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似乎难以相信,我因间隔时间过长而无法再次爱上她,于是,我说自己性格古怪,并列举一些女人的例子,由于她们的过错或我的过错,我错失了爱上她们的时机,事后我尽管梦寐以求,却无法重获这种机会。我这样说,像是对她表示歉意,仿佛请她原谅一种失礼的行为,原谅我无法再次爱上她,又像设法使她理解这一行为的心理原因,仿佛这只是我才会有的原因。但是,我这样解释,是在对吉尔贝特的例子加以发挥,这对吉尔贝特来说完全属实,却几乎无法适用于阿尔贝蒂娜,因此,我只能使自己的论点显得十分可信,同时又假装认为它们不大可靠。我感到阿尔贝蒂娜赞赏我的“直言不讳”,承认我的推理清晰、明确,于是,我就对自己的直言不讳表示歉意,我对她说,我十分清楚说实话总会使人不快,并说这番实话想必使她感到无法理解。但她却感谢我的诚实,并说她十分理解这种司空见惯、十分自然的思想状态。
我向阿尔贝蒂娜承认我对安德蕾有感情,但这种感情是想象出来的,而我对阿尔贝蒂娜却无动于衷,为显示这话完全出自肺腑,丝毫没有夸大,我仿佛出于礼貌,还肯定地对她说,不应该对我这种态度过于当真,这样我就不必担心阿尔贝蒂娜会把这种态度看成爱情,并最终能跟她柔声柔气地说话,我已有很久没有跟她这样说话,觉得这样说话妙不可言。我几乎像在抚摸我的知心女友;我对她谈论我所喜爱的她的女友,不禁热泪盈眶。但在谈到这件事时,我最终对她说,她知道什么是爱情,知道爱情的敏感和痛苦,并且说,她是我过去的女友,既然我现在爱的并非是她,如果我再把此事说一遍又不会使她生气,她也许可以消除她使我产生的巨大忧伤,不是直接消除,而是用间接的方法,那就是损害我对安德蕾的爱情。我没有说下去,是要观看一只大鸟,并指给阿尔贝蒂娜看,那只鸟在孤单、匆忙地飞,在我们前面的远处有规律地拍动翅膀,在海滩上空迅速地飞,海滩上到处都有反光,像是一片片撕碎的红纸,大鸟穿越整个海滩,并未放慢速度,也没有分散注意力和偏离航线,如同一位使者,肩负使命,要把一份紧急而又重要的信件送到十分遥远的地方。“它至少直接飞往目标!”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时显出责备的神色。“您对我这样说,是因为您不知道我想对您说些什么。但这些话难以启齿,我就情愿不说;我可以肯定,我会使您生气;这样就只会有这种结果:我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丝毫也不会快乐,我又会失去一位好友。”——“但我可以对您发誓,我决不会生气。”她显得十分温柔而又顺从,但顺从中不无忧愁,像是期待我能给她幸福,因此我难以克制自己,想要去亲吻这张清新的脸,几乎会像抱吻我母亲时那样开心,这张脸已不再活泼而又红润,活像淘气的小猫,也不是翘着粉红色小鼻子而显得居心叵测,而是在满腔悲戚之中,被铸成扁平、下垂的善良容貌。我的爱情如同跟她毫无关系的慢性精神错乱,我撇开这种爱情,为她设身处地考虑,在这位善良的姑娘面前不禁产生怜悯之心,这姑娘习惯于别人对她亲切、正直,她认为我以前是她的好友,但几个星期以来,我却一直在折磨她,这种折磨最终到了极点。这是因为我纯粹是用人道的观点来看问题,而这种观点超脱于我们二人之外,我嫉妒的爱情因此化为乌有,我就对阿尔贝蒂娜有了恻隐之心,如果我真的不爱她,我就不会对她如此怜悯。另外,从示爱到闹翻(要形成无法解开的死结,把我们跟一个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得通过连续的逆向运动,这种办法最可靠、有效,也最危险)的这种有节奏的摇摆不定,在退缩中即这种节奏的两个要素之一的运动中,人类怜悯的回流跟爱情相对立,虽说在无意中也许原因相同,在任何情况下都产生同样的效果,既然如此,把这股回流区分开来又有何用?你事后回忆起对一位女子所做的一切,就往往会看到,为表明自己在恋爱和追求恋人而做的事,并不比出于人道所做的事更加重要,做这种事只是出于道德义务,弥补对心上人造成的伤害,仿佛已对她不再喜爱。“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阿尔贝蒂娜问我。这时有人敲门,是电梯司机来了。阿尔贝蒂娜的姨妈乘车在旅馆前经过,顺便停车看看她是否在旅馆里,如在的话就接她回去。阿尔贝蒂娜让他去回话,说她走不开,叫他们别等她吃晚饭,她不知道几点钟能回去。“您姨妈会生气的吧?”——“哪儿的话!她一定会理解。”这样,至少在这时如此,也许这种时刻不会再有,阿尔贝蒂娜跟我的谈话因当时的情况,在她眼里显得十分重要,成为首要的大事,她也许凭本能参照家里对事情的判断,列举事关邦唐先生前程的情况,在那时,当然不会去考虑旅游,因此,我的女友毫不怀疑,她姨妈一定会觉得,为这种事而牺牲晚饭的时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晚饭的时间,阿尔贝蒂娜本来要在远离我的地方跟她的家人一起度过,她却把这时间悄悄地移到我身边并给了我,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这段时间。