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札记-鸣沙之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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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沙岸是湿润的,当我的心透过目光纷纷扬扬地洒落与沙子为伍时,凝结在沙子中的风涛雨雪、日月精灵顿时释放了,我体验着被一粒沙子淹没的过程,听鸣沙之祷。

    沙子说,你忘记摇篮己经很久了。

    沙子说,你每天都喝很多的水,并且泡着上好的茶叶,但你的目光正在枯槁,像一小块龟裂的山地。

    昨天刚下过暴雨,有决堤,洪峰如山。

    你还是干燥,你的根是十燥的,欲望像火,没有青烟的焚烧、灼烤,无声无息地把你的日子烧成一堆死灰。雨滴掉在死灰上,好比一片焦黄的叶子泡在水里,还会泡出绿色,泡出生命来吗?好在,你已经到海边了,你还来得及。

    时间到了,该绿了,该黄了。

    仅我一个人枯槁,也就罢了。像落叶,在浅水、深水中晃荡一阵,倘若有人想起先祖的“刳木为舟”,便算是废物利用皆大欢喜发挥了余热。可是,亲爱的沙子,在我身后,你一定看见,浮躁的、忧郁的、为了蝇头小利奔走的、因着走私和贩毒玩命的、甚至还有坚决锁闭心灵的叫作“星星雨”的孩子,那枯槁的大人啊!沙子说〃我将拣选,用沙子揉他们的眼睛,再由眼睛的管道把沙子送往心灵深处,实行揉搓和打磨,把海的咸腥与湿润注入血管,他们流出眼泪的时候,他们得救了。

    这是感恩的节日。

    沙岸上排列着各种卵石和贝壳,就连那一块裂缝密布的礁石也穿上了新生命一一丛海草,几根海带温柔地缠绕着。大海以退潮时的轻微的拍打和渗透吹奏鼓乐,浪花在卵石上跳舞,贝壳包裹着水汪汪的泪眼,大芦荡起起伏伏,候鸟在迁徙的途中翩翩归来,你看见那张开的翅膀上驮着什么?沙子说,那是天使的问候,“到海边的人将会得到湿润,爱海洋的人将会得到涌泉。”仙鹤落到沙岸时,把翅膀拍打了一下,那天使的问候便落到了卵石和以壳上,也撒布在芦荡中,你矜卵石的斑纹,你看贝克的线条,你看芦荡中鱼还有红色的小花,你看见了便收获了,你读懂了就新生了。

    我便像沙子一样蛰伏吗?

    是的,蛰伏不是死亡,蛰伏是最大限度地节省你的能量,深思默想,结构你的诗和散文,写在沙滩上,刻在卵石上,嵌进贝壳里。不是寻求朽,海滩上的一切都是游移不定的,沙岸会移动,卵石会沉没,贝壳要去装点另一处海岸线。一切都听从一个雕塑家的调度,除了日光和月光之外。

    这个雕塑家就是涌向岸边的浪。

    冲击浪,或者叫拍岸浪。

    于是,你的诗和散文也都消散,你也消散,你消散了便存活了,你消散是消散于海洋,是成为海洋中的一个水分子,至大无大,至小无小,至大也小,至小也大。一个水分子的直径,是一厘米的70亿分之一。你已经小到只有少女头上一根头发丝的70亿分之一了,人只见海洋不见你,人看见波涛的时候也看不见你,人欣赏浪花的时候还是看不见你。

    此时此刻,荣耀将归于你。

    平安将归于你。

    喜乐将归于你。

    你可以尽情地品味海洋在重归摇篮之后你终于知道大西洋的玛丽安娜海槽了一倘若把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投入其中,它将无影无踪。

    人类只崇敬高大。

    深刻却包容一切。

    这深刻近乎无,有出于无。

    哪一个水分子是名家、,明星?你是看见海洋了,你见到水分子了吗?但,倘若没有水分了,又哪来海洋的神奇瑰丽、有声有色、庄严妙相?

    你看见的并非真有;你不见的并非真无。

    礁石见的最多了,海底下火山爆发,珊瑚岩悄悄地堆积,一个小岛新生了,一个小岛淹没了,潮涨潮落,风大风小,扬帆破浪,樯倾楫摧……

    礁石说过什么呢?

    礁石什么也没有说。

    就连它的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苔一那裂缝里会发出声音吗?就连它被海浪剥蚀的嶙峋角落,都爬着活的贝类一那嶙峋的伤口流过红血吗?

    它只以海水沐浴。它的目光不会枯槁。

    它吸引着那么多的雪浪花,它总是湿漉漉的,滴着灵智,滴着哲思,它在温柔乡里也兀立着,它在山呼海啸中也守望着。

    它满身都是伤痕。

    粗糙,甚至浄狞,它从不指望你的歌声。

    它在月光下却是一个站立的每一根线条都十分温柔的梦。它浑身都是感觉。

    你能看见它的感觉吗?

    风车蝴蝶梦。

    礁石明月夜。

    与其说我听鸣沙之祷,还不如说是在感觉某种启示,在沙子之中,在水滴之中,这个瞬间浸湿了我的旅途,此后是泥泞复泥泞。

    泥泞的路,生机的路。

    泥泞的时节,一定有种子要发芽。

    如是花好月圆,我盼着泥泞,让潇潇细雨把熊熊的篝火暂时熄灭,沙子说:节俭地燃烧你的生命吧。

    1996年8月23日于北京梦城访古我沿着河岸漫步,我在泥泞的路上做梦,我梦见沙漠正在向前推进,落荒而逃的人们丢下了一张报纸,我己经很久不看报纸了,报纸上的标题说:中国西部风沙线正在大踏步向前推进。我为此而惊讶时,我己经到了梦城。

    梦城只留下几处残壁。

    这是城之梦呢?还是梦之城?

    如是城之梦,这城有灵性;如是梦之城,这梦能堆砌。

    当年康熙皇帝梦中西巡,大漠戈壁瀚海无际中突然发现一处绿洲,有青泉和大树,还有飞鸟婉转歌吟,树冠浓荫正是小歇处,抬头望时,却又见这树顶上置有皇冠,这树枝间飘着玉带。

    康熙梦醒坐起,紫禁城里刚刚敲完五更钟鼓。

    “西域梦朕久矣!”次日早朝,康熙对臣下详说梦中所见,并当即派员按梦中景况到大西北沙漠中寻觅,拨巨款修路、筑城并因此而赐予一个中国城市建筑史上.空前绝后的名字一一梦城一;也是有据可査的康乾盛世的佐证之一。

    康熙始所未料者有二:一是如此钦定的工程,康熙自己时有垂询,负责造城的宫员却还是狠狠贪污了一把,把梦城的规模缩小了。二是即便皇帝所赐、皇恩浩荡,也挡不住风沙的袭击,康熙活着时,这梦城的四周便沙丘起伏,有清一代完结,梦城复归于梦。

    梦城无树,梦城无水,梦也干枯,城也风化。

    有为之君如康熙,却也没有留下一份治理中国荒漠化的蓝图,惜哉!不过康熙心里牵挂着大漠边陲的荒僻之地却是真的,并且由造梦城悟出了一个道理:只要有利可图,就是戈壁滩也挡不住贪官污更!梦城边上有一棵似乎已经枯死却仍然没有倒下的胡杨。

    见过城头飘扬的旗。

    听过钟楼敲击的鼓。

    我坐下,坐在小沙丘上,面对着胡杨。

    枯树枯立,枯人枯坐,枯枯相望。

    从口光下望到月光下。大漠的天上,太阳也大月亮也大。

    相望便相知。

    原来,托梦给康熙的正是这棵胡杨,这里曾经有一片胡杨林,扼守着一处风口,挡住了流沙,使风口另一边的家园得以保存。可是胡杨林太老了,连年干旱之后,相继枯亡,种草种树已是燃眉之急了。

    这一天晚上,康熙读《穆天子传》,宝马神车,西域瑶池,已是心旌摇荡了。待到就寝,灯灭梦现,胡杨树的本意是提醒康熙:万里西域,流沙滚滚,倘无树草,危在旦夕!宫廷的圆梦师都是马屁精。

    所有的皇帝没有一个不好大喜功的。

    不是种草种树,而是大兴土木。

    只要大兴土木,必有贪官污吏。

    胡杨问:你说造一座梦城容易?还是种养一片林子艰难?

    你说立一个丰碑和留一片绿荫,哪是功德?

    树能防沙,树可积水,树在沙止,树倒沙涌。

    无树的城,怎能不毁灭呢?

    无水的城,怎能不枯萎呢?

    种树的人就是耕地的人就是播种的人,就是牵着骆驼从祁连山下运水的人。

    他们从没有听说过庞贝和巴比伦。

    把图纸画得宏大之极,造大城,盖高楼的人,都知道庞贝和巴比伦。

    也有人跋涉万里到荒漠高原、穷乡僻壤,呼喊着“种草种树”,胡杨问:你们还记得胡耀邦吗?

    胡杨一息尚存,还在期盼着。

    三北防护林正在延伸,三北的穷苦农民种一天树得两个烧饼,中国的公款吃喝一年至少吃掉1000个亿。

    有人在沙漠里种下绿色。

    更多的人在耕地上堆砌大厦。

    我们还吃五谷杂粮吗?,我问胡杨:海边泥泞的路怎样才能通向梦城?

    胡杨说:路边、地头都要种树,大城阻挡的时候,你要绕个弯,让树叶汲取海的湿润,一棵树接一棵树传递。

    这要到何年何月呢?

    胡杨告诉我,当初,天地洪荒,造物主造万物,撒下第一粒种籽的时候,他想的只是:

    种树的人有福了。

    种树的国有望了。

    胡杨颓然倒地。

    胡杨死了,真的死了。

    我是在胡杨曾经站着的地方站着继续做梦呢?还是回到海边的路上?

    我终于只是面对着沙子了。

    沙漠之沙与海边上的沙子,它们各自存在着,你看沙山起伏不像浪吗?你看沙丘流动不像河吗?

    我站着,我是胡杨。

    只有树和草才能留住土。

    1996年8月于北京秋雨之夜土地民谣我并不仇视白天和太阳,我只是喜欢黑色,并且认为她更接近生命的原色。母亲的宫殿温暖而舒适,但它是黯淡的,生命结束的时候一切的梦停止了,灵魂弥漫在暗夜中宁静而久远。

    我的心灵里还有热血,血是红的,我把夜的浓墨倾倒在我的心田,我想象着黑色与红色交融、渗透时如排斥和抗拒,你最后不能不承认:黑色是战无不胜的,一切的辉煌鄱不过是点缀。

    沉浮在黑色中的那一点微红,是夕阳是月华是留给不甘寂寞的那几个抒情诗人证明他们有想象才能的最后的根据。

    待微红消失人们便睡觉,都市的水泥楼板上乡村的田野泽边便挤满了站着的躺着的奔着的裸露的包裹的梦和梦呓。梦得由在,梦得美轮美奂,梦得冷汗淋漓,梦得精光赤条,不要嘲笑做梦的人,你没有做梦便没有活过,从梦想的便是人?我只是在黑色中询问:思想者呢?

    亚里士多德死去以后我们仍然活着,在永恒的黑色的权威下,生命的延续是生而死死而生的体现,没有长牛不老。那些伟人思想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那些指挥战车闪电袭击杀人如麻的军事家们,谁都有累了的时候,走向一个永恒的休息地的是所有的人。戴卨乐在亲手安葬了残疾有病的女儿之后说:现在她和别人一样了。是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一样的,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从白骨上站起米几点磷火你也绿油油我也绿油油。

    现在我还能夜行漫无8的地胡思乱想着平等和世界,那也是没有性格的徂界,没有争吵没有孩子的哭或者笑,没有愿者上钩的钓鱼大赛没有做家家抢座位的游戏没有标语口号和味道好极了的广告。假如真的沉默是金,金子便是这样孕育的,在死的寂静里。但从此后,金子便永远地捉弄着雕刻着人类的灵魂,让畸形和倾斜都闪发着金子的光铜的臭,换来毒品与白朗宁手枪,让女人珠光宝气,金子和蓝宝石的联姻,西部牛仔能够挖空祁连山。

    雪莲呢?

    灵芝呢?

    我知道我仍然杞人忧天。

    当我成为黑色的一滴而心脏还在跳动,我像幽灵一般流浪的时候,我说生我养我的那一块土地也是黑色的,我说我是在这块土地上走出第一步的,我说我死了要埋在这块土地里肥田。

    我记忆中的童年的夜晚来临时,那是乡村夏日豌豆花的白色油菜花的金色一起溶化在夜色中的时候,我走在田埂小路上,我的被后来烟熏火灿了几十年的心里,至今还有那个晚上的田野的泥土的黑色的芬芳,我只要闭眼面壁就能闻见,就是这黑色的芬芳像我女儿的小手一样搀扶着我,一步一步我又回到了这块土地上。

    一年365天弯腰转悠在地里的父亲和母亲,那是最后一代农人吗?他们对土地的爱不曾受到任何污染,他们的微薄的报酬甚至不得温饱,他们所能享有的只是更清新的空气吏明亮的夜空,他们相信任何城里来的人他们因为自己的不识字而把一切真真假假的有文化的人视为神圣……

    最后的农人衰老了,有的已经长眠于地下,在终身的劳作之后,终于伸展四肢百骸,并且不再受骗。我们的土地怎能不厚重?

    我们的五谷怎能不芳香?

    这片土地是宝贵的。

    :地里埋藏着的残砖碎瓦,以及不知姓氏、性别的白骨,都足我们的拊先,在遥远的岁月里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小船已经沉没了只有芦苇的纤纤风骨,那时候长江的水要清澈得多,江边的野鸭占据了整个海岛,芦苇是这里的望族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绿色宫殿。

    从芦荡里踏出最初的那一段小路幵始,那芦叶被风吹动的时候便晃动着先人的嘱咐:吃烂泥着烂泥死了埋烂泥。

    以后的小河哪一条都流动着千两年来月老而终于不变的乡音。

    横跨在小河上的一根根独木桥,连接小河两岸的民走马灯一般在这块土地上来去的人,不是土地的儿子,那是一些见一块:地便践踏一块:地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埋在哪一块土地里的人,一切想统治这块:地的人都被这块十地拒绝了,爱她的人在她的怀中在天空涛声晨露的怀中。

    土地属于人,而人却属于土地。

    一个蔑视土地的人,就是蔑视母亲和父亲。

    无论有没有月亮,只要踏到了那一片黑色的土地上,便可足证:生活的网络不是人类织成的,而是造物主铺排的,人不过是这一张网络上的一段细细的线条。

    我把我的这根细线附丽于我的土地,我因而才能面对风暴。

    我仍然是个夜行者。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泥土一样平静。

    不会有疯子拍卖我们全部的土地吧?

    1996年10月于北京田野边上如果你闭目沉思,仔细地回想一下仅仅是你视野所及的土地的变化,便会想到:这土地承载的社会意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土地自身的风貌,这种影响往往是人强加于土地的。也正因为如此,人才要受到报复。

    笔者是崇明岛农人的后代,目睹了崇明岛北沿的浩瀚的大芦荡在围海造田中消失的情景。耕地的增加使这个小岛失去了一道绿色屏障,也失去了一种海岛所有的人文景观。从此后,崇明岛上满目皆是的芦苇成为难得一见的珍奇。

    如今想来,我们在挖掘大芦荡的时候,对芦苇知之甚少,对芦荡中的飞禽更了解不多。站在江堤上目睹一群群的海鸟惊恐地拍翅而去,不知它们去何处流浪。

    崇明县志告诉崇明岛的后人,这小岛上的芦苇曾是岛上最早的先人的避风挡雨之物,是最基本的能源及建筑材料。唐朝武德年间,两个渔民发现这小岛并为岛上的土地吸引时,便将芦苇结环而舍,称之为环洞舍,然后才有耕耘和捕鱼捉虾,并采食一种野生的丝草籽充作食物。两个人的泥污的脚印留下了崇明岛最早的开发史。

    故乡人告诉我,这些年大家都盖楼房了,一般是两层,也有一些是三层。1979年至1988年的统计表明:全国农民共建新房62亿平方米,相当于前30年建设总量的两倍。

    农民不可能永远住芦笆墙上坯房,但也不允许大量挤占耕地盖房,这就是我们的两难境地。而当楼房作为一种舒适、富裕的象征时,至少在崇明岛上田园农宅、四面环水、绿树丛丛的景观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中国城乡的建房热,首先是因为人口激增、多少年来对民用住宅的忽视所致。然而,我们似乎也不应忘记另外一个事实:1989年的一次清查中,8个省违纪建私房的干部达29万人,其人均建筑面积317平方米。多少城市居民不得一间安居之所,这样的人场叹还不够触目惊心吗人上四川省潼南县10个区镇的61个区级千部中就有9个区镇21个干部超标准违纪建私房。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名局级千部建私房。县人大有一个副主任盖了四层小楼之运述要申请在原地补征30平方米土地作为建厕所之用。

    30平方米是北京、上海普通的三口之家求之不得的住房面积。

    这位人大副主任竟然用来修一个厕所。

    关于房子的民谣生动、透彻:有权的“妻离子散”,无权的“四世同堂”。

    书记要建房,主任来帮忙;主任要建房,科长来帮忙;科长要建房,采购员来帮忙;采购员要建房,好处费来帮忙。

    何谓“有权的妻离子散”?房子多了,一处两处三处,这在中国从北京到一个小县城是公幵的秘密。

    湖南省临澧县官亭乡,乡党委朽记、副书记营建豪华楼房时,这个乡还有39户农民住在山上的岩洞里。

    1988年9月,湖南沅、澧流域遭特大洪水袭击。田地荒芜,房舍塌毁,民生无着,灾民们在大堤上以喂料棚栖身,而汉寿城里却有人在盖新房。有民谣叹道:

    汉寿遭了灾,千部建条街,钱从哪里来?大家猜一猜。

    四川省石柱县是全国的贫困县之一,全县人均收入不足200元。这个县有少乡民住在山洞里,是20世纪行将结束时中国的新山顶洞人。而县城里,人大主任,县土地局长,县公安局长等人却堂而皇之地造起了一条“官街”。

    藤你无法想象一个小官,何以有如此大的权力。江西景德镇市机械丄业公司党委的张姓书记,为都昌县一个包丄头介绍了一批挣钱的活,这个包工头“以恩报恩”便在市里为张书记盖私房一幢。这种交换干脆利索,如果追究起来,前者是“:.:作需要”,后者是“慷慨赠予”,合理合法得很!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林业局一离休的局长,在已经有两套共120平方米的住房的情况下,说是要盖个“窝”,便由林业局批给他10个立方米的木材,老局长自有功夫,到手的时候已经是40立方米了。然后再把这些木材运到一个贮木场,先是说请代保管,紧接着便转手倒卖,卖谁呢?是公家。公家花钱买的是本来属于国有资产的林木。一张作为中介的批文,10立方米的木材在“余热”的发挥之下,又变成了40立方米到贮木场搁一搁再卖给国家,大把的钱便流进了自己的腰包。

    然后是动工破土,大庸市张家界森林公园三角坪又多了一幢属于私产的别墅楼房,户主当然是那位已经不在位的老局长。

    这是《芙蓉》杂志披露的。

    地是怎么批下来的?国家级森林公园内怎能修造私房?这些问题对某些人来说,似乎都不是问题了!国家的法律保护不了国有土地。

    我们的土地就是这样被一块一块地切割的,连同土地上土地下的资源一起流失。

    于是在被称为“干部建房热”中留下的,是在中国城乡抹不去的凝固的腐败。这些凝固物将是鼓励腐败的诱惑呢?还是警示后人的耻辱柱?即便在城市,住房上的贫困阶层,最新的统计说北京至少有20万。这20万中有的是返城的老知青,他们把青春献给农村之后拖家带口好不容易回城时,已经几乎一无所有了。她姓王,住在南长街的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早没有院子了,家挨着家,四处堆满杂物,1968年,她15岁时去山西农村插队,十载青春年华滴滴无遗地献给了那一片黄土地,与当地一个农民结婚,几年后丈夫去世,儿子3岁,女儿尚在腹中。

    历尽周折,她是最后一批才回到北京的。回来也迷茫啊!这偌大的京城,宽阔的马路,对拖儿带女的她竟是那样的陌生。她没有自己的屋檐。她的娘家收留了她,人生有时候也实在细小,除了父母慈爱,哪有停靠的港湾?

