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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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竭力不让别人听到他笑,结果弄得自己满脸通红,活像公鸡,虽然如此,他说话仍因咯咯地笑而不时中断,只见他用怜悯的口吻大声说道:“哦!可怜的圣欧韦尔特婶婶,她准会难受得生病!不!可怜的女人不会有公爵夫人这个贵客光临,该是多大的打击,这足以要她的命!”他补充道,说时捧腹大笑。他在狂喜中不禁跺脚、搓手。德·盖尔芒特夫人用眼睛和嘴角对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淡然一笑,她欣赏的是善良的意图,而不是难以忍受的烦扰,因此最后决定离他而去。【137】“您听好,我只好跟您道晚安告别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显出迫不得已的忧郁神情,仿佛对她来说并不愉快。她两只蓝眼睛似乎在发出咒语,声音如轻柔的音乐,使人想起仙女富有诗意的抱怨。“巴赞要我去看看玛丽。”其实,她听弗罗贝维尔说话已感到厌倦,他对她要去蒙福尔拉莫里表示羡慕不已,而她清楚地知道,他是第一次听说那里的彩画玻璃窗,另外,他也决不会放弃圣欧韦尔特家的下午聚会。“再见,我才跟您说了几句话,社交界就是这样,再说,大家都不跟对方说自己想说的话,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但愿死后会好一点。至少不用再袒胸露肩。谁又会知道呢?也许有人会在盛大聚会上展现身上的白骨和蛆虫。为什么不会呢?啊,您看看朗皮永大妈,您是否觉得她那种样子跟套着开口裙的骨架有很大区别?不错,她什么权利都有,因为她至少已是百岁老人。我初入社交界时,她已经是个丑八怪,我不愿对这种人施礼。我以为她早已归天;她要表演给我们看,这也许是她来此的唯一目的。给人印象深刻,如同礼拜仪式。真像是Campo-Santo【138】(公墓)!”公爵夫人离开了弗罗贝维尔,但他又走到近前:“我想跟您说最后一句话。”她有点生气,就傲慢地问:“还有什么要说?”他怕她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不想去蒙福尔拉莫里:“这事我不敢对您说,是因为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缘故,是为了不让她难受,但您既然不打算去她家,我就可以对您说,我为您感到高兴,因为她家里有人得了麻疹!”——“哦!天哪!”奥丽娅娜说,她就怕生病。“但对我来说,这毫无关系,我已经得过麻疹。一个人不可能得两次麻疹。”——“那是医生说的,我认识的一些人甚至得过四次。总之,您知道就行了。”至于他自己,这种纯属杜撰的麻疹,他要是真的得了,而且卧床不起,他才会忍痛错过盼望了好几个月的圣欧韦尔特府聚会。他会高兴地在那里见识许多优雅的事!但更大的乐趣则是看到其中有些事给办砸,尤其高兴的是可以大肆吹嘘曾见到这些优雅的事,对这些事夸大其辞,或是纯属杜撰,并对办砸的事深表惋惜。

    我乘公爵夫人换座位之际,也站起身来,准备去吸烟室打听斯万的消息。“巴巴尔跟我说的话,您一句也别信。”她对我说。“小莫莱夫人决不会去那儿。他们跟我们说这种事,只是为了引起我们注意。他们不接待任何来访,也没有得到任何地方的邀请。他自己也承认:‘我们俩独自待在家里炉火旁边。’他老是说我们,但不是像国王那样,而是把他妻子也算进去,我就不多说了。我可是对此了如指掌。”公爵夫人做了补充。她和我跟两个年轻人迎面相遇,他们长得十分漂亮,却又美得各有千秋,但美貌都出自同一个女人。这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新情妇德·叙尔吉夫人的两个儿子。他们都焕发出他们母亲无懈可击的美丽光彩,但每个人都只有其中的一种美。一个儿子的身体有男子气概,但线条优美,继承了德·叙尔吉夫人王族般庄重的仪容,母亲和这个儿子的面颊都像大理石般光洁,白里透红,近橙红色,但又洁白无瑕;但他的兄弟额头像希腊人,鼻子优美,脖子如同雕像,目光漫无边际;因此,他们的美貌出自两种不同的礼物,女神把礼物分别施与两人,这两种美貌使人高兴地想到,美出自于他们自身之外;可以这样说,他们母亲的主要特点,已在这两个不同的身体上表现出来;一个年轻人展现母亲的身材和肤色,另一个再现她的目光,就像有些神祇,只有朱庇特的力量或密涅瓦的美貌。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十分尊重,称他为“我们父母的好友”,但哥哥认为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不要去对公爵夫人施礼,他虽说不知其中的原因,但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怀有敌意,因此看到我们,就微微把头转开。弟弟总是模仿哥哥,因为他生性愚钝,而且眼睛近视,不敢有自己的看法,脑袋就跟哥哥转成同一角度,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娱乐室走去,如同寓意画中的两个人物。

