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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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我第一次参加的王妃府晚会。我去跟她告辞,因为她堂兄和堂嫂带我出去,而且十分匆忙。然而,德·盖尔芒特先生想跟他堂弟告辞。德·叙尔吉夫人站在一扇门旁,正好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和蔼可亲,他弟弟这样亲热,而且是有这种想法后第一次如此亲热,使巴赞深受感动,在他心中唤起家族的感情,这种感情决不会长期处于沉睡状态。我们向王妃告辞时,他没有特意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但向弟弟表达了自己的一片深情,也许他确实难以克制这种感情,也许是为了使男爵想起,他今晚的这种行为,做哥哥的不会看不到,这就像要使以后产生有益的记忆联想,我们就给用后腿直立的狗吃糖。“啊!小弟,”公爵说时拦住德·夏吕斯先生,并亲热地把他搂住,“在哥哥面前走过,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我现在见不到你了,梅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我刚找到可怜的妈妈以前写的一些信,这些信全都对你含情脉脉。”——“谢谢,巴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声音骤变,他谈到母亲总是心里激动。“你应该作出决定,让我给你在盖尔芒特安置一幢房屋。”公爵继续说道。“看到兄弟俩这样亲热,真让人高兴。”王妃对奥丽娅娜说。“啊!我觉得这样的兄弟不多。我以后邀请您跟他一起来做客。”王妃向我许诺。“您跟他相处不错?……但他们之间又能说些什么?”她声音不安地补充道,因为她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她总是有点嫉妒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跟弟弟谈到过去的事时那样开心,而谈到过去的事,公爵有点要避开自己的妻子。她看到他们兄弟俩这样高兴地待在一起,感到自己无法抑制强烈的好奇心,就走到他们身边,但她的到来并未使他们感到高兴。那天晚上,除了这种常有的嫉妒之外,还有另一种嫉妒。因为德·叙尔吉夫人已告诉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弟弟对她十分亲热,希望他对弟弟表示感谢,与此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一些忠实好友觉得应该把一件事告诉公爵夫人,那就是他们看到她丈夫的情妇跟她的小叔子单独待在一起。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感到十分痛苦。“你想想,我们过去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快乐。”公爵接着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天有时能来那儿,我们又可以过上我们这种愉快的生活。你还记得,古尔沃老爹【184】曾说:‘帕斯卡为何令人困惑?因为他自己……自己……’”——“困惑……”德·夏吕斯先生说时像在回答老师的问题。“那帕斯卡为何自己困惑?因为他令人……因为他令人……”——“困惑。”——“很好,您答得对,您一定会得到好分数,公爵夫人会奖给您一本汉语词典。”——“要是我没有记错,亲爱的梅梅,埃尔韦·德·圣但尼【185】给你带回来的那只古瓷大花瓶,我至今犹在眼前。你曾吓唬我们说,要到中国去生活一辈子,你对那个国家是多么喜欢;你当时已喜欢长途跋涉。啊!你这个人别出心裁,因为我们可以说,你从未有过众人的嗜好……”但是,公爵刚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的脸就涨得红如太阳,因为他即使不知道弟弟的生活作风,至少知道弟弟的名声。他从来不跟弟弟谈论这种事,现在说出似乎涉及此事的话,就感到尴尬,但因显得尴尬,他就觉得更加尴尬。沉默片刻之后,他为了使人忘记最后这句话,就说:“谁知道呢,你以前也许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子,后来又喜欢许多白种女郎,要博得她们的芳心,据我看,你今晚跟一位女士说话,她感到十分高兴。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不打算提到德·叙尔吉夫人,但他刚才说错了话,脑子里杂乱无章,就想到近在眼前的女士,而她恰恰是不该谈到的女人,虽然她要他这样说。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已发现哥哥脸红。罪犯听到别人在他们面前提到他们认为没有犯下的罪行,不愿意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并觉得应该继续这种危险的谈话,德·夏吕斯先生也是如此,他对公爵回答道:“我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但我还是想回过来谈你前面那句话,我觉得那句话极其正确。你说我从未有过众人的想法,这非常正确,你说我有特殊的嗜好。”——“不对。”德·盖尔芒特先生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种话,也许并不相信他弟弟真的有这种嗜好。另外,他弟弟行为古怪,不管怎么说都令人怀疑或使人感到神秘莫测,会损害男爵的显赫地位,他是否认为自己因此有权来折磨弟弟?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种地位对他那些情妇会有帮助,心想最好还是用宽容的态度来回报弟弟;即使他此刻已获悉弟弟有某种“特殊的”私情,但因希望获得弟弟的支持,这种希望又跟往事的虔诚回忆联系在一起,因此,德·盖尔芒特先生会置之度外,视而不见,需要时还会伸出援手。“啊,巴赞,晚安,帕拉梅德,”公爵夫人再也无法忍受,说时既恼火又好奇,“如果你们决定在这儿度过夜晚的时间,我们最好还是留下来吃夜宵。你们已让玛丽和我站了半个小时。”公爵给了弟弟意味深长的拥抱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就从王妃府的大楼梯上走下来。

    在楼梯最高几个梯级两边站着几对夫妇,在等他们的马车驶过来。公爵夫人独自直挺挺地站在楼梯左侧,她丈夫和我站在她左右两边,她已穿上提埃坡罗红的外套,领子用红宝石搭扣紧紧扣住,那些男男女女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想要看出她优雅和美丽的秘密。德·加拉东夫人在等待自己的马车,她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站在同一个梯级上,是在右侧,她早已不指望她的表妹会来拜访她,因此转过身去,装出没有看到表妹的样子,特别是不想让人看出她表妹没跟她打招呼。德·加拉东夫人情绪十分低落,因为跟她在一起的几位先生觉得应该跟她谈起奥丽娅娜。她回答他们说:“我丝毫也不想见到她,不过我刚才看到了她,她开始见老了;看来她也难逃这一关。这话巴赞也说过。当然啰,这点我理解,因为她并不聪明,人又坏得出奇,穿得怪里怪气,因此她清楚地感到,一旦人老珠黄,她就长处全无。”

