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送给海洋的礼物。
拾海的时候,我拾起了海的多彩与天真。一顶草帽扎着红绸带;一个画框曾经框架海的一角,后来涌到沙滩上便框着夕照黄沙;还有几根长长的火柴梗,已经辉煌地熄灭,湿漉漉的,有嫩火想点燃沧海吗?
我的芦叶船既没有航向也没有目的地,它太小而且没有帆,它一定沉没了,它想重新回到被折落的那一根芦苇上去吗?
不再承接露水的早晨,它干渴。
没有白头鸟相伴的时候,它孤独。
母亲说,比方一把麦种,撒到地里后,你看不见了。可是种田人的日夜牵挂会牵出一片小苗苗,夏天里又结出麦穗,那些麦种不是回来了吗?那是新的而且更多。
只要你心里牵挂,它便在。
我牵挂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葡萄架上牵出了葡萄藤,柿子树上挂满了红柿子;风被我牵凉了,果实在我挂念中沉甸甸的了。
牵挂是一条线,牵挂是一朵云,牵挂是一阵风,牵挂是一只手。
我被牵挂着又一次踏上海滩时,风已经刺骨,今年的第一场雪大约正在天上酝酿,空中便显得混沌而丰富,而海潮的涛声似乎也要低沉些,开阔空明的沙岸在冷风中瑟缩我的芦叶船回来了。我不敢走近它。
可以有始发时无定向的启航,但所有的归程都是淸肇而明了的。
孩子说,我要回家。
一次航程便衰老了。在应该枯萎的时刻,即便由生命之源的海水浸泡着,芦叶船也终于枯黄了,我又何必细问去时及归时的艰难呢?或者海上升明月,仰望时竟也有柔肠寸断之忧;或者惊涛骇浪中,淹没后居然是醍醐灌顶之慨。
过程才是生命。
波浪淹没了你,你也在淹没波浪。
如同我在沙岸散步,沙岸也在我心上漫行。
我检视我的芦叶船。最温柔的爱抚需得用眼睛,目光的碰撞是最深刻的,再用舌尖去舔吮。为了归来的丰硕,芦叶船驮着一个残破的贝壳,贝壳里是明亮的雪。
如是从寒冷的极地载回,或许那是新雪;倘若为了温暖这残以,固执地不在沙岸上融化,让昨天的存在于太阳下闪着冷光,宁可与破损一起漂流,那么它是旧雪。
我想它是旧雪。
坚硬的雪,去年之雪,不是时间遗忘了它,就是它遗忘了时间。浓缩在贝壳的洞穴里,为时光之箭留一个残缺、冷冰冰的思念。
你不能不面对残贝旧雪。
残缺是生命的花边。
陈旧是删削的风景。
活着就是能量的消散,渐渐地损耗自己也损耗世界,每一天的太阳升起时,我们的肌体和思想却幵始陈旧,乃至僵化;一代又一代的人灵智衰老了,记忆复归空白直到荣辱皆忘……
谁也不能抗拒残缺。
谁都一样走向陈旧。
那雪是想用温柔弥补贝壳的残缺吗?
