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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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他要上车,我一面跟他简短交谈,一面看着阿尔贝蒂娜所在的车厢,向她示意我就要来了。我朝德·夏吕斯先生转过头去,他请我去叫站在铁道另一边的一个军人,说是他的亲戚,仿佛他要上的是我们这班火车,这班火车方向相反,是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开。“他是团里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您年纪轻,福气好,我年老行走不便,您可以帮我的忙,免得我穿过铁道去那里。”我义不容辞地朝他指的军人走去,果然看到那军人领子上绣有竖琴,知道他确是军乐队员。但我正要转达口信时,感到十分意外,可以说非常高兴,我认出此人是莫雷尔,是我外叔公的贴身男仆之子,我因此回忆起许多往事。我就把德·夏吕斯先生托我带口信的事给忘了。“怎么,您在东锡埃尔?”——“是的,我加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但他在回答时语气生硬而又高傲。他变得很喜欢“装腔作势”,这显然是因为他见到我就想起了他父亲的职业,并因此感到不快。突然,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冲了过来。他见我迟迟没有回去,显然等得不耐烦了。“我今晚想听听音乐,”他开门见山地对莫雷尔说,“我为这晚会出五百法郎,您如在乐队有朋友,他可能会对此有点兴趣。”我虽说知道德·夏吕斯先生肆无忌惮,仍因他没对年轻的朋友问好而感到惊讶。另外,男爵也不让我有深思熟虑的时间。他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对我说“再见,亲爱的”,以示意我必须离开。而我让亲爱的阿尔贝蒂娜独自待在车里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了。“您看,”我上车时对她说,“洗海水浴的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知道,世界这个舞台的布景不如演员多,演员又不如‘情景’多。”——“您跟我说这话干吗?”——“是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请我去叫他的一个朋友,可正在这时,我在车站的站台上认出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说这话时心里在想,男爵怎么会认识这个社会地位跟他完全不同的人,这事我以前可没有想到过。我最初想到是通过朱皮安认识的,大家记得,朱皮安的女儿似乎爱上了小提琴手。但我感到惊讶的是,男爵五分钟后就要乘车去巴黎,竟会提出听音乐的要求。但我又回想起朱皮安的女儿,并开始认为,“认出对方”【397】反而会显示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只要能摸清真正浪漫的底细,我突然醒悟,感到自己实在幼稚。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也不认识他,德·夏吕斯先生是被这个军人迷住了,但又感到害怕,虽说这军人的领子上只绣有竖琴,他在激动之中要求我把这军人给他叫来,却没有想到我认识此人。不管怎样,在莫雷尔看来,出价五百法郎,想必能填补以前不认识这个空白,因为我看到他们俩还在交谈,并毫不在乎地站在我们的列车旁边。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刚才朝莫雷尔和我走来时的模样,发现跟他的一些亲戚在街上勾引女人的样子相像。只是勾引的对象性别不同。从某个年龄起,即使我们身上产生的变化不同,我们的个性越强,家族的特点就越是明显。因为大自然在把它的挂毯图案编织得匀称的同时,也因截获的图像丰富多彩而使构图不再单调乏味。另外,德·夏吕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时的高傲,从其他人来看也是相对的。这种高傲会被四分之三的社交界人士在施礼时看出,但几年后派人监视德·夏吕斯先生的警察局长却没有看出。

    “开往巴黎的火车已发出启动信号,先生。”给他拿手提箱的职员道。“我不乘这班车了,请把这些东西寄放在行李寄存处,真见鬼!”德·夏吕斯先生说,并把二十法郎给了职员,那职员对他突然变卦非常惊讶,但拿到这么多小费又十分高兴。他如此慷慨,立刻把一个卖花女吸引过来。“请买这康乃馨,瞧,这美丽的玫瑰,好心的先生,这会给您带来好运。”德·夏吕斯先生很不耐烦,就给了她两个法郎,卖花女郎则为他祝福,又把花给了他。“天哪,她要是不来烦我们多好。”德·夏吕斯先生用嘲笑的口气对莫雷尔说,声音像在呻吟,如同神经质的人,觉得对方的支持会使他感到些许温馨。“我们要谈的事已经相当复杂。”也许是因为铁路部门职员尚未走远,德·夏吕斯先生不想让很多人听到,也许说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这个既高傲又腼腆的人,就不会过于直接地提出幽会的要求。军乐队员朝卖花女转过身去,显出坦率、强硬和坚决的样子,举起手掌把她一把推开,表示不要她的花卉,叫她尽快离开。德·夏吕斯先生欣喜地看到,这充满阳刚之气的蛮横动作,由一只优美的手做出,这只手想必可以做出更加有力和粗暴的动作,显示出这种年龄不会有的坚决和灵活,使这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具有大卫年轻时的英姿,能跟歌利亚【398】决一雌雄。男爵在赞赏时不由露出微笑,仿佛是孩子在笑,却露出孩子不会有的严肃表情。“我就是喜欢旅行时有这个人给我做伴,帮我做事。他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德·夏吕斯先生心里在想。

