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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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从那天下午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里见到他之后,只过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但他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他是否真的跟亲王吵过,并因此感到难受?这种假设没有必要。一个重病人,只要让他花一点力气,他很快就会觉得不堪忍受。他已经感到疲劳,现在又要忍受晚会的闷热,面孔就变了样,脸色发青,就像过熟的梨或快变质的奶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所发生的变化。另外,斯万的头发已是稀稀拉拉,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说,需要请皮毛加工师傅进行整修,那样子像是用防虫蛀的樟脑油浸过,但浸得并不透彻。我正要穿过吸烟室去跟斯万说话,不巧的是一只手拍在我的肩上:“你好,亲爱的,我在巴黎,要待四十八个小时。我去了你家,他们对我说你在这儿,多亏你在,我舅妈才有幸看到我来参加她的晚会。”那是圣卢。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幢住宅非常漂亮。“不错,这堪称历史建筑。可我觉得在这儿令人扫兴。咱们别待在我舅舅帕拉梅德旁边,否则我们就会被他缠住。莫莱夫人(此刻正受到他的青睐)刚走,他现在心神不定。看来确实赏心悦目:他跟她寸步不离,把她送上马车后才离开。我并不怨我舅舅,只是觉得滑稽可笑,我家里的监护顾问团,一直对我严加管教,但其中恰恰有亲戚经常制造出爆炸性新闻,而在花天酒地方面首屈一指的当属我舅舅夏吕斯,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但他玩过的女人跟唐璜一样多,而且到了他这把年纪还不肯悬崖勒马。有一个时候,他们要给我指定一个法律顾问。我此刻在想,要是这些老色鬼聚在一起开会研究我这件事,并把我叫来进行道德教育,责备我让母亲难受,他们想必会相视而笑。你只要看看这监督顾问团的成员名单,就知道他们显然特意挑选那些玩弄女性的高手。”关于德·夏吕斯先生的事,这里暂且不谈,但我的朋友对他舅舅的事感到惊讶,我倒觉得不是很有道理,而是因为其他原因,这些原因以后还会在我思想中发生变化,罗贝尔错误地认为奇怪的是,竟会让以前做过不理智的事或现在仍在做这种事的亲戚来给年轻人进行道德教育。

    如果原因仅仅是返祖现象和家族成员的相似性,那么,教训外甥的舅舅跟家里叫他去教训的外甥,不可避免地会犯同样的错误。舅舅在教训时毫不虚伪,他跟其他人一样,错误地认为每当情况发生变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些人因此保留了艺术上、政治上和其他方面的一些错误,并没有发现这是同样的错误,在十年前被视为真理,那是对他们批判的另一画派的看法,是对他们认为应该憎恨的另一政治事件的看法,而现在他们改变了看法,却又并不承认,而是用新的方法来进行掩饰。另外,即使舅舅的错误跟外甥的错误不同,遗传性在某种程度上仍可能是其中的原因,因为结果并非如同复制品酷似原件,总是跟原因相像,即使舅舅犯的错误更大,他也完全可以认为并没有那么严重。

    德·夏吕斯先生不久前曾怒气冲冲地教训过罗贝尔,罗贝尔当时还不知道舅舅的真正嗜好,但即使男爵在教训时痛斥他自己的嗜好,他也可能是完全出于真心,并根据社交界人士的观点,认为罗贝尔比他的罪孽重千百倍。罗贝尔在舅舅受家里委托要他明白事理时,不是差点儿要被他那个圈子逐出门外?他不是差点儿要被赶出赛马俱乐部?他为了一个极其下贱的女人挥金如土,跟一些作家、演员和犹太人交上朋友,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社交界人士,他的看法跟卖国贼完全相同,他使所有亲朋好友感到痛心,他不是因此而成为众人的笑柄?他这种骇人听闻的生活,丝毫不能跟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相提并论,后者在此之前不仅能维护他这个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地位,而且还能使其地位提高,他在社交界享有绝对的特权,在最为高雅的圈子里深受欢迎和赞扬,他娶了一位十分出色的波旁公主为妻,使她得到幸福,并在自己的回忆中对她顶礼膜拜【150】,他比其他社交界人士更加热忱而又真实,因而就有了贤夫和孝子的美名。