    她的幸运是:她的父母及家人一起分担了她的苦难。苦难却似乎没有边,娘仨人还得挤在一张床上。

    平凡人家的平凡故事,在剪彩与消费繁荣的热浪下,人们很少注意到。

    北京有多少空着的房子?有多少分到了名下却无人居住的房子?这个数字大约很难统计。

    有一个数据出于权威部门,而且是绝非夸张的:全中国至少有5的城镇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新的城市贫民阶层已经出现了,我们都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我们能忘记他们吗?

    《视点》1994年第4期的文章说:

    掌握实权的千部,每逢节日、出国,送礼者不乏其人;原始股票,股权证,进出口许可证,低价土地使用权,招工指标,户口指标,贷款指标,凡属紧缺资源,大部分没有公开拍卖,而是成为“寻祖”的对象。

    腐败,正在腐败我们的土地。

    我们的土地是我们生存、发展的根本,这个地球上惟一属于我们的立足之地。

    当腐畋作为一种使人民百姓人见人恨的社会现象出现在中国的土地上时,它曾经是躲躲闪闪的、少数的、有节制的,后来居然理直气壮起来,甚至招摇过市,乃至进入流通、左右市场。

    农村中又产生了流民潮,这些流浪者的一部分流向城市,和城里的贫民一起将要成为世纪末的中国城市贫民,凡此种种将会使中国土地处于空前艰难的状态。

    在这块文明久远的土地上,人们看到的是是非颠倒的价值判断。

    有人人声地嘲笑真、善、美及文化,并且得到喝彩。没有善恶感、内疚感、同情心。社会公德心淡漠。

    暴富成为光荣,丑恶成为时尚,平庸成为天才。

    于是,更多的人陷入见怪不怪、见恶不恶的无奈的麻木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麻木!不是因为这种麻木,中国土地上怎么可能迷信如此横行?坟墓如此众多呢?

    有民谣说:算命先生年轻化,膜宗祭祖群众化,活人修坟商品化,纸扎冥供现代化,装神弄鬼公开化,神汉巫婆科学化。

    编织是精心的艰难,破碎是长堤的崩溃。

    迷信横行的时候,坟墓也愈来愈多,并且由风水先生测定,占据着向阳、有树的坡地,好地,让活人无法耕种。田野边上啊!1994年秋于北京坟墓人们愿意“生在苏州,死在贵州”。

    在贵州,大山里的贫困、疾病折磨着多少山民的时候,重敛厚葬己成时尚。仅以1989年为例,贵阳市死亡人口约8000人,实行火葬的2800人。贵阳市在过去9年间共有5万多死者筑坟土葬,土葬率高达70。以土葬一人占地6平方米计算,共占用耕地440亩。

    这里说的是贵阳市,一省之都会,至于郊区、农村、山区更不在话下。

    从都市发出的信息,往往带有某种权威性,那里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所在,可以是政通人和的楷模,也可以是污泥秽水的集散地。

    城里人死了占的地是农村的地。

    钇民说:我侍弄这土地一辈子,死了还不该入土为安吗?

    两年前的一项统计说,安徽省有坟墓2500万座,其中太和县127万人,有127万座,人头与坟头正好相等。利辛县出了稀奇事:全县110万人口,坟墓竟有115万座,坟头超出人头。

    温州正继续以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同时也以持久不衰的造坟运动闻名中外。

    各种外形的坟墓,各种内容的坟墓。

    夫妻合葬墓,三代同堂墓,还有为4岁小孩准备的活人墓。风水学、脉象学、坟墓设计学应运而生。在温州,一年要新建坟墓3万座、耗资2亿多元,这笔钱是中国自然科学基金的两倍。

    1989年,全国死亡人数为650万,其中土葬的是470万。这470万死者中占用耕地为坟墓的是370万,仅此一端全国损失耕地74万亩,耗资70亿元,消耗木材100万立方米。

    死人与活人争地只是现象,本质还在于活人给自己留了土葬的后路。改变这种习俗,我们曾经釆取了很多的教育及行政措施,曾经有相当高的火葬率,问题是在公德心与土地的混乱中,一切又倒退回去了。

    反封建的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可以说在中国大地上,至今还没有完全摆阮封建的阴影,如若不信,有坟墓为证。

    死了之后的排场莫过于历代帝皇,即便是升斗小民,在中国过去的年代也是曾极为讲究身后棺材的厚薄。

    归根结底,死人的戏都是活人唱的。

    让死者耀富,还不如说是替活着人做广告。富不富,看坟墓。

    有不少关于火葬场的故事。

    海南文昌县火葬场建于1978年,13年中火化了一只狗。高高的烟囱寂寞地矗立着,一起寂寞的还有停尸间、吊唁厅、化妆室、运尸车。

    县里配备了一名在当地算是资深的干部,当了火葬场场长。

    开炉那一天,要试一试炼尸的运作状态,便牵来了一只狗,以狗试炉,效果上佳。可惜从此以后这个火葬场13年冷冷清清不曾升火,居民也有偶尔路过火葬场看一眼的,议论着还不如盖个养鸡场,谁会进去烧?

    火葬场的老场长一病不起,大家想火葬场要升火了,或许老场长带个头,这方圆十里八里的老百姓能受一点感动,老场长临终前发话了,那是人们等待很久的遗嘱。老场长说:万万不可将遗体火化!火葬场彻底关闭了。

    火葬场场长的最终选择,使文昌县火葬场成了真正的养鸡场。中国土地上的这种变化是中华民族的深深的悲哀:我们决不拒绝财富,却很有可能拒绝真正的现代文明。

    倾听大地,那是四时不断的风声,同时也还有沙漠化的干旱,土地龟裂的伤口,洪涝席卷时无奈的淹没……

    倾听大地,那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的诉说,是沉重与贫瘠的双重的折磨,有的农人离地远去了,思乡的梦在大都市的车站挤成了零星碎片……

    倾听大地,远古年代哲人的声音已经愈来愈微弱,在各种各样的摇滚喧嚣中,文化正随着土地的流失与沙漠化而面目全非,谁还记得这样的教训吗一庄子说: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马,天何言哉!天何尝说过什么?地又何尝说过什么?

    这就是倾听的艰难,也是多少人不去倾听大地的最好的由头。然而,天道自然无为,那巨人的沉默中难道不正在孕育着雷霆、火山吗?因而我们不妨说:倾听大地就是倾听大沉默。只有倾听大地,才能倾听历史,倾听未来。

    1994年6月于北京蛰伏是美丽的渐渐地走近大漠走近荒凉,只有稀疏的骆驼草,沙化的古长城,绿洲变得遥远像一个梦。

    沉重的骆驼草。在沙漠里一丛草跟一排树一样沉重,一排树跟一架山一样沉重。那是草吗?它与沙漠的颜色一样,它是真的和沙漠浑然一体了,从来不曾想过高大与妩媚,在大漠的荒凉中毫不犹豫地荒凉着自己。

    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新月形沙丘是瀚海中的波涛连绵起伏,白茨、梭梭、沙枣、沙柳等沙生植被,都是骆驼草的兄弟姐妹,它们一律矮小而又坚韧地紧贴着沙丘,因为某种使命的紧迫,居然连生长叶子的时间都没有,刺与荆棘替代了青枝绿叶。

    有人类之前几1万年,洪荒世界便有了沙漠的景观,沙漠以及沙漠中的荆棘,在亿万年的沉寂里目睹过无数后来者的争奇斗艳,乃至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人类的狂傲,却依然自我。

    蛰伏着是美丽的。

    人类对于荒漠的界定,都是以人的利益为绝对准则的,与荒漠何关?

    对于荒漠而言,荒漠是丰富、博大的同义词,荒漠横亘于历史、现实和未来,荒漠是今天世界上惟一可以佐证造物主无中生有的一片神圣的领地。

    你从未见过的最美的花朵在荒漠中。

    你从未见过的最奇妙的幻景也在荒漠中。沙漠幻影是以水及水的波涛作基本架构的,在临近敦煌的大漠戈壁中,有一次我见到的是太湖奇观,烟波浩渺,山影重叠;还有一次我见到的是水乡泽国,水也玲珑,桥也玲珑……这使我想起水是有灵魂的,那些被人为地破坏植被千涸灭绝了的大河小河之魂,不时地闪烁在人们眼前,让我们记住,这里曾经是祁连山上雪水淙淙流过的地方。

    荒漠无所谓干渴。

    护林人告诉我,沙漠是大公无私的,它不为自己截留任何流水或雨滴,而只是迅速地过滤、渗漏到地层深处。

    干渴的是人类。

    缺水的是都市。

    沙漠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生活?对追求物质和享受无度的人类而言,地球上的一切从阳光到水到矿物资源,永远是紧缺的并且会日益加倍地紧缺下去。

    20世纪确立的人类全球王国,已经使地球上空气污染、海洋肮脏、森林凋敝。

    21世纪即将到来之前,尽管充满了美丽的预言和许诺,实际上生态的衰败无可避免地还将继续下去,对资源的廉价的收购将会替代国与国之间刀光血影的战争,更多的土地要沦为不毛之地。

    如果我们面向沙漠,或许人类还有希望。

    沙漠充满了哲学的思考。

    与人类目光短浅的急功近利相比较,沙漠则是一大片隐伏着无数活的种子,并且有可能在热带雨林砍伐殆尽之后,惟一有着鲜花的植被所在。

    沙漠物种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生长,却无一例外地把延续物种的生命一即种子的保存一一视为首要。

    对于沙漠植被来说,保存种了就是保存自己,也就是保存未来。更奇妙的是并非所有的种子都会到时发芽,它们继续留在荒沙中休眠,于深沉的梦里准备着万一生长条件不具备幼苗夭折时,便开启自己的心扉。

    沙漠中最丰富的永远不会断绝的是种子的储备。

    有的沙区五六年不下雨,己经荒凉很久了,从无耐性的人们以为那些植物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可是一场突然来临的雨水之后,那些沙樱桃、月见花、紫草们纷纷地使沙漠变得瑰丽。

    他们只是期待。

    它们在认真地完成物种本身的使命。

    它们被埋没着,它们属于未来。

    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希望有人写赞美诗,或者离开了人的欣赏便柔弱地灭种的。

    沙粒是岩石的粉碎,它的细小很难使人想起它在被粉碎之前的高大,然而它的坚硬却是本质的残留,从此后聚集成为沙丘、沙山,有风而鸣,人称鸣沙,呼叫着山呢还是呼叫着树?

    风揉搓石头。风切割着山崖。

    高大的倾颓了、粉碎了,细小的将与岁月共存。

    浑圆,是较好地保存自身的一种形态。谁也不知道风为什么要研磨岩石使之变成细沙?在整体浩瀚的大漠里,只有风也是浩瀚的,浩瀚得无影无踪,无头无尾,无源无流,好像潜伏在那一截风化的汉长城的残基下,或者是那一座已被风沙埋没千余年的骆驼城中,佛塔不再有喧喧钟鼓时,那风正在翻动着经卷……

    此刻没有风。

    天,宁静得像一张蓝纸。

    风蛰伏着,和种子一起。

    护林人告诉我,危害大地的不是沙漠而是沙漠化。当沙生植被以及和沙漠接壤的乡村绿洲的树木被砍伐、生态环境恶化,沙漠就会悄悄地推进。

    中国西部8000公里的风沙线,正以每年210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着耕地和绿洲蔓延。因此有了8000公里风沙线上的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当今世界生态工程之最。

    沙漠期待着绿色。

    风也期待着绿色。

    只要有了树木和小草,沙丘与风就会和绿色和谐地缠绵,温情脉脉,沙丘不再移动,风则晃动着胡杨与小叶杨,把大漠的日光筛成无数金色碎片,让秋色醉人。

    种树的时节,人和毛驴半夜里就出发了,星星月亮明晃晃地,沙丘是银色的,把这银色的一片踏碎、跋涉,毛驴累了,人渴了,毛驴驮着的那一点水,人与毛驴都不能沾,那是留给树秧子的,就这一点点水,浇灌、哺育绿色的生命之泉。两年、三年,会有白杨、青杨的茁壮,有腾格里沙漠与绿洲之间,闪耀着绿色、和平与爱的旗帜。

    这一片土地就会不再饥渴,就会宁静,有孩子的哭笑声。

    这是上苍喜乐的。

    1994年11月记于陕北榆林,12月写于北京大戈壁,那磨砺的声音风从大戈壁吹过,我静听着那磨砺的声音。像戈壁滩一样宽阔而粗犷啊,不知道是风在磨砺石头还是石头在磨砺风?或者竟是连岁月的时光之箭也一起磨砺了。今夜这风又要去穿透什么?我刚刚抚摸过山丹的明长城,长城沙化了,大漠中遗留的那个城堡是汉武帝时代的,只是半垛老墙,还有一个歪斜的门框。在墙的角落里寻找过,只有一堆沙子,谁知是今沙还是古沙?

    这是阳关吗?是的,现在是一片沙丘,只留下两座残缺的烽火台,由荒沙簇拥着。有人在这里寻找汉时的钱币与别的什么碎片。从阳关西望是古楼兰和罗布泊,“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有想到吐出一条丝绸之路”;沙在埋没的时瘊,岂只是埋没了一条丝绸之路?沙是那样轻柔而又细腻地埋没着,似乎是想一层层地加以掩盖,尽可能地原封动。楼兰古尸也罢,精绝农家的纺车也罢,骆驼城里骆驼和羊的粪便也罢,假如没有西方与东方的盗掘者,这一切大休还是完整的,你触摸它会觉到历史的余温。沙的埋没是有征兆的,它让你有逃离的时间,尽管逃离得很匆忙,至少不那么残暴和血腥。这是大火、洪荒以及战争制造的废墟所不能比拟的。

    我宁可说大漠戈壁中的废墟多少有点温情脉脉,它袒露着的沙化的衰败仍深埋的不为人知是这个世界上比较久远的一种沉默,早在人类出现之前的千百万年,沙漠里的沙子戈壁滩上的石头便在那里沉思默想了。

    风从大戈壁吹过。

    我曾经以为风是西部戈壁上只有嗓门没有思维的现代摇滚歌手,摇起沙尘滚过绿洲,让羊群与孩子们迷失。我站在戈壁滩上又觉得风是想探询大戈壁的某种秘密,狂暴是因为无奈,你可以说是风吹石头跑,也可以说石头把风轰走了,大戈壁从不拒绝风,却仍然保持了丰厚的荒凉。

    真的,我又何必指责风呢?即便在腾格里沙漠的前沿,当大漠深处的风席卷而来时,因为高高的青杨和并不高大的小叶杨、矮矮的胡杨,风变得轻盈了,沙子落地了。那么风的怒吼,能不能说是在寻觅曾经的绿色或呼唤新的绿色呢?在西部风沙线上,林林总总的风口,即便如秦始皇一样修筑一条更加高大的万里长城也是挡不住风沙的,能够与之和平共处的只有绿色,大漠只拜倒在青枝绿叶下。

    风摇晃着树叶,让大漠充足的口光在叶片上卷动、翻滚,向日葵的微笑里有种子的芬芳。

    风声变得柔和,那是另外一种磨砺,风,或者缓慢或者疾速地吹过的那时刻,风便在弹奏,弹奏高山,弹奏废墟,弹奏乱石,弹奏江河,弹奏青杨,也弹奏天上的云,启迪着音乐的最初的节奏,天要下雨了。

    沙漠里就那几滴雨,那几滴雨不属丁我,在今年的雨季,这个地方319毫米的年降雨量,在一次降雨过程中便完成了,以后便是干旱,便是每分每秒的蒸发,地层像烤箱里的酥饼一样一层一层地烤成松软,沙漠是从上到下的,沙漠化是根深蒂固的。

    在历史的演进中,坚固并不是本质。

    人造的不朽更加不堪一击。

    沙是大山的粉碎,在风的磨砺下所有渴望重新高大的棱角已经成为梦影,成为沙漠中的沙丘沙山。

    沙是风的杰作。谁能想象风是怎样把…石揉搓成如此的细小而浑圆呢?按照国际惯例,被称为沙的一个颗粒,直径必须介于匕05毫米到2毫米之间。这样的被风揉搓掉所有棱角后的浑圆的沙泣,可以在地球上保存几百万年之久。它因为细小便不再容易消失,一粒被风刮到1.6公里远处的沙子,只损去千分之一的重量。

    沙经过粉碎,被揉搓掉棱角以及随后的持久与坚韧鲜为人知。我也是身在大漠后才明白:我脚下的沙丘、我口袋里被风刮进的沙粒,它们的存在是一种何等的久远啊,那是真正的古老,而且是活着的古老,人不能不发出感叹:光荣与梦想只是属于昨天。

    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

    细小的得了,有福了。

    于是,在无风的夜晚,大戈壁上虫也不叫沙也不鸣,牧者领着羊群远去,骆驼队也到了宿营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声音的撞击,旷野的呼号。我只是偶然地在这夜晚信步走来时碰巧听到了,但我猜想那呼号却来自久远去自久远。或许是从被埋没的废墟中传来的,或许就是那些戈壁滩上的石块因为风的磨砺而不由自主地发出的感叹。自许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总会问:它呼号给谁听?大漠旷野的荒凉便回答:呼号就是呼号,呼号而已。

    我想起了农人告诉我的大漠中的另一种景象:一次几乎是瞬间即逝的小雨之后,大片的沙漠顿时变成了花的斑斓的地毯,荆棘之间也会有金杯银盏般的花朵。那些不开花的沙生植物,则尽情地显示着自己的嫩绿,簇拥着小小的蒲公英、沙生马鞭草等无数有名无名的小花。

    这是短暂的绚丽,沙生植物以其特有的灵敏高速度吸取水分后的迅即幵花,某种意义上说是生命不屈的自我体现,因为就这一小会儿之后便是依旧的干旱,那些花朵一样迅即地枯萎连同它们的母体,生命依然存在,却从不展示。

    没有人观赏的花朵。

    人观赏不到的花朵。

    所有的沙生植物都不以舒展的枝叶显示自己的风采,叶子细小的甚至根本没有,干脆以枝代叶,为了节省体内的水分,尽可能地减少蒸发,它们决4、高大,那是敢于细小的一群。在沙漠里用不着为空间和阳光而竞争,永恒的惟一的竞争只是水,谁能多吸收、多保留一点点水,谁就能活下去。

    最简单的生存竞争,也就是最残酷的生存竞争。

    千早也同样威胁着人类吗?沙漠的启迪其实很简单:

    翁人应该怎样生存、生活?

    风从大戈壁吹过。

    这里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没有东南风,只有西北风。我终于明白了,西北风是磨砺过的风,是夹带着沙子的粗糙而锐利的风,也是古老的风。自从我长大在都市里混饭吃以后,紧闭着铁门、钢窗把西北风拒之于门窗之外,却怎么也忘不了童年在崇明岛上的寒夜,西北风从芦苇笆墙里钻过时的呼啸,天冷了,母亲在恍惚的油灯下替我修补那一件已经千补百衲的旧棉衣……

    我们长大后便怕风、怕冷。

    设想一下:把一年四季中的冬季抹掉,只有温暖没有冰雪;让东南风尽情地吹,东西南北中,只刮东南风而没有了西北风……如果这样,那是人类的灾难。

    暖冬愈来愈多了,谁还曾见过燕山雪花大如席?

