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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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格兰古尔车站上车后进入我的车厢的旅客中有萨尼埃特,他以前曾被他的连襟福什维尔赶出维尔迪兰家门,但现在已经回来。从社交生活的观点来看,他以前的缺点——虽说也有很好的优点——跟科塔尔的缺点有点类似,那就是腼腆,想讨好别人却弄巧成拙。但是,生活使科塔尔具有冷淡、傲慢和严肃的外表,而他在维尔迪兰家却并非如此,在他们家里,因过去的时光使我们产生联想,而我们又在熟悉的环境中相聚,他仍然保持着一些本来面貌,而在病人中间,在医院看病时,以及在医学科学院,他至少显出冷淡、傲慢和严肃的外表,他在毕恭毕敬的学生面前用同音异义词做文字游戏时,这种外表就显得更加突出,这样,生活在现在的科塔尔和以前的科塔尔之间挖出了一道鸿沟,相反,同样的缺点,萨尼埃特越是想改正,却越是变得严重。他感到自己往往让人讨厌,感到别人不听他说话,但他却不像科塔尔那样,在这种情况下放慢语速,显出威严的神色,迫使对方注意听他说话,而是用玩笑的口吻力图使对方原谅他的谈话过于严肃,不仅如此,他还加快语速,把无关紧要的话尽快说完,并使用缩略词,以显得不那么冗长,而是跟他所说的事更加亲近,但结果却使这些事变得无法理解,他自己则使人感到是想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他的自信也跟科塔尔的自信不同,科塔尔会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栗,如有人对他的病人夸奖科塔尔在社交界彬彬有札,病人就回答道:“他在诊所给您看病,您在亮处,他背光而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时他就判若两人。”他这种自信不会令人敬畏,你会感到其中隐藏着过多的胆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其消除。萨尼埃特一直听到朋友们说他太不自信,他也确实看到,他有充分理由认为,一些人要比他差得多,却轻易获得他无法取得的成功,因此,他开始讲一个故事,总要嘲笑故事荒诞不经,生怕神情严肃不能充分显示他贩卖的货色的价值。有时,他相信诙谐的作用,并装模作样,似乎他要讲的故事滑稽可笑,大家都默不作声,洗耳恭听。但他讲的故事却平淡无奇。有时,一个客人心地善良,会私下鼓励萨尼埃特,向他露出并不引人注目的赞许微笑,如同有人悄悄塞给你一张票子。不过,没有一人敢出头露面,用哈哈大笑来公开表示赞同。故事讲完,听者无动于衷,萨尼埃特感到遗憾,却仍然独自暗暗发笑,仿佛在兴致勃勃地品尝这故事带来的乐趣,并装出听故事其乐无穷的样子,而其他人却无法感受到其中的乐趣。至于雕塑家茨基,这样叫他,是因为他的波兰名字难读,也因为他在某个圈子里生活之后,便假装不愿意跟那帮亲戚混为一谈,他的亲戚都很有身份,但有点令人厌烦,而且数目众多;他现年四十五岁,长得十分丑陋,但依然淘气,而且异想天开、随心所欲,他仍然有这种脾气,是因为他十岁前一直是社交界最迷人的神童,受到所有贵妇人的宠爱。维尔迪兰夫人认为他比埃尔斯蒂尔更有艺术才华。不过,他跟埃尔斯蒂尔只是外表相像。因为有这种相像,埃尔斯蒂尔在见过茨基一面之后,就立刻对他深恶痛绝,这就像我们不大厌恶跟我们截然不同的人,而是更加厌恶跟我们缺点相同的人,因为这些人身上显露出我们已经改正的缺点,使我们难堪地想起我们过去在某些人眼里的形象,虽说我们现在已改变这种形象。但是,维尔迪兰夫人认为茨基比埃尔斯蒂尔个性更强,因为他搞任何艺术都有天赋,因此她深信,他会把天赋发展为才华,只要他不是这样懒惰。即使懒惰,在老板娘看来也是另一种天赋,因为懒惰跟勤奋相反,而她认为没有才华的人才需要勤奋。茨基画画随心所欲,他画在袖子的纽扣上或门的上面部分。他唱歌的声音如同作曲家,凭记忆弹奏,钢琴弹出的乐曲像是由乐队演奏,这倒不是因为他演技精湛,而是因为他唱出不合调的低音,表示手指无法弹出这里的一个短号音,就从嘴里唱出加以模仿。他说话时精心挑选词语,使人听了觉得有趣,同样,他在发出“乒”的一声后才奏出有力的和弦,以产生铜管乐器的效果,他被认为聪明绝顶,但他的想法其实可归结为极其简单的两三条。他对异想天开的名声感到烦恼,就决定表明他是讲究实际的人,因此他得意洋洋地装模作样,自以为说得准确而又通情达理,但他说过就忘,并且总是说得不准确,因此问题就更加严重。如果他现在只有九岁,又长着金色鬈发,身穿饰有花边高领的衣服,脚穿红色小皮靴,他的脑袋、脖子和腿脚的动作就会显得优雅。