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知道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斯万尚未离开晚会,我也想见他一面。我对公爵夫人说出了这个愿望,她听了对我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特别想见到他,因为刚才在德·圣欧韦尔特家里,有人对我说,他似乎希望我能在他临死前结识他的妻子和女儿。天哪,他要是病了,我会十分难受,但我首先希望他的病没有这样严重。另外,这也不能算是理由,因为这事要办成实在是太容易了。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只会说:‘请投我一票,让我进法兰西语文学院,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想最后给她一个惊喜。’要是必须认识所有垂死之人,那就再也不会有沙龙了。我的马车夫也许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得很重,请设法让帕尔马公主接待我。’我爱夏尔,要是拒绝他,我会十分难受,正因为如此,我才情愿对他避而远之,使他无法对我提出这个请求。我衷心希望他还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垂死之人,但是,如果真的这样,那也不是我去结识这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使我失去了我最可爱的朋友,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朋友,而且,他还会对我置之不理,我甚至不能借此机会见他一面,因为他那时已经死了!”
这时,德·布雷奥泰先生仍然在想刚才德·弗罗贝维尔上校说他的话纯属捏造这件事。“我并不怀疑您说的事情十分可靠,亲爱的朋友,”他说,“但我相信我说的事来源可靠。那是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127】
“我感到惊讶,您这样知识渊博,竟然还在说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您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亲王。这个家族只剩下一个成员,那就是奥丽娅娜的叔叔布永公爵。”【128】
“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弟弟?”我想起她当姑娘时姓布永,就这样问。“不错。奥丽娅娜,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在跟您打招呼。”【129】确实,不时可看到朗布勒萨克公爵夫人微微一笑,这微笑如同流星,飞向她认出的一个熟人后随之消失。但这微笑并非是用明确的无声语言主动确认,而是几乎立即消失在一种并非因认出某人而产生的欣喜之中,与此同时,她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就像在恬静地为人祝福,使人想起一位有气无力的高级教士,在点头为一群领圣体的女信徒祝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根本就不是高级教士。但我已知道这种表示认出人的特殊方式,虽说这种方式早已过时。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婆的所有女友在社交聚会时都习惯用这种方式打招呼,她们显出天使般的神色,就像教堂里举扬圣体时或在葬礼时看到一个熟人,有气无力地问好,最后以祈祷结束。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对我所说的亲属关系作了补充。“但您已经看到过布永公爵。”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他走出我书房时您正好进来,是身穿白衣的矮个子先生【130】。”原来是那个被我看成贡布雷小市民的人,我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才觉得他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相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和我外婆的女友们都用过时的方式打招呼,使我开始产生兴趣,因为这向我表明,在狭小而又封闭的阶层,无论是小市民还是大贵族,陈旧的行为方式依然存在,使我们能像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131】和路易莎·皮热【132】时代的教育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现在,一个贡布雷小市民和跟他同龄的布永公爵外貌完全相同这件事,使我更加体会到(我以前在一张达盖尔银版照片【133】上看到,圣卢的外公拉罗什富科公爵【134】在衣着、神态和风度上跟我姑公完全相同,曾感到十分惊讶),社会阶层乃至个人是有差别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回过来看,却觉得同一时期的人完全相同。其实,服饰相似以及脸上反映出时代精神,对一个人来说极其重要,而他所属的社会等级,只是对他的自尊心以及在其他人想象中占据重要地位,要看出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大贵族跟同时代的资产者的区别,并不比前者跟路易十五时代的大贵族的区别来得大,也不需要走遍卢浮宫的条条画廊。
这时,受盖尔芒特王妃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对奥丽娅娜施了礼。她点头还礼,但公爵不认识他,看到此人相貌古怪,就认为必然臭名昭著,而他妻子却跟这种人打招呼,不禁勃然大怒,就朝她转过身去,面孔铁板,似乎在问:“这怪人是谁?”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处境相当尴尬,如果乐师对这个受丈夫折磨的妻子有所怜悯,他就应该尽快走开。但他周围都是公爵这个圈子的老朋友,他默默施礼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场的缘故,并表明他对公爵夫人施礼理所当然,他跟她并非素昧平生,他也许想从公爵对他的当众侮辱中解脱出来,也许在本应按理智行事之时,他听从突然产生的一种模糊而又强烈的错误想法,想要一丝不苟地按礼仪行事,于是,乐师走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近前,并对她说:“公爵夫人,我请您赏光把我引见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听了十分尬尴。她丈夫虽说有外遇,她毕竟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会剥夺自己的权利,有权把她熟悉的人引见给她丈夫。“巴赞,”她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德·赫韦克先生。”【135】
“我不是问您明天是否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以消除德·赫韦克先生不合时宜的请求所造成的沉闷气氛。“巴黎的名人都会去。”这时,盖尔芒特公爵如同铁板一块,转身面对不知趣的乐师,他身躯高大,默无一言,怒目而视,如同在打雷的朱庇特,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时间,两眼发出愤怒和惊讶的光芒,头发拳曲,仿佛从火山口喷出。然后,他由于只有在冲动时才能进行合乎要求的施礼,就显出挑衅的架势,似乎向所有在场的人表明,他并不认识这位巴伐利亚乐师,然后他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放在背后,上身往前倾斜,向乐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鞠躬突然而又猛烈,表示既惊讶又愤慨,吓得乐师在鞠躬还礼时颤抖着往后退,以免对方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他的肚子。“但我明天正好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回答道。“我要告诉您(这事我不该承认),我活到这把年纪,却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136】。这说不过去,但确实如此。为消除这种错误的无知,我决定明天去看看。”德·布雷奥泰先生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其实心里明白,公爵夫人活到这把年纪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说明这次艺术参观并不是突然变得迫切的一次“紧急”补救,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年之久,那就完全可以毫无风险地再推迟二十四个小时。公爵夫人制订的这个计划,只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颁布法令,宣称圣欧韦尔特沙龙决不是真正高雅的府邸,邀请你去那里,只是想在《高卢人报》的报道中用你的光临来加以炫耀,这府邸将给你不会在其中看到的那些或那个女人盖上“极其高雅”的印记。德·布雷奥泰先生感到微妙的乐趣,这时又像社交界人士那样,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做出他们因地位低下而无法仿效的事情,增添了一种诗意的愉悦,但只要看到这种情景,他们就会哑然失笑,这就像跟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看到比他们自由、富裕的人们从他头顶上一跃而过,但这种微妙的乐趣,跟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立即感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欣喜毫无相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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