落雪是天上的节日,那些充满诱惑的白色小精灵源源不断地降临人间,是人所看不清的花,雪阵便是花阵,雪野便是花野,雪季便是花季。绚丽的时节过去之后,人的目光仍然陶醉在绚丽中,白色花便铺天盖地,面对着短暂的冰清玉洁,心坎上会滴出清流。
然后便是融雪与践踏。
我听见一个3岁的小女孩无奈地呼叫着:不要踩脏了雪!无生出有,白生出黑。
启示一旦消失,喜乐便找不到根。
于是,我看见那残贝簇拥的和那旧雪依恋的,都只是忧愁而已。
芦叶船,载不动。
我不敢欢乐,当忧愁降临便小心地珍惜,像侍弄一棵无花果树。为一切的残缺、贫困和不幸,我让忧愁和芦苇一起长大。
残贝无言,旧雪无泪。
人类看不见、不屑见的另一种存在,正存在于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高贵者说那是卑污,权力者说那是渺小,富裕者说那是低贱。在国王、权臣与流浪者和窃贼之间,我走向流浪者,走向窃贼,在奢靡的夜色里,那是真实的衣衫褴褛,让残缺和今夜归宿何处的茫然行走于皇城根下。
曾经窃得一瓶茅台酒,换了一箱二锅头。
喝醉了,暖和了,便在皇城根下唱,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如梦的残贝旧雪啊!忧愁是博大的……
1996年1月于北京人在边缘江的边缘,海的边缘,是水的边缘。
淡的边缘,咸的边缘,是生的边缘。
边缘之人往往麻木。
边缘之梦常常惊醒。
边缘是一种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边缘状态总是酝酿着变化的状态,也是可以激活人的思想、情感的最佳状态,于求生和毁灭之间,不是麻木终了便是灵智闪烁。
人在边缘时草也在边缘鱼也在边缘,命运和机遇都在边缘,从边缘的自由到自由的边缘,人怀警惧,心有块垒,怀边缘之想反而海阔天空。
边缘是物质与思想的集散地。所有的港口都属于明天和远方,但每一只船无不希望早一天回到锚地。冲击浪远不是在作一种无为而单调的运动,你倾听它的旋律,感觉那如烟如雾的湿润的飘逸,原子与原子的对撞,浪花和浪花的缠绵,人在边缘时的突发奇想便是不同寻常的音乐、哲思和诗篇。让狂躁平复,看边缘似壁,浪之壁云之壁雨之壁雾之壁白昼之壁长夜之壁,闭上眼睛领悟壁上的启示,那是爬山藤呢还是象形字?随意地伸展、重叠、交叉,灵感的火舌舔着陈旧的脑壳你在海的边缘,你感觉着浪的侵吞,潮的浸淫,你想起矗立坚挺的南天一柱,或者昂扬勃起的礁石,你忽然明白长江为什么是浑浊的,当它长驱直入冲进东海一泻如注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阳刚啊,海的蔚蓝的阴柔深深地接纳了它,潮涨潮落,波涛翻滚,风情万种。
幻着、梦着、深着、浅着、浓着、淡着、明着、暗着,蔚蓝之极,温柔之极,帆在梦想里移动,鸟在幻觉中飞翔,愉悦地呻吟,透彻地呼喊,长江无穷无尽地注入,东海无穷无尽地接纳,这是怎样的力,怎样的爱,怎样的拥吻,怎样的舒适与快感啊!只有海能够说浪漫。
相濡以沫的边缘之水,声气相求的边缘之草,浪迹漫漫的边缘之人。
载浮载沉,忽死忽生。
时明时暗,若果若因。
海是广漠海是浩瀚海是风涛海是呼告,海是诱使你沉没激发你上升的某种迷人的气质;海是空的灵的,海是生出大有的大无,海是丰盈起伏的大无之大有;海是一片大蔚蓝,海是一泓大浪漫,海是一派大气概;海有形而无定,海有声而无言,海有相而无术,海有灵而无怪,海有容而无求。
我们赞叹蓝天的高不可及,有时却淡忘了海洋的启示。
透析生命的本源,海就是一切9从海洋中得到启示,并且走向海洋的民族,无不是这个世界上可以骄傲可以称雄的民族。反之,有多少愚昧和怯懦也只是因为远离海洋与冒险而拂之不去。
不要忽略水。
我们的灵智如果不是水的浸泡,怎么能长出青枝绿叶呢?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水的滋润,怎么能变得有血有肉呢?我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水的推动,怎么能乘桴于海呢?我们的回想如果不是水的连接,怎么能抚摸当初呢?
