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7)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听了不是感到十分惊讶。我刚才说过,弗朗索瓦丝在让她办事时,即使不是把她说过的添油加醋的话告诉我们,也很少说出我们想听到的回答。但是,虽说她破例向我们转述我们的朋友说过的话,不管朋友的话多么简短,她通常仍然会根据需要,设法用她认为这些朋友在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和声调,使他们的话显得有点伤人。在迫不得已时,她会忍受我们派她去购物的一家商店老板的侮辱,这种侮辱也许是她想象出来的,侮辱虽然是针对她的,但她代表我们去购物,用我们的名义说话,所以最终受侮辱的还是我们,这就是她忍受侮辱的原因。如果这样,那就只好对她回答说,是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不是所有的商人都联合起来跟她作对。另外,商人们感情如何,我毫不介意。但说到阿尔贝蒂娜的感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弗朗索瓦丝又把“迟来总比不来好!”这句挖苦话说了一遍,使我立刻想到阿尔贝蒂娜的那些朋友,她在他们的圈子里度过夜晚的时间,想必比跟我在一起更加愉快。“她很滑稽,戴着一顶扁扁的小帽,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滑稽可笑,特别是她穿的那件外套,全都被虫蛀坏,早该送到‘破布店’去修补。我觉得她好笑。”弗朗索瓦丝补充道,仿佛在嘲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跟我有相同的印象,就觉得需要使我了解她的印象。我甚至不想表明,我知道她的笑意味着蔑视与嘲笑,但为了针尖对麦芒,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怎样一顶小帽,仍然对弗朗索瓦丝回答道:“您说的‘扁扁的小帽’,可是十分迷人……”——“就是说一钱不值。”弗朗索瓦丝说时公开表示她确实蔑视。于是,我(用温柔而又缓慢的语调,使我虚假的回答不表示我在气愤,而表示我说的是实话,另外,我也不浪费时间,以免阿尔贝蒂娜久等)对弗朗索瓦丝说出如下残忍的话。“您很善良,”我虚情假意地对她说,“您很亲切,您有千百种优点,但您的水平仍像您刚来巴黎时那样,您对服饰的了解是这样,在法语发音和避免诵读错误方面也是这样。”这种责备特别愚蠢,因为我们以正确发音为自豪的那些法语词,其实本身就是高卢人的嘴在读拉丁语词或撒克逊语词时犯的“诵读错误”,我们的语言只是其他几种语言的错误发音。活的语言的精髓,法语的未来与过去,才是我在弗朗索瓦丝的错误中应该感兴趣的东西。把“织补店”说成“破布店”,难道不是跟鲸和长颈鹿那样幸存下来的远古动物一样有趣,并向我们展示动物所经历的各个阶段?我补充道:“既然您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那您就永远都学不会。您不用担心,您仍然可以成为十分正直的人,仍可以做出美味的牛肉冻和其他许多佳肴。那顶帽子您觉得普通,却是按盖尔芒特王妃一顶帽子的式样制作,花了五百法郎。另外,我打算以后再送一顶更漂亮的帽子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弗朗索瓦丝最烦恼的是,我把钱花在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回答了我几句话,但因她突然喘气而听不大清楚。后来我得知她患有心脏病,就对自己以前这样反驳她,从不放弃这种残忍而又无益的乐趣,感到十分后悔。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还因为阿尔贝蒂娜穷,无法具有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每当我受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微笑。相反,她因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而感到气愤。我最终只好杜撰阿尔贝蒂娜给我送的礼物,但弗朗索瓦丝压根儿也不相信这些礼物的存在。请客吃饭方面这种有来无往的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尤其感到恼火。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吃晚饭,而我们却没有受到邦唐夫人的邀请(邦唐夫人一年中有半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对部里感到厌烦,就像以前那样接受了一些“兼职”),她就感到我女友粗俗,并背诵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间接加以抨击:

    “我们吃我的面包。”

    “我想吃。”

    “我们吃你的面包。”

    “我不饿。”

    我装出非要写信的样子。“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来时问我。“给我一位漂亮的女友吉尔贝特·斯万写信。您不认识她?”——“不认识。”我没有就晚上的事对阿尔贝蒂娜提出问题,我觉得我会责怪她,而这时已是深更半夜,我们已没有时间和好如初,不能接吻和相互抚摸。而这是我从第一分钟起就想做的事。此外,我虽说已稍稍平静下来,但并未感到高兴。期待之人来到后,仍像等待时那样迷失方向,不知东西南北,使我们心里无法安宁,不能把意中人的到来看作这样一种愉悦,因此就无法品尝到任何愉悦。阿尔贝蒂娜就在这儿,我不知所措的神经却依然烦躁不安,仍像在等待她时那样。“我想好好亲您一下,阿尔贝蒂娜【200】。”——“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地对我说。我从未看到她这样漂亮。“再亲一下?”——“您要知道,这使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比您高兴千倍。”她对我回答道。“哦!您的钱包真漂亮!”——“那就拿去,我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好了……”你要是在想到钟爱的女人时,尽量做到像你以后不再爱她时那样,那么,你浪漫的毛病就会彻底根除。吉尔贝特送的书袋和玛瑙球以前之所以珍贵,纯粹是因为我当时的心理状态,而我现在看来,这书袋和玛瑙球十分普通。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好像看到这儿有橘子和水。”她对我说。“太好了。”这样,我在亲吻她时品尝到了一种清凉,我觉得比盖尔芒特王妃府喝到的清凉饮料还要好吃。把橘子汁榨在水中,我在喝时渐渐感受到橘子成熟的秘密生气,它对属于动物界的人体的某些状态产生有益的作用,它无法把生命赋予人体,但能通过浇灌的手法对人体有益,这水果揭出上百种秘密,是对我的感觉揭出,而不是对我的智力揭出。