他跟科塔尔和布里肖提前到达格兰古尔车站,让布里肖待在候车室里,两人出去转了一圈。茨基见科塔尔想回车站,就回答道:“别着急。今天不是当地经营的小火车,是省里的火车。”他见这准确的消息对科塔尔起了作用,就十分高兴,在谈到他自己时补充道:“不错,因为茨基喜爱艺术,因为他搞泥塑,所以大家认为他不讲究实际。对这条铁路线,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然而,他们朝车站走去时,科塔尔突然看到即将到站的小火车冒出的烟,就吼叫一声,大声说道:“我们只有拔腿飞跑。”他们正好赶到,而当地经营的火车和省里火车的区别,只存在于茨基的思想之中。“王妃没在火车里吗?”布里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那镜片硕大的眼镜光芒闪烁,如同喉科医生的反光镜,系在额头上用来照亮病人的喉咙,仿佛把病人的生命注入教授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竭力使自己的视觉跟反光镜调节好,即使在毫不重要的时刻,反光镜似乎也在看着自己,而且锲而不舍、全神贯注。另外,疾病使布里肖渐渐丧失视力,使他领悟到视觉之美,正如我们往往得下决心舍弃某件物品,如将其作为礼物送人,才会好好看看它,并为它感到惋惜和赞赏。“没在,没在,王妃去送维尔迪兰夫人的几位客人,一直送到曼恩维尔,他们要乘火车去巴黎。维尔迪兰夫人在圣马尔斯有事要办,但她跟王妃在一起,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样的话,她就会跟我们一起旅行,我们在旅途中全都待在一起,那有多好。到了曼恩维尔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啊!没关系,可以说我们差一点赶不上火车。我看到火车后,给吓呆了。这就叫心想事成,正好赶到。我们要是没赶上火车,您看会怎样?维尔迪兰夫人要是发现接客人的马车里没有我们,又会怎样?那会是什么场面!”大夫补充道,他尚未从激动中平静下来。“这可是非同寻常的出游。喂,布里肖,您对我们刚才溜出去片刻有何看法?”大夫问时不乏自豪感。“确实,”布里肖回答道,“你们要是赶不上火车,那就像已故的维尔曼【405】所说,是出乎意料的倒霉!”我一开始因那些不认识的人而分心,但我突然想起科塔尔在小型娱乐场的舞厅跟我说的话,这就像无形的链条,把某个器官跟记忆中的形象连在一起,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乳房贴在一起的形象,使我心中极其痛苦。这痛苦很快消失:阿尔贝蒂娜可能跟一些女人关系暧昧的想法,我从前天起就觉得没有这种可能,那天我的女友挑逗圣卢,又引起了我的嫉妒,使我忘记了以前的嫉妒。我就像有些人那样幼稚,以为一种嗜好必定会排除另一种嗜好。在阿朗布维尔【406】,由于火车里挤满了人,一个蓝衫佃农只有三等车厢车票,却上了我们的车厢。大夫看到他在旅途中已不能跟王妃在一起,就把列车员叫来,出示了一家大型铁路公司的医生工作证,硬要车站站长把农民赶下车。萨尼埃特胆小怕事,看到这场面既难受又惊慌,他见站台上农民众多,怕引起骚乱,一开始就假装肚子疼,他不想让别人责备他对大夫的粗暴行为负有责任,就走进过道,装作去找科塔尔所说的waters(厕所)。他没有找到,就在小火车的另一端观赏风景。“先生,您如是初次去维尔迪兰夫人家做客,”布里肖想对“新成员”显示其才华,就对我说,“您就会看到,没有任何圈子能像在她家那样享受到‘生活的温馨’,这个词语是涉猎主义、不在乎主义以及我们那些赶时髦的人中间流行的许多以‘主义’结尾的新词的一个创造者所说,我指的是塔列朗亲王先生【407】。”每当他提起过去的大贵族,他就认为如要风趣并具有“时代色彩”,就得在他们的称号之后加上“先生”二字,于是就说拉罗什富科公爵先生、雷兹枢机主教先生【408】,他还常常说:“那个struggle for lifer【409】(为生存而斗争)的德·贡迪,那个布朗热分子德·马西亚克【410】。”他说到孟德斯鸠,总是面带微笑地说:“塞孔达·德·孟德斯鸠院长先生【411】。”一位风趣的社交界人士本该对这种学究气的卖弄学问感到恼火。但是,社交界人士的举止即使完美无缺,在谈到一位亲王时也会卖弄学问,以显示此人属于另一等级,这种等级的人会在威廉这个姓氏之后加上“皇帝”二字,对殿下说话会用第三人称。“啊!那一位嘛,”布里肖在谈到“塔列朗亲王先生”后接着说,“必须对他脱帽致敬。他是前辈。”