当生命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撮蓝藻时,倘不是在水的衬托下完成了光合作用这伟大的程序,地球今日不依旧是盘古洪荒天地玄黄吗?或者遥想太初,造物主造人,用尘土,以他自己的形,走到海面上取水搅拌,便有了皮肤的弹性,血管里的血,造物主再往他的鼻孔里吹气,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在这之前,地己经从海面上露出,有了光,人便由光照耀着,水滋润着……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尘土和水。
人之初,在边缘。
如是观之,又何必惊讶人生为什么总是在边缘上行走?就连人类以及万物寄身的地球也处在一个星系的寂寞边缘,对宇宙而言,地球上的一切无不处于边缘状态,边缘之山边缘之地边缘之水,这一切边缘的边缘,则是渺小且傲岸,聪明且奸泎,贪婪且破坏,专制兼独裁的边缘之人。
大海却一如既往地守望着。
雍容大度,坦荡浩瀚,风云吐纳,无欲无求,这庄严妙相谁能撼之动之?当飓风卷过,波涛汹涌着实只是波涛滚过海面,海的深处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画家可以通过光的明暗解剖海的层次;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则可以在想象中把大海一层一层地折叠,直到灵感枯槁,大海依旧丰满。
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这是规律而非外力使然。
人不是因着政治而发疯,就是为了金钱而发狂,人的世界总是在试图建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的新秩序。
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从各自的边缘丄面向海洋默默祝祷:“我就是那被你呼唤的。”边缘寂寞。
边缘美丽。
远离了中心的神话之后,边缘的启示刻在每一粒沙子上了,长在每一根芦苇上了,嵌进每一片鱼鳞中了,驮在每一只翅膀上了一于创造及灾难之间,平和及暴烈之间,幸福与痛苦之间,空灵与物化之间,生存与毁灭之间,我们无一例外地边缘着。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1995年12月至1996年1月于北京一苇斋终极之路曾经风雨潇潇,曾经闪电游走。
不知道今夜,有谁在仰望星空?谁能告诉我,我身处何方?我要走向哪里?
我在地上,也在天上。
那么,我又何必去寻找天堂?然而回家的路呢?遥远或者亲近的心灵故乡呢?
伸向日历的手和目光,在颤抖之后会偁直,像一根不再湿润的枯枝。山上的杜鹃红了,山下的花白了,难道我们的时间都快用完了吗?
我点燃一支烟。
我想燃烧我自己,让心里的红血变成火焰,让骨头焦灼,像一堆站着的篝火,我要把我自己烧成一堆先是温热然后冷却的白灰。
我将体验最后一滴水分的枯十。
我甚至想到海洋也可能蒸发殆尽。
时光流走了。
时光结束了。
时光也把火焰熄灭了。
人们便回忆。
回忆是生命活动中短暂的时光倒转,是唯心的智慧之泉,是连结婴儿和老朽的纽带。
回忆者的态势常常是惊心动魄的:在一往无前的时光列车的尾部把眼睛闭上,让灵魂暂时脱离既定的轨道,遨翔于大尺度宇宙空间,寻访往日,触摸陈旧,拼接破碎,徘徊在曾经辉煌的废墟面前。
崩坝的石块和泥浆还会回到昔日的高山上去吗?已经变得浑浊堪的河流能够变得清纯如孩子的目光吗?消失的城堡能在沙漠深处重新矗立吗?尼雅和楼兰的佛塔还会钟鼓嗅唣吗?
时光不唱流行曲。
迄今为至,时光也不曾倒流。
列车一往无前。
那苍凉的风笛由沉沉夜色染黑之后,便散发出苦涩,飘落在梦里,向缤纷挑战,有人惊醒:怎么连梦也变成彩色了呢?但,岁月却只是黑白交替的无悔的运行。
有一个诗人在黑白相交的地平线上,读出了一行字:人生不过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
朋友,我们都只剩下明天了。
丈量星空的人,你能告诉我明天的尺寸吗?
叱咤风云的人,你能告诉我明天的阴晴吗?
在大尺度宇宙空间,明天奇大、明天也奇小。在地球人的一生中,明天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微尘,时间随意地让它飘零、衰老,由它坠落,由它茫然。
茫然在大路小路上。
那路,原先是崎岖的山路,是田埂小道,有石头和泥土的气息,为野草山花簇拥,重叠的脚印既不能使它升高也不能使它降低,流逝的岁月既不会使它延长也不会使它缩短。
你走得匆匆,那路也匆匆。
你走得悠闲,那路也悠闲。
是的,太阳还会在江边升起。
朝晖的炽热是每天都在呼告的启示:地球的遥远的将来,免不了地老天荒。
我们看着这朝晖,我们听见那呼告了吗?