    我走到娱乐室时,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去路,她仍然漂亮,但几乎已是启齿露沫之人。她出身相当高贵,四处寻觅后最终嫁给德·西特里先生,成就了这种门当户对的名门婚姻,西特里的曾祖母是奥马尔—洛林。但她在心满意足之后,因生性不能容人,就立刻对上流社会人士感到厌恶,但又不完全排斥社交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众人冷嘲热讽,而且讽刺得十分尖刻,她觉得讥笑还不能解气,就用喉咙发出嘘声:“啊!”她指着刚离开我,这时已走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我感到惊讶的是,她连这种生活也能过。”她说出这句话时,是否像义愤填膺的女圣徒,对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或对无政府主义者喜欢杀戮而感到惊讶?不管怎么说,这种突如其来的呼叫毫无道理。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过的生活”,跟德·西特里夫人的生活(除了后者发脾气之外)可说是大同小异。德·西特里夫人惊讶地看到公爵夫人竟能作出这种难以忍受的牺牲,参加玛丽—吉尔贝的晚会。在特殊情况下也得承认,德·西特里夫人非常喜欢王妃,而王妃也确实十分善良,夫人知道,参加王妃的晚会使王妃十分高兴。为参加这次晚会,她取消了跟一位舞蹈女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有才能,能使她了解俄罗斯舞蹈的秘密。德·西特里夫人看到奥丽娅娜向某个男客或女客问好,就恼羞成怒,但毫无道理可言,另一个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患的疾病跟德·西特里夫人相同,虽说病情要轻得多。另外,大家都知道,她生下来就已落下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聪明,更有权表现出这种虚无主义(不光是社交上的虚无主义),但是,有些品质确实使你能忍受别人的缺点,不会使你因此而感到难受;一般来说,博学多才的人不会像蠢人那样去注意别人干的蠢事。我们已详细描述公爵夫人的这种才智,因此大家可以相信,即使她并非才智过人,至少有一种才智,能(像翻译家那样)灵活使用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丝毫没有这种才智,没有资格去蔑视跟她相同的品质。她认为其他人全都愚蠢,但从她的谈话和书信来看,她甚至还不如她不屑一顾的那些人。另外,她还有强烈的摧毁欲望,在她跟社交界几乎断绝来往的那段时间里,她寻求的种种乐趣,都先后被她可怕的力量全部摧毁。她离开晚会去参加音乐会时会说:“您喜爱听这种音乐?啊!天哪,这要看是在什么时候。这又会多么无聊!啊!贝多芬,胡子讨厌!”对瓦格纳,后来对弗朗克【139】和德彪西【140】,她甚至不屑说“胡子讨厌”,而只是像理发师那样用手在脸上一刮。不久之后,什么都变得无聊。“美好的事物,是多么无聊。啊!绘画作品,你看了会发疯……你说得真好,写信是多么无聊。”最后,她对我们宣称,生活像刮胡子那样讨厌,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这种比喻。

    我第一次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吃晚饭时,她曾跟我谈起这娱乐室,娱乐室亦称吸烟室,地砖饰有图案,陈设三脚家具,室内有神祇像和动物像朝你注视,一个个斯芬克司卧伏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理石面或瓷釉镶嵌面的大桌子,饰有象征性符号,或多或少是在模仿伊特鲁里亚和埃及的艺术风格,不知是否是因为公爵夫人跟我说的话,这娱乐室给我的印象是活像巫术室。德·夏吕斯先生坐在那张光彩夺目的占卜桌旁的坐具上,不触摸一张纸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感觉,因此没有发现我进来,他活像一位巫师,正集中其全部毅力和推理能力来进行占卜。他不仅像坐在三脚坐具上的皮提亚【141】,两只眼睛仿佛夺眶而出,而且为使他那要求纹丝不动的工作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计算者,在没有解出计算题之前,不想做其他任何事情)把叼在嘴上的雪茄搁置一边,没有心思再去抽烟。