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车尚未到站,但已经能看到它在行驶中悠闲而又缓慢地飘出羽饰般的青烟,现在如同几乎静止的云彩,慢慢在攀登克里克托悬崖的绿色陡坡。小火车由青烟开道,朝垂直方向行驶,最终慢慢到达。要上车的旅客,退到一边给火车让道,但全都不慌不忙,知道火车行驶时性情温厚,几乎具有人性,并像新手骑的自行车那样,听从站长发出的温和信号指挥,在司机有力的监护之下,不会把任何人撞倒,并会停在你想让它停的地方。
我发了电报,维尔迪兰家就打来电话,这电报发得也正巧,因为星期三(正好在两天后)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在拉斯珀利埃尔跟在巴黎一样,但我并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不是“晚宴”,而是“星期三聚会”。星期三聚会是艺术作品。维尔迪兰夫人知道这种聚会在世上绝无仅有,但仍使每次聚会各不相同。“最近一次星期三不如上一次。”她常常这样说。“但我相信下一次聚会将是我举办得最成功的一次。”她有时甚至会承认:“这个星期三要比其他星期三逊色。不过,下一个星期三,我会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在巴黎居住的最后几个星期,老板娘在去乡下度假前常常宣称星期三聚会要停办。这是她激励忠实信徒的一个机会。“只有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了。”她说这种话的语调,如同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你们可别放弃下一个星期三,那可是聚会的收场。”但收场是假,因为她告诉大家:“现在正式宣布,不再有星期三聚会,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但星期三我还会在这儿。我们一起来过星期三,又有谁会知道?好朋友之间的星期三小型聚会,也许是最愉快的聚会。”在拉斯珀利埃尔,星期三聚会肯定受到限制,因为会有朋友路过,就邀请他在哪天晚上来做客,所以几乎每天都是星期三。“客人们的名字,我已记不大清楚,但我知道其中有卡门贝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回忆起我们关于康布勒梅夫妇的解释,并未能最终消除对卡门贝这个古词的记忆,每当电梯司机记不得这难记的姓氏,这个音节熟悉而又意味深长的古词便来助他一臂之力,并立刻受到他的喜爱,被他重新采用,这并非是因为偷懒而养成难以根除的老习惯,而是因为这个词的音节能满足合乎逻辑和表达清楚的需要。
我们急忙上车,想找到一个空无一人的车厢,这样我就能在整个旅途中抱吻阿尔贝蒂娜。但我们并未找到,就走进一个车厢,里面已经坐着一个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样子像男人,穿着特别漂亮,正在看《两世界评论》。她虽说俗气,但举止显得自命不凡,我于是好奇地想,她会属于哪个社会阶层;我立即得出结论,认为她应该是哪家大型妓院的鸨母,是外出做淫媒的女人。她的容貌和举止仿佛在大声说出这点。我只是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女士常看《两世界评论》。阿尔贝蒂娜微笑着对我指了指她,还递了个眼色。这位女士显得神气十足,但我心里在想,两天后【394】我将在这小火车的终点站应邀去著名的维尔迪兰夫人家做客,并想到罗贝尔·德·圣卢会在中间一个车站等我,而再走得远点,我如果到菲泰尔纳去小住,德·康布勒梅夫人准会十分高兴,想到这些,我看着这位神气活现的女士,眼晴里不禁闪烁出揶揄的光芒,而她似乎以为她穿着讲究,头戴有羽饰的帽子,在看《两世界评论》,是比我重要的人物。我希望这位女士待在车上的时间不要比尼西姆·贝尔纳更长,至少要在图坦维尔下车,但事实并非如此。火车在埃弗勒维尔【395】停车,她仍然坐着。在滨海蒙马坦、帕维尔—拉班加尔和安卡维尔也不下车,因此我十分失望,在火车离开圣弗里舒车站即东锡埃尔前面一站时,我就开始搂抱阿尔贝蒂娜,而不再去过问那位女士。在东锡埃尔,圣卢已来到车站接我,他对我说,见我一面真是困难,因为他住在婶婶【396】家,刚收到我的电报,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有一小时的时间跟我见面。不过,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却显得过于漫长,因为下了火车,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力就立刻全都集中在圣卢身上。她不跟我说话,我跟她说话,她几乎不作回答,我走到她的身边,她就把我推开。