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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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了头,看到盖尔芒特公爵正朝我们走来。“请原谅打扰了你们,孩子们。我的孩子,”他对我说,“我受奥丽娅娜之托来找您。玛丽和吉尔贝请她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夜宵,只请了五六个人,有黑森王妃、德·利涅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弗勒兹夫人、阿伦贝格公爵夫人【181】。遗憾的是我们不能留下,因为我们要去参加一个小型化装舞会。”我听着,但每当我们在确定的时间有事要办,我们就会委派我们身体里善于做这种事的一个人来注意时间,并及时通知我们。体内的这个办事员按我在几小时前提出的要求提请我的注意,说此刻远离我思想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后会立刻去我家。因此,我也不想留下来吃夜宵。这不是因为我待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感到不愉快。人可以有多种乐趣。真正的乐趣是人可以为此牺牲另一种乐趣。但这后一种乐趣如果显而易见,或者唯有它才显而易见,就有可能取代前一种乐趣,使嫉妒者放下心来,或使他们产生错误的看法,对社交界的看法则被引入歧途。然而,只要有些许快乐或痛苦,我们就会为另一种乐趣牺牲这种乐趣。有时,第三种乐趣更加深沉却也更为重要,在我们眼里还不存在,只有在令人遗憾和气馁时,才使我们感到它潜伏在我们身上。但我们以后追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举个十分平常的例子,一个军人在和平时期,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爆发之后(甚至不需要列举爱国的责任感),他就会为更加强烈的战斗激情牺牲爱情。虽然斯万说很高兴把他的事说给我听,但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时间已晚,他身体又不舒服,他跟我谈话十分疲劳,就像有些人知道,熬夜和过于疲劳无疑是在玩命,因此回到家里十分后悔,如同刚刚挥霍无度的浪子,但到第二天,他们仍会挥金如土。身体虚弱到某种程度,不管是因为年迈或者患病,任何牺牲睡眠得到的乐趣,任何打乱生活习惯的做法,都会变成一种烦恼。谈话者继续在谈,是出于礼貌,是因为兴奋,但他知道,他可以睡着的时间已过,也知道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倦会使他后悔不已。另外,即使暂时的乐趣已经消失,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多,身体和思想就无法愉快地享受对话者感到的那种乐趣。这身体和思想就像你动身或搬家那天的套间,在里面接待客人成了沉重的负担,你坐在行李箱上,眼睛却盯着挂钟观看。“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了。”斯万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讲到哪儿了。我是不是对您说了,亲王问普瓦雷修道院长,是否能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弥撒。‘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对您讲‘我’,”斯万对我说,“是因为亲王是对我这样说的,您明白吗?”),‘因为明天上午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天主教徒相信他无罪?’——‘应该这样认为。’——‘那另一位相信他无罪想必比我要晚。’——‘但那位教徒已多次请我做过弥撒,而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啊!我看那一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恰恰相反!’——‘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派?您使我感到惊讶。这凤毛麟角之人,我要是认识,真想跟他倾诉衷肠。’——‘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王妃。’——‘我以前怕伤害我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信念,而她则怕动摇我的宗教观念和爱国情感。但从她这方面来说,她的想法跟我一样,虽说出现这种想法要比我早。她女仆在我走进她房间时藏起来的东西,就是女仆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亲爱的斯万,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我要是对您说,我在这件事上的想法跟您多么相似,您一定会感到高兴;请原谅我没有早一点把这件事告诉您。如果您想到我以前对王妃保持沉默,您就不会感到惊讶,那是因为当时跟您想法一样,我才回避您,而如果跟您想法不同,我就不会这样。因为当时只要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感到极其难受。我越是相信错误已犯下,甚至已犯下罪行,我就越是因对军队的爱而心痛如绞。我可能会认为,即使您的想法跟我相同,您也决不会像我这样痛苦,但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您坚决反对辱骂军队,反对德雷福斯派跟辱骂者结盟。这就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我对您老实说出我对某些军官的看法,感到十分痛苦,好在这种军官人数不多,但我感到宽慰的是,我不用再对您避而远之,特别是您现在清楚地感到,我当初会有另一种看法,是因为我对作出的判决的法律依据毫不怀疑。我一旦有了一点疑问,就只能希望出现一件事,那就是纠正错误。’我向您承认,盖尔芒特亲王的这番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跟我一样了解他,如果您知道他回心转意要花费多大力气,您就会对他赞赏有加,而他也受之无愧。另外,对他的看法,我并不感到惊讶,他的性格极其耿直!”斯万此刻忘记,当天下午,他对我说的话完全不同,当时他说,对德雷福斯案件的看法,是受到祖传旧习的制约。他最多认为智慧是个例外,因为在圣卢身上,智慧最终战胜了祖传旧习,使他成为德雷福斯派。然而,他刚才看到这种胜利时间短暂,看到圣卢又转入另一阵营。因此,他现在认为起作用的是性格耿直,而不是他下午认为的智慧。其实,我们事后总会发现,我们的反对者站在他们那一边也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因为他们那边可能有正确之处,并发现有些人跟我们看法相同,是因为智慧或耿直在起作用,如果他们的思想品质过于低下,无法使用,那就是智慧在起作用,如果他们的洞察力差,那么他们就会因耿直而具有这种看法。