看到他前面那把扶手椅的两个扶手上蹲着两位神祇,你就会认为男爵在试图解开斯芬克司之谜,要不然就是解俄狄浦斯年轻时的谜,俄狄浦斯当时正坐在德·夏吕斯先生坐下来玩牌的那种扶手椅上。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全神贯注地注视的形象,其实并不是人们通常钻研的more geometrico(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的叙尔吉侯爵的脸部线条提供的形象;这形象被德·夏吕斯先生聚精会神地观看,似乎像个菱形词,像是谜语,或像一道代数题,他则想解开谜底或解出这道题。在他面前,女预言者的神谕和刻在摩西十诫板上的文字,似乎难以理解,但即将使老巫师知道,这年轻人命中注定会朝哪个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看着他,就抬起头来,仿佛从梦中醒来,并红着脸对我微笑。这时,德·叙尔吉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正在打牌的兄弟身旁看他的牌。德·夏吕斯先生从我这里得知他们是亲兄弟,脸上不禁露出赞叹的神色,这是因为同一家庭创造出两个如此光彩夺目却又截然不同的杰作。要是得知德·叙尔吉—勒迪克夫人的两个儿子不仅同母而且同父,男爵准会更加赞赏。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同,是因为他先娶墨提斯【142】为妻,本该生出聪慧的子女,然而又先后娶忒弥斯【143】、欧律诺墨【144】、摩涅莫绪涅【145】和勒托【146】为妻,最后才跟朱诺结为夫妻。但是,德·叙尔吉夫人所生的两个儿子同父,又都继承了她的美貌,却美得各有千秋。

    我最终高兴地看到斯万走进这房间,房间很大,因此他起初没看到我。我喜中有愁,这种忧愁也许其他客人不会有,但在他们心里可说是被镇住,因为即将来临的死神以意想不到的奇特形象出现,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死神已出现在脸上。大家惊讶得几乎要得罪人,惊讶中混杂着不知趣的好奇和残忍,并在既放心又不安地反躬自省[既是Suave mari magno(见别人遭难窃喜【147】),又是memento quia pulvis(记住,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148】),罗贝尔准会这样说],目光顿时全都停留在这张脸上,其面颊被病魔折磨得深凹,如同缺损的月亮,除了斯万照镜子的这个角度之外,从其他任何角度来看,他的面颊已死气沉沉,如同薄薄的布景,只是因观众的视错觉才显得厚实。也许是因为他面颊凹陷,不能使鼻子显得瘦小,也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也是一种中毒现象,会像喝醉酒那样使鼻子通红,或像服用吗啡后使其变形,斯万那只鸡胸驼背人物般的鼻子,长期来因他的脸讨人喜欢而不大显眼,现在却显得奇大无比,如同深红色肿瘤,更像是希伯来老头,而不像好奇的瓦卢瓦家族成员【149】。另外,在这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身上展现得更加明显的也许是种族的体貌特征,与此同时,在思想上跟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感情也更加清晰,这种团结,斯万似乎已在自己一生中忘却,却因致命的疾病、德雷福斯案件和反犹主义宣传的接连出现而在他记忆中重现。有些犹太人十分精明,而且是高雅的社交界人士,在他们身上储备着两个人,都待在后台,以便在他们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登台表演,就像在一出戏中,一个是粗人,一个是先知。斯万已到了先知的年龄。当然啰,他的脸受到疾病的折磨,脸上一段段组织如融化的冰块般消失,一片片组织掉落,他的模样有了很大变化。但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的变化跟我相比实在太大。他是个优秀人物,又有学问,我遇到他决不会感到厌烦,但我现在弄不清楚,我以前怎么会把他看得这样神秘,看到他出现在香榭丽舍大街,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因此,我不敢走近他那件绸缎夹里的披风,我走到他居住的套间门口,每当要去按门铃,我心里就感到极其不安和害怕;现在,这一切不仅在他住宅消失,而且在他身上消失,我想到跟他谈话是否会感到愉快,但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会影响我的神经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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