    真的,我们不能忘记西北风。

    西北风,好大的风,好硬的风,好冷的风啊!我刚到河西走廊的东端乌鞘岭下,扑面而来的便是西北风,九月上旬的寒意使我瑟缩,当地的农民手指着乌鞘岭说:“瞧,祁连山上正在下雪。”我第一次感到了雪的庄严,我必须抬头、全神贯注才能看见那天底下山头上黑压压的云层以及朦朦胧胧的雪阵,但那雪的山峰却是明了的,因为在乌云之上0光有千道万道射将下来。

    那时,河西走廊风沙线上防护林的叶子还是绿的,尽管绿色多少显得有点单薄了。以后的路程是看着绿叶变黄,愈往西走,西北风愈是猛烈,临近敦煌时穿过一片小叶杨林,那醉人的金黄色在风里晃动的时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诱惑你偎倚在金色的枝叶下,看着一片又一片金色的叶子飘飘洒洒落地,再由大漠里的太阳铺开炽热的金色,在这金色的地毯上漫步,面对着西北风与大漠戈壁,我想荒凉原本也是富有。

    人类与沙漠都在走向21世纪。

    当全世界每年的沙漠化土地相当于两个比利时的国土面积时,中国也正以每年2100平方公里的沙漠化土地的速度向前推进。所有的环境学家都指出:沙化土地的根源在于人类行为中的掠夺性破坏,砍树、挖草、幵荒,几千年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人类不断地召开治理沙漠的圆桌会议,沙漠没有出席,它依旧沉思、默想,风来时谁不张狂?有三北防护林的建设者如是说。

    21世纪,要么是流沙世纪,要么是绿色世纪。

    为了治理沙漠,我们就得了解沙漠。

    沙漠充满了哲学的思考。

    戈壁的夜晚是那样深邃呀,深邃的蓝色泼向天宇深处,没有白云也没有乌云,那些月光下排列在戈壁上的石块影影绰绰地像一首宽阔的诗,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渎。想起了驼峰,让失去高度的人间有一个峡谷,为孩子们留下激流与飞瀑的想象。熟睡在荒沙的古阳关下的那一只夜光杯,或许正舀起月牙泉的水,慢慢地酝酿……

    好大的西北风啊!我想把我的心铺开,沾满沙子,所有的荒凉都是一样的。

    1994年10月记于河西走廊,1995年1月写于北京第三辑追忆只为感觉咀嚼昨天回想是人的反刍。

    咀嚼昨天。昨天总是丰厚的,我们不得不面对今天和明天的多彩而又喧嚣的浅薄。回想,足一杯没有污染的清水,可以滋养疲倦的心灵和饥渴的细胞。一般来说,我回想故我在,是排除了行尸走肉的生命的象征,沉浸冋想好比酿一坛酒,拾回昨天的芳香或追溯别的什么,比如,人的生命是哪一阵风卷来的完美而又脆弱的种子?

    如果没有回想,这个世界还会灵智闪烁吗?

    时光之箭在我丝毫不知人生的时刻,把我扔到了人间,为此,我们都曾哭闹过表示抗议。然后足吮奶,依恋着母亲的怀抱,穷乡僻壤处的一间草棚便是家。

    岁月把仅剩的天真丝丝缕缕地连根拔走,我便身轻如云,随风而去,自从离幵母亲和田埂小道,我便成了流浪者,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是便回想,母亲的背影,草棚和竹床,篱笆上的牵牛花,小河畔的芦苇丛……

    生命的一部分,是回想补给的淸凉液。

    回想那风。

    晃动的柳树晃动的村路晃动的心,风的湿润使我想发芽,风牵着我的心要去触摸风的深处。

    春天的风是绿的。

    秋天的风是黄的。

    曾经追过风,奔跑在风带来的潇潇雨阵中,积蓄在血液里,使我至今还没有枯槁。

    我生活在缺水的都市。

    闭上眼睛,拿来昨天的风和雨,灵魂湿漉漉,不用打伞,窗外月光泻地。

    回想的自由自在,可以让时光短暂倒流。

    回想之时,世界便充溢着无序和混沌的美丽。这无序不会影响现实生活中的交通及能源的输送,这混沌也不会使水泥楼群及铁门钢窗扭曲或者消失。同样的道理,这美丽却也只是回想者所独享的。

    日落西山,月上东山,一切依旧。所有大睁着的眼睛看不见的,则是时光在意识中的另一种形态,它逆向回溯,重现过去,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海德格尔在黑森林的林中小路上走着,他说:“神圣的大地是万物之母,具有深邃性。”现实是愈来愈物化了,大地上展现着技术与破坏,家园的神圣已经面9全非,水泥和煤烟窒息着精神与灵智,静思默想,仰望星空,都成为遥远及不可思议,雨是酸的,水是浊的,天上有空洞。

    这个世界繁华得像荒漠。

    高楼大厦的钢筋水泥,甚至阻隔着回想的空间。

    但,那风却能穿过灾缝,所有的障碍都不能障碍她,无视一切禁令和红绿灯,没有地域的疆界,没有人群的贵贱,只是寻找着家园的神圣,门口的昨日之雪,海棠与樱桃。那是属炅的。

    一阵风吹走的,能出一阵风吹问吗?

    回想不是梦。

    冋想要宽阔得多、随意得多、清醒得多,而梦,却只能发生在熟睡之后,梦圼也有冋想,那是无序的另一种小小的壮观:梦匀回想重叠,回想说你是梦,梦说我也可能冋想。

    回想之于人的精神生活,实在是不可缺少的。没有了时光倒流、万物错位的混沌境界,理性的机床将会按照标定的尺寸,校正人的每一根骨头、每一种思维、每一个细胞,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想象。

    有时,我会生出回想的紧迫感/所有的事情,当发屮之初,便已经有结果了。

    那结果只是你暂时没有看见,更多的时候,是你不想看见。

    我出生的时刻便注定要死亡。

    我本无中生有,再归于无,成为风,我不知那时是否回想已经终结,所有的白云或乌云都是梦的碎片,风随意地走动,从天上到海上到地上,它与时空同在,宇宙坍缩的时候,它是赶紧逃逸呢?还是跟着坍缩?

    我回想那风。

    有一天,我立在你窗前的树梢上,先叩响门窗,然后说:我就是那风。

    所谓永恒,就是看不见。

    所谓美好,就是一瞬间。

    企盼美好长存的人,总是在促成没落,好比留着一个熟透的果子,时时把玩炫耀,直至把芳香抚摸到彻里彻外地腐败。

    你看见落地的青苹果吗?

    没有生活中的久远。

    只有回想中的绵长。

    在人享有的各种权利中,回想权是最稳固的,是铸四海之铁也不能禁锢的一种权利。

    我沉默,但,我在回想。

    回想不尽的风啊!因为年轻而圣洁的风,像榴花下裙裾一样展开的风,花零落了,风剪碎了,连坟墓也没有,只有野花守望着,我赶着朝露经过这黾,那么多年轻的水汪汪的眼睛,杜鹃啼了,荒野绿了,细小的根先是裸露着,后来便缩骨,浓得化不开的一粒刺儿梅。

    原来这里是海边,我听见涛声渐近。

    悄悄地告诉你,朋友,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所有风暴卷起的滔天巨浪都是表层的,谁能看得见海的神圣与深邃呢?

    碎浪漫上沙岸。

    那浪是自己把己咬碎的吗?这是何等浩瀚的破碎啊,我闻见海上创牛的咸腥味了。

    真的,你要回想,不要烦恼。

    回想使我们分身有术,让回想中的我、现实中的我相互审视,无言,便会颤抖。颤抖的时候,假如心生芒刺,麻木的症状或会稍稍减轻。生命只是?种现象,充满了偶然性,在功利的诱惑下,我们追求必然而不可得时,便心生烦恼,自己找的。

    我们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偶然相识,偶然路遇,偶然之后仍然是偶然,最显而易见的必然是死亡。

    这个世界不过是个驿站。

    我们这代人不能把所有的树木都砍尽,不能把所有的清水都污染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正源源断地哭着、喊着生出来。

    真应该回想那风了,风穿过的门窗,门对着的山,窗含着的水。

    门关上了。窗打开了……

    1996年10月于北京一苇斋告别:智慧的痛苦时光就要到了,20世纪,我们很快就要告别。告别的时候会想起时光不再,此时此刻用来生活、创造的时间过去之后,便不复再来,它只能作为历史而存在着,留给你的是头的皱折,头顶的白霜,是生离死别。

    但,时光之箭永远向前运动。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倘若告别的时刻你心有所动,忧郁并且感伤,甚至希望时光倒流,眷恋历史,那便是生命的痛苦。因为我们终于再一次由自兖验证了:泥浆不会重新变成砾石,不可能再度回到已经崩塌的高峰上;同时,人们又能借助回忆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感觉现实的喧嚣与浮躁,让痛苦生出智慧来。

    我们的同辈一起衰老了,有的早逝了。

    我们看见老北京是怎样一片片地消失的,先是消失城墙,后来消失城门楼子,这几年胡同、四合院又快消失干净了。

    我们还听说一处新的煤田正在幵掘,而老的煤矿已经采完了,一处富饶的能源消耗殆尽了。

    我们偶尔会坐在火堆旁,那是郊外的一次烧烤野餐,想起了木柴作为能源的年代,人间的温暖是森林赐与的。森林烧得所剩无几之后又挖到了煤,你先点火,看火苗窜起成为火焰,愈是燃烧得壮丽的愈是短暂,留下一堆白色灰烬,那灰烬还是热,却从此沉寂成为废墟。

    发光发热都不是永恒的。

    我们要小心翼翼地接近辉煌。

    我们周围常有人说:“时间过得真快。”还有人甚至这样感叹:“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都要用完了吗?”所谓生命体验,概而言之就是时光流逝的体验。

    我们体验着物质的丰富,同时体验着精神的孤独;我们的一生中运气好一些的总是在搬家,又往往困惑于家园何在?我们身居闹市为霓虹灯而灼目,头顶的星空却已被水泥楼群切割成小块……

    迄今为止,人类的历史是勇往直前、所向无敌的历史,人类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灾人祸,从萧条、饥饿、战争中渐渐恢复。20世纪结束的时候,地球人类的物质文明足可以傲视己经过去的任何岁月。不仅如此,人类已经控制了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个重要生态场所,以征服者的姿态支配着地球命运,并且正在试图左右宇宙的未来。

    可是,我们又不得不面对环境污染、荒漠化、石油和水危机。南极臭氧层空洞正以一年一个美国陆地面积的速度扩展,全世界有10亿人吃不饱饭,10亿人喝不到清洁水,17亿人没有良好的卫生设施。全世界每过去24小时,就会有150?200种生物在地球上消失,我们仅剩的森林每年被伐光的有460万公顷……

    我们富裕了,也贫困了。

    我们告别一一这是告别1000年啊假如没有痛苦或者毫无智慧,那真是愧对前人,也愧对子孙了。

    尼克松在展望21世纪时痛苦地说:“危险来自世界将为人类自身的力量摧毁一除非我们采取决定性的行动加以防范。”历史永远是现实的镜子。

    然而,人的历史的局限性同样也会带到现实中来。所以我们在穿越本世纪最后一个隧道的时候,万不能忘记:默想太阳辉煌,默想星云梦幻,默想人地深厚。

    你在默想时会听见地球说:“人啊,我爱你们,我总是让每一个早晨准时到来,绿色与孩子们喜悦的,就是我喜悦的。”地球已经千疮百孔,那是人类行为所致,但地球还在爱着我们,四季还在眷顾我们。

    什么时候,让痛苦的智慧变成人类向地球共同的忏悔的行动呢?比如从节约一滴水幵始,从捡拾一张废纸开始,从扶助一棵小草幵始,从放生一只小鸟开始,从远离奢侈开始。

    如是,智慧将会蒙福,人的家园便有幸了!1996年岁末之夜于北京时间的智慧偶尔地,我在打发时间时,竟也体会到了时间的智慧。

    读今年第二期《读书》,读到最后一页是书刊广告,这广告不仅可读还使我惊喜莫名,便一读再读。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推出的《第一推动》丛书面世,第一辑共九种,第一本便是求索已久的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

    写时间史,为时间立传,这真是人智大勇了。据我所知湖南科技出版社为出版单册的《时间简史》曾经费尽周折,而现在竟然以困扰科学界很久多少人心向往之的“第一推动”之名,推出一套,展示的是揭幵时叫最大奥秘的科学旅程,是黑洞、婴儿宇宙及其他,为一个地方科技出版社叹,叹他们敢于形而上的胆略。

    时下的中国,崇洋之风几成时尚,动辄“北方香港”、“中国曼哈顿”、“中国华尔街”。就连上海滩当年被殖民时“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史实,也有人公然写文章否认。此种国民心态之下,是难以学到西方文明精髓的。即如《时间简史》带给西方乃至世界的冲击,我们便一概不知,据本书的译者说,霍金这部着作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理论物理学界,一时间读没读这部书,在西方竟成了一个人有没有文化的标志之一。谁都知道时间,我们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块表,手表有优劣,时间却是一如既往地朝着一个方向运行。白驹过隙说的是细若游丝,日月经天却可以彻上彻下,它和空间同在,却又无依无傍,它究竟是无始无终呢?还是无中生有?细想时间还会想起古老的智慧,“时光一去不复返”便是简单而又朴实的至理名言。你能让燃尽之后的篝火的灰烬中重新跳出火苗来吗?你能让己经崩塌的山崖上的石块重新回到原来的陡壁上堆砌高大吗?

    一种新的世界观告诉我们,随着时光之箭的运行、能量的耗散,宇宙的无序在不断增加。为此千百年来已经习惯于掠夺资源、竭泽而渔的人类提出了“可持续发展”,因为我们面临着很可能无法持续生命、生活、生产的危机。无论可持续还是不可持续,无不具有不可替代的时间性。如果我们听见了这样的感叹:“难道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都快要甩完了吗?”那是真正的可圈可点的生命感叹!一1一,每当从报纸上得知,我们正在开发一个新发现的煤矿或建设一个新的能源基地时,心里总是亦喜亦忧,喜的是我们暂且还可以苟且下去,忧的是偌大一片山西煤炭富矿楞是给挖得差不多了,到2000年就没了。建设、民用加上浪费,我们挥霍宝贵资源的同时也在挥霍时间,而挥霍的城邦决不是美丽的城邦。

    在河西走廊的大漠戈壁,我抚摸过明长城,那是一条依稀可辨的踪迹,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是无可奈何的衰落的沙化,是残缺与破败,是先人留下的真的长城,至于那些不是由人雕琢而成的细小浑圆的沙粒却可以存在几百万年,悄无声息地目睹着崩溃。

    遥想时间,慨叹岁月之不再一于人、于群体、于家国莫不如此!感谢我们的哲人。

    真正的哲人是无分东西的。

    古希腊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我们的先祖独立在江川谓:“逝者如斯夫。”探询人类最初的想象,得之于天的应是日月星辰风云雷电,得之于地的山川形胜中当首推流动的江河,而这一切又莫不与时间密切相关。人生之苍凉、哲学之深刻,都是因着时间而发生的,概言之,即是从第一推动到终极关怀。

    生命是宇宙中的短暂现象,是宇宙之子,而使这种现象活跃乃至辉煌最后又无不凋敝的,却是时间。不妨说,只有时间才是生命的本质。

    人类也确实是万物之灵,人类活动带给这世界的,既有骄傲也有遗憾,既有创造也有罪孽;一方面是富可敌国,极尽奢平;一方面是穷到赤贫,无食无衣。而地球上所有不可再生的资源,则都已消耗到了临界状态。同时,在时光之箭的推进下,人口愈来愈多,耕地愈来愈少。天气变暖,酸雨连绵,风沙紧逼,已经是人所共见的了。

    时间再一次在人类整体昏昏然之际,显示了大智慧一一人啊,你有祸了,你必须要改变。

    这一切对中国而言,更加具体而惊心:每年我们新增1400万人口;每年西部风沙线以2100平方公里的速度推进;从1990年至1994年,我国共失去耕地150万公顷……我们的各种资源以12亿人作分母求得的人均数,在世界上绝对处于贫困状态,可是我们又以人们难以想象的大手大脚浪费资源,仅北京市的高级宾馆、酒店每天倒掉的吃剩的饭菜就是10吨之多!又有消息说,1994年全国铅笔产量为80亿支,其中50亿支出口创汇,占领了五大洲的铅笔市场。而中国的森林覆盖率却是世界第120名。

    做铅笔的木材是椴木,为温带落叶阔叶林的主要优良树种。一棵直径50厘米的椴木生长期为50年,为了做铅笔,为了“创汇”,只生长了十多年的椴木也早在砍伐之列了!难道我们这代人真的要把中国的森林砍个一干二净吗?在一个北京中学生关于土地问题的座谈会上,孩子们说:我们要告诉大人们,那些土地、森林、河流是你们的,更是我们的,因为未来是我们的。

    时间的智慧有时更美好地体现在幼小、稚嫩的目光中,因为他们纯真、不会说假话,是的,他们才是未来,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他们需要生活、发展,他们还要走很长的路,况且他们还会生养出新的一代。14时间的大智慧又体现在,让所有的人结局都平等,据说,天堂和地狱一概拒绝权力与财富。

    如果我们不是争着抢着贪婪地占有,而是为着孩子们守望,并且学会了感恩,感激上苍赐予我们一日三餐一年四季,这个世界会不会更美好一些呢?会不会有更多的时间生出更多的智慧呢?

    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说,只有时间才是真理!时间到了,该去的去了,该来的来了。

    1995年3月于北京一苇斋涛声依旧我很难表述儿时每天晚上都会涌进茅屋、涌到枕头边的长江的涛声,是怎样开启了一个顽童的心智?可以肯定的只是:我为此而惊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由此还生出了各种疑问。正是这涛声,把我带进了崇明岛长江北沿的大堤上,那是个坑坑洼洼的堤岸,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又是高大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爬上去,眼前的景色就完全不一样了:大芦荡起起伏伏,连接着长江浑浊的波涛,还有船和帆……有会碰到涨潮,一层一层的波涛把这几十里、几百里的大芦荡全部淹没了,涛声就在堤岸脚下轰然作响。我多少有点惆怅,为那些青青的芦苇,为那些在芦苇丛中巧妙地做窝而居的一种无名小鸟,但不知道害怕和可能决堤的危险,直到母亲一路大呼小叫把我从堤岸上叫回家里。

    终于有了发大水的经历和6忆:人水一直汹涌进屋里,我被放在吃饭的桌子上,我的母亲和姐姐则蹚着水搬东西,屋子里能抓到鱼还可以拾田螺。

    我的血管里的血,其实就是长江水。

    我的血脉是长江的延伸,是最细小的长江的支脉。

    从我初学写作开始,便试图把笔触伸向长江。大江、土地和母亲,是我取之尽的源头活水。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溯流而上,在心里累积着长江的若十细节,直到1995年秋天踏访长江中上游防护林、1998年走进青海高原的苍茫荒野,遥望各拉丹冬雪峰下姜古迪如冰川的初始流出。10多年来,环境文学的写作,使我有了一个始所未料的收获,即读了大量的自然、地理、环境乃至哲学的着作,生出了对地理和历史的亲近感。在我看来,文明的历程也相对具体了:总是一条或几条大河孕育着一时文明,总是一方水土养育着一个族群。文明的初创者从来不以为自己在创造文明,而只是为了繁衍生息,有一处可以安居的家园。文明发展到今天的悲哀恰恰在于:一方面我们仍然无可替代地依赖着地理大势、江河流水;另一方面,人类已不再对这一切怀有敬畏之心,而只是贪婪索取、肆意践踏。也就是说,为了财富的发展,我们已经并且还在继续置生存于死地。

    文明的光怪陆离之下,又怎能掩盖得了生存危机呢?比如水,我们缺水,我们污染水,不到20年的时间污染了整整一条淮河、一个太湖、一个巢湖、一个滇池,中国的所有河流都在被污染之中,与此同时我们还在浪费水。

    数字化生存的年代,可以不喝水吗?

