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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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去的路上,因四轮双座马车的车厢很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红鞋就必然跟我的脚离得很近,她怕碰到我的脚,就对公爵说:“这年轻人会像我不记得是哪张漫画上那样,只好对我说:‘夫人,您就立刻对我说您爱我,但您别这样踩我的脚。’”不过,我这时根本不是在想德·盖尔芒特夫人。自从圣卢跟我谈起一个在打炮屋卖淫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仆之后,两个阶层的众多美女每天使我产生的欲望,归结为这两个合而为一的女子;一方面是平凡而又漂亮的女子,是名门望族的端庄女仆,她们傲气十足,谈到公爵夫人就说“我们”,另一方面是那些姑娘,即使我未曾看到她们乘车或步行经过,但只要在报道舞会的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我就会爱上她们,并仔细查阅她们避暑的城堡年鉴(我往往会因城堡名称相似而弄错),我于是遐想联翩,依次去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和南部松林小住。但是,我根据圣卢对我描述的理想美女,把世上所有美妙女子融为一体,以塑造出轻佻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却是白费力气,因为这两个可占有的美女,只要尚未见到她们的芳容,我就无法了解她们的个性。那几个月里我主要对这些姑娘有欲望,我徒劳地苦思冥想,要想出圣卢跟我谈到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人,而在有几个月里,我偏爱一个女仆,即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但是,转瞬即逝的美女是如此之多,我惴惴不安地想把她们弄到手,却往往连她们的姓名也不知道,要找到她们十分困难,认识她们就更加困难,也许无法把她们征服,因此一直心烦意乱,但现在却心平如镜,因为我已在这批分散各处、转瞬即逝而又无名无姓的美女之中,挑选出两个优秀典型,她们都有自己的体貌特征,我至少有把握在我想要的时候得到她们。我推迟享受这双重乐趣的时刻,如同推迟工作的时刻,但我肯定能在想要的时候得到这种乐趣,我也就几乎不去索取,这就像安眠药片,只要在伸手可及之处,就不必服用便能入睡。我在这世上只想要两个女人,我当然不能想象出她们的容貌,但圣卢已把她们的姓名告诉了我,并说明她们全都百依百顺。因此,他刚才说的话给我的想象力出了难题,但从另一方面说,也使我的意志力得到愉悦的松弛和持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除了您说的那些舞会之外,我是否还能帮您什么忙?您是否想到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我对她回答说,我唯一想去的那家沙龙,怕她觉得太不优雅。“是哪家?”她问时声音吓人而又沙哑,几乎没把嘴张开。“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这一次,她装出确实生气的样子。“啊!想不到竟是这家,我觉得您是在嘲笑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说这个悍妇的姓的。这是社会渣滓。这就像您要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那也不行,因为我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十分迷人。您真是有点疯了,可怜的孩子。不管怎样,我求您了,对我介绍给您的那些人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登门拜访,别跟他们谈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认识。”我问她,德·奥尔维耶夫人是否有点轻佻。“哦!完全不是,您弄错了,她可能有点假装正经。是不是这样,巴赞?”——“是的,不管怎样,我觉得从未有过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公爵说。

    “您不想跟我们一起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我可以把威尼斯外套借给您,我知道有个人,会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当然首先高兴的是奥丽娅娜,这是不用说的,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为您大唱赞歌,总是用您来发誓。您运气好——她有点成熟了——她可是十分腼腆的女人。不然的话,她肯定会让您当她的侍从骑士,我年轻时大家都这么说,那是贵妇人的一种男伴。”

