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到折磨,是因为不断产生一种愿望,这愿望越来越焦虑不安,却总是未能如愿以偿,那就是想听到来电的声音;痛苦在我独自焦虑不安时沿着螺旋线升到了顶点,这时,夜晚拥挤的巴黎突然跟我接近,我突然在我书橱旁边听到从巴黎深处传来的声音,是机械发出的美妙声音,如同《特里斯坦》中围巾的挥动声或牧童的芦笛声【198】,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冲了过去,是阿尔贝蒂娜打来的电话。“这么晚给您打电话,没打扰您吧?”——“没有……”我说时克制住内心的喜悦,她说太晚,无疑是说她这么晚还来表示道歉,而不是因为她不会来了。“您来吗?”我问时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那就……不来了,如果您不是非要我来。”
我的一部分自我已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而另一部分也想与其会合。她非来不可,但我起初并未对她明言;我们已经在通电话,我想总可以在最后一刻迫使她来我家,或是让我去她家。“是的,我在离我家很近的地方,”她说,“离您的家可有十万八千里;我没有看清楚您的短信。我刚才又拿出来看了,我怕您还在等我。”我感到她在撒谎,现在是我在生气,我更想打扰她,而不是想见到她,我想逼她过来。但是,我先要拒绝我在片刻之后想得到的东西。她这时在哪儿?她的说话声中混杂着其他声响:自行车的喇叭声、女人的歌声以及远处军乐队的演奏声,跟她悦耳的声音同样清晰,仿佛向我表明,阿尔贝蒂娜在现时的环境中离我近在咫尺,但她如同一块泥土,如要挖掉,就得把周围的禾木科植物一起拔除。我听到的声响也在干扰她的听觉,使她无法全神贯注;真实的细节,跟主题无关,本身也毫无用处,却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能向我们展现奇迹的真相;简洁而又迷人的描述,展现了巴黎的某个街道,一个陌生的晚会,被清楚而又无情地勾画出来,这是阿尔贝蒂娜在看完《淮德拉》之后无法来我家的原因。“我先要对您说,这不是为了要您来,因为在这个时候,您来会使我很不方便……”我对她说,“我困得要命。另外,情况还十分复杂。我要对您说,我的信不可能使人误会。您也回答说一言为定。那么,如果您没有看懂,您又是怎么理解的?”——“我说过一言为定,只是我记不大清楚约定的是什么事。我看出您生气了,我感到烦恼。我后悔去看了《淮德拉》。我当初要是知道会有这么多麻烦……”她补充道,就像有些人,做错了一件事,却要装模作样,认为别人怪他们做错的是另一件事。“《淮德拉》跟我不满毫无关系,因为是我请您去看的。”——“那么,您是在怪我啰,可惜,今天晚上时间太晚,否则,我就到您家去,但我明天或后天一定去向您道歉。”——“哦!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您了,您已让我浪费了一个晚上,您至少得在以后几天让我安宁。我两三个星期里都没空。您听好,您因为我们都觉得对方在生气而感到烦恼,其实您这样也许没错,如果是这样,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么晚,而您也还在外面,那么,疲劳归疲劳,我还是希望您马上就来,我去喝点咖啡提提神。”——“是否能推迟到明天?因为有困难……”这种推托的话说了出来,仿佛她不会来了,我听到后感到,她这张柔滑的脸,在巴尔贝克时已使我每天都向往一个时刻,那就是望着九月份淡紫色的大海,待在这朵玫瑰色鲜花旁边,于是,再见到这张脸的愿望,跟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痛苦地融合在一起。对一个人有这种强烈的需要,我是在贡布雷从母亲那里体会到的,我甚至想到要死,因为她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到楼上来。感情在过去作出这种努力,是想跟另一个人融为一体,而时间较近的一次努力,就只有一种淫荡的目的,想得到海滩上一朵有粉红肉色的鲜花,这种努力的结果,往往只是形成新的化合物,但存在的时间只有片刻之久。至少在那天晚上,这两种元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呈离解状态。但是,我在电话里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就已开始看出,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跟我相距(当然不是具体的距离)十分遥远,因此我必须始终进行精疲力竭的探索,才能把她控制住,此外,她把自己包装得如同乡间堡垒,为更加安全起见,甚至如同后来大家通常所说的伪装堡垒。另外,阿尔贝蒂娜虽说生活在较高的社会阶层,却属于一种人,女门房答应你的送信人把信转交给这样的女子,但后来有一天,你发现你在外面遇到并答应给她写信的女子,恰恰就是女门房本人。