    在《长江传》的构想完成之后,我去了浙江温州永嘉县境内的楠溪江,在夏日391的骄阳下,踏访了它的源头山区。这是一些海拔近1000米的低山丘陵,11体多为火山凝灰岩、流纹岩和花岗岩。楠溪江是瓯江下游最大的一条支流,为东边的雁荡山、西边的括苍山所挟持。上游河谷深切,茂林葱郁,多峡谷激流、断崖飞瀑。中游以下河谷宽展,多曲流、阶地、河漫滩,水深1米左右,清澈见底,楠溪江水质优良,所有指标均达到或超过国家一级水标准,江水中的最小含沙量仅为每立方米0.0001克。我在源区跋山涉水走了大半天,带的水喝光了,便捧楠溪江的水喝,清冽甘甜,如饮醇酿。

    为使楠溪江水保持纯净,永嘉县不允许任何有污染的企业染指江畔,与此同时又在上游和江岸封山、造林;大片的亚热带阔叶林和次生阔叶林,在西北11谷里保持着原生状态,其余的均为人工林,因为无霜期长,水分充足,山青树绿,花开不畋。楠溪江源头地区的森林覆盖率达90以上。

    楠溪江是一条完整的江。

    一条完整的江,至少在它的流域范围之内,是大地完整集合的标识。

    楠溪江畔有保存完好的宋、明、清的…村古宅,古朴而典雅。这里民风淳朴,楠溪江人好读书,并且以这一条江、以这一块土地的历史自豪。他们告诉我:“没有绿水青山,哪有金山银山?”楠溪江人对这一方山水看得特别重,因为那是家园之地、立身之本。从金钱来说,永嘉县在温州属贫困县,但从生态环境而言,他们的享受己属少见。当夕阳西下,一天的酷热之后,竹排在江上漂流,孩子们在水中嬉戏,还有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也在水边铺一枕凉席,以待凉爽的夜风从江上吹来……自东晋以降,楠溪江流经的永嘉境内出过不少知名太守,如王羲之、孙绰、谢灵运、颜延之等。谢灵运并在永嘉招士讲学,民风为之一变,同时又芒鞋竹杖陶醉山水,成了中国山水诗的万代宗师。

    楠溪江使我激动,也使我怅然。

    永嘉以一县之力,保护了一条干流为140公里的楠溪江中国为什么不能倾举国之力,保护6300公里长的中华民族的生命之河长江泥?

    在青海,我看见了江河源区的破碎,此种破碎与亘古以来的荒凉完全不是一回事。这里的高原荒野受自然法则支配,大荒凉与大宁静的无人区,正是源头所需要的环境与氛围,然后才有点点滴滴的初始流出。近20年来,偷猎的、盗伐的、挖金的人群横行可可西里,芜塘高原几无宁日。20世纪,中国人破坏江河源区、灭绝其他物种的战争,一直打到了世纪末,并且肯定还会延续到21世纪。说是战争,指其残酷而言,其实不确,因为对方只有恩泽于我们而且手无寸铁。贪婪和丧尽天良,把我们无可分辩地钉到了大地的耻辱柱上。

    泥沙俱下的长江不仅破损而且沉重。

    当我于沉思默想间走近长江时,愈能感觉到她的神性与神圣,她是天造地设的,她是大地母亲的形象的流动,她负有使命从而具有明确的方向和里程,她的奔突万里舍身而下是一种怎样的启迪啊!长江把源头隐匿在西部冰山雪峰的怀抱里,她不乏山的阳刚之气却又浸润着冰雪柔情,是圣洁和庄严的至善至美。雪的重叠,冰的凝固,亿万斯年后奇迹出现了:冰清玉洁,波涛万里……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我们的长江、我们的源头的长江、我们的曾经的长江。我一点也不想掩饰我的杞人之忧:我们正走在一条离开物质财富越来越近、离开江河大地越来越远的路上。

    但愿涛声依旧。

    1999年夏日于北京规格读一个人的作品读到怦然心动处,那几句话便不能忘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蚂蚁知道蚁丘的规格,蜜蜂知道蜂窝的规格,它们不以人的方式而是按自己的方式知道这些,它们不需要知道得更多,惟独人不知道自己的规格。”评然是评然了,这“规格”二字却教人感慨万千又颇费思量。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有一些人对“规格”可谓是情有独钟,乃至终其一生时仍为“规格”困扰一比如悼词的字斟句酌、埋在什么地方及骨灰盒的质地、大小之类一一至于生前,住房、装修、写字台的尺寸、小汽车的型号等等,或静或动,早已炫目了,炫目到让人只见“规格”不见其他。

    有论者谓,人类社会表层的有序度,某种意义上是靠各种各样的“规格”来维系的,此言不无道理。就说“办公重地”吧,人人可以直进直出,你教人怎么“办公”呢?至于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办公”或“办私”或另行别的什么勾当,则属另一层而,可以暂且搁置不论。前两年报章上冇消息说,克林顿手下冇位权倾一时的大员,坐了一趟规走只能由现职总统坐的“空军一号”专机,群起攻击之上只好黯然下台。

    1995年深秋,我从粤北的一个贫困山区到广州,有素相识的老板造访,自称同行,邀我去看了看他的写字楼,并有大着相送。写字楼里的装修先已让我吓了一跳,据老板说是“法式的”,而那一张硕人无比带弧形拐弯的红木写字台,则更使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老板说:“这是规格。”见我毫无反应又补充道:“总哉的规格。”我颉生一想:规格楚谁定的?人定的。定“规格”的人又是谁定的?我个愿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思路便要进入俗套:有一种“规格”是权力给定的,有一种“规格”是钱买到的。

    也许,所有的惊牙中最让人惊讶处是:凡此种种有“规格”的写字台均不是用来读书写字的,你看那老板桌子上的空空荡荡便明白了。要说空空荡荡也不尽然,老板正在读的用汉白玉镇纸压着的一本5是《中国计谋大全》。

    “我是研究未来战略的。”他从红木书柜里取出一本他写的书,告诉我,印书的纸是日本进口的,印刷在香港,“我不要稿费,自己掏钱印,想要什么规格就什么规格”。并挥笔签名:“徐钢先生雅存。”我告诉这位老板,是“刚”而非“钢”。他随口甩出一句文言文:“刚者钢也!”看来正名也难,我倒是想起了自己的写字台。

    正好20年前,因为爱我的几个前辈的荐举,我要离幵崇明岛到北京工作。其时,我的母亲还健在,但毕竟70岁了,老了。北京对我的诱惑太人,而为母亲牵挂的心又太沉重。不料老娘却说:“你走吧。”说完又请来木匠,把她用了一辈子的陪嫁的一张梳妆台改成写字台送给我。我的心里顿时凄然,环顾老屋,一张大橱已经作价卖给别人,母亲说:“你姐姐要在乡下出嫁,这橱是要给她的,现在只能给她钱了。”再把梳妆台改成写字台给我,那真是四壁徒然,除了一张老式的凉床别无长物了。母亲却坚持着,说“你要写文章的”。这就是我的写字台。

    由崇明岛运到北京后,因为气候干燥本来光滑的桌面竟然有了裂缝,太太买来一块绒布、一块玻璃板铺上,便依然用着。况且还有踏脚,能感觉温热。在我的6平方米的书房里,我母亲用梳妆台改制的写字台陪了我20年,安放在我书柜中的母亲的骨灰盒陪了我10年,夜深人静灯下独想,常怀感激之情,并且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不过,我竟不知我的写字台的“规格”,倘论尺寸,比三屉桌略大。然而因为它留着我母亲的气息,那气息便弥漫在尺寸之外,谈何“规格”?“规格”何用?

    文章写到这儿,我知道己经跟题目的真意相去甚远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听说的人所独独不知的人的规格,己经并仍在被各种各样的“规格”所掩埋,人制定了“规格”,“规格”又在切割、缠结人,乃至一个群体的灵魂,因而,为规格正名实在是时不我待了。窃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认为的人的规格,所指的乃是:人在天地之间大自然中的位置。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位置、又应如何规格呢?

    庄子说:“号物之数称万,人居一焉。”海德格尔说:“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万物都是存在,人是万物中的一种存在,人牧养万物,人更离不开万物的牧养。人的存在又和家园的存在为一体,家园则又依赖着大地之上的森林、河流、土地而存在。读者诸君,千万别把家园与几室几厅的居室混为一谈,前者是人类生存、发展的生生不息之地,在大尺度的宇宙之中显示着人本应有的与天地万物共存共荣的大规格的所在。可惜的是这个所在被人轻视了、践踏了、污染了,作为自然规律从而也是生命规律的本质的有序度被彻底破坏了。说到底,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人仍不知自己的规格。

    中国森林资源紧缺而珍贵。写字台小一点又何妨?我呼吁:留多点绿色庇荫后人!1998年春日于北京一苇备灯下我的母亲又是一夜秋雨。

    白露刚过,秋风乍起,天是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也许是我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上有过不少的冰霜吧,我习惯于冷风秋雨,相反,却对太热烈的夏天,在内心里取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然而,这些年,我时常在起于青萍之末的秋风到来时,便担心着冬之将至了。这个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我的母亲在74岁时动了一次大手术之后,肺心病日见深重,一到冬天便卧床不起。那时,她会托人写信:“天冷了,我又躺下了,这个冬天不知道过得去、过不去。”……待到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时,她又会托人写信:“天暧和了,我可以起来坐坐了。”……乡下人一来文化程度不高,二来人人忙着种地,大凡托人写信总是口述什么,记下什么,这样的家信我却觉得珍贵,那是真的母亲在和我说话。

    人,实在难免自私。从此以后,我就盼着冬天晚一些来,我就希望所有的冬天都是暖冬。然而,冬天是和春天一样不可阻挡的,我也只能忧心忡忡而已。

    不是吗?秋天己经到了,冬天也不会太遥远了!据说,所有的老人都是怕冬天的。而我确确实实地记得,我的母亲是从冬天里过来的一说来也真奇怪,我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几乎很少有桃花流水,所多的是冰雪下的小路,冰雪中的脚印……

    那时,地属江南的崇明岛上的冬天,是上分寒冷的。小河里冻得冰上可以走路,可以摔跤,下的雪足足有一尺多厚。岛上风大,再加上几乎所有的农民住的都是芦苇夹成的笆墙草屋,这苇叶草尖便在风里呜呜作响,很为这冬天增添了不少声色。入冬以后,农活没有了,农民便去长江边上割芦苇,我的母亲自然也不例外一一这是生计之一。我在七八岁时便跟着母亲去割苇拾柴,在破烂的江堤上第一次看见了长江一家乡人把江也说成海一一江上最使我迷恋的是那些帆船,我真想自己也坐到船上,而不管它漂到什么地方一一也许,这是我的第一个梦想吧?

    母亲正在割芦苇,嘴里呵出的热气一团一团的,枯瘦的脸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一根根芦苇聚集成一堆了,这一堆芦苇渐渐地高起来了,我便从堤上下来坐到芦苇堆上,看着,怕别人来偷。从我记事起,母亲的印象便是这样的:她很少说话,从没有看见过她曾舒心地笑过,她也从来不曾希望年幼的我为她做些什么一一哪怕当个烧火做饭的下手一一她只是默默地劳作,没有什么指望,也从不向别人乞求。把割好的芦苇运回家,那就得用手推的独轮车,坑坑洼洼的泥路真是寸步难行的,母亲在后边推,我在前边拉,拉车不得法,会把车拉翻的,我就曾把车拉翻过好几次,累得满头冒汗,母亲却不指责我,把车重新扶起,用粗布围裙擦擦我额头的汗,继续走我们的路。在曲曲弯弯的田埂小路上,这样的独轮车总是有十几辆鱼贯而行,“吱吱呀呀”地叫着,我母亲推的车总是落在最后头。别人家都有青壮年的男人推车,而我,是个孤儿;我的母亲,是个寡妇。

    童年的美丽的梦幻,都在这独轮车下碾碎了,在高低不平的田埂路上,在嘶叫的北风中,现实融化了天真与稚气,我在弯腰曲背的拉车的途中,只是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像男子汉一样推着独轮车,装很多很多的柴,雄赳赳地走在前头,那时,我的母亲是一定会微笑的!我怎么也忘不掉母亲的这一双手一一那像树皮一样干裂的手,在冬天从来都是渗着细小的血珠的手。

    即便是这样粗糙的手,我的幼小的心也是盼望着能常常得到这双手的抚摩的,可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母亲总是日出便去种地,中午吃完饭做一点针线活,为我缝袜补鞋,母亲称为我“拆匠”一一无论是衣服、鞋子,穿不了几天,我都能在和小伙伴的追打之后,很快变得稀烂。晚上回家急急忙忙地做饭,然后是点一盏小油灯,我在灯下做功课,母亲便纺纱。那是一辆和宋代的纺织图上一模一样的纺车,我看着母亲从一根棉花条上捻出一段线来,再绕在细细的锭子上,一手摇动车把,一手握着棉花条,细细的线便会均匀地吐出、一圈一圈地绕在锭子上。我最爱看母亲挥动棉花条的手,那么轻柔,那么富有节奏感,而这纺车发出的细小的声音,就像是一支古老的催眠曲,倾诉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是先看见母亲纺纱,再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古诗的。

    小时候,无论家境多困难,我也从没有衣不蔽体过。母亲自己种的棉花,母亲自己纺的纱,母亲自己织的布,母亲自己缝的衣,这千丝万缕中包含着的母亲的爱使我长大,长成了一个男子汉。然而,每当我想起,我在顽皮的儿时,那样不知道珍惜母亲千辛万苦做成的土布衣服时,至今也仍感到羞愧不已。

    大约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放学路上,我的一个同学在衣衫的领口上挂了三个钢笔帽,那自然是气派得很的那时的乡村小学生有一支钢笔殊属不易,何况三支?小学生们对钢笔的渴望,现在看来是很有一点形式主义的味道一小伙伴常常以钢笔的多少作如下的判断:有一支钢笔是小学生,有两支钢笔是中学生,有三支钢笔是大学生,有四支钢笔是留学生。挂着三支钢笔帽的我的同学,显然是冒充大学生了,因而当他讥笑我只有铅笔头时,我愤愤然了:“狗屁!你是大学生吗?”“狗屁!你是小学生吗?”来回几个“狗屁”之后,便大打出手,结果是两败俱伤:他的三支钢笔被我一把揪下,原来只是三个空洞洞的笔帽,并无实际内容;我的一件刚穿两天的々衫的下摆“哗啦”一声撕破一条大口子,不得不用一只手提着走回家。仿佛平时全然不知道母亲为我做一件长衫的艰难似的,这一回,只有在破坏之后才使我想起了纺纱织布的艰难,我真的害怕了母亲的愁苦的脸,母亲的愁苦的心,我怎么就不能给母亲添一点愉快,而尽是闯祸呢?

    那一天,我是装着肚子痛,一边“哼哼”,一边掩着肚子一正好把那一条口子也掩住了回家的。回家便躺下,把衣服塞在床里头。

    母亲一见我生病,便赶紧煮了热开水,加一勺红糖、一个鸡蛋一一这是平时从来也没有的美食。吃完之后,我虽然也担心着吃完之后一旦事情败露怎么办,但,没有细想便很快就睡着了。现在想来,孩子的欺骗往往是出于无奈,还带着点天真,这同有的大人们的老谋深算实在是应该区别对待的。待到我一觉醒来,母亲纺完纱临睡时端着油灯来看我,先是摸摸我的头一那一双粗糙的手对我来说,是特别敏感的,我醒了。母亲又给我盖被子,把长衫从床的角落里拉过来,盖在我的被子上,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一一母亲己经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明白了。我闭匕眼等待着惩罚一那一只刚刚还轻轻地抚摩过我的手,会重重地落下来吗?母亲叹了口气,放下油灯,找来针线,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个口子,我看着,眼泪流了出来,忍不住地呜咽着。母亲轻声地问:“又跟人打架了吗?”慈爱是寸以得到诚实的,我一边哭,一边把打架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总是做娘的穷,买不起钢笔。”母亲一边说,一边也掉眼泪。

    “妈妈,我不再跟别人打架了,我用铅笔一样能把字写得好好的,你别哭了,好吗?”那一个夜晚,那一个正月刚过、春寒料峭、冷峻的月光从屋顶的明瓦里洒到床前的踏板上的夜晚,怎么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呢?一个诚实的充满慈爱之心的母亲,在她的温情中,孩子们是可以改掉自己身上的许多毛病的,而厉声斥责、无情的打骂也许只能适得其反。

    我很少得到过母亲的温柔,那是因为生活所迫,温柔不能代替温饱、不能代替粗茶淡饭;我活下来了,那就是母亲的全部温柔。在我稍稍懂事后,母亲就说过:“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至今,我也还不知道母亲的全部一一尤其是我呀呀学语的年代,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所受到的屈辱以及生活的煎熬。我能记得的是:总是叹息和流泪伴随着她。

    四我曾向母亲保证过不再打架,而这个保证我是做到了的;我也曾经向母亲许诺过:“等我长大了,买糖果给你吃。”为着这个六七岁的孩子的许诺,母亲不止一次高兴地向别人谈及,母亲真是因为爱吃糖果吗?

    母亲有病的时候,家里真是十分凄凉的。大姐和二姐都上学了,只有我陪伴着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惶惶不安地每隔一小会便去母亲床前看看母亲盖着的被子是否还在动,然后呆呆地站一会儿;母亲流泪的时候,我说过:“妈妈,你别哭了,等我长大了买糖果给你吃。”我对我母亲的许诺竟是如此的少,少得可怜。记得是1961年夏天,我读高中一年级时放暑假回家,正好赶上发了一个月的助学金,共8元。那是吃不饱饭的岁月,母亲总是从很少的口粮中省下一点给我吃,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便又想起了儿时的许诺。那时乡下小镇也卖高级的糖果、点心,我咬咬牙,以一元钱买了两个月饼之类的点心兴冲冲地回家了。当我把月饼连同剩下的7元钱送到母亲手里时,母亲只吃了一口,便放到了我的手里。母亲并不高兴;也没有责怪,但,我顿时明白了她想说的是这一句话:“那不是我们吃的!”为了让我读书,母亲受苦受累不说,还要听很多的风言风语:“这个寡妇真傻,还不让儿子种地挣工分?”母亲什么也不在乎,只是在每学期幵学时把喂的山羊、种的青菜,连同几十个鸡蛋一起拿到镇上卖掉,凑够了学费,再让我换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土布衣服上学去。

    为着减轻母亲的负担,从小学毕业那一年起,每逢暑假我便去卖梨膏糖,冬天则去捡破烂。我挑着一副小担,吹着一支竹笛一那不是去演奏音乐,而只是胡乱吹响、有个调就行了一一走在陌生的、离家几十里地的乡村小路上时,现在想起来,恐怕多半是害怕迷路的茫然之感。髙兴的是,一天下来,我居然也能赚回两三角钱,我以为把钱放到母亲手里时,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哪知道母亲却背过脸去,悄悄地擦着眼泪。

    我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求学的。小学毕业后,大姐已在武汉读护校,二姐不幸病逝,母亲史加愁容不展了。小小的我,当时也能猜到母亲是在痛苦地思念死去的二姐。二姐病了好几年,一直面黄肌痩,就这么拖着。有时,我随母亲到江边拾柴火去了,二姐已经卧床不起,母亲在她的床头放一点白糖,一瓶热水一一她已经很少吃饭了。后来,借了一笔钱送医院,临死前,她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以为自己病好了,跟母亲说:“妈,我不嫁人,一直陪着你,弟弟聪明,我们供他渎书。”妈妈止不住地流泪。在妈妈的怀里二姐断了气,断气后眼睛一直不闭,那时,她正好18岁。母亲一直抱着二姐,慢慢地揉她的眼皮,眼睛才闭上的。

    二姐死后,我好像懂事多了,知道母亲更离开我了,便说:“妈,我不考中学了,回家种地吧!”“还是去考吧,二姐不也希望你读书吗?”考完后,我不是放鸭子,就是挑个小担儿卖梨膏糖,不料一个多月后,我的班主任老师送来了录取通知书,母亲又喜又愁。

    “要去的!你儿子文章写得好,将来能当作家的!”我母亲根本不知道作家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以为做作家大约跟当官差多,反正是好事儿,便连忙赶做了一身芦花格子的土布新衣服,自己手缝了一只土布新书包,在一个初秋的早晨,沿着那一条麻雀飞来飞去的田埂路,把我送进了中学的大门。

    五母亲是确实很苍老的了。现在一首诗里,把她比作干瘦的稻草,而在先前,她也是嫩绿过的,有自己的绰约风姿。

    母亲是不能不苍老的,自我生下3个月后,父亲溘然长逝,挑着这样的生活的重担,走了近40年的路,那是母亲才有的毅力啊!然而,母亲在60多岁时依然天天出工,在生产队里起劲地干活,还种着自家的一片0留地。当我以工农兵大学生的名义毕业,月薪挣36元,从中每月拿出10元给母亲时,母亲自然是欣慰的,但总是说:“不要每个月给,我还能做活,就有饭吃。”于是,我在心里便欣欣然,以为母亲身体还壮实,照例每月给10元钱,却省了我像别人常遇到的跑医院的心思和时间。

