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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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天晚上走后,原本不会再跟她见面。我从此预感到,在并非双方互恋的爱情中——也可说在爱情中,因为有些人认为并不存在双方互恋的爱情——我能品尝到的幸福只是虚假的幸福,我只有在这种时刻才得到这种幸福,这时一个女人心怀善意或心血来潮,或者是事出偶然,我们就情投意合,言语和行为激发起我们的欲望,仿佛我们是真心相爱。如果头脑清醒,我就会好奇地观察并快乐地拥有这段小小的幸福,要是没有这点幸福,我至死也不会知道,幸福对不大挑剔或运气较好的人意味着什么;我还会认为,这段小小的幸福是巨大而又永久的幸福的组成部分,而巨大的幸福只是在这一段才展现在我的面前;为使虚假的幸福不在第二天被戳穿,我不会再向情人索取第二次恩惠,因为前一次恩惠只是一时间偶然施展的手腕。我本该离开巴尔贝克,离群索居,独自跟话语的最后颤音保持和谐,我在一时间把这话语的声音变成了恋人的声音,我对它不会有别的要求,只要求别再对我说话,生怕再说上一句就会截然不同,这声音会用不协和和音来破坏感觉灵敏的休止,而在这休止之中,如同借助于某个持续音,幸福的音调会在我心中久久回荡。

    我跟阿尔贝蒂娜解释清楚之后,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经常待在我母亲身边。她喜欢柔情似水地跟我谈起我外婆年轻时的情况。我曾使外婆在晚年时伤心,母亲怕我因此而自责,就喜欢谈我刚上学时的情况,当时外婆对我的学习十分满意,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没对我说起过这些事。我们又谈到贡布雷。我母亲对我说,在那里时我至少看书,并说在巴尔贝克,我即使不工作,也还是应该看书。我回答说,正是为了经常想起在贡布雷的往事和漂亮的彩绘盘子,我想重读《一千零一夜》。我母亲像以前在贡布雷那样,每次在我生日时送书给我,但为了使我惊喜,就悄悄地给我,这一次也一样,她悄悄地派人给我送来《一千零一夜》的两个法译本,一个是加朗的译本,另一个是马德吕斯的译本【337】。我母亲浏览了这两个译本,希望我看加朗的译本,但又怕影响我,因为她尊重思想自由,担心干涉我的想法会弄巧成拙,另外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缺乏必要的文学素养,另一方面她也不应该用自己的好恶来评定年轻人应该看什么书。她偶然看到其中有些故事的主题违背道德,描写粗俗、露骨,心里十分反感。但主要是因为她作为圣物保存的不仅是她母亲用过的胸针、晴雨两用伞、外套和塞维尼夫人的书,还有她母亲的思维和语言习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想想她母亲会有什么看法,因此她可以肯定,我外婆会对马德吕斯的译本进行抨击。她想起在贡布雷时,我去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之前在看奥古斯坦·梯叶里【338】的书,我外婆对我阅读的书和散步都很满意,但看到“然而由墨洛温统治”这半句诗中的名字Mérovée(墨洛温【339】)被写成Merowig,感到十分生气,她从来不说Carolingiens,而是说Carlovingiens(加洛林王朝),并始终不渝【340】。最后,我跟母亲谈到我外婆对布洛克把荷马史诗中神祗的名字希腊语化的看法,布洛克这样做的依据是勒孔特·德·利尔,即使是最普通的事物,他也照此办理,并将其视作宗教义务,认为这是文学才华的表现。譬如说,要在一封信中提到客人在他家喝的是名副其实的琼浆玉液,nectar(琼浆玉液)这个词他会写成nektar,即把词中的c改成k,因此他听到拉马丁的名字就进行嘲笑。既然在我外婆看来,没有尤利西斯【341】和密涅瓦的《奥德赛》就不能称其为《奥德赛》,那么,她看到《一千零一夜》封面上的标题已经走样,山鲁佐德【342】和敦亚佐德【343】这两个熟悉而又不朽的名字,不再像她以前惯常读出的那样拼写,如果有人斗胆说是在穆斯林的故事中改名换姓,迷人的Calife(哈里发)和神通广大的Génies(神祇)被称为Khalifat和Gennis,几乎无法辨认,如果这样,她又会说些什么呢?尽管如此,我母亲还是把两个译本都给了我,我对她说,我会在散步太累的日子里看这两本书。

