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卢贝【161】完全同意我们的看法,这消息来自可靠的渠道。”斯万对圣卢说,但这次声音更轻,以免被将军听到。自从德雷福斯案件成为斯万主要关心的事情后,他妻子的那些共和派朋友就变得更加有用。“我跟您说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您跟我们完全走在一起。”
“不过还没有这样彻底,您完全错了。”罗贝尔回答道。“这件事本身就没搞好,我后悔自己陷了进去。我其实跟这事毫不相干。如要重新开始,我会袖手旁观。我是当兵的,当然首先要拥护军队。如果你要跟斯万先生一起待一会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我去我舅妈那里。”但我看到他是去跟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说话,心里就感到难受,因为我想到他曾骗我,否认他们俩可能订婚【162】。我心里平静下来,是我后来得知,他是半小时前才由德·马桑特夫人介绍给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她希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昂布勒萨克家很有钱。
“终于,”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叙尔吉夫人说,“我找到了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他读过不少书,知道巴尔扎克是谁。我遇到他格外高兴,是因为这种人在我的同辈中和我们的亲友中已是凤毛麟角。”他补充道,并特别强调这些词。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盛大聚会的场合,跟“出身名门”的人们待在一起,特别是跟“出身”不很高贵但他们想见到并能够奉承的人们待在一起,他们徒劳地装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样子,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家族的陈年旧事。“过去,”男爵接着说道,“贵族是指在智慧和勇气方面最出色的人士。然而,我现在看到了一个人,他在我们中第一个知道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谁。我说‘第一个’说错了。还有一个姓波利尼亚克的和一个姓蒙泰斯鸠的也知道【163】。”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他知道提到这两位只会使侯爵夫人欣喜若狂。“另外,您的两个儿子跟祖辈相像,他们的外公拥有十八世纪的一套著名藏品。我可以把我收藏的那套拿给您看,如果您哪一天愿意赏光,来我家吃午饭。”他对那年轻的维克蒂尼安说。“我给您看的是《古物陈列室》的一个有趣版本,上面有巴尔扎克的亲笔修改。我把两位维克蒂尼安作一比较,会感到十分高兴。”
我无法决定离开斯万。他已精疲力竭,这病人的身体如同曲颈甑,可看到里面的化学反应。他脸上全是普鲁士蓝【164】小斑点,看上去不像活人,并散发出一种气味,就像中学里做完“实验”后在“实验室”里闻到的那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我问他是否跟盖尔芒特亲王进行过长时间的谈话,是否愿意把谈话的情况告诉我。“愿意,”他对我说,“但您先到德·夏吕斯先生和德·叙尔吉夫人身边去待一会儿,我在这儿等您。”
确实,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房间里太热,就对德·叙尔吉夫人提议到另一个房间去坐一会儿,但没有请她的两个儿子一起去,而是要我去作陪。这样,他在对他们引诱之后,装出不再对他们感兴趣的样子。他请我是给我做个顺水人情,因为德·叙尔吉—勒迪克夫人非常不受欢迎。
真是不巧,我们刚刚在一个十分拥挤的门口坐下,男爵的嘲笑对象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就走了过来。也许是为了掩盖她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的不良感觉,或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中对这种感觉表示蔑视,特别是为了表明她跟他亲切交谈的那位女士关系密切,她就既友好又傲慢地向这位出了名的美人问好,对方也还了礼,但面带讥讽的微笑,用眼角看了看德·夏吕斯先生。但门洞十分狭窄,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站在我们后面,想要继续寻找第二天的客人,却给堵在那里,难以脱身,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德·夏吕斯先生想要在两个年轻人的母亲面前炫耀他大肆冷嘲热讽的本领,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我在无意中对他提出一个愚蠢的问题,给他提供了奏响凯歌的机会,可怜的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在我们后面几乎无法动弹,他的话当然是一字不漏地听到。“您是否相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对德·叙尔吉夫人指着我说,“丝毫没考虑到应该隐瞒这类需要,竟问我是否会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我想这无疑是问我是否会去拉肚子。不管怎样,我都会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方便,而不会去这样一个人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此人庆祝百岁大寿时,我开始出入社交界,但不是去这个人家里。那么,听谁的话比听这个人的话更有意思呢?有多少历史往事,是在第一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又有多少隐秘的故事,自然毫无‘神圣’可言,但想必‘不堪入耳’,只要相信这女人依然在扭动屁股欢蹦乱跳。我不会去向这个人询问那些引人入胜的时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只要这位女士站在旁边就已足够。我心里突然在想:‘哦!天哪,有人挖了我的粪坑。’其实只是侯爵夫人为了邀请客人,刚把嘴巴张开而已。您要知道,我要是不幸去了她家,那粪坑就会越来越大,变成巨大的蓄粪池。但她有个神秘的姓氏,她虽说早已过了金婚的日子,我却总是会兴高采烈地想起那句被称为‘没落’的愚蠢的诗句:‘啊!绿,我的灵魂在那天有多绿【165】……’但我必须要有一种更加特殊的绿。有人对我说,那不知疲倦的女人到处奔波,要举办花园招待会,我把它称为‘请到阴沟一游’。您是否要去那里溅上一身泥浆?”他对德·叙尔吉夫人问道,这次她却感到为难。她想在男爵面前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又知道自己情愿少活几天,也不想错过圣欧韦尔特家的花园招待会,于是,她就用两边不得罪的办法,也就是显出模棱两可的态度。这种态度看上去就像愚蠢的艺术爱好者,又像斤斤计较的裁缝,因此,德·夏吕斯先生虽然想让她高兴,但也不怕得罪她,就笑了起来,以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欣赏办事胸有成竹的人,”她说,“可我经常在最后一刻取消约会。一条夏天穿的连衣裙,都会使事情改变。我会凭一时间出现的灵感行事。”