    我不想去参加化装舞会,而想跟阿尔贝蒂娜见面。因此我谢绝了。马车停下,跟班请人把大门打开,那几匹马开始踢蹬前蹄,直至大门完全打开,于是马车驶进院子。“再见。”公爵对我说。“我有时后悔跟玛丽如此接近,”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我即使很爱她,仍希望跟她见面的次数稍为少些。但是,我从未像今晚那样后悔跟她待在一起,因为这样一来,我跟您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已如此之少。”——“好了,奥丽娅娜,别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请我到他们家坐一会儿。但我说不能去了,因为有个姑娘马上要来家里看我,公爵夫人听了大笑起来,公爵也笑了。“您挑选奇特的时间接待客人。”她对我说。“好了,亲爱的,我们得抓紧时间。”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说。“现在十二点差一刻,我们还得去化装……”这时,他看到两位手拿拐杖的夫人严守在他家门口,她们不怕夜里天黑,硬是从山上下来,以阻止丑闻发生。“巴赞,我们怕您在化装舞会上被人看到,就一定要告诉您:可怜的阿马尼安一小时前刚刚去世【191】。”公爵一时间惊慌失措。他眼看这妙不可言的化装舞会就要泡汤,这两个令人厌恶的山野女人,恰恰在这时来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但他很快恢复镇静,就对两位表姐说了话,话里既表示他绝不放弃娱乐的决心,也表明他没有能力正确使用法语表达方法:“他死了!不,那是夸大其词,那是夸大其词【192】!”然后,他不再去答理这两个亲戚,她们手拿铁头登山杖,要连夜上山回家,而他急忙向贴身男仆打听情况;“我的头盔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先生。”——“上面是否有透气小孔?哦,我可不想给闷死!”——“有的,公爵先生。”——“啊!真是天杀的,今晚多灾多难。奥丽娅娜,我忘了问巴巴尔,您是否能穿那双翘头鞋!”——“亲爱的,喜歌剧院的服装师已经来了,他会告诉您的。我嘛,我觉得这跟您的马刺无法相配。”——“我们去找服装师。”公爵说。“再见,孩子,但我还是想请您进去,看看我们试穿化装服,让您开心。我们以后再谈,快到半夜十二点了,我们决不能迟到,要在晚会开始前赶到。”

    我也急于离开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淮德拉》在将近十一点半时结束。即使加上过来的时间,阿尔贝蒂娜也应该到了。我直接去问弗朗索瓦丝:“阿尔贝蒂娜小姐来了吗?”——“没人来过。”【193】

    天哪,这就是说谁也不会来了!我感到焦急不安,现在,我更希望阿尔贝蒂娜会来,因为无法确定她是否会来。【194】

    弗朗索瓦丝也感到烦恼,但原因截然不同。她刚让女儿在餐桌旁坐下,准备让她品尝美味夜宵。但她听到我回来,眼看来不及撤下碗碟,也无法拿起针线,装出是在干活,而不是在吃夜宵,就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匙汤,我硬要她吸点骨头汁。”她这样说,是要让我觉得她女儿只吃了一点东西,仿佛多吃了才不对似的。即使在吃午饭或晚饭时,如果我犯下进入厨房的错误,弗朗索瓦丝也会装出已经吃完的样子,甚至辩解般地说“我刚想吃一块”或“一口”。但我很快就放下心来,因为我看到桌上放着许多菜肴,弗朗索瓦丝因我突然进来没有防备,就像做坏事的人那样——她当然不是坏人——没来得及把这些菜拿走。然后,她补充道:“好了,你去睡吧,你今天这样已经干得够多的了(因为她希望我们觉得她女儿没有增加我们任何花费,过着贫困的生活,而且还在拼命为我们干活)。你在厨房里只会碍手碍脚,尤其是妨碍先生等待客人来访。那你就上楼去吧。”她接着说,仿佛她只好使用自己的威信赶女儿上去睡觉,而女儿既然吃不成夜宵,待在这儿也只是做做样子,我要是再待上五分钟,她自己也会逃之夭夭。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来,用她那漂亮而又略带个性的大众法语说:“先生没看到她困得脸像被刀割。”我感到高兴的是,不用跟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说话。

    我已说过,弗朗索瓦丝出生在小村庄,离她母亲的故乡很近,但土质、种的庄稼和方言都不相同,特别是居民的某些风俗习惯更不相同。因此,“卖肉的”女人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女的关系很不好,但她们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出去买东西时,总要到“姐妹家”或“表姐妹家”去待上几个小时,谈起来没完没了,把出来办什么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回来时如果问她们:“那么,诺普瓦侯爵先生是否能在六点一刻接见客人?”她们甚至不是拍拍自己的脑门说:“啊!我忘了”,而是说:“啊!我没听出先生是问我这件事,我以为只要去向他问好。”她们对我们在一小时前说的事如此“装聋作哑”,但她们一旦听到姐妹或表姐妹说的话,就无法从她们脑子里抹去。譬如说,卖肉的女人曾听说英国人在七〇年跟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仗(我曾徒劳地解释说这不是真的),她每隔三个星期就会在谈话中对我说;“这是因为英国人在七〇年跟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仗。”——“可我已跟您说过一百遍,您弄错了。”她的回答表明,她的信念毫不动摇:“不管怎样,这不是怨恨他们的理由。七〇年以来,事情早已过去,等等。”还有一次,她宣扬要跟英国打仗,听到我反对她就说:“当然啰,最好还是不要打仗;但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打。我姐妹下午解释说,自从七〇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仗以来,签订的贸易协定使我们破产。等到把他们打败以后,英国人要进入法国,就得付三百法郎入境费,跟我们现在去英国一样。”