    但是,那样的日子并不多见。我们常常像过去那样,“结帮”去吃点心,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和我同行,到悬崖上去或是去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餐馆。但有几次,阿尔贝蒂娜使我感到极大的乐趣。她对我说:“今天,我想跟您单独待在一起,两个人独处会更加开心。”这时她就说有不少事要做,但也不必一一汇报,至于她那些女友,我们不去,她们也会自己去散步、吃点心,但不会找到我们,我们就像两个情人,一起去巴加泰尔农庄餐馆或埃尔朗十字架农庄餐馆,而她们那伙决不会想到去那里找我们,她们也从不去那里,就一直待在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希望看到我们也去。我记得当时天气炎热,农庄餐馆的侍者在太阳下干活,额头上不时笔直落下一滴汗珠,如同蓄水池中滴下的水,而在旁边的果园里,成熟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汗水和果子交替落下;这些日子里有一个未曾露面的神秘女郎,至今仍是我爱情中最真实的一次经历。这女郎是别人对我说起,而我决不会想到,我会改变一星期中的所有约会,以便能跟她相识,如果有个星期天气这样暖和,我就到某个偏僻的农庄去看她。我明知这种天气与约会并非是她安排,这是我十分熟悉的诱饵,但我心甘情愿上钩,而且也足以把我钩住。我知道这女子如在城里,天气又寒冷,我即使想要占有她,也不会有浪漫的情感,更不会爱上她;尽管如此,爱情仍然强烈,全靠某种情况才把我拴住,它只是更加忧郁,如同我们在生活中对某些人的感情,因为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们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地位越来越小,我们虽然希望新的爱情能天长地久,但它却跟我们的生命一样短暂,并将是最后一次爱情。

    巴尔贝克的游人依然不多,年轻的姑娘也很少。有时我看到某个姑娘滞留海滩,但毫无吸引力,然而众多的巧合似乎证明,这正是我过去因未能接近而感到失望的姑娘,当时她跟女友们一起走出骑马场或体操学校。即使是同一个姑娘(我不想跟阿尔贝蒂娜谈起此事),我以前认为令人陶醉的姑娘也并不存在。但我又无法确定,因为这些姑娘的脸在海滩上看到时都不大,并未呈现固定的形状,又因我的期待和不安的欲望而缩小、放大或变形,还有自得其乐的安逸,她们不同的服饰,行走的快慢或静止不动,都会使她们的脸发生这种变化。然而,我走到近前时,觉得有两三个姑娘十分可爱。每当我看到其中一个姑娘,我就想把她带到塔马里大街,或者带到沙丘,最好带到悬崖上。但是,跟无动于衷相比,欲望中虽说已添加勇气,从单方面说是心想事成的开端,但在我的欲望和我要抱吻她的行动之间,仍然存在着犹豫不决和畏缩不前的一整段模糊不清的“空白”。于是,我走进糕点饮料店,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七八杯波尔图葡萄酒。我的欲望和行动之间不再有无法填补的空白,酒精的作用画出了一条线,把两者连接在一起。犹豫或胆怯已无存在的余地。我感到那姑娘将要飞到我面前。于是,我走到她跟前,我的话仿佛脱口而出:“我想跟您一起去散步。悬崖上无人打扰,就在小树林后面,那里有活动小屋,风吹不到,现在无人居住,您是否愿意去那里走走?”生活中的艰难险阻全都消除,我们两人的身体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紧紧抱在一起。至少对我来说已毫无阻碍。因为她没有喝波尔图葡萄酒,对她来说,阻碍并未消失。她如喝了酒,世界在她眼里就变得有点虚幻,她长期以来的梦想突然间显得可以实现,但她的梦想也许并非是投入我的怀抱。

    年轻的姑娘不仅人数甚少,而且现在还不是洗海水浴的季节,她们待在这里的时间也十分短暂。我记得当时有个姑娘,肤色橙红,如同锦紫苏,眼睛碧绿,面颊橙红,显得轻盈,如同某些树木的翅果【344】。我不知道是哪阵风把她吹到了巴尔贝克,又是哪阵风把她吹走。她来去匆匆,我因此一连几天郁郁寡欢,我看到她已一去不复返,才敢向阿尔贝蒂娜承认内心的忧伤。