我们除了蘸着这辉煌涂抹陈旧的想象,并且在耸入云端的新房子里堵塞渗漏,修补裂缝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6两只喜鹊艰难地起落衔着树枝筑巢的时候,人正在给水泥板块分隔的居室安上铁门钢窗,打幵彩电哗!生活的色彩多么美好。”窗外,今冬无雪。
海平面又升高了,臭氧层又空洞了。
我们是带着钥匙的囚徒。
就这样匆匆奔走着,总要把眼睛睁幵,因为各种喧嚣的诱惑,回忆结束了,在这无可奈何的中断之后,我看见月亮依旧冷艳得逼人。月亮的冷艳使孩子们,使那些仍然执着地望星空的人们,保留了一处想象的营地。
真应该感谢月亮。
登月者窃取的陨石与火山灰,还有偷拍的那些照片,都以为证实了月球的荒凉、人间的繁华。可是当荒凉一旦有了博大和永久之后,它就成了另外一种富有,而繁华总是没落的开始。
要荒凉就大荒凉。
所有的开端都是如梦如幻的。
所有的结局都是明明白白的。
看过一次满月之后,便是渐渐残缺,残缺如银钩如蛾眉,落在路边的荷塘里,那荷叶便凋零,当美艳的花朵被人摄入心魄,在莲子熬粥成为美食之后,这残缺的守望只是为着蛰伏于污泥中的盘根错节。
如是残缺的心,失血之后因为结疤而浓缩,那一道弯弯的疤痕正好也像新月,曾经残酷现在很美,浸泡在水中,会长出一根芦苇吗?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听见梅特林克《沙漏》中的声音,如云絮一般柔软地从晚霞边上跌落,玮揉着我稀疏的头发叩打着我的秃顶,在小夜曲的旋律中,那声音说:“我们的时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我们在永恒无垠的沙漠中幵垦的花园趁明天还没有过去,我要去沙漠中问种树的人:那青草野草回家的路呢?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飘渺尘埃8月。
风从楼兰来,沙从罗布泊来。
西出阳关,我已经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了。
从海的边缘到沙的边缘。
我总是行走在边缘。
此刻,边缘寂静,寂静得跟摇篮一样。此刻,边缘辉煌,辉煌到跟熔炉一样。
走向寂静便是走向辉煌吗?
死亡之海的踏着沙尘暴的尾声,我和飘渺尘坎一起洛边。新73形沙丘的线条,在太强烈的阳光下,耀眼地显示着无以伦比的如锥划沙的深刻与奇妙。当远方的海洋呼啸,以冲击浪雕塑海岸的庄严妙相时,沙丘们便遥相呼应推进在风沙线上。
这是足以让人类深思的两个极端:海洋孜孜不倦地想湿润这个世界,而沙漠则同样孜孜不倦地要干旱这个世界。
沙漠驱赶着人类。对于海洋而言,人类活动的高峰期还没到来,作为人类生存的最后疆界,将来的每一滴淡水要比黄金还珍贵。
到20世纪末叶,工业废水污染了地球上所有的近海海域,北海、地中海已经是名不虚传的肮脏之海。
海洋的不洁便是生命的不洁。
可是,沙漠无论怎么古老却都是年轻的,有谁能找到沙漠的褶皱与粗糙呢?
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腻的。
每一个沙丘都是丰满的。
每一根线条都是英俊的。
岁月从这里流过,在人类出现之前几百万年,岁月便从这里流过了。风化了那些高大的,揉搓着那些刚烈的,成为沙粒,细小而浑圆地铺陈,轻轻地、温柔地将历史覆盖。
大漠戈壁之于时间,几乎是一样的坦荡无垠。
岁月却在继续瓦解着一切人造的高大和不朽,从长城到佛塔一楼兰的碎片对我说。
一代又一代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已经或者正在走进坟墓。
我又何必讳言我的日渐衰老呢?