    现在,斯万认为跟他看法相同的人全都聪明,他的老朋友盖尔芒特亲王和我的同学布洛克就是如此,他以前一直把布洛克排斥在外,现在则请布洛克共进午餐。斯万使布洛克很感兴趣,因为他对布洛克说,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派。“得请亲王在我们为皮卡尔的请愿书上签名;签上他这样的大名,准会作用巨大。”但是,斯万既有犹太人的强烈信念,又有社交界人士的稳重和圆滑,而且都已成为他的习惯,到晚年已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准布洛克把请愿书寄给亲王签名,即使是布洛克自发寄去也不行。“他是不会签名的,不要强人所难。”斯万反复这样说。“他十分可爱,千里迢迢才走到我们这儿。他会对我们非常有用。他要是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了名,就会在亲朋好友心目中名誉扫地,就会因我们而受到惩罚,也许会后悔说出知心话,以后就不会说了。”再说,斯万也拒不签名,他认为他那犹太人的名字会产生不良效果。另外,即使他同意有关重审的所有看法,他也丝毫不想加入反军国主义运动。他佩戴以前从未戴过的勋章,那是他青年时代在七〇年当国民别动队员时获得的,并在遗嘱上追加条款,跟先前的条文相反,要求在去世后对他的荣誉勋位骑士勋章致以军礼。这就使一个骑兵连聚集在贡布雷教堂周围,以前,弗朗索瓦丝一想到会爆发战争,就因担心他们的未来而哭泣。总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因此,即使他在许多人眼里是狂热的德雷福斯派,我的老同学仍认为他是温和派,受民族主义思想毒害,是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离开我时没跟我握手,这样他就不必在这厅里跟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因为他在厅里的朋友实在太多,但他对我说:“您应该来看看您的朋友吉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而且也变了,您也许认不出她了。您来她会非常高兴!”我已不再喜欢吉尔贝特。她对我来说如同死者,曾被长时间哀悼,然后就被遗忘,即使她死而复生,她也无法进入不再是为她安排的生活之中。我不想再去看她,甚至不愿向她表明我不想见她,而我以前爱她时,曾每天暗中决定,一旦不再爱她,就向她表明不去见她。

    因此,对于吉尔贝特,我不想再装出一心想跟她见面的样子,只是因为出现“不以我意志为转移”的情况才没能见到,而这种情况也确实只因我无意加以阻止而经常出现,这至少造成某种后果,我非但没有勉强接受斯万的邀请,而且在离开他前,非要他答应把我以前无法去看他女儿,以后恐怕也无法去看她的意外情况详细地跟她解释清楚。“另外,我待会儿回家后就给她写信。”我补充道。“但您得跟她说,这可是一封恐吓信,因为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完全自由了,她会吓得发抖,因为我会经常去您家,去的次数甚至会跟以前一样多。”

