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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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好吗?”我对斯万说。这时,阿尼尔夫伯爵在用发音错误的声音说话,似乎表明他至少在智力上还没有完全发育好,他确切地对德·夏吕斯先生作出殷勤而又幼稚的回答:“哦!我嘛,不如说是高尔夫球、网球、足球、跑步,尤其是马球。”这就像密涅瓦【167】,到了某个城市就不再是智慧女神,而是用了分身术,一部分化成体育和马术之神,即“马术雅典娜”。他还去圣莫里茨【168】滑雪,因为特里同之女帕拉斯【169】常登高峰,追赶骑士【170】。“啊!”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面带高傲的微笑,如同知识分子,不屑掩饰自己的冷嘲热讽,而且感到自己比别人高超,非常瞧不起并不愚蠢的人们的才智,几乎把他们跟最愚蠢的人们一视同仁,除非这些人能以另一种方式使他感到愉悦。跟阿尼尔夫说话时,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是在赋予他一种大家都应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对我回答道,“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找一个角落坐下,我已经站不住了。”确实如此,然而,谈话开始之后,他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在确实十分疲倦时,特别是神经过敏的人,一部分的精力取决于是否注意,而且只有用记忆才能保持下来。人只要害怕疲倦,就会突然感到疲倦,而要消除疲倦,只需将其忘却。当然啰,斯万并非完全是不知疲倦的疲倦者,这种人来时脸色憔悴,萎靡不振,连站也站不住,但谈起话来就又精神焕发,如同插在水中之花,可以在几小时的时间里从自己的话里汲取力量,不过他们却无法把这种力量传给听他们说话的人,这时,说话者越来越感到自己神志清醒,而听话者却越来越显出疲惫的样子。但斯万属于强有力的犹太种族,富有生命力,在种族与死亡抗争时,仿佛个体全都参与其中。就像这种族因受迫害而患病,他们每个人都身患自己特有的疾病,他们在生命垂危的可怕时刻,持续不断地挣扎,弥留的时间会长得难以想象:你看到先知般的小胡子上面,只有硕大的鼻子张大以吸进最后几口气,然后进行例行的祈祷,远房亲戚准时开始列队行进,动作机械地往前走,就像亚述一个柱顶盘中楣上行进的队伍。

    我们走过去坐下,在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个年轻的叙尔吉及其母亲那帮人之前,斯万不由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她的胸衣,那目光内行而又淫荡。他戴上单片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他在跟我说话时,不时朝这位女士那边看上一眼。“我跟亲王的谈话,”他在我们坐定后对我说,“我一字一句都告诉您,如果您还记得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您就会知道,我为何把此事只说给您一个人听。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您有朝一日自会知道。‘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一段时间以来在回避您,那就请您原谅。’(这点我丝毫也没有发现,因为我有病,自己也在回避大家。)首先,我听说,而且我也清楚地预料到,您在那桩使国家分裂的不幸案件中的观点跟我截然不同。然而,如果您在我面前宣传自己的观点,我就会极其难受。我神经非常过敏,王妃在两年前听她妹夫黑森大公【171】说德雷福斯是无罪的,她不光进行了激烈的反驳,但她怕我生气,就没有跟我提起过此事。几乎在同一个时期,瑞典亲王来到巴黎,他也许听说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派【172】,但误以为皇后是我的王妃(这种混淆真是奇特,您一定也会这样说,竟把我妻子这样高贵的女子跟那个西班牙女人混为一谈,那女人的出身远不如人们说的那样高贵,而且嫁给了波拿巴家一个普通的男人),就对她说:‘王妃殿下,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喜悦,因为我知道您对德雷福斯案件的看法跟我相同,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亲王的话得到了如下回答:‘阁下,我现在只是法国王妃,我的想法跟我所有的同胞相同。’然而,亲爱的斯万,大约在一年半前,我跟德·博泽弗耶将军谈话后产生怀疑,认为在案件审理中不是犯了错误,而是有严重的违法现象。”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希望别人听到他说的事情)被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打断,他(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送德·叙尔吉夫人出去时走到我们旁边并停下脚步,想让她多待一会儿,这也许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或者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有一种愿望,不希望看到现在的时刻就此结束,这种愿望使他们长时间处于一种焦虑而又消极的状态。斯万在稍后对我谈到这方面的情况,使我觉得叙尔吉—勒迪克这个姓氏所具有的诗意消失殆尽。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跟她的堂兄叙尔吉伯爵相比,在社交界的地位要高得多,姻亲也显赫得多,而伯爵在自己的领地里过着穷困的生活。但是,这姓氏后面的“勒迪克”【173】,并不像我所认为的那样说明家族的起源,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跟“布尔拉贝”【174】、“布瓦勒鲁瓦”【175】等姓氏相近。这只是在王朝复辟时期,一位叙尔吉伯爵娶了工业巨头的千金为妻,这巨头是勒迪克先生,其父是化学产品制造商,当时是法国首富,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把这对夫妻所生的儿子封为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因为家族已拥有叙尔吉侯爵爵位。虽然加上了资产者的姓,这个支族因拥有巨大家产,仍能跟王国里最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这位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贵,本可获得最高贵的地位。但她在邪恶的魔鬼【176】驱使下,瞧不起现成的地位,就逃离丈夫的家,过上荒淫无耻的生活。她二十岁时,瞧不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社交界,但到了三十岁,社交界却对她避而远之,十年来,除了罕见的几位忠实女友,已无人再跟她打招呼,于是,她就进行艰苦的努力,把她出生时拥有的东西一件件夺回来(这种失而复得并不罕见)。