我最终有胆量对她说,我听到别人谈起她那种生活,并说我虽然对女人的这种恶习十分厌恶,但在别人把我说成她的同谋之前,我一直没把此事当一回事,由于我喜欢安德蕾,她就不难理解我感到多么痛苦。别人还对我提到其他女人,但我对她们毫不在乎,这样说也许更加巧妙。科塔尔突然间向我揭示的这种可怕的事情,完全涌入我心里,使我心如刀割,但仅此而已。如果科塔尔没有对我指出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跳舞时的模样,我决不会想到她们相爱,甚至不会想到她们在亲热地戏耍,同样,我也不会从这种想法转到另一种在我看来截然不同的想法,认为除了安德蕾之外,阿尔贝蒂娜跟其他女人也有关系,这种关系甚至不能用有感情来解释。阿尔贝蒂娜在对我发誓说没有这种事之前,跟你得知别人对她有这种议论的任何女人一样,显得既愤怒又忧伤,而对这不知其名的诽谤者,则在气头上急于知道其尊姓大名,想要跟他对质,让他当众出丑。但她要我放心,她至少对我并不怨恨。“如果真有这种事,我早就对您承认。安德蕾和我,我们都对这种事十分厌恶。我们到了这种年龄,不是没见到过那种留短发、像男人的女人,就是您说的那种女人,对那种女人我们最为反感。”阿尔贝蒂娜对我只是空口说白话,虽然说得干脆利落,但并无证据佐证。然而,恰恰是这种话最能使我平静下来,因为嫉妒是疑心病,最容易引起疑心病的是确信无疑的肯定,而不是真假难辨的肯定。另外,爱情既能使我们怀疑,又能使我们轻信,怀疑自己喜爱的女人要比爱上另一个女人更快,对心上人的否认也更容易相信。爱恋时得要注意,女人并非个个正派,同时也要抱有希望,那就是要相信,正派的女人并非绝无仅有。自寻痛苦并立即从中解脱出来,乃是人之常情。做到这点的建议,我们很容易信以为真,对有效的镇静剂,也不会多加挑剔。另外,我们所爱的人尽管千变万化,总是会向我们呈现两种主要个性,表现出哪种个性,要看在我们眼里,此人跟我们心心相印还是已移情别处。这第一种个性具有特殊的力量,使我们无法相信第二种个性确实存在,同时还具有特殊的秘密,能消除第二种个性造成的痛苦。所爱之人先是加重痛苦的毒药,后又变成消除痛苦的解药。斯万的例子对我的想象力和激动的性格有着巨大的影响,我长期来也许养成了一种习惯,把担心的事信以为真,而不相信能心想事成。因此,阿尔贝蒂娜的断言产生的温馨感觉,差点儿在一时间受到影响,因为我想起了奥黛特的往事。但我心里在想,认为她邪恶至极是否公正,不仅是我为理解斯万的痛苦而为他设身处地之时,而且是现在涉及我自己的事情之时,我想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却仿佛事关别人,但即使在这时,也不应该对自己冷酷无情,我就像士兵,不是选择最安全的岗位,而是选择最危险的岗位,结果得出错误的结论,把某种假设看得比其他任何假设都要真实可信,正因为如此,这种假设最为痛苦。阿尔贝蒂娜这个姑娘,出身于品行端正的资产阶级家庭,而奥黛特则是轻佻女子,小时候就被母亲卖掉,两人之间不是有鸿沟相隔?她们中一个人的话不能跟另一个人的话进行比较。再说,阿尔贝蒂娜对我撒谎跟奥黛特对斯万撒谎的原因毫无相同之处。另外,奥黛特对斯万供认不讳的事,阿尔贝蒂娜刚才却矢口否认。因此,我的推理可能有错,而且跟我喜欢假设的错误同样严重,虽说这两种错误截然不同,我喜欢假设,是因为这样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痛苦,我不顾两种情况存在着事实上的差别,在设想我女友的真实生活时,只是依据我所了解到的奥黛特的生活情况。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崭新的阿尔贝蒂娜,我第一次在巴尔贝克的逗留即将结束时,这样的阿尔贝蒂娜确实已多次被隐约看到,她坦率、善良,刚才因喜欢我而原谅了我的怀疑,并设法消除这种怀疑。她让我坐在我床上,坐在她身边。我感谢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请她放心,说我们已重归于好,我不会再对她冷酷无情。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还是应该回去吃晚饭。她问我这样待着是否没劲。说完,她搂着我的脑袋抚摸我,她以前还从未这样抚摸过我,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们已重归于好,她还用舌头轻轻地舔我的嘴唇,想把嘴唇分开。但我先是抿紧嘴唇。“您实在太坏!”她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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