相反,她对罗贝尔笑脸相迎,跟他说话滔滔不绝,还跟他带来的狗戏耍,并在戏耍时故意碰到狗的主人。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抱吻时,我曾露出微笑,感谢这陌生的诱惑者使她内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使我能如此轻易地得手。我现在想起这诱惑者却惊恐万状。罗贝尔想必已经看出,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并非无关紧要,他对她的再三挑逗不加理睬,她就对我生气;另外,他跟我说话,仿佛身边别无他人,她发现之后,我又得到了她的尊重。罗贝尔问我,我在东锡埃尔逗留期间,他每天晚上都让我跟一些朋友一起吃晚饭,其中有些人还在这里,我是否想跟他们见面。然而,他显出自命不凡而又令人不快的神色,即他自己也经常谴责的那种样子,仿佛在说:“你现在不想见他们一面,当初讨好他们又有何用?”因此,我谢绝了他的建议,因为我不想冒险远离阿尔贝蒂娜,但也是因为我现在已跟他们没有往来。摆脱了他们,也就是超脱了自我。我们热切希望能有另一种生活,而且能跟我们在尘世中的生活一模一样。但是,我们并未想到,即使我们不在期待另一种生活,在尘世生活中,我们过几年之后就会跟我们以前不同,就会跟我们希望永久不变的形象不同。即使我们并不认为,死亡使我们产生的变化,要比一生中发生的变化更大,而如果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遇到了我们以前的自我,由于很久没有见面,我们就会对其置之不理,就像对过去的朋友那样,对圣卢的朋友就是如此,当时我每天晚上在锦鸡饭馆跟他们见面,感到非常高兴,但现在要跟他们谈话,我只会觉得厌烦和尴尬。这样一来,由于我不愿去那里重温我以前感到的愉悦,漫步东锡埃尔就会使我感到如同进入天堂的预兆。大家都很想进天堂,或者不如说想接连进入许多天堂,但在你去世之前,这些都是失去的天堂,你在里面会感到迷惘。
圣卢让我们留在车站走了。“但你可能要等将近一个小时。”他对我说。“你要是在这里等,肯定会见到我舅舅夏吕斯,他要换乘去巴黎的车,比你那班车早十分钟开。我已跟他告别,因为我必须在他那班车开到前回去。我没有跟他谈起你,我当时还没有收到你的电报。”圣卢走后,我立刻责备阿尔贝蒂娜,但她对我回答说,她对我冷淡是想消除圣卢可能会有的想法,因为她担心圣卢在火车停车时看到了我搂着她的腰跟她依偎在一起。他确实看到了我搂着她腰的样子(我没有发现这点,否则我待在阿尔贝蒂娜身边会老实一点),还赶紧在我耳边说:“你认为德·斯泰马里亚小姐举止不端庄,不愿意跟她交往,你跟我说起的那些面孔铁板的傲慢姑娘,不也是这样?”我从巴黎到东锡埃尔去看望罗贝尔,谈起巴尔贝克,确实跟他说过真心话,说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办法,说她是美德的化身。现在我早已亲身领悟到情况并非如此,但我却更希望罗贝尔相信情况确实如此。要做到这点,我只要对罗贝尔说我爱阿尔贝蒂娜。他就像那种人,能够为免除朋友的痛苦而牺牲自己的乐趣,并觉得朋友的痛苦就是他们自己的痛苦。“不错,她孩子气十足。你对她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我又不安地问道。“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看到你们俩待在一起像是一对恋人。”
“您这种态度无法消除疑虑。”圣卢走后我立刻对阿尔贝蒂娜说。“不错。”她对我说,“我当时表现笨拙,让您难受,我因此比您还要难受得多。您会看到,我以后决不会这样,请原谅我。”她说着愁眉苦脸地把手伸了过来。正在这时,我看到我们坐着的候车室里,慢慢地走出一个人,后面跟着一个职员,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手里拿着手提箱,此人是德·夏吕斯先生。
在巴黎,我只是在晚会上遇到他,他身穿紧身黑衣,纹丝不动,趾高气扬地站得笔挺,他热情奔放,为取悦于人,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我想不到他竟会老成这样。现在,他身穿浅色旅行套装,显得更加肥胖,走路摇摇晃晃,晃动着挺出的肚子,扭着几乎是那种人特有的臀部,在阳光下,他嘴唇如涂唇膏,鼻尖像抹粉后用冷霜固定,小胡子如同染过,乌黑的颜色跟灰白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是阳光无情,虽说应照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脸色,却把他照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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