从我来说,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说的那番可恶的话感到气愤。我真想为举办花园招待会的这位女士说许多好话。不幸的是,在社交界如同在政界那样,受害者总是胆小怕事,对迫害者长时间怀恨在心。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总算从我们堵住的门洞里挤了出去,走过时无意中稍稍碰到了男爵,就产生故作风雅的本能反应,心中的气愤随之消失殆尽,甚至希望能进行有关的谈话,而这想必并非是首次尝试:“哦!请原谅,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您碰疼。”她大声说道,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的回答只是露出揶揄的大笑,并说了声“晚安”,仿佛侯爵夫人对他施礼之后,他才发现她待在那里,因此这“晚安”是对她的另一种侮辱。最后,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显得极其卑躬屈膝,连我也为她难受,她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说道:“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事?据说我在他看来不大漂亮。”她说时放声大笑。我仍然显得严肃。一方面,我觉得她做法愚蠢,她似乎认为或要别人认为没有人像她这样漂亮。另一方面,有些人说话虽然并不有趣,却总是要开怀大笑,既然他们自己笑得这么开心,我们也就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没有邀请他。但他不大鼓励我这样做。他似乎在跟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您设法把事情弄清楚,明天来告诉我。他要是感到内疚,想陪您来,您就带他一起来。对任何罪孽都要宽恕。这样我还会感到十分高兴,是因为德·叙尔吉夫人,这事会使她感到为难。我让您自由决定。您对这种事的嗅觉最为灵敏,我不想让人觉得是在苦苦哀求客人上门。不管怎样,我全靠您了。”
我想到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另外,我不想太晚回家,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于是,我就向德·叙尔吉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来到娱乐室找我生病的朋友。我问他,他在花园里对亲王说的话,是否真的像德·布雷奥泰先生(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对我们转述的那样,涉及贝戈特的一部短剧。他听了哈哈大笑:“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一个字也没有,纯属杜撰,而且也十分愚蠢。这一代年轻人胡言乱语,真是闻所未闻。我不问您这话是谁对您说的,但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圈子里,要顺藤摸瓜,弄清楚是怎么编造出来的,确实会十分有趣。另外,亲王跟我说的话,怎么会使大家都感兴趣?大家都非常好奇。可我从来也不好奇,除非是在我恋爱和嫉妒的时候。这真让我大开眼界!您是否嫉妒?”我对斯万说,我从未感到嫉妒,甚至不知嫉妒为何物。“啊,好!我向您祝贺。稍有嫉妒,还不是非常讨厌,这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因为可以使不好奇的人去关心其他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关心另一个人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样你就能清楚地感到一种乐趣,那就是占有女人、跟女人一起上车,不让女人独自出去的乐趣。但只有在开始嫉妒或嫉妒几乎消除时才能这样。而在嫉妒之时,则是极其可怕的折磨。另外,即使是我对您说的两种乐趣,我应该对您说,我自己品尝到的并不多:第一种乐趣不多,是因为我性格的问题,不善于进行深入的思考;而第二种乐趣,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女人的问题,我是说我曾嫉妒的一些女人。但这无关紧要。即使我们现在不再喜欢这些东西,我们对以前曾喜欢过这些东西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因为总会有一些理由,只是其他人没有看出而已。对这些感情的记忆,我们感到只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之中;我们要看到这种记忆,必须回到自己的思想之中。请您别过于嘲笑这句唯心主义的话,但我想说,我过去很爱生活,很爱艺术。啊!现在我太累了,不能再跟其他人一起生活,我以前有过的纯属个人的感情,是所有收藏者的嗜好,在我看来非常珍贵。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到心爱之物如此之多,其他人决不会见到。对这种收藏品,我现在要比对其他东西更加喜爱,我在想,有点像马萨林【166】喜欢书籍,但也没有任何忧虑,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准会让人十分烦恼。现在来说说跟亲王的谈话,这事我只会告诉一个人,那就是您。”我听他说话时,受到德·夏吕斯先生谈话的干扰,男爵回到了娱乐室,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喋喋不休地聊天。“您也看书?您在干什么?”他对阿尼尔夫伯爵问道,但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道。伯爵眼睛近视,看到的东西都很小,使他仿佛看得很远,因此,一座希腊神祇雕像中罕见的诗意,在他眼里如同遥远而又神秘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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