    在让斯万离开前,我跟他谈起他的健康状况。“不,还没有坏到这种程度。”他对我回答道。“不过,正像我刚才对您说的那样,我现在相当疲倦,并已准备逆来顺受,接受可能发生的事。只是我得承认,如果死在德雷福斯案件结案之前,就会死不瞑目。那些混账王八蛋,都是诡计多端。我并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但他们势力很大,处处都有人支持。什么事都可能功败垂成。我真想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看到德雷福斯和皮卡尔中校得到平反【182】。”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王妃就在那里,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以后会跟她成为好朋友。我最初并未看出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恋。我只是发现,从某个时期起,男爵对盖尔芒特王妃丝毫没有他经常对别人抱有的那种敌意,同时仍然对她这样喜爱,也许还更加喜爱,但每当有人跟他谈起王妃,他却显出不高兴和生气的样子。他在列出共进午餐的好友名单时,不再加入她的名字。

    确实,在此之前,我曾听到一个心怀叵测的社交界人士说王妃完全变了,说她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但我觉得这种诽谤十分荒谬,并感到气愤。我已惊讶地发现,我在谈跟我有关的一件事时,如果德·夏吕斯先生插话,王妃就立刻朝这狭小的瞄准器槽观看,这就像病人,在听到我们谈我们自己的事情时,当然是心不在焉、无精打采,但他突然听出一个名称是他所患的疾病,就既有兴趣又感到高兴。王妃出现这种情况,是在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时:“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重又握紧已放松的注意力缰绳。有一次,我在她面前说,德·夏吕斯先生此刻对某个人有着相当强烈的感情,这时我惊讶地看到,王妃的眼睛里出现转瞬即逝的异样表情,如同留下一道裂痕,这是因为我们的谈话在无意中触动了听话者的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秘而不宣,不会用词语表达出来,而是在顷刻间从被我们搅动的心灵深处上升到目光变质的表面。但是,即使我的话使王妃受到触动,我也想不出是如何触动的。

    另外,不久之后,她开始跟我谈论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不拐弯抹角。她也提到极少数人对男爵散布的流言蜚语,不过只是被看作无中生有、荒诞不经的恶言恶语。但另一方面,她也说:“我认为,一个女人如果爱上像帕拉梅德那样才华出众的男子,就应该具有远大的目光,并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从整体上接受和理解他的真实面貌,才能尊重他的自由自在和异想天开,才能设法为他排忧解难。”然而,盖尔芒特王妃虽说言辞如此模糊不清,却揭示了她想要赞美的事物,而且她的方式跟德·夏吕斯先生有时使用的方式完全相同。有些人在此前无法确定人们的流言蜚语是否是对夏吕斯的污蔑,我曾多次听到夏吕斯对这些人说:“我这个人一生中盛衰众多,各种各样的人都见到过,见到过小偷也见到过国王,我甚至可以说有点偏爱小偷,我追求过各种形色的美,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些话他认为说得巧妙,否定了无人怀疑曾流传过的流言蜚语(或是出于爱好、讲究分寸或追求真实,他说出了唯有他认为微不足道的部分事实),完全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怀疑,却也使那些尚未怀疑过的人开始对他产生怀疑。因为在各种窝藏中,最危险的莫过于在罪犯的思想中窝藏错误。他心里总是感到这错误,就无法想象这错误通常鲜为人知,无法想象彻头彻尾的谎话很容易被人相信,因此也就无法看出,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话中,开始说实话会使别人认为有几分真实。另外,他如守口如瓶也十分错误,因为在上流社会,有恶习就会得到支持和纵容,一座城堡里如得知两姐妹相爱并非只出于姐妹之情,就在布置城堡时大动干戈,让两姐妹睡在相邻的房间。但是,我突然发现,王妃的爱情是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我在此不想细说,因为这件事跟另一传说有关,据说德·夏吕斯先生情愿让一位王后去死,也不愿跟理发师失约,那理发师给他烫头发,是为了给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看,在售票员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不可思议地感到局促不安【183】。不过,为了结束王妃的爱情这件事,我们来说说是哪件小事擦亮了我的眼睛。有一天,我独自跟她坐在马车上。马车驶到一个邮局门口,她让车停下。那天她没带跟班。她从手笼里半遮半掩地拿出一封信,要下车把信扔进信箱。我想拦住她,她稍稍挣脱,这时我们都已清楚自己的第一个动作有问题,她的动作似乎要保护秘密却未能保住,而我的动作阻碍她保守秘密,显得不大知趣。她很快恢复镇静。她突然满脸通红,把信递给了我,我不敢不接,但在扔进信箱时,我无意中看到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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