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对我说,“我觉得我婆婆在这儿待的时间有点太久,她忘了我们还要到我姑父什努维尔【322】家去吃晚饭。另外,康康【323】不喜欢久等。”我不知道康康指的是谁,还以为是一条狗。但对什努维尔的亲戚来说,应该十分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用这种方式说出他们的姓氏,对小侯爵夫人来说已不再是其乐无穷。然而,当初正是为了品尝这种乐趣,她才同意这门婚事。在其他一些社交圈子里,如说到舍努维尔家族成员,往往[除非表示贵族的介词de(德)前面的词以元音结尾,否则的话,就必须把de重读,因为语言中不允许Madam' d' Ch'nonceaux(特·什农索夫人)这样的发音【324】]把表示贵族的介词de中的哑音e省略掉。大家都说:“Monsieur d' Chenouville(特·舍努维尔先生)。”康布勒梅家族的传统恰恰相反,但也必须遵守。那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省略Chenouville中的哑音e。即使这姓氏前有mon cousin(我的表兄弟)或ma cousine(我的表姐妹),仍然说德·“什努维尔”,而决不说成德·舍努维尔。[对这些舍努维尔的父亲,通常称为notre oncle(我们的姑父),因为菲泰尔纳的人还不是十分时髦,不会像盖尔芒特家族成员那样称为notre “onk”,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说话故意含糊不清,会把辅音省略,并把外国人名法国化,因此像古法语或一种现代方言那样很难听懂。]任何人一走进这个家庭,就立刻会在这个问题上得到什努维尔们的提醒,但勒格朗丹—康布勒梅小姐并不需要提醒。有一天出访时,她听到一个姑娘说“我姨妈德·于泽”、“我叔叔德·鲁昂”,但没有立刻听出这是两个赫赫有名的姓氏,她平时说成“于泽斯”和“罗昂”,这时就感到惊讶、尴尬和羞愧,这种感觉如同有人看到面前放着一件新发明的餐具,却不知如何使用,就不敢吃饭。但在当天夜里和第二天,她就高兴地反复说“我姑妈德·于泽”,把结尾的“斯”字去掉,而在前一天却对此感到惊讶,但现在她觉得不知道此事俗不可耐,因此,她一位女友对她谈起于泽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勒格朗丹小姐立刻感到不快,就用傲慢的语调回答道:“您起码得发音正确,要说:德·于泽夫人。”她从此懂得,根据实在的物质转化为越来越妙不可言的成分的规律,她继承她父亲体面地获得的巨额财产,接受完整无缺的教育,在索邦大学努力学习,听卡罗【325】的课和布吕纳介【326】的课都专心致志,在拉穆勒【327】音乐会上也是如此,但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并在有朝一日愉快地说出“我姑妈德·于泽”,她才最终得到升华。她在婚前无法排除这种想法,即她至少会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继续跟女友来往,但不是她喜欢的女友,也不是她心甘情愿为其牺牲的女友,而是她并不喜欢的女友,她想要对这些人说(她要结婚就是为了能这样说):“我要把您引见给我姑妈德·于泽。”她要是看到这门婚事难以实现,就说:“我要把您介绍给我姑妈德·什努维尔”,并说:“我一定让于泽家请您去吃晚饭。”嫁给德·康布勒梅先生后,勒格朗丹小姐就能说这三句话中的第一句,但不能说第二句,因为她婆家交往的圈子,并非是她当初认为、这时仍想高攀的社交圈子。因此,她在跟我谈了圣卢之后(她为此采用罗贝尔的一种说法,因为我在跟她谈话时使用勒格朗丹家的说法,她就在回答时用罗贝尔的言语,但并不知道这种言语取自拉结),把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同时眼睛半闭,仿佛在观看她终于捕捉到的极其精致的东西:“他思想十分可爱。”她满腔热情地称赞圣卢,听者会以为她爱上了他(还有人认为,罗贝尔在东锡埃尔时曾是她的情人),实际上只是要我把她的话说给他听,她最后说:“您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关系很好。我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我知道她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朋友都经过精心选择,我觉得这样很好,因此我对她了解不多,但我知道她这个女人绝对是出类拔萃。”我知道德·康布勒梅夫人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可以说并不认识,就想显得跟她一样渺小,这个话题也就一带而过,我对侯爵夫人回答说,我跟她弟弟勒格朗丹先生更加熟悉。一听到这个姓,她就显得含糊其词,跟我刚才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时一模一样,只是掺杂着一种不快的表情,因为她心里在想,我说出这话并非表示谦虚,而是在羞辱她。她因娘家姓勒格朗丹而感到失望和苦恼?这至少是她丈夫的姐妹和姑嫂的看法,这些外省的贵族妇女,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事都不知道,她们嫉妒德·康布勒梅夫人的聪明,以及她所受的教育和拥有的财产,还嫉妒她在患病之前的床笫之欢。“她只想这种事,这事会要了她的命。”这些恶毒的婆娘,不管跟谁谈到德·康布勒梅夫人都会这样说,不过更喜欢对平民百姓说,因为平民要是自命不凡而又愚蠢,她们就可以确定平民卑贱,并以此来突出她们对平民和蔼可亲,但如果平民羞怯而又机灵,把这话当作他自己所说,她们就可以对他热情相待,同时又乐于转弯抹角地对他出言不逊。但是,这些女士自以为对她们妯娌的说法合乎事实,却说错了。德·康布勒梅夫人并未因自己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难受,因为她已忘记此事。她感到不快的是我使她想起了此事。这时她就默不作声,仿佛没有听懂我的话,因此没有必要对我的话加以补充或证实。
“要去看望亲戚,并不是我们急于告辞的主要原因。”德·康布勒梅老夫人对我说,她也许不像她儿媳妇那样喜欢说“什努维尔”。“主要是不想因过多的人来看望而使您感到疲劳。这位先生,”她指着律师说,“不敢把妻子和儿子带到这里来。母子俩在沙滩上散步,等着我们,他们想必等得不耐烦了。”我让她指给我看是哪两个人,然后跑去找他们。他妻子圆脸,如同某些毛莨科植物的花卉,眼角有明显的植物特征。一代代人都保存着自己的特征,就像一个科的植物,在母亲憔悴的脸上,一个有助于识别的特征,在儿子的眼睛下面显得突出。我对律师的妻儿热情相待,使他十分感动。他显然对我在巴尔贝克感到兴趣。“您想必觉得有点像身在异国他乡,因为这里大多数是外国人。”他望着我对我说话,他不喜欢外国人,虽说有许多外国人是他的顾客,因此,他想确切知道,我是否反对他的排外态度,如果反对,他就会有所退缩,并说:“当然啰,X夫人可能是迷人的女子。这是个准则问题。”我当时对外国人没有固定的看法,并未表示异议,因此他感到心里踏实。他甚至请我以后在巴黎时去他家做客,观赏他收藏的勒西达内的作品,并跟康布勒梅家的人一起去,他以为我跟他们关系密切。“我请勒西达内跟您一起来。”他对我说时,确信我将会一心等待这幸福的日子来临。“您将会看到,他是何等的优雅。他的绘画作品,准会使您着迷。当然啰,我无法跟那些大收藏家相比,但我相信,他喜欢的作品,我收藏得最多。您从巴尔贝克回去后,会对此更感兴趣,因为那些是海景画,至少大部分如此【328】。”他那带有植物特征的妻儿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可以感到,他们在巴黎的住所如同勒西达内的圣殿。这种圣殿并非毫无用处。神祗怀疑自己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填充他对自己的看法所产生的裂缝,使用的填料是终身崇拜他作品的人们提供的毋庸置疑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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