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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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续前)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使我对蛾摩拉那边更加担忧。我看到海滩上有个美丽少妇,身材苗条,脸色苍白,眼睛从中心向四周发出极其匀称而又明亮的光芒,你见到她的目光就会想起某个星座。我心里在想,她比阿尔贝蒂娜要漂亮得多,为她放弃阿尔贝蒂娜更为明智。这个美丽的少妇,在社会下层生活,经常靠下贱的方法来获取钱物,脸上如同经过难以看出的修饰,因此,她的眼睛虽说比脸上其他部分更为庄重,却只会显出贪婪和肉欲的光芒。然而,在第二天,这个少妇在娱乐场待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她的目光像一团火那样交替投到阿尔贝蒂娜身上。她仿佛在用灯塔对阿尔贝蒂娜发出信号。我感到难受的是,我女友会看到有人对她如此注视,我担心这些不断发亮的目光是约定第二天幽会的暗号。谁知道呢?幽会也许并非是第一次。这个目光辐射的少妇可能已来过巴尔贝克。也许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曾屈从于她的欲望或一位女友的欲望,她才会对阿尔贝蒂娜发出这种引人注目的信号。这种信号看来不仅是要求现在做什么事,而且还要重温旧时的美梦。

    在这种情况下,这次约会就不会是第一次,而是过去几年中相聚的继续。确实,这目光不是表示:“你愿意吗?”这少妇看到阿尔贝蒂娜之后,立刻把头完全转了过来,对她射出怀旧的目光,仿佛怕我女友想不起来,并因此而感到惊讶。阿尔贝蒂娜对她看得十分清楚,但仍然表情冷漠,一动不动地待着,因此,这少妇就像一个男人看到以前的情妇跟新情夫在一起时那样审慎,不再去看她,即使看她,也像她并不存在那样。

    几天之后,我得到这少妇有特殊嗜好的证据,也得知她可能以前认识阿尔贝蒂娜。在娱乐场的大厅里,两个姑娘相互有欲望,往往会像发光现象那样出现一道磷光,从一个姑娘射到另一个姑娘。顺便说一下,这种可见光线虽说无法测量,却能通过天体发出的那种信号,照亮一整片天空,而蛾摩拉则用这种信号把散布在每个城市和村庄的居民聚集在一起,重建《圣经》中提到的城市,同时,到处都在作出同样的努力,即使是断断续续的重建,重建者有思乡游子和虚伪小人,有时则是所多玛勇敢的流亡者。

    有一次,我看到了这个陌生少妇,阿尔贝蒂娜装出没有认出她的样子,当时布洛克的表妹正好走到那里。这少妇的眼睛顿时星光闪现,但可以看出,她并不认识这位犹太小姐。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犹太小姐,却已欲火中烧,她几乎没有怀疑,但不像对阿尔贝蒂娜那样肯定,她想必觉得能成为阿尔贝蒂娜的朋友,因此看到对方态度冷淡,就感到十分意外,如同一个外国人常来巴黎,但不在巴黎定居,他再次来巴黎住几个星期,却看到他常在那里度过美好夜晚的那座小剧院已经不见踪影,在原址建起了一家银行。

    布洛克的表妹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看画报。这少妇很快就在她旁边坐下,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在桌子底下,很快就看到她们的脚在躁动,接着,她们的双腿缠在一起,她们的双手紧握。然后开口说话,开始交谈,这少妇的幼稚丈夫在到处找她,这时惊讶地看到她正在跟他不认识的一个姑娘计划当天晚上要干的好事。他妻子向他介绍布洛克的表妹,说是她童年时代的女友,名字说得含糊不清,因为她忘了问女友叫什么名字。但她丈夫在场,却使她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她们相互间以“你”称呼,说是在修道院的女子寄宿学校里认识的,事后说起这件事,她们不禁哈哈大笑,也嘲笑那个被愚弄的丈夫,感到十分开心,这又是她们亲热的一次机会。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无法说出她是在娱乐场还是海滩上跟一个姑娘有过放荡的行为。我甚至觉得她态度过于冷淡、谨慎,使人感到不仅有良好教养,而且像是在耍花招,旨在消除别人的怀疑。对一个姑娘,她显得敏捷、冷淡而又端庄,并大声回答说:“不错,我大约五点钟去网球场。我明天上午八点左右洗海水浴。”说完后,她立即离开那个姑娘,但显然是想迷人眼目,或者像是约人见面,或者不如说在低声约人见面之后,大声说出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以便不“引人注意”。过后,我看到她骑上自行车,快速驶去,我不禁在想,她一定是去见那个姑娘,虽说她刚才几乎没跟她说什么话。

