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十分富有;她在每次首演时都订有楼下大包厢,在获得维尔迪兰夫人准许后,她把信徒们带去看戏,但从不带其他任何人。大家都把这个脸色苍白的神秘人物指给别人看,她年纪已老,但头发未白,呈红色,如同树篱中有些经久不落的干瘪果实。大家欣赏她既有权势又谦恭,因为她身边总是有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布里肖、著名学者科塔尔和当时的一流钢琴家,后来又有德·夏吕斯先生在她身边,但她却故意订一个最不显眼的包厢,自己坐在最里面,对剧场里的事毫不关心,只关心这个小集团,信徒们在演出即将结束时跟着这位王妃离开,王妃虽说奇特,却不乏羞怯之美,既迷人又显得陈旧。然而,舍尔巴托夫夫人对剧场不惜一顾,她待在阴暗之处,是想忘记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的存在,她热切希望进入这一世界,却无法如愿以偿;一间“包厢”里的“小集团”,对她来说所起的作用,如同某些动物在遇到危险时像死尸那样纹丝不动。然而,社交界人士喜新厌旧而且好奇,因此,他们更加注意的也许是这个神秘的陌生女人,而不是人人都去看望的二楼包厢里的著名人士。在大家的想象之中,她跟他们熟悉的人都不相同,认为她既有美妙的智慧,又像神祇般善良,因此总是由少数杰出人物陪伴。如有人跟王妃提起某个人或向她介绍某个人,她必定装得十分冷淡,以维持她厌恶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科塔尔或维尔迪兰夫人的支持下,几个新朋友得以跟她相识,她认识其中一位后如醉如痴,把自甘清静的神话抛到脑后,对这位新来的客人曲意逢迎。此人平庸无奇,大家就会感到惊讶。“真是奇怪,王妃不想认识任何人,却为这个毫无个性的人破了例!”不过,这种成功的相识十分罕见,王妃的生活完全局限于信徒中间。
科塔尔说得更多的是“我星期三会在维尔迪兰家看到他”,而不是“我星期二会在医学科学院看到他”。他谈到星期三聚会,就像谈到一件不可推卸的重要工作。另外,科塔尔属于主人不大想邀请的那种客人,他们把应邀出席看作不可推卸的义务,这邀请如同命令,就像部队集合或法庭传唤。他非要有重要的出诊,才会在星期三把维尔迪兰夫妇“甩掉”,要说重要,主要指病人的身份,而不是指病情严重。因为科塔尔虽说善良,却不会为一个突然发病的工人放弃温馨的星期三聚会,但可以为一位部长医治鼻炎而放弃聚会。遇到这种情况时,他仍会对妻子说:“请代我向维尔迪兰夫人表示歉意。你告诉她,我会晚一些来。那位阁下完全可以在其他日子感冒。”有一个星期三,他们家的老厨娘把手臂上的静脉割破了,这时科塔尔已穿上无尾常礼服,准备去维尔迪兰家,他见妻子胆怯地问他是否能给受伤的厨娘包扎,就耸了耸肩说:“我不能,莱昂蒂娜。”他用哀怨的口气大声说道。“你看到我已穿上白背心。”科塔尔夫人不想惹丈夫生气,就派人尽快把医院里的主治医生叫来。主治医生想快点赶到,就乘上马车,但他的马车驶进院子时,送科塔尔去维尔迪兰家的马车正好要驶出去,马车倒退、前进,浪费了五分钟的时间,而科塔尔夫人感到尴尬的是,主治医生可能看到他那身穿晚礼服的老师。科塔尔出门迟了就破口大骂,也许是因为内疚,他离开时情绪恶劣,这种情绪得要享受到星期三的所有乐趣后方能消除。
如有病人问科塔尔:“您有时是否会遇到盖尔芒特家的人?”教授就会用社交界那种真心诚意回答说:“也许不完全是盖尔芒特家的人,我不知道。但所有那些人,我是在我的一些朋友家里看到的。您肯定听说过维尔迪兰夫妇。他们所有人都认识。另外,他们至少不是老态龙钟的风雅人士。他们有金钱作后盾。据一般估计,维尔迪兰夫人有三千五百万家产。天哪,三千五百万,那可是个大数目。因此她毫无顾忌。您跟我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要跟您说说两者的区别:维尔迪兰夫人是贵妇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许是穷光蛋。您清楚地知道两者的差别,对吗?其实,盖尔芒特家的人是否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并不重要,她接待的客人更有价值,如德·舍尔巴托夫家的人,德·福什维尔家的人,以及tutti quanti(诸如此类的人),都是上流社会人士,法国和纳瓦拉的贵族全都有,您会看到,我跟他们平起平坐。另外,他们那种人也愿意结交科学王子。”他补充道,说时面带自尊心满足的微笑,嘴上显出得意而又骄傲的样子,这并不是因为过去适用于波坦【418】和夏尔科【419】这类人的词语现在能用在他的身上,而是因为他对词语长期琢磨之后有了深刻的领会,最终学会了按约定俗成的方法使用可以使用的所有词语。因此,科塔尔对我提到维尔迪兰夫人的客人中的舍尔巴托夫王妃之后,眨了眨眼睛补充道:“您看这种家族,您理解我的意思吗?”他的意思是说极其高雅。然而,一位俄国夫人只认识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接待这样的夫人就意义不大。