    我的终于辞别母亲,离家出走,是在1976年夏天。从那以后除偶尔回家省亲外,算是真正地背井离乡了;以后,倘若不是“遣返原籍”,恐也难得回去了。这一次的离别,母亲特别伤感,说:“恐怕是回不来了!”我好像也只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想起要细细地看看母亲的,母亲日渐消瘦了,头顶上一根黑发也找不见了,是一团灰白的岁月的云雾。走的时候,按照乡俗,母亲自己去地头挖了芥菜,包了鲜美的馄饨这是我最爱吃的。走出家门后,母亲一直在宅门口望着,挥着她那瘦小的手,我在泪眼模糊中想到的是这样的诗句:我本是母亲身边的一张叶子,因为好高骛远而随风飘荡……

    从此以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两三年时间,我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回去探病。一等我回到家里,母亲便心宽地笑了,自觉病情也好了。但,病总是病,肚子不停地绞痛,送到县医院,动了4个小时的手术,取出一个瘤子,修补了肠子。那一段时间,母亲的心情是很好的,一是查明了病情,二是儿子、媳妇随时侍候左右,倒也尽得天伦之乐。偶尔也有小小的争执,有一次母亲执意不愿输血了一一她知道输一袋血得54元钱一一便告诉医生:“我的血够了,我的儿子没有钱了!”医生当然为难,我拍拍口袋连声说:“有钱!”然后是连哄带骗,才让母亲安静下来的。我那时身边确实有1000多元积聚下来的稿费,原是为着结婚安家用的,知道母亲病重便全部带在身边了。当我能为母亲的生命尽力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做儿子的自豪感;当然,想要全部报答母亲的恩情是做不到的,因为,她给我的是全部,而我给她的只是一点点。比方说吧,我就是舍不下功名利禄,而没有在母亲垂暮之年,须臾不离地服侍在左右!须知,当我离她而去时,她还只能卧床,只是天气很好时偶尔在椅子上坐一会儿。那一天中午,我和爱人为她炖了一沙锅的鸡汤,我一匙一匙地喂着母亲时,我的手是发抖的,我实在不愿说:“妈,我要走了!”但,我是不能不走了,事假已请了4个月,月薪39元已全部停发,电报催了好几次,如不赶紧回京,赶紧写稿,生计都成问题的。

    天下人谁的心最细?我说母亲的心最细!她只需察颜观色就行了,她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该回去了,这一次把你们拖累够了。”母亲就是这样的:她从来认为只有她的付出才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而子女们为她所作的一点小事,乃至一声亲热的呼叫,都会使她感到满足,甚至以为是拖累了别人!这种美德并不是时下常说的谦虚可比,而是母性、母爱,伟大又纯洁的母爱!那么,她的内心就没有矛盾了吗?当然是有的,她希望着儿子常在身边,又希望着儿子能成功一番事业,当两者不能得全时,她所取的态度便无疑是牺牲自己。

    乡下人是很喜欢夸张的,有人告诉我母亲:“你儿子写一篇就得1000元稿费!”母亲不以为然地笑笑:“那不是写字,而是挖金子了!”就连我的一些亲友也都以为我写诗发了大财时,母亲是真的生气了:“怎么就不看看我儿子的头发呢?都剩下几根了。”在乡下住的那一段时间,只要母亲比较安静、不犯病,我便在外屋写一点东西,那种景象是很难得的了:这是我儿时度过的屋子呀,那时母亲在这里纺纱,我也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练着写字,练着写作。溶溶的月光从屋外的杨树叶间照进来,洒了一地的雪白,我试着去捕捉20多年前的纺车的声响,芦哨的声响,我的“故乡抒情诗”的大部分,便是在这间屋子里写出来的。

    母亲每每睡到半夜,便会醒来,轻轻地喊道:“并生(我的奶名),快睡吧!”我高兴地应答一声:“妈,知道了!”这是多少年听不见的亲切的呼唤了!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里屋,尽管毫无睡意,为了母亲能安睡,我也只好躺下。母亲把电灯拉亮了:“你要看一会书的。”我的一切习惯,母亲都刻在心里了,稍顷,母亲会打起轻轻的、均匀的呼噜声,这种声音在我听来,是跟音乐一样美好的。

    母亲常常对别人说:“儿子回家了,睡觉也踏实了。”如此说来,在我不在家的漫长的岁月里,母亲是睡不好觉的,她思念着、牵挂着、永远的思念着、牵挂着;她是常常在梦里走近我的,木讷、笨拙的我,在先前却并没有想到这些。

    母亲从来不问我有多少钱,她只是提醒我,瞎了一只眼的品元伯生活很艰辛;前些年住过院的堂兄家里经济也不宽裕;侄子、侄女结婚的时候,要送一点礼;她总是把我们带回家的糖果、点心分送给乡亲、邻里;而当我提出留一笔钱在她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时,她却摇头了:“你留着吧,还要养家,妈过得很好就行了,要钱干什么,还想带进棺材去吗?”待到有了小孙女,她是十分高兴的。但,据我的堂兄来信说,母亲也有小小的不满足:“要是个小孙子,就更好了。”苇苇刚满周岁,母亲便来信要我们回去一趟,我走不幵,我的爱人带着小孩回了次老家,母亲高兴得年轻了好多似的,还连连埋怨自己:“我老了,带不动了,应该我来带苇苇的!”一岁的孩子不懂事,把母亲刚刚捡好的绿豆从筐里倒得满地都是,并以此为乐,母亲毫不责怪,一粒一粒地捡起,捡起后再让苇华倒在地上,再捡起……

    这真是第三代的福气了。倘若我在儿时如此调皮,那非得挨打不可的。

    如果身体好一点,母亲便戴上花镜,给苇苇做各种尺寸、各种式样的小鞋子,我的爱人惊叹道:“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好看的样子!”有一年舂天趁出差之便,我回家小住几天,临走时,母亲让我带回了七八双大小不一的鞋子:“我死了,孙女还可以穿奶奶做的鞋。”因为她是一个平凡又平凡的人,所以并不想千方百计益年延寿的,对死,所取的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她请人画了一张自己的寿像,挂在我父亲的遗像旁边:“这两个像,以后,你要带走的。”她自己把寿衣做好了,“省得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说实在的,她有点害怕火化,“让人去烧成灰,真怕,好在,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七我真想为我的母亲立一块碑,但,不知道这碑上应该写什么好一一她是那么平常,连个名字都没有,更不用说革命的资格、显赫的经历了。她以自己的心血养育了一个儿子一风风雨雨中的一个跋涉者,不用说为母亲尽孝道,相反,还是母亲日夜牵挂着这跋涉中的风风雨雨……

    但,我忽而有了新的安慰。

    有几次,我和我的爱人问女儿:“长大了,想做什么呀?”女儿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做妈妈!”在她看来,做妈妈是自豪的、光荣的;当然,她未必知道当妈妈的千辛万苦。

    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找到了榜样,她的血管里也流动着祖母的血液。

    由此想起:支撑着这个世界的,使这一片土地能有绿的希冀的,这样的光荣,应该更多地属于女人一一那些正直、善良、坚韧不拔、任劳任怨的母亲们!我的母亲80岁了,她在我姐姐家里安度着晚年。

    80岁,无论如何是风烛残年了。

    该去的,总得去,该来的,总得来。我时常担心的是,母亲会在一个严冬里悄然离去……如同冬天是不可阻挡一样,这一天是迟早会到来的一虽然,我时时在祈祷着,愿母亲长寿。

    我永远有愧子母亲的是:她给我的是心,我给她的是钱。

    我能稍稍告慰于母亲的是,我将以母糸知道的那一支笔,去抒写抒写不尽的挚爱一一慈母之爱,亲子之爱,人情之爱,人性之爱……

    我将以这样的爱,面对现在还没有绝迹的奸诈和邪恶。已经是深夜了,秋风夹着秋雨,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的亲切的呼唤。

    在今夜的梦里,我要走向你。

    1985年10月秋风之夜于北京只要心灵不是沙漠我曾在塞纳河畔踽踽独行。

    我清醒地知道,我正在度过一生中也许是最为艰难的孤独生涯一那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单身,家人、朋友、熟人、近邻都远在万里之外,而眼前的世界又是那样陌生。但,我很快发现,在塞纳河畔或者是假日的有阳光的卢森堡公园,却有不少我心灵上的同伴。

    法国的青年人中有一些是单身父亲,更常见的则是单身母亲,至于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的那就更多了。我认识7个钟情于中国古文化、着道袍能说汉语的法国小伙子,便向他求教,巴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独身者?他告诉我:单身是一个世界,能享受充分的自由。

    “那么不是太孤独了吗?”“孤独是无处不在的,一个人的孤独不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便从此消失。关键是只要心灵不是沙漠。”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活法,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那么不是太孤独了吗?”那些年轻的单身母亲,则是为了得到生育体验,内心里喜欢孩子,却不要孩子的父亲承担仟何义务,这样的母亲是了不起的,她经受的无疑是一种独特的人生体验,而且从她们推着童车的神态中,我读不到“负重”或“痛苦”这些词汇,因而我脸红。

    也许人类正是因为居身于漂泊的这颗行星,并随之在天宇中漂泊一生的孤独与寂寞,便有了种种的人类活动,诸如打仗、幵发、修筑城池、造教堂、幵酒吧,也包括结婚、离婚、生儿育女,等等。

    迄今为止的科学己经可以在太空行走,我从电视上见过飘浮状的在太空行走的太空人,那是一种飘浮的孤独。被太多的神话包裹着的月球竟是如此荒凉,沙地和陨石坑还有火山的痕迹,那是废墟的寂寞。

    可以说人类在试验室、在战场、在城市、在田野、在形形色色的家庭中,所做的一切仍然是关于人的生存、发展的命运的各种实验,虽然已经很丰富多彩了,可是谁也不敢断定说已经够了,实际上人类与生俱有的一种权利,就是做任何想做的,不危害他人的任何事情一我想这就当然包括了保持自己拥有一个轻易不和人分享的单身世界。

    我们还得承认:人类的不少试验已经被证明是失败了,或者说那只是遥远的理想。

    比如孔子最早提出的“大同肚界”,实践证实万不可急着实行。不知是为了补充还是互为诠释,孔子还有一句话却鲜有人提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和。”“和”与“同”怎么解释?史伯认为:“和实生味,同则继。”冯友兰先生说得更形象而具体,咸味加酸味,“即能另得一味,此所谓和实生味也。若以咸味加咸味,则所得仍是咸味。咸与咸为同是则以同裨同,同则不继也。”从哲学意义上说,人类恰恰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追求不同,不同与不同之间的互补与和谐,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和”的真谛,而且会得出另外一种味儿来。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随处可见,人的多样化、人生的多样化实为题中应有之义,自不必大惊小怪。大家都走着人生的路,有的拖儿带女倒也其乐融融,有的单身独行,自觉皆大欢喜,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从生到死,路途中会有偶然的相遇,挥挥手,各自送上一份微笑,不也是一种境界吗?

    四与一位朋友聊天,他对“和”与“同”的解释也不无道理:“男人与女人的互补及和谐为和实生味,有后代出生;倘若男人与男人或女人与女人结合,那就是同则不继了。

    关于同性恋的话题,这里先绕幵。倘说为了传宗接代而结婚生子,我只想说,中国的人口已经太多了,少生几个也无妨。

    不过细想一下,我的看法便由我自己先否定了,一部分独身者为城中空出的几个独生子女的名额,实在不能左右中国今天已达到12亿人口的事实,而且其中的2.5亿人是文盲。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口问题上的日益扩大的落差:即计划生育政策管住了城里人,管不住农民,在那里只要花1000元钱便可超生一胎,一切向钱看的结果使文盲的后代愈来愈多。我在本溪走访时还了解到那边农村的傻子正在不断地生出小傻子来。环境污染迫使健康的父母生出怪胎,低智商者,比如河南漯河,一个造纸厂污染一条河水之后,人们正在吞食苦果。

    有时候这个愈来愈让人无法理解的世界,作为一种外部的力量,也在促使有一部分人以更加孤独的方式面对人生。其实,在单身世界里,一点也不缺乏风情,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点理智。实际上大多数人是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进入家庭生儿育女的,离婚率在全世界的迅速提高怎能不使人望而却步?

    还有更多的是为子女凑合着过的家庭,这些似乎在“活”着的榜样,具有更大的说服力。

    五当我们说地球是一个孤独的行星时,并不是说地球是无助的,我们承受着的阳光和月光便是明证。仰望阳光下空中的流云,那是天宇的千姿百态之一斑;如是夜间,群星闪烁于天幕之上,不都是闪烁于不同距离上的神秘而友爱的月光吗?

    爱自然、爱一切生命、爱人,只要心灵不是沙漠,独身世界的爱也可能是更大的爱。

    着名的球迷罗西为了中国足球扔下了一切,家人、事业,他把自己的爱交给足球了,而足球是属于千万人的。我在电视屏幕上见到过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为振兴足球而长途跋涉的镜头,他走的是孤独的旅程,他付出的和得到却是更多的爱。

    欧洲一个无名的女探险家单身一人在亚马孙河畔的丛林中,与土着及各种珍稀野兽生活了整整八年。她所获之丰是无与伦比的,也是在热闹的巴黎或纽约或北京绝对不可能得到其万一的,长期单身生活培养成的特立独行的性格支撑着她,她说:“我要感谢单身!”有不少事业确实是孤独者的事业,这里主要指的是心境的相对孤独,但有时也会导致从形式到内容的绝对孤独,在孤独之路上,不是他不容人,而是人不容他。

    比如与梵高同名的高更,当他辞去巴黎银行的职务而所画的在当时属离经叛道的画一张也卖不出去时,高更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巴黎所有的画廊都拒绝他,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们回到了哥木哈根的娘家,因为他不再有钱。高更曾经赶往哥本哈根,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的孩子中只有一个小女儿忧郁地偎依在他膝下,抚摸着他的穷愁潦倒的没有刮胡7的脸,但就是这个女儿也很快被她的母亲厉卢叫出门去了。

    因为某种孤独的出现而去寻找更人的孤独,高更到了远离法国本土的大溪地,陌生的大海与丛林以及友好的土着人使他留下了一生中最珍贵的幽作,对高更向言,自然与画笔是他惟一可以抗衡孤独的武器。

    就在高更自我流放到大溪地之后,那个忧郁的惟一爱他的女儿早早地夭折于哥本哈根潮湿阴冷的气候中……

    无论怎样的生活境遇,我们都要感谢生活,一切都是宝贵的体验。

    在更多时候,独身或者非独身都带有确定性,也就是说两者在适当的条件下都有可能互换其身份。

    我们都处于人生的通常情态中:存在、焦虑、选择。存在是不可回避的,焦虑是拂之不去的,惟有选择是可以谨慎从事的。

    《美国夫妻》一书的作者谢瓦茨博士认为,在美国经过60年代近乎疯狂的性解放,70年代不少年轻人选择独身并受到社会的赞扬,到了80年代独身者中的一部分诉说道“好像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们身上3我惊呼救命,但是没有人答应”,这样的独身者希望结婚成家。

    不必匆忙地对独身或非独身作出价值判断,而只是视之为人的现象之一二,如是,那么我们就学会了尊重别人的选择,其中也包括了在现象转换中的再选择。

    社会的宽容度影响着所有人的宽容心,但所有人的宽容心却在更大程度上决定着社会的宽容度。

    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学会宽容。

    其实人都活得很累,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当城市的水泥板块把心灵与心灵,心灵自然隔断,精神物化,电话已逐渐代替家信和温馨的情书时,人取何种方式生活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伛我们要尽力活得好一些,有宽容中的微笑,坦然时的释怀,哪怕远远地挥手,再仇恨。

    祝福朋友们!1994年5月于北京一苇斋故都的秋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我在做工农兵大学生时曾经在北京大学读过,却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其时,北京留给我的是一个又一个严冬,把从崇明岛带来的所有御寒衣物穿上仍然挡不住那寒意,终于被冻翻了一回,高烧不止,在床上哼了好几天。

    其实,秋色是关不住的,人,人心却能被锁闭,再说连故宫都没有去过一回、西山的红叶也没有拾回一片,怎么能领略故都秋色呢?

    那是一个无所谓春华秋月的年代,而且一张门票、来回的公共汽车费也实在掏不出,便只好把小小的未名湖来回走遍,湖光塔影看旧了为止。

    游览故宫与西山是我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又再调回北京工作后得以补偿的,有一片红叶寄给朋友了,有一片红叶至今仍夹在我的书里。在北京生活,谁也免了一年四季重复如是地过,这重复中却也能体味出差别:北京的雪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北京的风沙仍然在春天的大街小巷横行;北京变热了,有时候温暖也显得可怕。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喜欢故都之秋。

    郁达夫真是至情至性的,他的笔下故都秋色的一部分我是熟悉的,另外一些则是陌生的,大约物是人非的缘故吧?撞击我心灵的自然是郁达夫的淡淡的文笔,那情又是如此的浓,“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今年夏天,北京苦热,郁达夫先生的老家杭州更是如此。今年的立秋是凌晨二时,按老黄历说“早立秋,凉飕飕”。立秋以后两个多星期北京依然闷热,自然总是比夏日炎炎时强多了,更何况又有了一场秋雨,第二天从高楼大厦间望出去,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便顿时清白了许多;夜来有白杨宽厚的树叶在风里互相撞击,比起刚刚过去的蝉鸣虫叫自是静了不少;再有一个多月,所有的叶子都会变黄,少有的由黄而红,凋零在早晨或晚上,西北风一吹,那树叶便一片一片地落下铺成厚薄不一的落叶之路,那路的另一端已经在酝酿着霜与雪了。

    岂不悲凉?

    原来这花草树木的妙处之一,便是让人去品尝各种体验的,然后达致性灵相融。郁达夫写道:“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橡破屋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到青天V驯鸽的声。”郁达夫还写到了北京的槐树、牵牛花,说:“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人总是在一种两难的境地中徘徊:向往未来,回味过去。然而未来却总是迷惘的,远不如过去的实在。

    郁达夫一别京都十年,倘若容我猜度的话,这故都的秋色中,有一部分是浸润着怀旧之虽怀旧之情的,像一坛陈酿的酒,丝丝缕缕地飘溢出来的味儿,便已经醉人了。你看那枣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人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了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

    北京市内的枣树已经少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了,同时失去的是老人在枣花下闲聊、孩童扑枣的那一点故都情趣。在北京的城墙、城楼被拆除,人们抢着“明砖清瓦”砌厨房、修厕所的年代,自然毫无情趣可言,枣树与槐树、柿子树的死活,似乎无关宏旨,于是便由它死去了。

    这些是郁达夫始所未料的。加上污染,北京的天空已经不那么清静了。北京人的茶是还在喝,那味儿却不太一样了,不是关在屋里喝,便是挪到路边上喝当然是炎夏或初秋允只因为四合院已经很稀罕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比一幢更高、更气派的新楼、大厦,时代的进步姑无可疑义的,当然也要付出代价,天空的被切割便是一例。另外有可靠消息说,近几年新盖的公寓房渗漏的在20力以上。断有报章上的消息说,古都北京仅存的62平方公里旧城区,正在不断地被新楼及高度蚕食与吞噬中。1985年制定的《北京市区建筑高度控制方案》中,王府井地区的法定高度为不得超过30米,有多少新建筑己突破了这一高度,用眼睛看看便知道了。

    原因何在?据称是涌入北京房地产市场的外商,强烈要求提高建筑容积率和建筑高度,于是房子便愈盖愈高了。

    从法律的层面而言,笔者实在不明白外商为什么就可以不守中国的法?中间还有些什么奥秘比如官商勾结、权钱结合,总而言之多少有点权力招租的嫌疑,信夫?