    有时,一个美丽的少妇在海滩边上从汽车里出来,阿尔贝蒂娜最多禁不住转过头去观看。但她立刻作出解释:“我在看他们在浴场前面新插的旗子。他们本该多花点钱。另一面旗子已经十分破旧。但我真的觉得这面旗子更加难看。”

    有一次,阿尔贝蒂娜不再显得冷淡,我就更加难受。她知道我感到烦恼的是,她有时要去见她姨妈的一个女友,此人“怪里怪气”,不时要在邦唐夫人家住上两三天。阿尔贝蒂娜曾顺从地对我说,她不会再跟这个女人打招呼。但这个女人来安卡维尔时,阿尔贝蒂娜说:“对啦,您知道她在这儿。是别人对您说的?”这仿佛是为了向我表明,她没有偷偷地去见她。有一天,她跟我提起这件事时补充道:“是的,我在海滩上遇到了她,我跟她几乎擦肩而过,就故意动粗撞了她一下。”阿尔贝蒂娜跟我说这件事时,我想起了邦唐夫人的一句话,这句话我在此前从未想起过,她当时在我面前对斯万夫人说,她的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十分放肆,仿佛这是个优点,还说她曾耻笑不知是哪位官员的妻子,说她父亲当过厨房小学徒。但是,我们喜爱的女子的一句话,不可能长时间保存在纯洁的状态,而是会变质、腐烂。过了一两个夜晚,我又想起阿尔贝蒂娜的这句话,它似乎向我表明的不再是她扬扬得意的缺乏教养——缺乏教养只会使我付之一笑——而是有另一种含义,表示阿尔贝蒂娜也许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她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女士,或是不怀好意地使对方想起以前可能接受过的提议,就迅速跟对方擦肩而过,她心想此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中,我也许已经知道,就抢先作了说明,免得我作出对她不利的解释。

    另外,阿尔贝蒂娜虽说可能喜欢那些女人,但我因此而产生的嫉妒却即将突然消失。

    ***

    我和阿尔贝蒂娜待在当地经营的小火车在巴尔贝克的车站前面。因天气不好,我们乘旅馆的公共马车来到车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眼睛被打得青肿。最近,他骗过《亚他利雅》的那个侍童,跟附近生意兴隆的农庄饭馆“樱桃树之家”的一个侍者勾搭上了。这侍者脸色红润,相貌粗鲁,脑袋活像番茄。他的孪生弟弟也长着同样的番茄脑袋。这两个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大自然仿佛在一时间实现了工业化,生产出相同的产品,跟他们毫无瓜葛的人看到,会觉得确实很美。可惜的是,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观点不同,觉得这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只喜欢跟女士们寻欢作乐,而且乐此不疲,而番茄一号却愿意屈尊俯就,去迎合某些先生的嗜好。然而,每当贝尔纳先生因本能的反应,回忆起跟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他就不禁前往“樱桃树之家”,但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眼睛近视不一定会把这两个兄弟搞错),在无意中扮演了安菲特律翁【393】的角色,竟对孪生弟弟说:“今晚幽会,好吗?”他立刻被“痛打”一顿。在这次用餐时,他先是跟那哥哥说话,接着却跟他弟弟说下去,结果又挨了打。他经常挨打,时间长了,因联想的缘故,不仅对番茄兄弟厌恶,而且对食用番茄也倒了胃口,因此,每当他在大旅馆吃饭时听到旁边的客人点番茄,他便低声对此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陌生人冒昧跟您说话。我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的番茄都是烂的。我告诉您是为了您好,这跟我毫无关系,我从来不吃番茄。”陌生的客人激动地对这位慈善而又无私的先生表示感谢,并把侍者叫来,装出改变主意的样子:“不,决定不要番茄。”埃梅看到了这场戏,不禁暗自发笑,心里在想:“贝尔纳先生真是老奸巨猾,竟然想出办法让人把订好的菜改掉。”这时,贝尔纳先生在等晚点的火车,因眼睛被打得青肿,就故意避开,不想跟阿尔贝蒂娜和我打招呼。而我们更不愿跟他说话。正当不可避免要跟他打招呼时,一辆自行车飞速朝我们冲过来,电梯司机气喘吁吁地从车上跳下来。我们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人就打来电话,请我过两天去吃晚饭,其原因会在下文中看到。电梯司机把来电话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之后就走了,他像某些民主主义“职员”,装出跟资产者保持独立的样子,实际上却对资产者唯命是从,他心里想说,他如迟迟不归,门房和车夫会不满意的,就又说了一句:“我得赶紧回去,是因为我那些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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