    “你是否能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过这么多情妇?”我这样问,当然不是居心不良,想把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告诉罗贝尔,但我听到他肯定而又自负地坚持错误之见,心里未免感到恼火。他只是耸耸肩作为回答,认为我提的问题幼稚。“不过,我并不指责他这样做,我觉得他完全有道理。”接着,他开始对我概述一种理论,在巴尔贝克时,这种理论会使他反感(在那里,他不仅谴责渔色之徒,而且认为死刑是惩罚这种罪行唯一恰当的办法)。这是因为他当时还在恋爱和嫉妒。他甚至对我赞扬打炮屋:“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找到合脚的鞋子,我们团里称之为样板。”他不再像在巴尔贝克时那样,我提到这种地方他就反感,我现在听他这样说,就告诉他布洛克曾带我去见识过这种地方【151】,但罗贝尔对我回答说,布洛克去的地方想必“极其清苦,是穷人的天堂”。“那倒未必,不过,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含糊其辞,因为我想起,罗贝尔曾十分喜爱的拉结,正是在那里卖身,一个金路易一次。“不管怎样,我会让你见识高级得多的地方,那里有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听到我想请他尽快带我去他熟悉的妓院,比布洛克带我去的那家高级得多的妓院,就表示真诚的歉意,说他这次无法办到,因为他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下次来一定办到。”他说。“你会看到,甚至还有妙龄少女。”他补充时显出神秘的脸色。“有个年轻小姐……我觉得姓德·奥热维尔,确切的情况,以后再告诉你,那小姐的父母都很体面,母亲的娘家跟拉克鲁瓦—莱韦克【152】家族多少有点亲戚关系,他们是社会精英,如果没有弄错,甚至是我舅妈奥丽娅娜的远亲。另外,只要见到那姑娘,你就会感到她是体面人家的闺女(我感到罗贝尔的说话声中,一时间显出盖尔芒特家族守护神的影子,如一团云般在高空飘过,并未停留)。我觉得这是件美妙的事情。她父母一直生病,无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是在消遣,我指望你能让那姑娘玩得开心!”——“哦!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公爵夫人的称号对贵族来说是表示地位特别显赫的唯一称号,就像老百姓说的公主),还有另一种女人,那就是普特布斯夫人的首席贴身女仆。”

    这时,德·叙尔吉夫人走进娱乐室来找两个儿子。一见到她,德·夏吕斯先生就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感到惊喜,因为她以为男爵会对她冷若冰霜,男爵总是以奥丽娅娜的保护人自居,而且是家族中唯一的保护人——这家族对公爵的要求过于迁就,是因为他继承了遗产,还因为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对哥哥的情妇毫不宽容,对她们疏而远之。因此,即使男爵像德·叙尔吉夫人害怕的那样对她态度冷淡,她也完全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但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热情相待。他赞不绝口地跟她谈起雅凯【153】以前为她画的肖像。他的赞扬达到了狂热的地步,其部分原因是他感兴趣,不想让侯爵夫人离他而去,是为了“牵制她”,就像罗贝尔谈到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留在某一点上作战,但这种热情可能也是出于真心。既然大家都喜欢赞扬两个儿子像德·叙尔吉夫人那样有着王后般的仪态,并酷似她的眼睛,那么,男爵就可以反过来感到另一种乐趣,那就是发现这些妩媚之处都集中在他们母亲身上,如同集中在一幅肖像画上,这肖像画本身不会使人产生欲望,但会产生对美的欣赏,并因此唤起人们的欲望。这些欲望反过来使雅凯的肖像画具有一种淫荡的魅力,而此时此刻,男爵真想把这幅肖像画弄到手,以便对叙尔吉家两个年轻人容貌的来龙去脉进行研究。

    “你看,我没有夸大其辞吧。”罗贝尔对我说。“你看看我舅舅对德·叙尔吉夫人巴结的样子。即使在这儿,我也感到奇怪。奥丽娅娜要是知道了,准会怒不可遏。老实说,女人有的是,何必急于去讨好这个女人。”他补充道。他就像所有不在恋爱的人那样,认为一个人选中心上人,要经过慎重考虑,依据各人喜欢的品质和条件。另外,罗贝尔一方面误以为舅舅沉湎女色,另一方面对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谈起他时往往过于轻率。当某个人的外甥,不可能总是不受影响。一种遗传的习惯迟早会通过此人遗传下来。我们可以陈列出一整套肖像,并以德国喜剧《舅舅和外甥》【154】为标题,剧中的舅舅小心翼翼,但并非故意为之,要让外甥最终跟自己相像。我还要说一句,如果这套肖像中没有另一些舅舅,即跟外甥没有真正血统关系而只是外甥媳妇的舅舅,那么,这套肖像就不完整。像夏吕斯那样的先生们确实相信,唯有他们才是好丈夫,另外,一个女人只有对他们才不会嫉妒,而他们出于对外甥女的爱,通常也会把她嫁给夏吕斯式的人物。这就使这张相似的网变得错综复杂。而因为喜爱外甥女,有时也会喜爱她的未婚夫。这种婚姻并不罕见,往往被称为美满姻缘。

