近些。你觉得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能有当作家的梦吗?或者说,他们朝这方面努力有必要吗?

    答:处在中学生年龄段的每一个人都是作家和诗人。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敢于表达,有的人羞于表达。这情形就像花到了这个季节就要开放一样。以前的人出天花,他这一生一定要出一次天花,如果没出,躺进棺材里变成累累白骨,那骨头也要出一次天花的。这情形正如青春期之于文学。中学生涉猎一下文学最好,即使不当作家。

    问:你觉得什么对你最重要?你怎么理解名利?

    答:如果我今天写点东西了,那么今天就没有白过。否则,就是行尸走肉。名利什么都不是,那是专门诱惑你放弃大目标的东西。中饱私囊那不叫“利”,半世浮名那不叫“名”。于右任写给蒋经国的中堂上说: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

    问:成功需要机遇,你认为你成功的最大机遇源于什么?

    答:你要相信有“命”“命运”“宿命”这个东西。我从来不敢说我成功,在文学面前我永远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学徒。如果说要忠告中学生朋友的话,那么我想说,要敢于成功。吝啬的生活在你这漫长的一生中,总会给你几次机会的,机会来了,你要勇敢地抓住它。这里第一要战胜自己的怯懦心理,第二要敢于从芸芸众生的队伍中走出。雨果说过:你要开拓沼泽地,你就得耐着性子听青蛙聒噪。

    问:你怎么理解“名人”这个词汇,你对很多想出名的中学生有什么忠告?

    答:我不是名人。你们也不要去想什么出名。多么浮躁的时代呀!踏踏实实地做事,积沙成塔,蓄久成势。你每天都在进步,你这一件事情比前一件做得好,这就够了。即使你有一天真的一觉醒来,名满天下了,这时你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穿一件破衣服,混迹到城市的人群中,装傻。“装傻”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熏陶出来的最高境界。

    问:中学生应该怎样阅读《最后一个匈奴》这本书?答:时代是由一根链条一根链条连接着的。《最后一个匈奴》记录了二十世纪的历史,你们读它,就会发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东方人类族群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其他

    问:美貌、才华、财富,你最喜欢什么?

    答:这三者兼而有之最好。如果不能,那么我喜欢美貌。一朵花站在山崖上,它怒放着自己,装点着我们平庸的单调的死气沉沉的生活。所有的路人都有理由向它们致敬。

    问:那你每天出门打扮自己吗?

    答:我从来不修饰自己。我是给我看的。

    问:你有秘密会告诉别人吗?

    答:事无不可对人言。

    问: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答:所有的动物我都喜欢。它们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有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我在死亡之海罗布泊待了十三天,那里没有任何动植物,像月球表面一样。后来我发现了一只花翅膀的小苍蝇,这是土著。我称它为“伟大的苍蝇”。并且说,在这死亡之海,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去为它礼赞。

    问:你最讨厌什么样的事情?

    答:奴颜媚骨。狗一样的生活。

    问: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零食。

    答:抽烟。嘴老让烟占着,所以没有空吃零食。大家不要学我。或者把我当个反面教材。

    问:如果用颜色形容自己,你会选哪种颜色?

    答:每一种颜色都是好颜色。凡·高《向日葵》的那暴戾的猩黄,西藏古喇嘛寺那种崇高的绛红,都是人间之大美。

    问:有哪些事是特别想做的,但还没做?

    答:我一直想在有生之年,为孩子们写一本书,那情形,就像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在一本书开头说的那样:“亲爱的孩子,现在老祖母要给你们讲一个有奇迹的故事了,因为你们正是相信有奇迹的年龄!”

    问:第一次与自己的读者见面,什么心情?

    答:我向他们致敬。他们向我致敬。像两个隔着一架山的山民,共同来到山顶,一边看风景一边握手一样。

    问:你对自己有什么样的认识?你用什么方法认识自己?

    答:我永远是高家渡渡口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对坐船的人说,我有个故事,你们愿意听吗?我认识自己的方法是:别人的脸就是我的镜子。这样我能随时调整自己,以便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

    问:你对于喜欢你的众多的中学生读者最想说的一句话和最想做的一件事各是什么?

    答:我想对中学生朋友说的一句话是:从现在就开始积蓄力量,准备用一生的时间做赌注,去完成一件事情。而我要对中学生朋友最想做的一件事,前面已经说了,就是在有生之年为孩子们写一本书。那也许是我的封笔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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