    必须承认,有好几个姑娘,我素昧平生,或是已有多年未见。在遇到她们之前,我往往给她们写信。如果她们的回信使我看出有爱恋的希望,那又有多么高兴!刚要跟一个女子做朋友,即使以后并未成功,你也无法舍弃第一次收到的信件。这些信件你要时刻带在身边,如同收到的美丽花卉,朵朵鲜艳,你不再观赏,只是拿到近前闻其香味。你已能背诵的那句话,再看一遍其乐无穷,而你并未一字不差地记住的话,你想要确定其中表达出多少柔情。她是否写了“您亲爱的来信”?在你感受到的温馨中带有小小的失望,这是因为你看信过于匆忙,或是因为她的笔迹难以辨认;她没有写“您亲爱的来信”,而是写“看到这封信”。但其他的话却写得十分温柔。哦!明天会有许多这样的花卉送到。【345】后来,对这些就不再感到满足,信中的词句得要跟目光和话语进行对照。你就去约会,她也许没变,根据别人的描绘或自己的回忆,你以为会在约会地点遇到维维安娜仙女【346】,你看到的却是穿靴子的猫【347】。你还是约她在第二天见面,因为这总归是她,你想要得到的也就是她。然而,你对梦寐以求的女子产生种种欲望,不一定是因为她花容玉貌。这些欲望只是想得到这女子【348】,像芳香那样模糊不清,就像安息香是普罗迪拉亚之所欲【349】,藏红花是太空之所爱【350】,赫拉喜欢芳香植物【351】,没药是云彩之芳香【352】,梣甘露是尼克之所欲【353】,乳香是大海的芳香【354】。但是,俄尔甫斯颂歌赞美的芳香,数目要比它们依恋的神祗少得多。没药是云彩之芳香,但也是普洛托戈诺斯【355】、尼普顿【356】、涅柔斯【357】和勒托【358】的芳香;乳香是大海的芳香,但也是美丽的狄克【359】、忒弥斯【360】、喀尔克【361】、九位缪斯【362】、厄俄斯【363】、摩涅莫绪涅【364】、白昼神【365】和狄喀伊俄苏涅【366】的芳香。至于安息香、梣甘露和芳香植物,喜欢的神祇不胜枚举,数目众多。安菲埃特斯一切芳香都有,独缺乳香【367】,该亚独弃蚕豆和芳香植物【368】。我对姑娘们的欲望也是如此。我的欲望少于她们的人数,就变成失望和悲伤,这两种心情大同小异。我一直不喜欢没药。我已把这种芳香留给朱皮安和盖尔芒特王妃,因为没药是普洛托戈诺斯之所欲,此人有“两种性别,会像公牛般哞哞吼叫,在众多酒神节上令人难忘、滑稽可笑,愉快地去供女祭司祭献之用【369】”。

    然而,洗海水浴的旺季很快到来;每天都有新人来到,我散步的次数突然增加,取代了对《一千零一夜》的愉快阅读,究其原因,并无愉悦可言,却败坏了所有乐趣。海滩上的姑娘现在是数不胜数,科塔尔使我产生的想法,并未使我有新的怀疑,却使我在这方面变得敏感而又脆弱,并且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产生这种想法,一旦有一位少妇抵达巴尔贝克,我立刻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建议阿尔贝蒂娜到遥远的地方去游玩,以免她跟新来的女子相识,最好不让她看到那女子。我当然更害怕看上去行为不端或名声不佳的女子;我竭力使我的女友相信,名声不佳毫无根据,纯属恶意中伤,我也许因无意中感到害怕而不敢承认,她企图结识那个堕落的女人,或是她感到遗憾,她因我而无法沾染恶习,或是她见例子不胜枚举,认为这种广为流传的恶习不应受到谴责。要否定每个罪人有这种恶习,我只好认为女子同性恋并不存在。阿尔贝蒂娜利用我的怀疑来为某个女子的恶习辩解:“不,我觉得她只是想装模作样,是在装腔作势。”于是,我几乎感到后悔,觉得不该为无辜者辩护,因为我难受的是,阿尔贝蒂娜过去如此正派,现在却认为这种“模样”十分讨人喜欢,而且好处甚多,因此,一个女人即使无此嗜好,也要装出有这种嗜好的样子。我真希望没有女人再来巴尔贝克;我不禁吓得浑身颤抖,因为我想到,那时普特布斯夫人即将来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她的贴身女仆可能会来海滩游玩,而圣卢并未对我隐瞒这个女仆的嗜好,如果那时我不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就会设法把我的女友拉下水。我于是心里在想,科塔尔曾向我承认,维尔迪兰夫妇对我十分看重,据他说,他们虽然不想显出对我求之若渴的样子,却想方设法促使我去他们家做客,既然如此,如果我许诺把世上所有盖尔芒特家族成员都给他们带到巴黎的府上,那么,我是否能随便找个借口,说服维尔迪兰夫人去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说无法再把这位女客留在她家里,并请客人尽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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