    也许,更可悲的是在我们不断拆除四合院,建造豪华的高楼大厦时,国人正在把现代化、现代文明的尺度,同豪华、奢侈紧密相联,一个民族的精神便随着各种渗漏而流失殆尽!弹丸之地的北京旧城区从义化的视角观之,却意味着,这是明清两代五百多年封建王朝的真实的缩影,是尚有余温及辉煌的历史的遗迹,仅市级以上文物保护申位便占全北京的70以上!我们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无论是旧城区还是新的豪华地带,能使这一切新新旧旧活起来的却是林木。这些年,北京种了不少树,这是有目共睹的,同时毁树现象却以更经常的、持之以恒的破坏力而延续着。笔者家居的团结湖蔬菜市场的棚架就是以活生生的树木为梁柱牵绳搭棚的,对于树木的捆绑可谓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市民的环境意识是需要灌输、引导的。设若北京电视台每周少播放一首文字不通的流行歌曲而开设一个市民环境意识专栏,其效果如何?当可拭目以待。笔者所住的楼前有一块绿地,为这些群楼中宝贵如同心肺的绿地浇水、除虫并悉心加以修剪护理的是一位年过60岁的老人,居民们都认识这位绿化队的老太太,瘦骨嶙峋地弯着腰顶着烈口在绿地中劳作,笔者曾和她交谈过,她感叹道:“实在管不过来呀!”此言不谬。就是今年秋天刚刚来临的一个夜晚,绿地中已经生存了10年的一棵龙爪槐被活活地剥皮了,从树冠以下一直剥到根部,剥得干干净净。这个早晨是灾难性的,邻居们纷纷为龙爪槐叹息,咒骂那些剥树皮的歹徒,据说是几个喝醉了酒的年轻人在深更半夜所为。

    为龙爪槐哀,也为故都的秋天扼腕。

    但秋色无疑是已经落在我们身边了,秋色也不时地撞击着窗棂,走出北京,燕山岭上红果该红了吗?大街上已经有今年的小枣在叫卖了。真愿死去的柿树、槐树、枣树能重新活过来,如果这已是不再可能,那么我希望让被捆绑的树木获得解救,不再有龙爪槐被活活地剥皮。

    还会有秋雨,扑打着这人世间,那雨点儿落地的声音中,或许还能听到郁达夫的吟哦:“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

    1994年9月于北京一苇斋但愿今夜有梦哭别艾青师许久的干旱之后,今晨却是春雨潇潇,电话铃声很少这么早响起过,马加兄告诉我:“清晨四时半,艾青去世了。”雨点敲打窗棂,天上乌云低垂。

    一个在漫长的流放与苦难中执着地歌颂光明的人走了,“让我们从地球出发,飞向太阳。”他的迷人的微笑,便是这雨后的花瓣。

    他来自春天,他归去于春天。从浙江金华到北京的并非直线的距离上,他走过的风霜雨雪,他为了照耀这一条泥泞的中国的路而举起的火把,便是他的一生。

    现在是1996年5月5日晨7时。艾青走了刚刚2个多小时,他的灵魂今在何处?假如我闭目遐想,拒绝白昼的喧嚣,让思绪弥漫于雨丝和云朵之间。

    我还能看见他往日的微笑,以及那4即便在病床上也会有力地竖起的大拇指吗?

    我知道我不能再惊动他了。当思想和语言迷惘地离去,灵魂便是赤裸裸的不再需要任何掩饰。从此后寂静着,却比思想迅速;从此后沉默着,却比语言恢宏;或者在人空游走,或者在草丛蛰伏,或者在河畔啜饮,“裸立在风中,融化在阳光下。”生命与死亡原是一体的。

    我们活着,那也是说我们正走句死亡。

    纪伯伦说:“让呼吸超越那不息的潮水,飞升、扩大,无碍地寻觅上帝,不就是停止呼吸吗?”艾青的微笑怎么会死呢?

    你感觉着他的微笑、他的机智的时候,他便已经走到你的心里了。爱他的人会流出他的眼泪来,笑出他的微笑来,发出他的声音来一一“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美。”他曾经略带忧伤的告诉我,其实他并不情愿来到这个世界上。

    1910年3月27日,浙江金华畈田蒋村,一个殷实的地主家里,在接生婆忙乱的没有经过消毒的刀剪声中,艾青落地了。他尖利地哭叫着,愤怒之极。

    这个地主家庭坐落在树木葱郁的双尖山下,有平房有楼房,宅院门口是一块“天伦叙乐”的匾额。艾青的出生并没有增加添丁之喜,相反却带来了愁云惨淡。艾青是少见的难产,一切都预兆着这个小牛命将来的全部艰难了:母亲为了生下他挣扎了三天三夜,他在母亲的肚腹里抗拒出生也挣扎了三天三夜。他愤怒地哭喊着还没有睁幵眼睛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另外一个乡村算命瞎子便试阁决定他的命运了:婴儿艾青被判定为克父母的“克星”。

    解救的办法是,艾青不能吃生母的奶,也不能叫父亲、母亲而只能称叔叔、婶婶。蒙上脸从家里抱出去让别人喂养,从小流放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一一这便是由一个农妇的粗糙的于一以及奶汁孕育的《大堰河一一我的保姆》的少小年代,也是艾青流浪、叛逆、投奔华命的最早的动因。

    也就是十多年前吧,艾青和高瑛住在北纬饭店的一个套间里,那时的生活似乎要悠闲得多,北京和全国各地的诗人常常会在艾青住的房间里不期而遇,高瑛忙碌地沏茶倒水,满屋子的高谈阔论,那是诗的黄金年代。

    杨宪益不喝水只喝茅台酒。

    邹荻帆笑嘻嘻地为《诗刊》约稿。

    孙静轩很少说话,只是瞧着艾青,仿佛总也瞧不够似的。

    蔡其矫悄悄地抽着那时还不多见的“555”烟。

    叶文福念诗的时候会念到涕泪横流……

    艾青的说话如同他写诗一样,总是简练而俭省的,他倾听别人的声音,迷人的笑着,有时眼睛里闪着泪花。

    即便是真诚的敬仰,艾青也拒不接受,他说:“捧得愈高,摔得愈重。”他对我的叮咛回想起来也就是几句话:“你要梳梳头。”我确实不太重视我早秃而蓬乱的头顶。80年代初,我的老母亲还在崇明岛上守着两间老房子,艾青总是问:“老娘身体好吗?”并且告诉我“要多寄点钱”。

    1981年4月1日晚上,艾青给我写了一幅字一一“蚕在吐丝的时候想不到吐出一条丝绸之路”。在我的6平方米的书斋中,这是迄今惟一的墨宝,每当读书或写作到夜深,靠在椅子上稍息片刻时,我就会在心里念一遍艾青的题句,默想着他的微笑,以及去年春天他在病床对我说的话:“房子倒下的时候,你要绕道走。”那房子的墙壁上或许正好有行人留下的艾青经常提起的两句话:“安明,你记着那车子!”但愿今夜有梦……

    1996年5月8日深夜于北京一苇斋灯下大江小川我正在写长江,想起了郭小川。沿江源而下,当我从远古的尘封废墟、长江落日中寻觅时,总是和那些徘徊、浪迹、穷愁潦倒于长江畔上的诗人的灵魂相遇。他们是屈原、陶渊7明、李白、杜甫、苏东坡等等,还有在长江之滨写了《秋歌》与《团泊洼的秋天》的郭小川。这是灵魂被拷问的时刻,过去的诗魂还在飘荡,现在的诗人呢?

    如果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因为诗歌而使一个民族走出光荣与梦想的时代,便远远没有过去。长江大河里流动、弥漫着的依然是诗的气息,吸入心灵便会流淌于血液,但你要去吸。我知道我在深深地呼吸着,如饥如渴,否则我有什么资格去回想郭小川呢?当我欣喜若狂地读他的《望星空》时,我是崇明岛西北角一所农村中学的初中学生。再读到他的《青纱帐甘蔗林》时,已经是1962年了,我刚刚被征召入伍,在20军的一个步兵连当兵。我和小川只见过一次面,再见于八宝山,那是他的照片和骨灰盒。

    1974年初夏,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做工农兵学员,压抑而惆怅,但还是急迫且无望地做着诗人的梦。因为买不起稿纸,便把一张张白纸裁成长条,写紧跟形势的诗,也时有作品发表。有一天意外地接到光明日报社一位女士的电话,说是约稿,并要我去报社一谈,找杜惠。读过不少小川的诗,对他的家庭生活却一无所知,并不知道杜惠就是小川的夫人。然后去报社,杜惠和善而亲切,要我先小坐看看报纸,中午下班时说:“我们走吧。”但我还不知去哪儿,只觉得肚子饿了。出光明日报社大门往东,在一个菜市场上杜惠买了点肉,然后告诉我:“带你去见郭小川。”我顿时雀跃,“在哪儿呢?”“马上就到了。”进一个院门,华仁路31号,院子里有一棵树,上楼,杜惠一边开门一边说:“小川,我把徐刚带来了。”木讷如我,这时才知道他们是一家子。

    这就是郭小川,那么普通的一个人。

    房里还有一位女士,长春电影制片厂的李玲修,好像是请小川写什么本子的。不一会儿,李玲修告辞,我和小川相对而坐。小川说,他读了我发表的一些诗歌,想和我聊聊。我说,我连做梦都不敢想就这样见到了郭小川。小川知道我是崇明岛人,那些年发表作品时署名前面,往往还会加上“北京大学中文系工农兵学员、原崇明县合作公社社员”字样。接着,我们便聊起了崇明岛。我告诉小川,就是在这小岛上,我在五年级的语文课本里第一次读到了艾青的诗《春姑娘》,六年级时读到了袁鹰的《时光老人的礼物》,初中时读了《望星空》。小川略一沉思:“我都熟。”又问及上些什么课、读些什么书。我告诉他正在通读《鲁迅全集》,小川很高兴地说:“读朽是最重要的。”我还说到文艺理论课主要学样板戏创作经验。小川说,样板戏很了不起,要好好学。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还要读一些别的作品,莎士比亚能不读吗?我知道《望星空》给小川带来了非议和批评,但我还是很想听到诗人自己的想法,并且告诉他:“我特别喜欢这首诗。”“为什么?”郭小川问。

    这时,我的胆怯己经几近消失了。郭小川的魅力是让你不知不觉地走近他、信任他。我甚至觉得大有诗名的郭小川,和我这个无名小辈一样,内心里都有一种孤独感,都有倾听、倾诉的欲望。我告诉他:“我被《望星空》的想象感动了,另外还能读到一点你的忧郁和迷茫。”小川认真地听着,略略闭了一会儿眼睛,但不置一辞。于今想来,这是一个十分遗憾的话题,在小川不可能一吐为快,在我则是无法深入,因为懂得太少。然后说到《林区三唱》,我告诉小川因为同学的要求,学校印发了《青松歌》,但“三个妇女,必谈丈夫”印成了“三个妇女,小川笑了,有点凄然。

    小川对我的家乡彳艮有兴趣,我告诉他我生下三个月多几天父亲即去世,家里还有一个为我守寡终身的老母亲时,小川动情地说:“故乡和母亲,你要多写,你为什么不写点童年、海滩、芦苇的诗呢?”就在我和小川聊天时,杜惠已经准备好了中午饭,有炒菜,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那美味难得吃到。小川说:“这是严阵送我的,这几年每年给我寄一小包。”饭后,杜惠给小川一杯白幵水,几片药。我知道该告辞了,但小川坚持不让走,再聊、喝茶,尽兴而归。“华仁路31号”,我记住了,我还要再来。

    北大四年多的求学生涯,这一天对我来说是特别明亮的。回到学校,32楼还是灰蒙蒙的,但校园里的树却绿得可爱,在西斜的阳光下,已经蒸腾起夏日的生机了。

    当时郭小川的处境并不好,还在审查中。此种情况下,郭小川找过我或我见过郭小川,在当时的北京大学都是一件事儿,况且我自己又是个“白专道路”的尖子。这个消息还是传出去了,因为我跟一两个自认为还谈得来的同学说过。工宣队的谢师傅先找我谈话,然后说:“无论谁找你,你就是跟我说的那句话,咬住!”那一句话就是“郭小川让我好好学样板戏”。

    1976年10月,我调到《人民日报》副刊做诗歌编辑,“四人帮”被粉碎,小川正在林县。袁鹰要我立即去林县找小川索稿。就在我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消息传来:郭小川准备回京的时候,于10月18日不幸去世。然后由袁鹰亲自找到郭小川在林县写的《拍石头歌》,排样、上版,袁鹰精心地安排在郭小川追悼会的那一天见报。大清早,我打着一摞报纸上车到八宝山……

    爱诗的朋友问我:郭小川过时了吗?;这真是一言难尽的,在小川的诗里,很容易过时和很不容易过时的诗句错综交织着。这就是真实的、矛盾的、才情洋溢却又始终被禁锢着灵感与思想的郭小川。他的身上有着重重的时代的烙印,他的诗情至少部分地已经飞离那个时代而去。

    写在氏江畔上的《团泊洼的秋天》结尾两句足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义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那么就让它埋在坝下,接引人江的涛卢吧,小川趄属于大江的。

    我怎么能忘记郭小川呢?我铭记着每一个扶助过我的、教诲过我的、在与在的师长、前辈、朋友。

    我在北京成家后分得的第一间房子,就在华彳:路31号,小川的楼下。能常常见到杜惠,还冇小川的爱活泼的小孙女,披着一条红纱巾在院了里奔止、跳舞在18年前。

    但愿我的回忆仅仅娃回忆。

    1999年4月12日深夜三稿于北京一苇惫零乱岁月我头顶上的秃发零乱时,岁月幵始零乱。零乱的脚步,把早晨和夜晚也踏成零乱。生命匆忙地走过。

    甚至忘记了感觉。

    为什么不去感染那湿土呢?大地冻结以后复苏时流出的乳汁,湿漉漉的时候才会有生命降生,在流往草木与山花的途中,滋润着孕育芳香的原野。

    我知道惟有对这沉默的土地,我不能站着感觉,如同我决不跪倒在自以为永远高大的山崖面前。

    曾经吮吸过母亲的乳汁,后来便羞于提起,一般人忘记得最彻底的一段经历。

    曾经在学步不久便跪着伏在崇明岛早春的河畔,寻找葆青的芦芽,心里是莫名的躁动。

    我又何尝忘记过吮吸呢?

    用舌尖品尝一杯美酒、一杯咖啡,舔着黑土,舔着流淌于生命隧道的小河流水,或者在黎明时舔着一片偶然飘落的雪花逝去寒夜的最后的末尾……

    人就是这样:站着、走着、想着。

    人就是这样:跪着、伏着、舔着。

    四趁我还能走路,膝盖还不僵硬,想去荒漠大野。

    跪倒在昨天的废墟前。

    我将以我的矮小来衬托某一些废墟的高大。

    包括为了探访废墟而和废墟合葬的那些早已被尘封的脚印。

    几千年前的羊粪和芦苇的篱笆。

    岁月关照了一切,岁月不可能抹去一切。

    废墟的特征之一是:最后的绿色消亡了。

    让零乱岁月里生出的思绪,像一把零乱的种籽,撒在那一片零乱的荒地上。

    白天氏着树。

    晚上长着梦。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常常守望残缺。

    自从把月亮当做镜子,生活在神话与想象中,让磨得锃亮的铜镜在地底发锈,圆满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听着风雨从上弦跌落。

    看着晨昏在下弦爬行。

    七因为爱这夜的坦然,没有了阳光下的表演,我曾是夜行者,疏远着太阳与辉煌,停靠在一处无名的山岗时,那岩石忽然生出裂缝,从裂缝里飘出白烟。

    总是离不开人间烟火啊。

    那烟是乳汁一样的浓浓的白色,少小时代在竹林里见过,母亲说那是地气。

    山有万仞,想那地气一定是贯通其间的。

    从此不再诅咒裂缝。

    八更多的时候,我是在走向裂缝。

    风告诉我,这是解冻的前夜。

    不再有冰清玉洁的偶像时,世界便会真实一些。

    被无数的权贵或聪明人忽略的那些裂缝,其实是生命更本质的形态,提示着往复无穷的分解与组合。

    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墙的裂缝。

    也可以把它看做是一个时代的裂缝。

    然后是有声或无声的崩溃,也可以称之为解体。没有永恒的圣殿,晚会的烛光熄灭了。

    窗帘拉上了。

    是时间序列上的一个寻常的小站。

    九所有的冰雕都会融化。

    十有时候我们不想告别,却又不得不告别。

    告别因为苍凉而新鲜,因为茫然而迷人。

    一条人生风景线。

    回首昨日的雪,白云正在头顶盘旋。

    十一我们告别零乱,迎来的仍然是零乱。所有的零乱都各有风姿。

    惟有逝去的岁月不再重逢。

    看晚霞摧灿。

    看秋风起于青萍之末时的悠然。走向辽阔走向平淡。

    或许,我只是守墓人。

    在我自己走进坟墓之盼,让徘徊的灵魂能听见太息和树叶的碰撞,如是暗夜,一处可以栖息的荒凉。

    有羽毛落在我的梦幻枝头。

    对话是无声的,你也颤抖我也颤抖。

    时间绕道而过,白天我是树。

    感觉若即若离,晚上我是梦。

    倘有屈死的灵魂,我便变成山里红。

    是火的记忆,人间不会健忘的明证。

    十四当零乱的岁月把我的枝叶切割,我就成了柴禾,火在骨骼上跳跃。

    或者成为青草,埋葬在贫瘠的土壤中。以我的窒息,换来大豆摇铃的欢畅。

    十五于是我忍痛蜷缩自己,希望不被连根挖掘。生命的另一部分从此在地底下垫伏、蔓延。期待着湿润。

    在每个夜晚,折叠我的梦。

    为着将来铺陈。

    我想我应该麻木。

    我为什么不去麻木?

    疯人院的医生穿着圣洁的白大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勾勒出整整齐齐的线条,街巷、房子、而且还有广场,怎么是零乱的呢?

    每一根钢筋都有一定的长度和标准。

    每一块水泥预制板都是在一个模坯里制造出来的。

    还有钢窗和阳台。

    怎么是零乱的呢?

    我说搅拌混凝土的时候,人类的失落和忧郁都提拌其中了,而今正伏在我斗室的天花板上,脸色是苍白的。

    就像你的白大褂。

    十七不是有糊墙纸吗?

    我的屋顶是漏风漏水的。

    不是有堵漏灵吗?

    冬日里的黄河决堤了。

    我知道我不可救药,我的心上都是裂缝。人只能残害你的肉体,人不能残害你的心灵。

    十八我踏着伤痕斑驳的地球,转动到21世纪。

    钢筋会更粗,水泥板块会更厚。

    紫外线从臭氧层的空洞里长驱直入。

    有足够的沙漠,不知道能不能补天?

    钢窗、铁门、水泥禁锢着一个地震的梦。

    月亮在废墟的断垣残壁间。

    感觉冰雪我曾期待过夏天,后来又在烈日下逃跑,寻找树荫和泉水,甚至来不及诅咒太阳,心里真冷。

    我想,我该去感觉冰雪。

    亲爱的朋友,那一年在北国,你的心经历严寒的时候,我在南方的海滩上灼烤炎热,舔着海水留在我身上的盐渍,想象珍珠的咸苦,惊讶于沙粒的平静,在大潮的冲击之后,现在是退却时温柔的爱抚。

    湿漉漉的。

    浪的舌头把沙粒舔白了。

    我远远地听见你说:有点冷。

    四还有礁石。

    决不拒绝柔软。

    自己决不柔软。

    永久的沉思默想中盼着时光倒流,回到冰川撞击火山爆发时崩塌的原先那个山峰上。

    我接近过礁石,用目光抠它的裂缝,里面嵌着孤独岁月的寒冷,还有一个贝壳。

    五谁曾想到去感觉阳光下的冰雪呢?

