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请您去吃午饭。”法院首席院长表情严肃地对我说,这时马车已经远去,我和女友们要回旅馆。“我跟她关系冷淡。她觉得我在冷落她。可我这个人容易相处。只要有人需要我,我总是回答:‘在。’但他们想缠住我不放。啊!这样的话,”他接着说时显出机灵的神色,一面翘起手指,像在辨别和推理,“我就不会答应。这是在侵犯我假期的自由。我只能说:‘到此为止。’您看来跟她关系很好。等到了我的年纪,您自会看到,社交界何足挂齿,您会因如此看重这些毫无意义的事而感到后悔。啊,吃晚饭前,我要去转一圈。再见了,孩子们。”他对大家叫道,仿佛已离我们有五十步之远。
我跟罗斯蒙德和吉泽尔告别后,她们惊讶地看到阿尔贝蒂娜没跟她们一起走,仍待在原处。“喂,阿尔贝蒂娜,你要干吗,你知道时间吗?”——“你们回去吧,”她不容分辩地对她们回答说,“我要跟他谈谈。”她补充道,说时指着我,显出顺从的样子。罗斯蒙德和吉泽尔看了我一眼,对我有了新的敬意。我愉悦地感到,在罗斯蒙德和吉泽尔看来,我在阿尔贝蒂娜眼里,至少在一时间要比回家的时刻和她的女友更加重要,甚至可能跟她有着别人无法参与的重大秘密。“今晚我们跟你是否不见面了?”——“我不知道,这要看今晚的情况。不管怎样,明天见。”——“到我房间里去吧。”我等她的两个女友走远后对她说。我们乘上电梯;她站在电梯司机前面一声不吭。“雇员们”(电梯司机则称为仆人们)已养成习惯,必须依靠自己的察言观色和推测来了解主人的小事,因为主人是一些怪人,只是相互间闲聊,并不跟雇员们聊天,但这种习惯却使雇员们的预见能力比“老板们”强。人体器官的衰退或变得旺盛和敏锐,是因为人对它们的需要减少或增加。自从建造铁道以来,因为要赶上火车,我们就知道分秒必争,而在古罗马,不仅天文学不发达,而且生活节奏也没有现在这样快,人们对分钟和小时几乎没有明确的概念。因此,电梯司机已一眼看出,并准备告诉他那些同事,说阿尔贝蒂娜和我忧心忡忡。但是,他不停地跟我们说话,因为他不知轻重。然而,我看到他脸上显出的已不是平时送我上楼时的友好和愉快的表情,而是极其沮丧和不安的神色。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虽然更加牵挂阿尔贝蒂娜,但为了给他解愁,就对他说,刚才离开的那位夫人叫康布勒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卡门贝侯爵夫人。这时,在我们经过的那个楼层上,我看到一个长得难看的女仆拿着一个长枕头,毕恭毕敬地对我施礼,希望我离开前能给她一份小费。我真想知道,她是否就是我第一次来到巴尔贝克的那天晚上想要弄到手的女人,但我一直无法确定【334】。电梯司机像大多数伪证人那样,语气真诚地向我发誓,但脸上却显出绝望的神色,他说当时侯爵夫人让他通报的正是卡门贝这个姓。老实说,他如听到他知道的名称,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另外,许多人即使不是电梯司机,对贵族及其爵位赖以形成的名称的性质也不是十分清楚,电梯司机觉得,卡门贝这个地名很可能是一个姓氏,因为这种干酪举世闻名,因此,他把大名鼎鼎的名称当作侯爵夫人的姓,也就不会感到奇怪,除非是侯爵夫人把自己的著名姓氏赐予干酪。尽管如此,他见我不愿显出弄错的样子,并知道主人喜欢看到下人对微不足道的任性唯唯诺诺,对显而易见的谎言欣然接受,因此,他如同忠心耿耿的奴仆,对我表示之后一定说康布勒梅。确实,城里的店主和附近的农民都知道康布勒梅家族的姓氏和这位夫人,决不会犯电梯司机的错误。但是,“巴尔贝克大旅馆”的服务人员都不是当地人。他们跟旅馆的全部设施一样,全部直接来自比亚里茨、尼斯和蒙特卡洛,而这些地方的人去了三个地方,那就是多维尔、迪纳尔和巴尔贝克。