    阿尔贝蒂娜走后,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吉尔贝特写信,觉得最好还是马上就写。但我写时毫无激情可言,写最后一行如同在做无聊的作业,在信封上写下吉尔贝特·斯万的姓名,而在以前,我在一本本练习簿上写满她的姓名,觉得仿佛是在跟她通信。这是因为以前这姓名是我在写,而现在,这个任务已被习惯转交给做这事的众多秘书之一。这秘书能平静地写出吉尔贝特的姓名,因为他最近才被习惯安排在我这里,最近才开始为我办事,他不认识吉尔贝特,只是听说而已,而听到的话跟现实毫无关系,因为他曾听到我谈起过她,知道她是我以前爱恋的少女。

    我不能怪她冷淡。现在面对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的最佳“见证”:书袋和玛瑙球只是说明,我现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感情,就是我以前对吉尔贝特的感情,而且任何人都会这样,只要没有让这些物品上闪现出内心欲火的反光。可是现在,我感到一种新的困惑,削弱了事物和话语的真正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感谢时说:“我多么喜欢绿松石!”我对她回答说:“别让它们死去!”说出这话,仿佛把我们未来的友谊托付给了宝石,但未来的友谊却未能使阿尔贝蒂娜产生感情,如同以前无法保存我和吉尔贝特的感情。

    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现象,之所以值得一提,只是因为这种现象在所有重要的历史时期都会出现。我给吉尔贝特写信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刚从化装舞会回来,还戴着面具,他想到第二天非得要正式服丧,就决定提前一星期去进行温泉疗养。三星期后,公爵从温泉回来(我要把后来的事提前说出,是因为我刚写好给吉尔贝特的信),他那些朋友看到他最初对德雷福斯案件无动于衷,后来却成了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但这时听到他对他们的回答(仿佛温泉疗养不仅对膀胱有治疗作用),却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说:“那么,案件必将重审,他将被宣告无罪。不能对毫无罪证的人判刑。你们是否见过像弗罗贝维尔那样的傻瓜?一个军官,叫法国人去屠杀,还说这是战争。真是奇特的时代。”事情是这样的。在温泉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认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王妃及其两个姑娘)。公爵听到她们议论看的几本书和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就知道这三个女人才智出众,据他说,他的才能无法跟她们相比。正因为如此,王妃请他去打桥牌,他感到格外高兴。他刚到她的住所,就直截了当地对她称赞反德雷福斯派的观点:“那么,不会再有人跟我们提起要重审众所周知的德雷福斯了。”但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听到王妃和她的两个姑娘回答说:“重审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在眉睫。可不能把什么坏事都没干的人一直关在苦役监里。”——“啊?啊?”公爵先是结结巴巴地说,就像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绰号,在这屋里是用来取笑一个他以前一直认为聪明的人。但在几天之后,因为怯懦和想要模仿,就朝一位大艺术家叫喊:“嗨!约约特【201】”,但不知为什么这样叫,只是听到在这屋里是这样叫他的,公爵虽说对这种新的习俗还不大习惯,但还是说:“确实,没有指控他的任何罪证!”这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得还不够快,就对他稍加敲打:“其实,任何聪明人都不认为有任何罪证。”每当有“铁证如山”的事实来指控德雷福斯,公爵认为可用来改变这三位迷人女士的立场,就向她们宣布,可她们听了哈哈大笑,并以十分巧妙的辩证法,毫不费力地向他表明,这证据非但毫无价值,而且滑稽可笑。因此,公爵回到巴黎,就成了狂热的德雷福斯派。当然啰,我们并不认为这三位迷人的女士在这件事上充当真理的使者。但应该指出,每隔十年,一个真正有信念的男子,会看到一对聪明的夫妇或一个迷人的女子进入他的社交圈子,几个月后,他就会因他们而完全改变自己的看法。在这方面,许多国家的表现跟这个真诚的男子相同,许多国家曾受别国的影响,对某国的人民恨之入骨,但半年后,这些国家的感情却起了变化,并推倒了它们之间的联盟。

    有一段时间,我不再见到阿尔贝蒂娜,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会使我遐想联翩,我就继续去看望其他天仙般的美女,光顾她们的洞府,因为洞府和仙女无法分离,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贝壳的珍珠层或珐琅质,却藏在贝壳里面,它介壳中的棱柱层【202】也是如此。我无法对这些女士归类,这问题微不足道,不仅难以解答,而且难以提出。说到女士前得先谈仙境般的公馆。有一位女士在夏天的几个月里总是在午饭后接待客人;到达她家之前,就得把出租马车的顶篷盖上,因为这骄阳如同火烤,我稍稍想起,就印象深刻。我只是觉得是去王后大街【203】;这种聚会,讲求实际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而我在参加聚会之前,却真的像周游意大利那样,已是赞不绝口,并感到十分愉悦,那公馆因此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另外,由于夏天午后十分炎热,那位女士就把底楼一个个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的百叶窗全都严实地关上,她则在那里接待客人。我起先认不大出女主人及其客人,甚至连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认不出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叫我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坐在博韦的扶手椅上,椅子的面料展现《劫持欧罗巴》【204】。然后,我看到墙上饰有十八世纪的巨幅挂毯,表现一艘艘桅杆上饰有蜀葵的船只,我站在船只下方,如同置身于宫殿之中,但不是塞纳河畔的宫邸,而是海洋之河畔尼普顿的宫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待在那里,如同河神一般。我要是把跟这客厅不同的其他客厅都一一列举,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举这个例子足以表明,我在对社交界进行评论时,往往加入诗情画意的印象,但在作总体评价时却总是对这种印象不加考虑,因此,我在评价一个沙龙的优点时,增加的优点总是错误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