当我步履蹒跚,目光开始浑浊,就连朝霞也不再显得光芒逼人的时候,苍凉之气蛰伏在我的毛孔中,盘旋在我的头顶上,我知道时间正在咀嚼我。
我不得不面对灵感短缺。
我时常听见我骨头关节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
我常常遗忘,记忆的纽带似被切断了一大截,像草绳似的丢在野外,由野狗叼走,让孩子们系在风筝尾巴上了。
我的从不漂亮的眼睛也曾明亮过,如今这最后的光泽正在被咀嚼之中,一阵阵心绞痛,接下来便是老眼昏花。塌陷的眼窝是两个黑色洞穴,期待风和沙子,把心灵之路堵塞。
沙漠化的最后凯旋。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种思考。
生命是当你的思考还没有找到答案便结束了的飘渺尘埃。
生命惟一的主人是时间。
时间在咀嚼我,时间也教会我咀嚼。我的坚硬的牙齿、敏感而柔软的舌头,都是专门为咀嚼而设造的。
我被咀嚼,也咀嚼着,品味人生。
儿时,咀嚼粗茶淡饭,特别想找到吃饭的感觉。那是生活清苦、心地单纯、思维活跃、想象丰富的岁月。
咀嚼清淡的,得到了丰厚。
咀嚼苦涩的,酿造着甜蜜。
咀嚼成了某种遗传信息,渗透在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内,从视觉、嗔觉、味觉到触觉,我们活着我们便咀嚼。
咀嚼恨的时候,人变得丑陋。
咀嚼爱的时候,人变得美丽。
如同此刻,在死亡之海的边缘,遥想人类出现之前的大荒凉,我咀嚼,我在读一部远古的经典。
就连沙子和戈壁滩上的石头也是可以咀嚼的,就连风化的阳关烽燧以及黄沙下的废墟也是可以品味的。
我知道我是在咀嚼时间。
然后,听时间的指令说,你的时间很快没有了。
我常以敬畏之心感谢上苍、感谢土地,其实就是感谢时间,我知道时间是无所不在的博大,是无往不折的坚强,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在我以及我的50多亿同类的咀嚼之后,会给时间留下伤筋动骨的疼痛吗?
时间会不会苍老?
有时候,恨,留下的只是小小的伤口;爱,留下的却是巨大的创痕。
但,我终于感觉到了边缘的宽阔。
白天看驼峰缓缓地移动,这时候生命的轨迹要真实得多,慢慢地咀嚼,从容地赶路,节俭地享用。还有牧者,手中扎着红布条的竹竿稍稍挥动时,我看见了一棵碧绿的橄榄树。
天地大极,边缘静极。
或者在夜晚,看漆黑的星空,直到把自己看没了,天上的星星说我就是你的眼睛。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茱斋大夜无疆朋友,还记得那个星月闪烁,夜色沉沉的晚上吗?灯光使这个陌生的都市风情万种,我们喝完最后的葡萄酒,告别之时到了。
你问我,要走很远的路吗?
我说,世界已经被水泥占领。
现代人正以脚不沾地作为光荣和梦想。
我只是想回到海边,和涛声沙岸做伴,湿漉漉地消逝于大夜。
水泥电杆矗立在路旁,冷冷地瞧着我。在这都市,人们须臾离不开的、最昂贵的、甚至打上:权柄印记的水泥,是理性的模特、有序的典范、囚室的象征,它坚固钢筋,堵塞裂缝,封闭土地。
此种全面占领的工作母机,其实就是一台混凝土搅拌机。
后来,你如歌的呼叫,在如诉如泣的涛声中,我也曾隐约听见,可是我已经无力回应。
我仰望夜空。
我闭上眼睛,呼唤少小时代的纯净,用我仅剩的天真与想象触摸夜的黑色与深邃。
我听见有声音说:“把天堂的门打开,让孩子们进来。”我咀嚼夜的黑色,海的咸苦。
我感觉着血液中新的激动,黑与红的碰撞,然后是黑色的扩大,我丈量过的沙岸,此刻正在丈量我灵魂的尺寸。我要穿上新生命。
朋友,对你而言,昨口之我已经消逝。
消逝而不是死亡,我正在用死亡留给我的最后的时间删削行装,但总而言之是在接近,接近平安、喜乐,接近野草与无花果,接近一处没有城堡没有喧嚣的庄园。
是崇明岛的芦苇荡。
是《圣经》上的伊甸园有各种草木、有各种生物,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各从其类。
春天到来的时候,蚯蚓会筑起第一个春之了望台那个松软的小七包里我们听见摇篮曲了吗?
冬天,海风刺骨,礁石,贝壳以及沙粒,它们也曾感到寒冷吗?荻花飞扬了,那是浓缩了一个秋天的太阳的热烈月亮的温柔,覆盖在沙岸上,明天就要结冰。
枯萎时令,你不要说草木都死了,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没有枝叶没有花朵,只有本色本原,这个时令决不鲜艳决不浮躁,紧缩着,有饥寒感,不要把风的呼号当做草木的哭泣,任何一根野草都会比任何一个人坚强。
它们决不诉说苦难。
就连土地也在这星空下显得广大而一无所有,当秋收时遗忘的几根稻草如同一个金色之梦的尾声被风雪掩埋,土地便坦荡着,坦荡在阳光下月光下。只有孩子们才会走向土地爷爷:为什么你能长出五谷杂粮呢?