但是,电梯司机焦躁不安的痛苦却有增无减。他忘了像平时那样用微笑来表示对我的忠诚,想必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许他已被“派走”。要是这样,我一定会设法让他留下,经理已答应过我,涉及旅馆人员的事,只要我作出决定,他都会欣然同意。“您随时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我事先批准。”我刚走出电梯,突然明白了电梯司机为何忧心忡忡、面露惧色。是因为阿尔贝蒂娜在场,我没有给他五个法郎,而我平时乘电梯上楼,都要给他小费。真是傻瓜,他非但不明白我不愿在别人面前给小费,而且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这下可完了,我决不会再给他任何东西。在他的想象之中,我已“手头不便”(就像盖尔芒特公爵会说的那样),他这样想,对我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自私而极其失望。我心里在想,有一天我见对方焦躁不安地等我拿出我前一天给的过高小费,我就不敢不给,可我当时并不像我母亲认为的那样不理智。但是,在此之前,我一直确信无疑,认为对方平时的喜悦表情是一种友好的表示,现在我觉得其含义并非如此确定。我看到电梯司机在绝望中准备从六楼往下跳,心里就想,万一发生革命,我们的社会地位都有了变化,电梯司机变成了资产者,当然不会乖乖地为我开电梯,不知是否会把我从电梯上推下去;我在想,平民的某些阶层,是否比社交界更加口是心非,在社交界,如我们不在,别人确实会说些坏话,但我们如遭到不幸,别人决不会侮辱我们。
然而,我们不能说电梯司机在巴尔贝克大旅馆私心最重。在这方面,旅馆服务人员可分为两类:一类对顾客区别对待,更看重一位年老贵族(他可以向德·博特雷伊将军反映情况,使他们不会在二十八天里被征募【335】)给予的合理小费,而不是财路不明的外国阔佬不理智的慷慨赠与,因为阔佬的举动不符合习俗,服务人员只是当着他的面才称之为善举。另一类认为,贵族、聪明、名望、地位和风度并不存在,都被金钱的数目掩盖。在这种人看来,存在的只有人的等级和拥有的金钱,更确切地说是给他们的钱。埃梅虽说在许多旅馆工作过,自认为对社交界了如指掌,但他本人也许就属于这后一类。他在进行这种判断时,最多加上社交界的措词,表示了解这些家族,如在谈到卢森堡王妃时说:“这里面有很多钱?”(用问号是要了解情况,或是为了核实他了解到的情况,然后给一位顾客配备一个巴黎“厨师长”,或者在左面入口处给他安排一张餐桌,可观赏巴尔贝克的海景)。尽管如此,他虽说心里锱铢必较,却不会像愚蠢的电梯司机那样显出绝望的神色。不过,电梯司机的幼稚,也许使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一家大旅馆,一家像拉结过去卖淫的妓院那样的妓院,其方便之处在于不需要中间人插手,一个男职工或女服务员虽说此前一直冷若冰霜,但只要看见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一千法郎当然更好,这一次即使是给另一个男职工,大家也会眉开眼笑,主动提供服务。与此相反,在政界,在情夫和情妇的关系中,金钱和顺从之间却存在着不同的情况。这些情况多种多样,即使是见钱眼开之人,心里也往往不会老是想着金钱,他们觉得自己更加高雅,其实也确实如此。另外,有些话使彬彬有礼的谈话变得更加清楚,如“我知道我还要做什么事,明天我会陈尸太平间”。因此,在彬彬有礼的社交界,在那些只说不该说的话的高雅之士中,很少看到有小说家和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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