因此,她正是住在她告诉你的住宅里,不过是住在门房(而这幢住宅,是个小小的打炮屋,女门房则是鸨母),而且【199】,她告诉你地址的那幢楼,一些同谋知道她在那里,但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你,有人会把你的信从那里送到她手里,但她不住在那里,最多只是把一些衣物留在那里。这种人的生活情况,只能用短短五六行字写出,因此,你想要见这个女人,或者想了解她的情况,就前来敲门,但不是太右就是太左,不是太前就是太后,你会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里对此一无所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我感到决不会了解到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真实的细节和虚假的事实混杂在一起,我就决不能弄清。而且永远如此,除非把她关进监狱(但可能越狱),直到她死去。那天晚上,这种信念只是使我心中感到不安,但我在不安中感到战栗,如同长期痛苦的先兆。
“不行,”我回答道,“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以后三个星期都没空,明天或者另一天都是这样。”——“好吧,那么……我就赶紧过来……真讨厌,因为我在一位女友家里,她嘛……”我感到,她并不认为我会接受她来我家的提议,因此这提议并非出自真心,我就想逼她作出决定。“您的女友,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您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不是我请您来,是您对我提出要来。”——“您可别生气,我马上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十分钟后就能到您家里。”这时,夜深的巴黎传来无形的信息,—直传到我的房间,测定远处一个人的行驶里程,这第一次报喜之后,将要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我以前在巴尔贝克的天空下跟她认识,大旅馆的侍者们在摆餐具时,被夕阳的光线照得眼花缭乱,当时玻璃窗全都打开,黄昏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从最后一批散步者滞留的海滩自由地进入宽畅的餐厅,第一批来吃晚饭的客人尚未就座,而在柜台后面的镜子里,可看到船体的红色反光,并久久地映照出最后一班驶向里弗贝尔的渡船排出的灰烟反光。我不再去想阿尔贝蒂娜迟到的原因,这时,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小姐来了。”我回答时连头也没动,只是为了假装不知此事:“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随即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感到好奇,想知道她的回答是否会证实我的问题显得真诚,但我既钦佩又气愤地发现,弗朗索瓦丝技艺高超,可以跟能让无生命的衣服和脸部轮廓说话的贝尔玛一比高下,她能用胸衣、头发以及脖子来开导别人,她把白发全都梳到上面,当作出生证来展示,而脖子则因疲劳和顺从而弯曲。它们在为她抱怨,说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被人吵醒,从暖和的床上起来,只好在匆忙中穿好衣服,有可能会胸部发炎。因此,我怕因阿尔贝蒂娜晚来而面露抱歉的神色,就说:“不管怎样,她来了我很高兴,真是太好了。”说时显出内心的喜悦。但是,这喜悦未能长时间完美无缺,因为我听到弗朗索瓦丝的回答。她没有丝毫的抱怨,甚至竭力克制住无法忍住的咳嗽,她只是把披肩披上,仿佛觉得冷,先是把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全都告诉我,没有把她向阿尔贝蒂娜打听她姨妈情况的事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当时担心小姐不会来了,因为这不是来访的时间,天很快就要亮了。她大概在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因为她不仅对我说,让先生久等,她心里难受,她还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对我回答说:‘迟来总比不来好!’”接着,弗朗索瓦丝又说了两句使我心痛的话:“她这样说,是把自己给卖了。她也许想躲起来,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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