    开往巴黎的火车(男爵没乘)开了。然后,阿尔贝蒂娜和我乘上我们那班火车,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干了些什么。“我们别再吵架了,我还是要请您原谅。”阿尔贝蒂娜又对我说,暗指跟圣卢有关的事。“我们俩时刻都要相亲相爱。”她温柔地对我说。“至于您的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使我有点兴趣,那就错了。他使我唯一高兴的事,是他显得这样喜欢您。”——“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我说,但没有把我想象出来的优点加在罗贝尔身上,而如果在我面前的不是阿尔贝蒂娜而是其他人,我准会出于对罗贝尔的友情而说出这些优点。“他很出色,为人直爽、忠诚、正直,对于他,什么事都可以信托。”我说这话时,因嫉妒的缘故,只说出圣卢的实际情况,但我说的也确实是实话。然而,说出这实话时使用的词语,恰恰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跟我谈起他时使用的词语,当时我跟他还不认识,把他想象得极其傲慢,跟实际情况截然不同,我当时心里在想:“大家认为他人好,是因为他是大老爷。”同样,她当时对我说:“他会很高兴跟您认识”,但我在旅馆门口看到他准备驾车外出时,心里在想,他姑婆说这话,纯粹是社交界恭维人的客套话。但我后来想到我感兴趣的事以及我阅读的书,才领悟到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知道这也是圣卢之所爱,这如同有人要撰写他的祖先拉罗什富科即《箴言集》的作者【399】的传记,想去请教罗贝尔,我也会说出这样的真心话:“他会很高兴跟您认识。”这是因为我在认识他后了解到一些情况。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相信一个跟我智力相近的人,竟会有如此雅致的衣着和风度。根据他的外表,我把他看成另一种人。刚才,圣卢出于对我的好意才对阿尔贝蒂娜如此冷淡,现在,阿尔贝蒂娜因为这么点事,就对我说出我以前有过的想法:“啊!他竟然这么忠诚!我发现,只要说到圣日尔曼区的人,大家总会给他们找出各种优点。”然而,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我在这几年却一次也没有想到过,他在这段时间里失去了威严的外表,却向我展示了种种美德。看人的视角改变,在友谊中已经比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中更加明显,但在爱情中还要明显得多,因为在爱情中,欲望的范围极大,还会大量增加,稍有冷淡的表示,即使不像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我也会首先认为自己受到阿尔贝蒂娜的蔑视,我会把她那些女友想象成无情无义的女子,我听到埃尔斯蒂尔怀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圣卢的那种感情,说那帮姑娘是“好姑娘”,就会认为他的评价只是出于对美貌和某种优雅的宽容。然而,阿尔贝蒂娜说:“不管怎样,不管是否忠诚,我都希望不要再见到他,因为他使我们不和。我们俩不能再吵架。这样不好。”我听到她这样说,这个评价就不是我想要作出的评价了。既然她显得对圣卢有欲望,而我在一段时间里已几乎消除她喜欢女人的想法,我就感到这两者相互矛盾。阿尔贝蒂娜身穿胶布雨衣,显得判若两人,在下雨天不知疲倦地游荡,灰色雨衣这时贴在身上,显得柔顺,似乎不是在保护她衣服不受雨淋,而是被我女友弄湿后贴在身上,仿佛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形的印模,我看着她的雨衣,见它紧贴着令人向往的胸脯,不由感到嫉妒,就把雨衣拉开,将阿尔贝蒂娜一把拉了过来,并对她说:

    那你,无精打采的旅客,难道

    不愿把额头靠在我肩上梦想【400】?

    说时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把广阔的牧场指给她看,只见牧场被水淹没,悄无声息,在黄昏中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终止在远处岗峦起伏的一排淡蓝色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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