    这个小村庄的居民对人十分真挚,但他们说起话来,骨子里却十分固执,决不让别人打断,万一有人打断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在其后接连说上二十遍,最终使他们的话像巴赫的一首赋格曲那样具有不可动摇的牢固性,这就是他们的个性,村庄里的居民不足五百,道路两边种有栗树、柳树,还有种土豆和甜菜的农田。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摩登妇女,已走出古老的乡间小道,说的是巴黎切口,说话时不会错过开玩笑的任何机会。她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王妃的府邸回来,就说:“啊!准是个傻瓜王妃。”她看到我在等客人,就假装以为我名叫夏尔。我自然回答说不是,这样她就能说“啊!我以为是这样!我在想Charles attend[夏尔在等,跟charlatan(江湖骗子)同音]。”这种玩笑,情趣实在不高。她见阿尔贝蒂娜迟迟未到,就安慰我说:“我想您等她会永远等下去。她不会来了。啊!我们今天这帮小白脸!”我听了当然不会毫不在乎。

    因此,她的话跟她母亲说的不同,但更加有趣的是,她母亲的话也跟她外婆说的不同,她外婆出生在松林巴约【195】,跟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方言略有不同,如同两地的景色。弗朗索瓦丝母亲的家乡沿山坡下至隘谷,到处植有柳树。相反,法国有个小地方离那里很远,说的话几乎跟梅塞格利兹的方言完全相同。我在感到厌烦的同时有了这个发现。我有一次看到弗朗索瓦丝在跟这幢屋子里的一个侍女高谈阔论,侍女是那个地方的人,说的是那个地方的方言。她们几乎能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但我却完全听不懂她们的话,她们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不停地说,觉得她们的出生地虽然如此遥远,却像同乡一样,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即使在我面前说这种外语,不想让我听懂,也会得到我的谅解。这种对语言地理学和女仆间友谊的生动活泼的研究,每星期都要在厨房里进行,而我却并未感到丝毫的乐趣。

    每当院子的大门打开,女门房就按开关,让楼梯的灯照亮,因为房客都已回家,我就立刻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室坐下,并朝我们套间的玻璃门观看,门帘稍窄,没能把门完全遮住,这时,楼梯上光线半明半暗,门缝里渗进一道垂直的微光。这微光如突然变成金黄,那是因为阿尔贝蒂娜刚走进大楼,两分钟后就能来到我的身旁,在这深更半夜,别人不可能来访。我待在那里,眼睛盯着那道垂直光线,但光线却依然暗淡;我往前俯下身子,以确信看得清楚;但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那道暗淡的垂直光线,并未像我热切希望的那样使我欣喜若狂,而我如看到那光线突然有了意味深长的魔力,变成一条明亮的金光,准会十分高兴。这是在对阿尔贝蒂娜感到不安,而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上,我想到她的时间还不到三分钟!但我想起以前等待其他姑娘时的感觉,特别是等待迟迟未到的吉尔贝特的感觉,我想到可能会失去肉体上的愉悦,就会在精神上感到巨大的痛苦。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弗朗索瓦丝随之而来。她觉得我已从晚会归来,上衣饰孔上不需要再插玫瑰花,就要把它取下。她这个动作向我表明,阿尔贝蒂娜不会来了,并迫使我承认,我是为了她才想显得优雅,我因此感到恼火,就猛烈挣脱,结果把花弄皱,而弗朗索瓦丝却对我说:“让我取下来不是更好,也不会弄得这样坏”,这无疑使我火上加油。另外,她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等待之时,你因想望之人没有到来而十分痛苦,无法容忍另一人待在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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