——“这可是迷人的圈子,”科塔尔对我说,“您会看到,其中什么人都有,维尔迪兰夫人并非只喜欢一种人,那里有布里肖那样的杰出学者,有舍尔巴托夫王妃那样显赫的贵族,她是俄国贵妇人,是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的朋友,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来访的时刻只见她一人。”其实,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并不希望早已不受欢迎的舍尔巴托夫王妃在她家有客人时来访,就只让王妃在一大早来,那时大公夫人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而她那些朋友也不愿遇到王妃,大公夫人则会因此而感到尴尬。三年以来,舍尔巴托夫夫人如同指甲修剪师那样离开大公夫人,前往维尔迪兰夫人府,这时女主人刚醒,舍尔巴托夫夫人进门后,就不再离开维尔迪兰夫人,因此可以说,王妃的忠心远远超过布里肖,而布里肖也是星期三聚会必到,那天他如在巴黎,喜欢认为自己如同夏多布里昂在树林女修院【412】,如在乡下,则是在德·沙特莱夫人府上【413】,使他感到他如同他总是(以文人的狡黠与自满)称为“德·伏尔泰先生”的那个人的化身。

    舍尔巴托夫王妃正因为没有朋友交往,近几年来才能对维尔迪兰夫妇赤胆忠心,并因此超过普通“信徒”,成为信徒的典范,这是维尔迪兰夫人长期来一直认为无法实现的理想,但到了更年期,她终于看到这一理想在这个新来的女信徒身上得到体现。不管老板娘如何嫉妒,最热情的信徒有时也会把她“甩掉”。深居简出者会因旅游而动心,义不苟取者发了大财,身强力壮者也会感冒,游手好闲者会忙得不可开交,冷酷无情者会给临终的母亲送终。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当时徒劳地像罗马皇后【414】那样对他们说,她是唯一的将军,军团必须听从她的指挥,并像基督【415】或德国皇帝【416】那样说,如有人爱父母像爱她一样,但不准备为跟随她而离开父母,就不配作她的信徒,还说他们不能躺在床上让身体虚弱,或是听凭一个婊子愚弄,最好还是待在她的身边,只有她那里有治病的良药和感官的享受。但是,命运有时喜欢给长寿之人的晚年锦上添花,让维尔迪兰夫人遇到舍尔巴托夫王妃。王妃跟家里人闹翻,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只认识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由于她不想在男爵夫人家里遇见她的女友,而大公夫人则不希望自己的女友在她家里跟王妃相遇,所以她总是在上午拜访她们,这时维尔迪兰夫人还在睡觉,王妃自从十二岁得了猩红热之后,记不得哪天曾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维尔迪兰夫人担心无人陪伴,问王妃是否能在元旦前夕留在她家里住,王妃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回答说;“不管是哪天,又有什么能阻止我这样做?再说,我这一天是待在家里,您的家就是我的家。”王妃寄人篱下,维尔迪兰夫妇迁居时她就改换寄宿地点,跟随他们去度假地住,她为维尔迪兰夫人把维尼的诗句变成完美的现实:

    我看唯有你才是众人寻求之人【417】,

    因此,这个小圈子的主持者,希望死后身边也有个“女信徒”,就要求两人中后去世者必须葬在先去世者旁边。在外人中总得指出一个人,我们对他说谎最多,因为我们最不可能被他瞧不起,那就是我们自己,在外人面前,舍尔巴托夫王妃总是设法介绍她绝无仅有的三个朋友,即大公夫人、维尔迪兰夫妇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她只有三个朋友,并非是不以她意志为转移的灾难摧毁了其他一切事物,只留下这三户人家,而是她经过自由选择,更喜欢这三家,也因为她喜欢清静和纯朴的生活,因此只跟这三家人交往。“我不见其他任何人。”她说时强调这事不可改变,但这更像是必须遵守的规则,而不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她补充道:“我只跟三家人经常来往。”这就像有些剧作家,怕自己的戏无法演到第四场,就宣称只演三场。不管维尔迪兰夫妇是否相信这种纯属杜撰的话,他们还是帮助王妃把这话灌输到那些信徒的思想之中。信徒们确信,在几千个主动跟王妃接近的朋友中,王妃只选择了维尔迪兰夫妇,他们同时确信,维尔迪兰夫妇对所有大贵族提出的交往要求都置之不理,而只对王妃一人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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