    “我们刚才在说什么?啊!是说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郎,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也喜欢女人,但我觉得你不会在意,我可以对你说实话,我从未见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我想她很像乔尔乔涅【155】的画中人?”——“简直就是乔尔乔涅的画中人!啊!我要是有时间待在巴黎,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做!然后,再去搞一个。你看,爱情嘛,就是一场有趣的玩笑,我可是已看清楚了。”我很快就惊讶地发现,他对文学的看法也已完全改变,而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一部分搞文学的人(“他们几乎是一伙流氓。”他曾对我这样说,这可以用他理所当然对拉结的某些朋友的仇恨来解释。这些朋友确实曾对拉结肯定地说,如果她听任“另一个种族的男人”罗贝尔来影响她,她就永远不会有才能,他们还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跟她一起当面对他冷嘲热讽)。不过,罗贝尔对文学的喜爱,其实十分肤浅,也并非出自真心,只是他对拉结的爱的一种衍生物,一旦他对拉结的爱消失殆尽,他对纵欲的人们的厌恶,以及对女性的贞节像教规般的尊敬,也同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年轻人样子真怪。您看,他们打牌热情而又好奇,侯爵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叙尔吉夫人指着她的两个儿子说,仿佛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想必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某些特征,也许是土耳其人。”他补充道,既想证实他那装模作样的天真无邪,又想表明一种模糊的反感,当反感在其后转为亲热时,则说明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叙尔吉夫人的儿子,而且只是在男爵得知他们是她的儿子之后才开始显得亲热。德·夏吕斯先生的傲慢是上天所赐,他也乐于表现出来,他也许是乘他假装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姓名的短暂时机来取乐,并戏弄德·叙尔吉夫人,跟平时那样讽刺挖苦,就像史嘉本利用主人乔装打扮的机会,把他痛打了一顿【156】。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叙尔吉夫人红着脸说,她只要更加精明,而不必更加贞洁,就不会脸红。如果这样,她就会看出,德·夏吕斯先生对一个年轻人显得无动于衷或冷嘲热讽并不真诚,就像他对一位女士表面赞赏,不能表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可以对一位女士没完没了地说出极其动听的奉承话,但她会感到嫉妒的是,他一面跟她说话,一面却朝一个男人观看,然后又装出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因为这种目光跟德·夏吕斯先生观看女人的目光不同;这是出自内心深处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投到小伙子身上,就像裁缝不由自主去看服装,表明了他的职业。

    “哦!真是奇怪。”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仍有点傲慢,并装出他的思想兜了个大圈子才看出真相的样子,而这真相又跟他假装想出的真相截然不同。“可我并不认识他们。”他补充道。他怕自己表现出的反感有点过分,并担心因此会使侯爵夫人打消念头,不把两个儿子介绍给他。“您是否愿意让我把他们给您作个介绍?”德·叙尔吉夫人羞怯地问道。“啊,天哪!哪里的话,我当然愿意,我这个人对这么年轻的人来说也许不是十分有趣。”德·夏吕斯先生说时神色犹豫而又冷淡,仿佛在逼着自己显得礼貌。【157】

    “阿尼尔夫,维克蒂尼安,快过来。”德·叙尔吉夫人说。维克蒂尼安果断地站了起来。阿尼尔夫只是看着哥哥,顺从地跟随其后。

    “现在轮到她的两个儿子了。”罗贝尔对我说,“真是要笑死人了。甚至对家里的狗,他也要极力讨它喜欢【158】。我舅舅讨厌小白脸,因此这就更加滑稽。你看,他听他们说话多么一本正经。要是我想把他们介绍给他,他准会把我赶走。你听着,我得去向奥丽娅娜问好。我在巴黎待的时间这么短,得在这儿见到所有该见的人,省得我一个个去他们家放名片。”【159】

    “他们显得多有教养,举止又多么优雅。”德·夏吕斯先生这时说。“您这样看?”德·叙尔吉夫人回答时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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