    当严寒作为一个季节的象征席卷而来,人世间是壮观的天寒地冻,都市的水泥隔断间有暧气,农人炕头的火光像杜鹃花。

    感觉严寒的时代似乎过去了。

    但,肯定有不在我们视野中的贫困者和流浪者,食不果腹及衣不蔽体,南方有人吃黄金宴的时候,他们说所有的季节都是冰冷的。

    七倘若我是秋天里残存的一根芦苇。

    因为冰雪而冻结、瘦小。

    旷野上的风要把我连根拔起,抛到远方或者落进大海成为浮游物,或许还能打捞起童年的芦叶船,我该有多少美妙的感觉告诉你,我的朋友。

    可惜我不是。

    八我只在大芦荡的浅处徘徊。

    迷失的吸引被胆怯撕碎了。不敢走向深处。

    人每天都要撕下一张日历,人每天都在走回九东北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温柔,赶在清晨落到我的窗前,红唇淡淡地笑着。

    那是一片一片的温柔。

    很快的溶化,又很快地重复的温柔。

    从心里吐出在唇的峡谷间絮絮扬扬的温柔。

    我不曾撕碎那张南归的车票。

    假如我拥吻北国的雪,我的感觉不会像今天这样贫乏。

    我回忆那雪,滋润我的感觉。一个冬季的不再枯燥,明年或许会生出一粒小芽,从鹅黄到嫩绿,冰上有了裂缝。

    十一有人在制作冰雕了。

    晶莹剔透的迷宫,加上彩色光线的折射,人们附丽的感叹,冰清玉洁的世纪末?

    那是一种怎样的彻骨寒冷啊!自从有了斧凿,人类的创造与破坏便同时走上了登峰造极之路。

    中世纪的欧洲石匠们凭借着斧凿修建的教堂,曾经是人类与宗教的百科全书,使歌坛艺术至今不朽。

    然而当我们看到全世界的热带雨林,也是在刀斧之下几近消失的时候,就不能不想到:我们斧凿一切,也包括为自己、为子孙过早地挖掘坟墓。

    地球正处于“温室效应”中,你怎么去感觉冰雪?

    大约只有水的柔软,才有效地抵制了人类雕琢的欲望,因而在结冰之后,斧凿便放肆地挥舞了。

    你听见松花江解冻时的呜咽之声了吗?

    冰雕在流泪。

    十四就连我们的心灵也在被别人雕琢之中,而同时几乎每一个人又都在试图雕琢别人的心灵。世界是个手术台,切割者与被切割的角色经常互换着,总而言之是切割,麻醉是冰冻的别称,我曾想感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时,我睡着了。

    醒来之后是吃一大堆药。

    所有的人都号称有处方权。

    寒冷沿着蜿蜒的伤口像蛇一样爬行,先冻结皮肉再咀嚼骨头。十五想起了南极的万年冰柱。

    沉默。还用得着思辩不朽吗?

    真正的冰清玉洁之地是渺无人烟的。

    还有北极的土着。

    那是置身于严寒极地的人,在人类还没有办法去污染的一片冰雪领地内,洁净地生,洁净地死。

    自知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会在酒宴上举杯,与亲友告别,然后离幵他们,自己跳进自己凿的一个冰洞那就是他的墓穴。

    我在丹麦见过北极光。

    北极光里有老人的微笑。

    遥想冰雪,我只是心向往之。曾经有过的感觉不过是肌肤相亲。

    生命在冰雪的白洞里沉沦,灵魂在冰雪的板块上跳跃,那是冰上生烈焰?

    亲爱的朋友,你能告诉我吗?1993年岁末于北京一苇裔星空漫笔有多少伟大的头颅,在星空下消失了。

    那些试图穿过神秘天宇的目光,也终于茫然地坠落,如迅忽的流星。

    谁不是星空下的过客呢?

    今夜,这星空温柔地低垂着黑色的幕帷,有星光月色,为夜行者点亮的长明灯。星空下更多的是梦,蠕动着,爬行在幕帷上,宁静而美丽。

    星空的爱仍然是宽阔的。

    自从天真被放逐,人类竞相成为掠夺者、操纵者,仰望星空的年代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

    技术炫目的展现,灵智黯淡地衰微。

    我爱听墓中人语。

    我常常在夜行时寻访墓地,感觉着人类终极之地的平等、自由以及温馨。

    现在好了,他们不再争吵了。

    眼前会升起一块墓碑,以及墓碑上的话: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经常愈反复思想时,它们就给人灌注了时时更新、有加无已的惊赞和敬畏之情:头上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

    康德死了,那墓碑活着。

    我们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一都曾有过的头上的星空啊!七尺之躯,头颅至上。

    当目光幵始寻觅,并且和星光对撞,想象便丝丝缕缕地在头顶升空,从一朵乌云下来到一朵白去上,月亮像银钩。我让目光把想象裁剪,然后编织成黄飘带,挂在那银钩上。

    星月之外呢?

    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时刻,我的心里只有悲凉。尽管这还远远谈不上对月球的占领,人类的野心却是无疑地铺陈到宇宙中了。

    好在月球是荒凉的。

    假如月球的表面,那些陨石坑里堆满了黄金钻石,星球大战早已打得热火朝天,高科技的较量之下是血肉横飞,人血人肉人心都由技术统领着,看见信号便冲锋陷阵。

    如是,月球会不会被炸出一个缺口?人类会不会永远看不见满月的冷艳?

    地球是个武器库。

    美国的、俄国的、英国和法国的、再加上中国的核武器,是可以把地球炸毁几十次了,人类生活在人类自己创造的可以毁灭人类的核武器的火山口上。

    我们慨叹着找不到家园。

    本是家园的地球,现在已是千疮百孔的采矿场、能源集散地。

    完全因着人为的原因,浩茫宇宙中没有一个星球如地球那样,蕴含着如此可怕的爆炸力和杀伤力。

    生物学家说,地球是宇宙的一个细胞。

    武器学家说,地球是宇宙的一粒炸弹。

    哈勃从星移光谱的红移推断说,越远的星系正以越快的速度离开我们而去,物理学家得出的结论是:宇宙仍处于膨胀的状态。再从时间上倒溯至100亿至200亿年前,宇宙创生的时刻,大爆炸的时刻。“当时宇宙的尺度无穷小,而且无限紧密”霍金语:二:哈勃红移告诉我们:大爆炸的余音还在,宇宙还在演变之中。

    康德、爱因斯坦之后,另一颗执着地探索星空的伟大的头颅一史蒂芬霍金一已经把宇宙学的前沿推进到了黑洞的边缘。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黑洞“空间中的黑的空洞。”1783年,剑桥大学学监约翰米歇尔在《伦敦皇家学会哲学学报》上撰文指出:一个质量足够大并足够紧致的恒星,会有极其强大的引力场,以致连光线都不能逃逸一任何从恒星表面发出的光,还没到达远处即被恒星的引力吸引回来这是黑洞的最早的描述。

    黑洞是如何产生的?霍金说:“当恒星耗尽其核能,那就没有东西可维持其向外的压力,恒星由于自身的引力开始坍缩。随着恒星收缩,表面上的引力场就变得越来越强大,而逃逸速度就会增加。……其结果就是一颗黑洞:这是时空的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不可能逃逸到无穷远。”连光都逃不出去,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迄今为止,我认为关于黑洞的想象,是人类思想史上少有的,最伟大的想象之一。

    霍金的平静的叙述,在我读来却是时下读书太难得读到的惊心动魄:

    在宇宙的漫长历史中,很多恒星应该己经燃尽了它们的核燃料甚至坍缩了,黑洞的数目甚至比可见恒星的数目要大得相当多……

    由此,霍金还断定宇宙中有相当数目的“太初黑洞”,正是这些黑洞还残留或者至少象征着宇宙极早期的某些特征,比如在多大程度上,宇宙的表面是光滑而均匀的?

    我们头顶的星空,是黑洞密布的星空。

    今夜天宇中迷人的闪烁的恒星,不也在经历自燃的过程吗?

    如此说来,明亮与辉煌却也只是黑洞的序曲。

    从“太初黑洞”到“未来黑洞”,一方面是膨胀,一方面是坍缩,这就是天宇的生生不息吗?

    如果暂且删去各种方程和计算,谁能说宇宙学不是哲学和诗呢?

    可惜的是,20世纪科学的历程却证实:经典意义上的哲学的终极探求已经为科学的某些门类取代,诗人的想象也随之黯然失色。

    霍金说:“哲学有如此地缩小了他们的质疑的范围,以至于连维特根斯坦一一这位本世纪最着名的哲学家都说道:哲学仅余的任务是语言分析。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以来的哲学的伟大传统的何等的堕落!”霍金是愈走愈远了。

    这个被卢伽雷氏症禁锢在轮椅上20年之久,近几年连发音、说话都不可能的残疾人,却凭着天才的想象、孜孜不倦的追求,为人类描绘出了一幅继牛顿、爱因斯坦之后,更趋完善的“宇宙图像鄱他是剑桥大学牛顿曾担任过的高贵的卢卡逊数学讲座教授。

    他说,宇宙没有边界,他甚至预言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一日益膨胀的宇宙也会坍缩一那时宇宙将会分裂成11维空间……

    我们已经习惯了春夏秋冬、日出日落,天冷了加衣服,刮风了关窗户,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是在对宇宙几乎无知的情况下生存的。只有孩子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喜欢抚摸夜空,亲近星月。但,房地产的诱惑、城市化的浪潮正在分割、占领更多的空间,在大都市,如果你要望星空,视线将会痛苦地被阻隔、切断,水泥楼群愈来愈高地耸峙,你看见的是一条夹缝,那是人造的黑洞吗?

    我们离开星空近了、更近了。

    我们离开星空远了、更远了。

    我对霍金充满了敬意,然而正是因为读霍金却读出了宇宙的更大的神秘:为何宇宙必须存在?为何宇宙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为何独独在广大天宇中的地球上才有人?

    一般认为,无边界宇宙的设想使上帝没有存身之所了V但霍金是谨慎的,尤其是兹事体大关乎上帝的时候一一他说他在探求上帝的智慧也询问上帝的性质。

    霍金思想的旋风已经穿过黑洞激荡在宇宙遥远的深处了,他甚至在追赶哈勃红移所指示的逃逸的星系了,或者扭头回溯去寻找大爆炸残余的辐射大智者总是大悲哀者、大迷惘者。

    哲学本可以反洁,现在却由科学家自己发问的一个同样带有终极意义的问题是科学向何处去?

    随着科学的发展,应运而生的是技术。技术是如此地迷人,但,本世纪另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从30年代起就一再地向人类发出警告,而在当时谁能估量到海德格尔所说的严重性呢?

    海德格尔说:“由于技术生产,人本身和其他的事物遭受到日益增长的危险,即成为单纯的物质、对象化的功能。”“天然的自然,被贬为微不足道,甚至不再令诗人们感兴趣。”海德格尔是这样描绘大地家园的:

    “庙宇矗立着,展露出一个世界,同时又把这个世界回置到大地上,大地本身如此地才作为家园的基地出现。”“无家可归是海德格尔的基本题目。”寻找可以拯救家园的拯救者,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光荣的梦想。

    如果有谁继承了海德格尔的题目及梦想,并使之扩大,哲学、文学与科学就可以有一番形而上的探讨或较量了,我想。

    “为什么大地在这种毁灭中沉默?”海德格尔的这一发问难道还算不上一个震惊世纪的命题吗?

    海德格尔经常在黑森林的小屋中写作此类文字,人们在讥笑这些文字“无科学价值”的同时,又冠之以“黑森林浪漫主义”,海德格尔被无微不至的技术时代简单粗暴地误解了。

    误解是毁灭不了一个人的。

    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我们“既不能退回到那个时期的未受伤害的乡村岁月,也不能退回到那个时期的有限的自然知识”,海德格尔主张冷静地对待技术,从而使“我们能在技术世界内又不受它损害地存在着”。

    现实中的资源紧缺、环境污染、荒漠化驱赶下的无家可归,总之,时间使海德格尔复活了,黑森林的小屋里,他的智慧的头颅像雕塑一样沉思默想,在星空下以大地为凭借。

    我斗胆断言:21世纪,是探索星空的世纪,也是拯救家园的世纪。

    霍金的探求,使我更深地感觉着宇宙和生命的庄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倍加珍惜自己的家园呢?而海德格尔的大地一般厚重的忧患,则已经、正在并将继续证实:对于无家可归者来说,哪里谈得上人的本质的尊严?

    不仅仅是宇宙学的哲学化,也不仅仅是哲学的环境化,在大尺度宇宙空间的生命状态的综合,应是“无边界的”、“黑森林浪漫主义”的弘扬。星空啊,你因为忧郁而美丽。1996年6月19日夜于北京一苇斋灯下林中路一致瓦屋山亲爱的瓦屋山:

    北京已是冬日,白杨和枫树的叶子在昨夜的一场寒流中悉数落地,有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到我的窗前,看我给你写信0还记得临别的前夕吗?我在林中路上漫步,从深夜到黎明。你的小路上还留着白天的雨水,每一片树叶都挂着一滴水珠。寂静与温馨使我亳无睡意,却又怕惊动了森林之夜的梦,这是另一种因着爱的举步维艰。可是,瓦屋山啊,此刻我除了小心翼翼地接近你的温柔的深邃,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小木屋的门洞开着,有一只硕大的松鼠窥视一番后刚刚离去,只是此时此地我才想到睡眠是虚掷光阴,况且不会有林,因为我遇见了我先前的梦。这小木屋,这容纳小木屋的山坡和林子,还有松鸡偶然的轻声鸣叫,原先不都是我的梦境吗?我还写了《夜行笔记》。

    我们将要告别。

    忽然想到骨头和肉、灵魂与躯体的分离。

    对我来说,告别理应并不艰难,我流浪的半生不知有过多少无奈的挥手。所以当我第一次沿着这条林中路,走进那一间小木屋时,我便意识到我不能带走这一把钥匙6我们相识的时候再见的命运便已经注定,我是匆匆来去的过客。但,我会留下一个梦,蛰伏在你的路边,和青苔们一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仅剩的天真和缠绵?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迷失,迷失在你的怀抱里,或者赶紧缩骨变成渺小,我己经够渺小的了,但还要渺小成为一粒野种,吮吸你的湿润,埋在你的群落的一角,缠结你的根,游走在嶙峋的石缝间,看大地怎样稳固。

    踩碎我的梦。

    留下我的种。

    我默默地感觉你,说话令智者为难,倾诉苦难已成为非苦难者的专利,只有相互感觉的时候才能连时光也一起感觉,因为你是湿漉漉的,每每分也都是湿漉漉的,湿漉漉是一种生命状态,是生命发生的基本条件,至少意味着不缺水、能交融、会浸淫。这时候,感觉如同疾风急雨,而想象则几成多余,一般而言,所谓想象总是发生在干旱之地、饥渴之时。

    我说我会给你写信。

    你默然。这默然是如此宽阔,铺陈到林子之外。生命在喧嚣中会窒息,灵魂于默然时能警醒。一个美好的环境通常都是沉默着的,只有沉默的启示才能穿透白日,沿着这条林中路。当林中路结束,湿润与恬静及闲适要由更广大的荒漠或者车水马龙取代,人的目光中是一样的迷惘,带着钥匙找不到家,都市中所有的家都出产自同一张图纸、同一台混凝土搅拌机。钢筋水泥的气息从眼睛弥漫到心灵,渗透进血液和细胞,孩子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地球是水泥球。”大家一起冷漠、健忘。

    一墙之隔要远胜一山之隔。我们不知道隔壁是邻居,早晨听不见“早安”的问候,上楼下楼形同陌路。有人敲门准是推销商,手里提着两把雪亮的菜刀。有了电话便少有一杯清茶的倾心交谈,也不会写信,不再有情书。瓦屋山啊,你只能沉默,对一个城里人的偶然的许诺,你能说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也许是我生造的一个字眼一一环境的框架以及它对人的心灵的影响。

    因而,瓦屋山啊,你的上坡的路、下坡的路,我都要慢慢走。我踏在这林中路上的第一个脚印呢?我想把它拾回来,只要跟我此时的步伐稍加比较,就可以看见疲惫和蹒跚。记得柳杉的枝叶像一只湿润中吐着芳香的手,为我卸下了焦虑。我不知道这一只手是怎样触摸到我的内心的,并且轻轻地揉搓着,仿佛也是一阵风,还带着蒙蒙的雨,为我逾顶,剔除水泥的气息,让眼睛明亮,心灵放松,久违的笑容回到了眼梢和嘴角,看草也亲近,听见也动心。我是谁?我是我吗?

    哪一个我才是我?我在梦中还是在现世?我寄居的那个大都市是梦呢?还是这瓦屋山是梦?假如我是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那么我是人是物是鬼是影子?到底是什么?

    我只能说,我是在不同的环境框架中不断演变着的我。正如此刻,我在这林中路迈出的每一小步,都不是犹豫的,也不是迷茫的。当我仰望2800米高处的原始森林时,我掂量出了人的生命的微不足道,倘若不是大自然的厚爱,倘若没有阳光、水、空气、森林和大地,人在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蚂蚁知道蚁丘的规格,蜜蜂知道蜂窝的规格一一它们不是以人的方式,而是按自己的方式知道这些,它们不需要知道更多。惟独人不知道自己的规格。”但,人的社会又是充满着“规格”的,住房有“规格”,坐车有“规格”,甚至连写字台大小也按照级别定出“规格”,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那么,人的规格到底又在哪儿呢?

    再问林中路,不,我只能读,读那些石缝中的青苔便明白了,读那一盏路边的路灯便豁然了。远望这路灯是明亮的,到近处看却是昏暗的,人造的光明只为人所用也只为人称颂。青苔说,人只是一种存在,和大自然中所有存在物一样的存在,人因为大自然的存在而存在,大自然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人是存在的房客。

    人是存在的食客。

    人是存在的歌者。

    人企图占有一切存在的时候,人便成了存在的盗贼。人的规格在环境的框架中。

    一阵小小的夜风摇落了一片森林中的雨露,有松鸡鸣叫,那是因为梦醒,巨大的沉默幵始出现一条裂缝,有声音传来:

    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

    今天的世界上,人控制了地球上所有的生态场所,人的全球王国在20世纪已经建立,可悲的只是这一全球王国在迅即昌盛之后,很快便败象重重了。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大面积地失去森林、土地、臭氧层的庇护及支持。可是,人在回首之间的另一种悲哀是:人依然蒙昧乃至荒谬地生活着,人对自然环境的认知和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各自背道而行,渐行渐远的人啊,你有祸了,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瓦屋山,我在你的林中路上所沐浴的生命气息使我感极而泣!没有比自然更宽厚仁慈的了,在你的框架里,我居然发现我还有眼泪,我还有笑容,我还是那样执着地眷恋着大地家园。我的好奇,我的幼稚使我具有了新生命,我不知道我的自负的盔甲是怎样变得柔顺的,至少和我堆积在心头的焦虑一起暂时地寄存了,你想愉快吗?你必须先得轻松,然后再胡思乱想一一雨点为什么会落下?

    松鸡的叫声为什么会传到我的耳朵中?

    青苔为什么不长成大树?

    瓦屋山的第一块石头是谁摆放的?

    瓦屋山上72条瀑布为什么要倾泻而下?3诚如爱默生所言:“自然界处处都由高处向低处坠落。”江河、涌泉、瀑布是最真实的写照:它们流动着,只为流动而流动,流动之源也是流动,流动之末也是流动,出身高峻,不弃低下。那流动一定是平滑之至、柔顺之至,即便海里的浪,如山一样壁立,那是因为潮汐的鼓动,它仍然平滑柔顺。

    一切由高处向低处坠落的旅途,都是平衡与和谐的过程。

    古希腊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中国的老聃说:“上善若水。”但,中国流传更广更久的却是另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对水的小视已经活现了,那“高处”是什么?简而言之便是升官发财,与之对应那低处则为近乎末路之地的受苦受穷,全无出息。概而言之,人总在追求如何升华,人从未想过怎样坠落。这种被过分夸大了的“奋发向上的精神”至少部分地导致了人的私欲的膨胀,人对环境框架的破坏和掠夺。

    我正在林中路上拾级而下。

    我企图寻找某种坠落的感觉。

    我想起瓦屋山上瀑布不会昼夜的奔流,那是义无反顾的,到了山涧峡谷,涓涓滴滴重新聚合,依然是新的流出。“它的柔和就是瀑布之顶的滑动”,爱默生,你说得太妙了。“既不能剁碎,也不能分解,而且也不能表现它”。我甚至听见爱默生的怒喝了:“走开,愚蠢的哲学家,你在自然中追根刨底寻求什么啊!本来就是这样,它又属来者,来者又属第三者,一切都属于同一整体。你当改变提问方式,你当感受和爱,并在精神中体察。”坠落的精神啊!果子熟了,不必去采摘,自己也会坠落;水源涵养丰富了,你不必去寻找,自己也会流出;时间到了,你不必去等待,那该金黄、该红艳的叶子自己便金黄了,红艳了……

    林中路,你亲见过、承载过多少坠落?不要说雨点、松籽了,也不要说黄叶和红叶了,那日光和月光不也是轻轻落下的吗?那黎明与黄昏不也是悄悄降临的吗?那缀满繁星的夜的幕帷不也是从苍穹缓缓坠落的吗?