    对于她那些大贵族亲戚,她过去翻脸不认人,现在是他们不认她这个亲戚,她原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忆童年的往事,使他们跟她重归于好,但她却不愿有这样的乐趣。她说出这种话,是为了掩盖她的故作风雅,她在撒谎,但也许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巴赞,是我的全部青春!”她在他回到她身边的那天说。不错,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但是,她选他做情人,是估计错误。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所有女友都站在公爵夫人一边,这样,德·叙尔吉夫人就将再次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的高坡上滑下去。“那么!”德·夏吕斯先生正在跟她说话,以延长谈话的时间,“您就在那幅美丽的肖像下面代我表示敬意。这肖像好吗?它现在怎样了?”——“但是,”德·叙尔吉夫人回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这儿:我丈夫并不满意。”——“不满意!不满意一幅当代杰作,能跟纳蒂埃的《沙托鲁公爵夫人》【177】媲美的作品,再说,如果不是这样雍容华贵和具有杀伤力的女神,纳蒂埃就不想去画。哦!小巧的蓝领!弗美尔画的织物,技术也不见得更加高超,我们别说得声音太响,以免斯万攻击我们,为他最喜欢的画家、代尔夫特的大师报仇雪恨。”侯爵夫人转过身子微微一笑,向站起来对她施礼的斯万伸出了手。但是,也许是因为斯万上了年纪,对别人的看法毫不在乎,使他思想上失去了毅力,也许是因为欲望强烈,掩饰欲望的力量因此削弱,使他失去了克制自己的体力,因此,斯万握住侯爵夫人的手时,立刻从上方就近看到她的胸部,并朝胸衣里投入专注、认真、凝神和近于关心的目光,他的鼻子闻到这女人的芳香,陶醉得抽动起来,如同一只蝴蝶,准备飞落到依稀看到的花卉上。突然间,他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而德·叙尔吉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仍不禁屏住深深的呼吸,欲望有时会有强大的感染力。“画家感到生气,”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有人说这幅肖像现在狄安娜·德·圣欧韦尔特家里。”——“我决不会相信,”男爵回答道,“一幅杰作竟会在情趣如此低俗的人手里。”

    “他在跟她谈她的肖像画。关于这幅肖像画,我可以跟夏吕斯谈得一样出色。”斯万对我说时,装出慢条斯理而又流里流气的语调,目光注视着这对渐渐远去的男女。“而且我谈得肯定会比夏吕斯更加开心。”他补充道。我问他,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的议论是否属实,我这样问是在说两个谎,因为我即使不知道别人对他有什么议论,我从今天下午起就清楚地知道,我想说的事完全属实。斯万耸了耸肩,仿佛我喜欢信口雌黄。“就是说,他是令人愉快的朋友。但我要补充一点,这纯粹是精神上的愉悦。他比别人更容易动感情,就是这样;另外,他跟女人在一起决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情,这就难免使人相信您想说的那种荒谬的流言蜚语。夏吕斯也许很喜欢他那些男友,但您要相信,那种喜欢只是停留在他的脑子里和心里。最后,我们也许可以有两秒钟的安宁。当时,盖尔芒特亲王继续说道:‘我要向您承认,我想到在审理这个案件的过程中可能有违法行为,就感到极其难受,是因为我对军队崇敬,这点您是知道的;我后来又跟将军谈了此事,唉!我对这件事就不再有任何疑问。我可以坦率地对您说,关于这些事,我甚至丝毫也没有想到过,一个无辜的人竟会遭受这种奇耻大辱的痛苦。但是,我想到办案中有违法行为,心里受到折磨,就开始研究我以前不想看的材料,一些疑问就此萦绕在我脑中,不仅涉及违法,而且涉及无辜。我觉得不应该把这事告诉王妃。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她已成为跟我一样地道的法国人。不管怎样,自从我娶她为妻以来,我一直满腔热忱地向她展现我们法兰西的锦绣河山,以及它的军队,这在我看来是它最为光彩夺目的组成部分,而现在要我向她说出我的怀疑,虽说只涉及几名军官,我仍然痛苦得难以启齿。但是,我出身军人家庭,我不愿相信一些军官竟会弄错。我又跟博泽弗耶谈起此事,他对我承认,有人策划了罪恶的阴谋,应该受到谴责,那份备忘录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所写,但有确凿证据可证明他有罪。那就是亨利拿到的这份文件【178】。几天后,得知这文件是伪造的。从此之后,我就瞒着王妃,开始每天看《世纪报》【179】和《震旦报》【180】;我很快就疑虑全消,无法入睡。我对我们的朋友修道院长普瓦雷诉说我精神上的痛苦,我惊讶地发现他同样确信德雷福斯无罪,于是,我请他为德雷福斯及其不幸的妻子和孩子们做弥撒。在此期间,我有一天上午去了王妃的房间,看到她的贴身女仆在把手里的一件东西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不由脸红,但不愿告诉我。我对妻子非常信任,这件事使我十分烦恼(王妃无疑也是如此,她的女仆想必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那天吃午饭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跟我说话。我在那天问普瓦雷修道院长,是否能在第二天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啊,好了!”斯万低声说出后就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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