    我已穿上外套,德·盖尔芒特先生跟我一起下楼时责备了我,当时天气虽热,但他怕会转凉。他们那一代贵族,都或多或少受到过迪庞卢主教大人【186】教育思想的影响,法语讲得十分蹩脚(卡斯泰拉纳家族【187】成员除外),因此公爵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出来前最好别穿外套,至少一般论断如此。”我现在回想起那天出来时的全过程,如果没有看错,我觉得曾看到萨冈亲王【188】在那个楼梯上,他仿佛是从画框里脱颖而出的肖像,这应该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社交晚会,当时他脱帽向公爵夫人致意,只见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把大礼帽转了一大圈,这跟上衣饰孔上的栀子花相映成趣,但使人感到惊讶的是,这并非是旧制度时流行的羽毛毡帽,跟这位大贵族的脸一模一样的好几位祖先都戴这种毡帽。他只在公爵夫人身边停留片刻,但他在顷刻间摆出的种种姿态,足以构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如同一个历史场景。另外,由于他已在此后去世,我在他生前只见过他这一面,他对我来说已成为历史人物,至少是社交史上的人物,我有时想起我认识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是他的妹妹和侄子,就不免感到惊讶。

    我们下楼时,一位女士正在上楼,她一脸倦容,跟她相称,看上去有四十来岁,虽说实际年龄更大。这是奥尔维耶王妃,据说是帕尔马公爵的私生女【189】,她声音甜美,隐约露出奥地利口音。她往上走,身材高大,身体前倾,身穿白色印花真丝连衣裙,在鞍辔般的钻石和蓝宝石项链下面,优美的胸部疲惫不堪地起伏不定。她不断点头,犹如国王的良种牝马,似乎因价值连城却又十分沉重的珠宝串成的笼头而感到难受,她向各处投以温柔而又迷人的目光,呈现的蓝色开始逐渐变淡,却显得更加亲热,对离去的大多数客人,她都友好地点头致意。“您来得真是时候,波莱特!”公爵夫人说道。“啊,我真是遗憾!我真的无法脱身。”奥尔维耶王妃回答道。这种话她是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学来的,但说出的语调温柔而又自然,并显得真诚,这是因为如此温柔的声音,具有遥远的条顿口音的铿锵有力。她显然在暗示生活错综复杂,又说来话长,而不是庸俗地提到晚会,虽说她来此之前已参加了好几个晚会。但是,她来得如此之晚,并非因为那些晚会。盖尔芒特亲王曾在漫长的年月里不准他妻子接待德·奥尔维耶夫人,但在禁令解除之后,德·奥尔维耶夫人只是送去名片以表示对邀请的答复,使人感到她并非迫不及待想去赴会。用这种方法应付了两三年之后,她才登门拜访,但去得很晚,仿佛看完戏才去。这样一来,她就给人以一种印象,那就是她对晚会毫不在乎,也不想在晚会上现身,她只是来看望亲王夫妇,只是出于好感为他们而来,来时四分之三的客人都已离开,她就能“更好地享受跟他们相聚的乐趣”。“奥丽娅娜确实已落到极其下贱的地步。”德·加拉东夫人喃喃地抱怨道。“我弄不懂巴赞为什么会让她跟德·奥尔维耶夫人说话。德·加拉东先生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而我却看出德·奥尔维耶夫人就是那个女人,她常在盖尔芒特府附近久久地朝我投来忧郁的目光,然而转过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停了下来【190】。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我向她作了介绍,德·奥尔维耶夫人显得迷人,但不冷不热。她用温柔的眼睛看了看我,就像看所有人那样……但我以后如遇到她,就再也不会看到她似乎要委身于人的示爱表示。有一种特殊的目光,似乎表示认出了你,一个青年男子决不会从某些女人以及某些男人的脸上看到,要等到他们认识你之后,并知道你跟他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们才会对你投以这种目光。

    仆人通报,马车已驶过来。德·盖尔芒特夫人把红裙提起,她下楼和上车时就是如此,但她也许内疚,或想让别人开心,特别是想利用马车未到的短暂时间,乘她依然内疚之时去做一件如此厌烦的事,就对德·加拉东夫人看了一眼,接着,仿佛刚看到她,就灵机一动,在下楼前走到梯级右侧她那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并向她伸出了手。“好久不见。”公爵夫人对她这样说,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句话似乎包含的种种遗憾和正当理由,然后神色畏怯地转向公爵,这时公爵已跟我一起下楼朝马车走去,看到他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去,使其他马车无法驶过来,感到十分生气。“奥丽娅娜还是非常漂亮!”德·加拉东夫人说。“大家都说我们关系冷淡,我听了觉得可笑,可能有一些原因,使我们多年没有来往,但我们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回忆,不可能永远分开,她清楚地知道,她爱我胜过她每天见到但地位比她低下的许多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像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情郎,拼命想让别人相信,他们的佳丽喜爱他们胜过她宠爱的男人。接着(她在谈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赞不绝口,根本不考虑这跟她刚才说的话相互矛盾),她婉转地表明,公爵夫人完全掌握行为准则,使她在社交界显得十分优雅,现在她的服饰美妙无比,不但令人赞赏,而且使人嫉妒,但她应该能在下楼梯时消除别人的嫉妒之心。“您至少得注意,别弄湿了您的鞋子。”(这时已下起了小阵雨)公爵说时,还在为等她而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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