    坠落是美丽的,坠落的过程无不都是自然美的自然宣示,宣示大地的完整的集合,宣示大地之上的人只能按照美的规律去建造家园。

    林中路啊,你一定感觉到了我在那个深夜的激动,我把思维的某个焦点通过心灵传送到了我的脚步,我每走一步便都是向你求教,但决不是倾诉苦难和孤独。作为自然的人,在环境的框架中,我应有尽有。我能脚踏实地,那是一种何等的幸运;我在一个星系的边缘流浪,流浪于太空太极之中,这个边缘又是如此宽阔而且丰富,那是一种何等的奇妙!假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了这样的幸运和奇妙,从而改变我们的某些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让千疮百孔的地球得到爱的抚慰和休生养息,人类可持续的未来不依然是可圈可点的人啊,你只能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上生活。

    人啊,你固然可以创造美,但你只能在环境的框架中创造,如同你只能在环境的框架中生活一样。人啊,你的文明史上充满了你创造的美的篇章,那是大自然喜悦的。但,你也留下了至今你还洋洋得意的不少丑陋,那是大自然厌恶的。

    人啊,你最终必须明白并且顶礼膜拜:自然美是至高无上的,你可以在自然美中因为坠落的启示而有所感悟及发挥,但你不能再造地球再造自然美。

    这一切,林中路啊,是你的湿滑,是你的大角度下坡,使我突然摔倒,我被拥在你的怀里,在温柔而潮润的气息中甚至企望彻底坠落粉身碎骨,你所说的,并且嵌进了我的骨头中,溶化于血液,进入循环。从此,我将成为你一一林中路上一粒石子、一撮青笞、一片湿润我不敢说我将是你的代言人一但我将努力把你的信息传播给人的世界。

    林中路啊,你说:

    自然之美对于世界的存在,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前提。

    环境的框架对于人类社会,首先是恩赐,然后是限定。

    因而,人不能停留在自然美能使人偷悦的这一属性的层面,否则人的自私的本性就会把自然美当做可以占有的奢侈,可以获利的商品。人要不失时机地把伦理扩展到大地之上的万物,人的最可贵的道德应是对人之外的万类万物的怜爱及呵护。巧不过,人千万不要以为是自然乞求怜爱,是万物乞求呵护。不,不是的,这里所说的怜爱与呵护是相对于践踏和破坏而言的。你不去践踏、破坏自然万物,你在实际上便已经做到怜爱与呵护了;你倘若把维系人与人、人与社会的道德伦理推及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一山一水,那么你便是从理念上更牢固地实行对自然万物的怜爱与呵护了。

    人啊,这是你应该做的。

    人啊,这是你责任所在。

    当人地破碎,林木凋敝,自然美也破碎,人的家园也凋敝时,所谓的人的尊严、人的高贵又在哪儿呢?洪水决堤的时候,隹都得仓惶逃命;食果腹的日子,谁都有可能成为乞丐。

    这便是自然美的完整的集合。人在这一集合的大队中,人必0诩为物之灵,但人仍然是独特的,因为人能行走、人有语言、人会思想,人极具创造力也极具破坏力,人在大自然中也因而得到最多,受到的惩罚也最甚。

    偶尔,我也有困惑,人不知该往何处去?

    林中路把我送回了玉屏山庄。我住的那一幢小木屋的门依然洞开着。我再往木屋走近的时候,却看见这屋子里从房顶到木板墙到木头地板上都是我在瓦屋山从未见过的风景,甚至还有人和荒山,这荒山在瓦屋…之下,瓦屋山的原始森林原先要比现在宽阔得多。人往高处走的时候便日积月累地把玉屏山的森林伐光了,只剩下荒草和乱石。

    后来,种树的人上山了。

    30年种养、管护,人老了,树高了,山青了。3万亩人工林和瓦屋山顶海拔2800米高处的1.5万亩原始森林,相望相闻、相衬相映,风涛互答,鸟兽共鸣。因着绿色的媒介,原始和现代和谐如同琴瑟。我见过那些当年种树的老人,在林子里悠闲地散步。他们曾经沐养荒山,如今满山遍野的绿色、清新以及蘑菇、香菌,都在沐养他们。那林中路是他们沐养荒山的时候建造的。一个清扫垃圾的老人总是分秒不差地把垃圾一点一点捡拾干净。他总是笑着,额头上的皱折也是笑眯眯的。我请他谈谈过去,他说:“年轻时我种树,人老了树养我。”“怎么养呢?”“养精神呗!”“生活好不好?”“有吃有穿,退休了场里还给盖房,空气好,水好,你说生活好不好?”“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在山里什么都称心,到山外就难说了。称心不称心就看人心有没有够了,什么叫富?有林子撑着,有地种庄稼,有水喝有余粮钱够花,那就是富。富了自己穷了子孙那才真叫穷!”老人飘然而去。

    他还要去别的屋子收拾垃圾。

    我看他的背影也是笑眯眯的。

    瓦屋山啊,你的美丽,你的富有,你的精神,都由这老人的笑包涵了。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那水土不就是环境的框架吗?就在这瓦屋山的林中路上,我看见了心怀感激、气定神闲,我看见了对富裕有自己的解释的人是怎样富裕地生活着的。

    我就要迈进我的木屋的门槛了。

    林中路啊,这是你的尽头吗?我多么希望这是一条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而迎接我的是我最后坠落的归宿地一一坟墓一一的一条路啊!就是这片刻的犹豫,弥补了一个过失,我差一点失去了在这即将离去之际细细打量一番小木屋的机会,而在这屋里,我度过了人生中难得的几个夜晚,沉浸在绿梦中、湿润而清新地置身自然美的夜晚啊,还有这一条林中路,我得到的启示,我留下的徘徊,上上下下,曲曲弯弯。

    小木屋童话一般安静。

    当林子中有的老树枯朽、倒下,一幢幢小木屋的构思便最早出现了:沿着山坡,木屋的屋基立在几个树墩上,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来自这森林,木的梁柱、木的墙壁、木的门窗乃至树皮装饰。所有这山庄木屋的设计者,是一个只有初中毕业文化程度的林场职工。再细察一幢幢木屋,外观和形状及大小,又随着坡度的小同而各具特色,怛总是纯朴高雅,和这林子融为一体。在瓦屋山,这样的山庄接纳的游客,严格控制在环境承载量的许可范围内,而山庄的服务员又告诉我:“人一到这里就变了,不乱扔垃圾,也不攀花折草,大家都挺文明的。”不知道山里和山外哪儿更文明?

    即使森林中的黎明要来得迟一些,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该来的来了。

    该去的去了。

    象尔岩上看日出奇观的人,你们尽情地拥抱朝晖和阳光吧,当我们赞美说地球是人类惟一共有的家园时,万不可淡忘了太阳和月亮。当地球带着它的卫星一月亮一一在宇宙空间旋转运行,地球以每分钟1770公里的速度绕日而转,太阳又以每秒240公里的速度带着地球在银河系中疾驰一一这瑰丽而惊险的转动,便组成了一切生命的旋律和节奏。

    有了争晨和夜晚。

    有了一年四季。

    红口喷薄,瓦屋山的溶洞世界却依然沉睡在暗夜中,钟乳石上的水滴犹如一只只巨型自鸣钟的钟摆。但,我知道那也只是一种自然的流出,不为人知的悄悄的坠落,它们无所谓时间。

    林中路啊,你带我去过瓦屋山的那么多胜景奇观,却也忽略了不少名花异石。

    谁叫我总是来去匆匆呢?

    红叶林在这辱晨应是更加红艳吧?就连那一片峭岩,峭岩上的那些不知为什么如此逼真地状人状物的巨石,也一起红光满面了,山水钟灵神秀造化并非是独独于人类的。

    林中路啊,你说,红叶凋零的时候,雪阵与冰挂便是瓦屋山从上.到下的冰清玉洁,找不见一点污浊,这样的世界处处因为坠落而高贵:那降自九天的飘飘扬扬的雪花,那暂时凝固着作坠落状的冰挂,那落完了最后一片树叶的落叶松,那鲜花早已凋零只剩下铁干铜枝的矮种杜鹃……

    再见!林中路。

    我要穿上盔甲,拾起寄存的焦虑,回到我生活的都市中,但,我将会再来,小木屋,你的门还是洞开的吗?

    从此后,我将更加坚实地踽踽独行。

    独行于这个城。

    独行于这块地。

    面对所有的人,人声地吟诵北美印第安人教给我的一首歌谣:

    只有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条河中毒,最后一尾鱼被捕,你们才发觉:

    钱财不能吃!亲爱的瓦屋山,我说过我会给你写信,我总算实现了我的诺言。当这封信行将结束,电话里便传来了你的声音,你告诉我索道就要幵通,雪阵就要光临了,而我,则恍若又回到了林中路上。

    我的山谷曾是那样绿。

    我的木屋曾是那样静。

    在并不遥远的明天,我会和你相坶,也和自己相遇。落到唇边的雨滴将要变成雪花,雨吻和雪吻,哪个更销魂?

    1996年12月18日深夜于北京一苇斋第四辑夕照荒野梦蝶世纪末的斜阳世纪末的斜阳,过早地烙印着今天浮躁世界的浮躁人类,2000年的庆典已经拉幵帷幕,人们似乎在每分每秒的焦渴期盼中,等待新世纪的降临。不要告诉我说,所有人正为此而欢欣、激动。不,恰恰相反,世界充满着各种焦虑不安。美国快要竞选新的总统了,经过香槟美酒的浸泡,唇枪舌剑便有了极为甜柔与极为锋利的两面性,目标公开而明确,进入白宫,这是美国也是当今世界权力宝座之最;车臣在绑架俄罗斯的将军,叶利钦总是胃出血;科索沃的冰雪是无辜百姓的鲜血染红的;狂轰滥炸之下的南斯拉夫,摧毁的是家园和平民,北约的炸弹炸毁了中国大使馆;还有我们知道和不知道的世界的饥饿者……

    2000年不是新嫁娘,至少不是所有人的新嫁娘。

    在时间的旅程中,2000年是一个寻常小站,作为人类的时间,就连这个时光小站的标志也是各色各样的。而在大尺度的宇宙空间,它只是无形而神奇地流动,以深邃的荒茫显现,我们为此而创造的最美好的文字大约是:“日月之行,星汉灿烂。”人类时间的核心是“紧迫”二字,因为人生也有涯。经过金融风暴的击打与洗礼,这紧迫世纪末的“紧迫”,在人类权力与天下财富的诱惑下,在广告和媒体的策划下,经过现代科技的包装浓妆艳抹地凸现了。对于世界人类中的极大多数而言,这个世纪末确实是危险的世纪末,因为决定绝大多数人命运的绝少数人,己经或将要在上述种种“紧迫”心态下,作出他们的决策,指定若干重要的目标。速度是特别重要的,尽管它很可能是匆忙间指定的,而且不再顾及生存究竟应有怎样的目标。除了人的生存之外,万类万物又怎样生存等等。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把“饥饿”摆到了新自由主义学者面前:市场可以解决最基本的经济问题一一“饥饿”吗?同时,今日世界“富可敌国”已经不是什么形容词了,世界上最富有的3个人的财产超过48个穷国的财富的总和;世界上有30亿人的每天平均生活费不足2美元,每年有3000万人饿死,其中大部分是儿童。至少有3亿人生活在饥饿线上,如果允许我稍加发挥,这“饥饿”中还应包括水,因为绝水比绝食更可怕。世界上共有12亿人生活在缺水区,14亿人的生活环境中没有污水排放设施;在发展中国家每年有2500万人死于水中的病原体与污染物,10多亿人喝不到洁净水。

    说到这里,实际上我们已经在谈论生存的本质了:生存首先是活着,有尊严地活着。一个有如此之多因饥饿而死面临饥饿威胁的人的世界,肯定并不美好,而且已经远远背离了生存的本意:追逐愈来愈多的财富,并且普遍地进行“权钱交易”。这一最肮脏的交易所,我们不知其总部在何处,但分部到处都是,比如中国已经揭露出来的卖官买官、行贿受贿,已经不胜枚举,笔者却相信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为着对速度的追求,在这表面上充满激情的速成年代里,人要想有尊严地活着,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我们很可能住在危楼里,走在危桥上;北京城里到处有摆摊卖菜的,就是不知道有多少农药残留;猪吃添加剂后速壮,我们也跟着吃添加剂;1998年“世界地球日”,中央电视台推出特别节目,青海有吃垃圾长大的猪,宰之,上市,人吃其肉红烧垃圾也。水利部对各江河流域的监测报告说我国的主要河流都已被污染”,其中海河流域的污染河长占评价河长69免,松辽流域为60,黄河流域为7”,长江流域为太湖流域为73先。淮河更不必说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代价,是一条大河的死亡。有渔民听说国家环保总局局长来了,就等着,一看见便下跪,“鱼死光了,人也活不下去了。”淮河边上小学生手举的牌子上写着:“我们要喝清水!”淮河污染到发臭发黑之后,淮河两岸的人们终于明白:靠小造纸厂、小制革厂快富速富的结果是,生存环境彻底破坏了。而一杯清水,却是美好生活不可或缺,有时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还没有污染到淮河这个样子,所以中国各大江河流域的污染,都在继续加重之中。先只是河,还有快要成为死亡之海的渤海!还有渤海之外所有近海地域、浅海一带。我们的由冲击浪雕槊了亿万斯年的美刚的海岸线,现在已被普遍的污染所折磨,纪伯伦的“沙与沫”,实际上.已经很难觅见。要紧的已经不是丈量一粒沙子的灵魂,而是先要倾听沙与沫和礁石的呼喊,为死去的珊瑚礁默哀,沿着海岸边上的排污口回溯,看人心里怎样流出污浊,在发展的名义下摧毁生命的摇篮。

    世纪末的斜阳,正在适时地提醒我们:要告诉那些紧迫地追求权力和财富的人,真正紧迫的、紧迫到火烧眉毛的是生存环境的全面恶化,是关于生存本质的迷茫,是21世纪有可能出现的饥荒、水荒,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国土生态安危。约略言之,中国水土流失面积已达367万平方公里,占陆上国土的38.2。每年流失的土地至少在50亿吨以上,相当于耕作层33厘米的耕地1750万亩。同时,中国西部风沙线正在以每年246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着绿洲、农田、城镇推进。

    世纪末的斜阳落山后,便是世纪末的黄昏了。

    每一个黄昏都可以证明:在中国许多的大、中、小城市中,这时候正是公款吃喝、竞相奢糜的时刻。因而另一则统计也饶有兴味:中国国土面积为美国的1.0253倍,人口是美国的4.5倍,若中国人也达到美国人的年消耗水平,则中国已探明的原油储量将在两年内耗尽,森林在4年内砍光,铁矿石可维持32年,煤炭可使用1985年一1996年7月2日《中国减灾报》第3版载又有消息说,中国人一竿喝掉的酒相当于杭州偌大一池西湖水。

    世纪末的斜阳与黄昏,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斜阳与黄昏,人类生出的某种感伤,除了源出生命短暂奢华来不及享尽之外,便是因为人类自己坏事做尽、心中有鬼。荒漠化已成为地球的癌症,当黄河不再成为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大河,当可可西里最后的藏羚羊哀鸣不绝时,走向孤独的人类倘若能从独步地球的英雄气概中稍稍醒悟,也许我们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黄昏的星空总是美丽的呀!星空下的沉思冥想者呢?亲爱的朋友,无论如何我们要走出这个城市的水泥丛林,面对着西部大山的庄严重新认识庄严,面对着浩浩沙漠中沙粒的细小重新品味细小,面对着万里长江源头的涓滴流出重新想象初始。还有,我们将为后代留下什么?人类的延续是环境延续中的子孙后代的延续,如果后人说“感谢祖宗留下了江河清水、方寸之地”,林泉之下的我们当可宁静而欣慰。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们的灵魂将被反复地拷问:“水呢?地呢?清风朗月呢?”思想不是速冻饺子。沉思冥想本应是宽阔的,有着人所不见的云蒸霞蔚。在漠北塞外废弃的被黄沙埋没的钟楼佛塔的废墟之上,我想起了敬畏和心怀感激,星空大地啊!关于世纪末的斜阳、黄昏,以及随后总是会到来的黎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1998年5月于北京一苇斋人首先是动物人首先是动物,其次是有自己的特点闪区别于别的动物的动物,总而言之是动物。人类从来就不是清白的,“从古到今,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有800亿之众,700亿以上的人为狩猎者兼采集者”,我们便是这些“饥饿的远占狩猎者的后代,《百科知识》1997年第9期还用怀疑吗?我们血债累累!所谓人性,食、色、玩也。这里说的玩,是孩子们的玩,与玩权势、玩股票、玩深沉并非一路。人性已被再三涂抹,不再朴素。

    人的弱点是贪婪和霸道。在今天,正视人的弱点要比挖掘人的光荣更显紧迫而重要。告诉孩子,我们何其不幸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们又何其幸运是不再掩饰人的弱点的直面人生者。弯解杂还大地以尊严,人才有尊严。

    1999年4月于北京思,然后飘散我们其实都不知道灵魂,却经常听人说灵魂。

    我们理应最熟悉并爱护自己的肉体,又往往被轻易忽略了。每天早起匆匆忙忙洗一把脸,到晚上很少有人认真而又充满热情地泡脚,我们站着,并以此自豪,有的人还到处走,赶各种各样的场子,美其名日出差、研讨、考察等等,对脚的负重却麻木不知。霓虹灯下,酒气扑鼻,中国人一年喝掉的酒相当于杭州的一个西湖。然后大吃,把吃剩的饭菜倒掉。浪费物质的,必定在浪费生命。

    肉体本身没有好坏之分,灵魂也不能以好坏论之。或许这世界上缺少的只是健康的舆体和健康的灵魂。“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13章信夫?说到底,我还是不知道灵魂,但,我好沉思默想。思,生于肉体,然后氧散,恍贿饱。

    1998年4月于北京时间是历史的我所知道的时间也就是昼夜更替,四季往复,即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在大尺度宇宙空间,身处最后的旷野,你问星空,时间是什么?时间怎样运行?除了从容、闪烁及深邃的神秘,你会觉得自己的渺小,“人算什么?上帝竟顾念他”,这一刻会忘却一切包括时间,心生愉悦。宇宙有的是时间,因而无所谓时间,奥地利维也纳的森林管理人员说:“在森林里为树木数数的时候,森林也就快完了。”人类生也有涯。现在,即此刻、即瞬间,马上就是过去。在大地上,我回首也是过去,前瞻也是过去,土地、河流、山脉不都是过去的吗?混凝土搅拌机里搅拌着未来,正在挖掘的都市,高楼还要层层叠加,我常常想起危如累卵。我更想说,我们生活在历史中,历史是人类的思想家园。

    1998年4月30日于北京哭声如歌每一个人都是被动出生的,落地便大哭,不是笑,无欢喜状。可是待到长大知道有母亲的十月怀胎、辛勤哺育之苦,父亲的劳碌养家之累,所以一个人的生命话题,从幵始便弄得相当复杂了。少小年代的离家出走,闯荡江湖也罢,负笈远行也罢,已经为名缰利索牵制了,潜意识中可能还有对被动出身的报复。

    不在生,却知死。在生之前,谁见过生?在死之前,谁没有见过死?尤其是亲人之死,好友之死,铭心刻骨。这也是样,先去者告诉我们死的无奈及过程,甚为清晰。人皆有死,有死现有生。我的故乡崇明岛乡下的农民有“哭死人”的风俗,亲友邻居围而哭之,历诉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哭声如歌赞美生也赞美死。

    1998年4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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