夜是那样的大。
一一个金色之梦。
沙岸外面的大海,沙岸里边的大地,都被笼罩着。
大夜无疆。
我比一粒沙子更重吗?
我比一朵浪花更美吗?
我比一撮泥土更深吗?
我比一只甲虫更富吗?
不妨说,消逝于夜就是消逝于宽阔的平静,人是在喧嚣中膨胀欲望的,那些在宽阔的海洋、宽阔的土地、宽阔的天幕上看见自己渺小并且内心平静的人有福了。
不再去征服,不再去残杀,如同这夜的平静,为万类万物共有,谁都可以闭上眼睛做梦,所有的梦都是不可侵犯而又无疆界的。
自由如梦。
狮子有梦吗?
蚯蚓有梦吗?
森林有梦吗?
潮汐有梦吗?我曾经想记录梦。人说,他连梦都不会做了。
朋友,我偶然地想起那一次告别,多半却是为了水泥和梦,在无梦或者梦得日益艰难的都市,水泥和冰冷的理性正在把温情驱逐,梦的精灵被阻隔于夜空了,徘徊着,到处碰壁,偶尔从还没有来得及封闭的阳台进入,把地震和别的灾难的预兆闪现。
老鼠在大街上奔驰所有被称作大厦或安居工程的水泥板块建筑,都是按照坟墓的样式设计的。因为土地的紧缺便耸入云端,把窗户打开,让酸雨飘进来。
假如凝固的哀乐解体,并且消散于倒塌的水泥墙下,人造的所有有序的骨架都将粉碎,势在必然的歪斜,断裂与破碎之后,原来是什么样的,今后还是什么样的。
一颗幼星闪进来。
一颗大星闪没了。
天又何言?地又何言?在这天上垂挂到地上的夜里,我不再自比流星,我哪有流星的光彩与疾速呢?
我只是匆匆过客。
假如我的时间还没有用完,那么我的路也就没有走完。
为了孩子和小草,太阳啊,你要准时升起。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风车蝴蝶穿过帘幔,穿过窗棂,穿过钢筋水泥板块,维系生命安全的一切都薄得像张纸,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坏,我的丝丝缕缕的想象在别人的纸上划了一道口子,用不着窥视,月光下如同日光下,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夜的苍穹像一只倒扣的碗,碗里流下的汤就是落在头顶鲁鲁上的雨。重庆人说这雨是酸的,山西的醋坛子打破了,一直喷射到西南。嘉陵江畔的石雕佛像剥蚀得满目全非,你想普渡众生吗?先让你灰头土脸。听说这碗盛过“原始汤”,聚集成地球上的海洋,后来有了生命。这碗是很老很老了,星星便是一个个补钉,不是青花,青花都埋在地底下,那是人造的,碗上爬着黑色蝴蝶,爬着梦。
我轻轻地触摸螂蝶的翅膀,为这浓重的黑色并且薄如蝉翼所惊讶,蝴蝶与蝉是同宗同祖吗?我想。那黑翅膀却稍一扇动,我便魂飞魄散,跌倒在一架破碎的风车下。
我终于没有想明白,那是破碎的风呢?还是破碎的风车?
云絮在银河里沐浴。
时间到了,残雪融化了。
我心有所动,我知道就要起风了。
我想这风能把一只黑蝴蝶吹落,能把一片梦卷起,落到这风车上,让那片梦把风车上的灰尘擦干净,让黑翅膀去推动风车的羽板,把冻结的时光融化,如果断裂了便接上,蜘蛛已经醒了,它是织网和连接的好手。
真的,我对春天充满了困惑,春天总使我胡思乱想。我已经看见春雷的孕育了,就像看见乐曲的颜色,《二泉映月》是蓝色的,贝多芬的琴键上跳跃着紫色的光,莫扎特的旋律是粉红色的。我还想过风车转动的时候,那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呢?还有黑蝴蝶,它飞着,飞不高也飞不远,怎么去和星星做伴了呢?谁听过它的心曲?谁看得见这曲子的颜色?