但是,舍尔巴托夫王妃即使不认识大公夫人,科塔尔认为维尔迪兰沙龙极其优雅的看法,以及他在这沙龙受到接待的喜悦心情,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我们觉得我们交往的人们光彩夺目,但这并非是内在的优点,就像舞台上的人物光彩照人,但演员穿的戏装,剧院经理不用花费几十万法郎去购置货真价实的服装和首饰,因为这些真品不会产生任何效果,而一位高明的布景师,只要把灯光打在饰有玻璃珠的粗布紧身短上衣或纸做的外套上,看上去却要比真品华丽千百倍。这就像一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世上的大人物中间,但在他看来,这些人只是令人厌烦的亲戚或枯燥乏味的朋友,因为他从摇篮时起就养成一种习惯,认为这些人毫无吸引力。相反,此人只要因偶然机会来到默默无闻的人们中间,数不胜数的科塔尔就会被一些有爵位的妇女迷住,认为她们的沙龙主导着贵族的优雅,但这些妇女甚至不及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及其女友(她们是失势的贵妇人,跟她们一起长大的贵族已不再跟她们来往);不,这些妇女,过去做她们的朋友曾被许多人引以为傲,但现在这些人如在发表的回忆录里列举这些妇女以及她们接待的客人的名字,这些名字就无人能识别,连德·康布勒梅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无能为力。不过,这无关紧要!一个科塔尔就这样拥有自己的男爵夫人【420】,对他来说,她是“男爵夫人”【421】,就像马里沃剧中的男爵夫人,从来不提其姓氏,我们甚至没想到她有姓氏【422】。科塔尔认为她是贵族阶级的缩影——而贵族阶级并不知道这位女士——因为爵位越是可疑,冠形标志就越多,在玻璃杯、银餐具、信笺和旅行箱上都有。数不胜数的科塔尔自以为在圣日尔曼区的中心度过自己的一生,在想象中大做封建时代的美梦,其想象也许比真正在亲王中间生活过的人们的感觉还要迷人,同样,一个小商人有时会在星期天去参观“旧时代”的建筑,这些建筑有时全用我们这个时代的石料,拱顶则被维奥莱—勒迪克的学生漆成蓝色并布满金星,却最能使人有中世纪建筑的感觉【423】。“王妃一定会在曼恩维尔。她将跟我们一起旅行。但我不会马上给您介绍。最好由维尔迪兰夫人来介绍。除非我找到解决这难题的办法。请相信,我会找到。”——“您在说什么?”萨尼埃特装出刚才走开过的样子问道。“我对先生引述了一句话,”布里肖说,“您知道这话是一个人说的,此人依我看是那个世纪(指十八世纪)最精明的人,就是名叫夏尔—莫里斯的德·佩里戈尔教士【424】。他先是要做出色的记者。后来变坏了,我是说他成了部长和大臣!生活中会有这种倒霉的事。他现在是肆无忌惮的政客,像有教养的大老爷那样傲慢,会毫无顾忌地为普鲁士国王效力,现在该这样说了,他死的时候可是左翼中间派。”【425】
在紫杉圣彼得车站,有个俏丽的姑娘上车,可惜她不是小集团成员。我的目光无法离开她那玉兰花般的肌肤、乌黑的眼睛和迷人、高雅的身材。片刻之后,她想打开一扇车窗,因为车厢里有点热,但她不想求得众人的同意,她见只有我一人没穿外套,就迅速用清脆的声音笑着问我:“有点风,您不会感到不舒服吧,先生?”我真想对她说:“请您跟我们一起去维尔迪兰家吧”,或者说:“请把您的名字和地址告诉我。”但我回答说:“不会,有风,我不会不舒服,小姐。”接着,她坐在座位上没动,又问:“抽烟,您那些朋友不会不舒服吧?”说完后,她就点燃一支香烟【426】。到第三站,她跳下了车。第二天,我问阿尔贝蒂娜,那姑娘会是什么人。我真是愚蠢,以为人只能有一种爱好,阿尔贝蒂娜对罗贝尔的态度使我嫉妒,但提到女人,我就感到放心。阿尔贝蒂娜对我说不知道,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我多想再见到她!”我大声说道。“您放心吧,总会再次见到的。”阿尔贝蒂娜回答道。这次她可说错了。我从未再见到这漂亮的抽烟姑娘,也未能获悉她的姓名。另外,在下文中可以知道,我为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再去寻找她。但我并未把她忘记。我常常在想到她时欲火中烧。但这种欲望的反复再现使我们不得不想到,再次见到那些姑娘时要有同样的愉悦,就得回到十年以前,而十年过去之后,那姑娘已容貌憔悴。有时你能再次见到另一个人,却无法再现流逝的时光。直至无法预料的一天,冬夜般凄凉的一天,到那时,你不会再去找那个姑娘或另一个姑娘,你甚至会害怕找到。因为你不再感到自己有魅力去取悦于人,不再感到自己有能力去爱。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已是性无能。至于爱,你会比以往爱得更深。但你会感到,你现在能力微小,无法去做这件大事。长眠已留下年老体衰的时间,到那时,您无法出去,也不能说话。脚踩在应该踩的台阶上就是成功,如同空心跟头没有失手。你处于这种状况被你喜爱的姑娘看到,即使你仍有年轻人的容貌,仍然是满头金发,还是会十分难堪!你已无法像年轻人那样不知疲劳地快速行走。如果肉欲有增无减,那就活该倒霉!你为满足肉欲而叫来一个女人,你不会去求得她的欢心,她只会跟你同枕共寝一夜,此后你再也不会跟她相见。【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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