仿佛一切都源于春心荡漾,春之浮躁。冰冻的时节谁不曾缩头缩脑?酷暑蒸腾时谁不走避骄阳?但,春天便雀跃了,因为有张开的花了;秋天便兴奋了,因为有果实挂满枝头了。
欲望是一个顽皮而聪明的妖精,为你扎上一条红领带,吹着口哨,让别人亢奋自己也亢奋,目光和语言都变得火热而且带着醉意。
走进了角斗场。
这是冒险的时刻,可是冒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想起堂,吉诃德,那时风车转动着像一首诗,后来,人和风车都死了。那一片瘦马的皮一定是做了靴子,穿上,摇滚,那一根长矛已经变成魔杖了,点石成金,点水成油,或者竟是阿丽亚娜火箭的前身,穿云奔月,烧成灰也闪烁着现代科技文明之光。
是堂吉诃德更可笑,还是现代人更可怜?
我总是徘徊在梦与非梦之间,我在哪儿?我去问谁?黑蝴蝶黑翅膀,把我扇到了这架破碎的风车下,我听见融雪的声音了,在黑的苍弯下,那声音是白的。
风车骨架上残留的舂风或风把鸟粪雕刻成结石,裂缝是皱折的解剖,嵌着孤独,但不会流泪。折断的羽板就连伤痕也陈旧了,陈旧以后的伤痕坚硬如铁,那黑色便是红血你看见便会心跳加速,那是血与血的呼应。
过去的风车静止了。
时间从远古流来,时间是怎么流动的呢?它是和空间并存的吗?还是如同一条运河先掘好河床再引来流水,或者竟是流水咬开了石头奔泻而去的呢?时间是直线的吗?时间会弯曲吗?就连古希腊的哲人也只是说:一切皆如流。
风车说:我的时间用完了。
载不动,多少愁,便凝固,便速朽。
折断的羽板的另一半,一定是掩埋在一处不知名的沙滩中了,在未被掩埋之前,它的一角插在沙粒中,不是与礁石对峙,也不是和涛声对话,而是失落的无奈。沙子说,你看看我是谁?羽板摇头。“万仞之山,我曾经位居其顶,与日月星辰只咫尺之遥,和风雨雷电似至爱亲朋。忽一日,风雨和我耳语,谓山崩地裂天生异象之际,高大的将要坠落,变成细小,铺叠沙岸。”沙粒是泱泱大者。
失万仞之高,得沧海之大,不亦乐乎?
羽板对沙子说,你赶紧把我埋没吧。
我知道即便是好大的风,即便是黑蝴蝶的翅膀,也不能再让这一架风车转动了,就如同风车边上的那一条小河已经千涸,不再有水波粼粼的生动活泼一样。
这是个缺水的世界,我们不得不体验干渴。
我想我是在怀恋一种旧的能源。
火炉里的木柴取暖的年代,一切都要温馨得多,慢悠悠得多,人们有足够的肘间品味一杯清茶、一本好书,就连写字也是艺术。这个世界上本来有足够的柴火,只是用木材换取金钱之后,大片的森林倒地了。
我想起追逐时髦的白天,我到过的都市无不如工地一样,尘上飞扬,机声隆隆,人们兴致勃勃地堆砌楼堂馆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让我们的子孙没有立足之地。
据说,现代生活的节奏日益加快了,那也是说,生命离开坟墓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就这么一堆篝火,你是让它熊熊地燃烧呢?还是幽幽而舒缓地闪光?
我身边的风车啊!我头顶的星空啊!那些黑色蝴蝶,仍然把翅膀收拢着,冬眠的季节己经过去,当蓝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音乐流过,夏夜的暴雨来临,既然又一次湿润不能让风车重新获得生命,那么从那些裂缝中流出的曲子就是黑色的了,类似于《安魂曲》,当崩溃不可避免时,何不去欣赏崩溃呢?或者至少像沙子那样平静,它们曾经崩溃过。
创生是毁灭的近邻。
太平间的隔壁就是婴儿室。
隹都是匆匆过客,谁不是在内己的旅途中呢?你从这个门里进去,你还从这个门里出来。
绿叶将要变成黄叶,秋天的小站已经隐隐可见了。看着你衰老就是看着我衰老,看着你新生的季节,我仍然在衰老。衰老是浪漫的,皱折像蚯蚓爬上额头,头顶像砍.伐过的林地一样光秃,站在秋收之后的田头,我是冬?我是梦?
风车蝴蝶苍穹下……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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