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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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对,他们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大声说道。他看到门打开时莫雷尔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德·夏吕斯先生,不禁松了口气。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吃晚饭,根本不是去上流社会,而是去下流场所,他像第一次进妓院的中学生那样局促不安,对老板娘更是毕恭毕敬。因此,德·夏吕斯先生虽说平时想显出阳刚之气并显得冷若冰霜,但这时(他在门打开后出现时)这种欲望却被传统的礼貌观所压制,胆怯一旦消除了矫揉造作的态度,并求助于无意识的精神力量,传统的礼貌观随之显现。夏吕斯不管是贵族还是资产者,都会因本能和祖传旧习而感到应该对陌生人礼貌,在他身上,总有一个女性亲属的灵魂伸出援手,如同一位女神或附在他身上的女神,负责把他引入新的沙龙,并改变他的态度,直至他来到女主人面前。这就像年轻画家,由一个新教圣徒的表姐抚养长大,进来时歪斜着颤抖的脑袋,眼睛朝天观看,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无形的手笼,就回想起手笼的形状,而手笼和表姐的实际存在及其保护作用,能帮助这个局促不安的艺术家克服广场恐怖症,跨越这道道深渊,从候见室来到小客厅。因此,他对这位虔诚的女性亲戚的回忆,今天在引导他,她好几年前就进来过,进来时样子愁眉苦脸,使人不禁会想,她是来宣布什么不幸的消息,但听到她说出几句话后大家才知道,她就像现在的画家那样,是来进行一次礼节性拜访。根据这同样的规则,要求生活为尚未完成的行为考虑,在终身受到的屈辱中取出并使用和改变过去最受人尊重的遗产,这种遗产有时最为圣洁,有时却最为无害,生活虽说因此而产生一种不同的面貌,即科塔尔夫人的侄子的面貌,其娘娘腔和交往的朋友使家里人苦不堪言,但侄子总是愉快地进来,仿佛他来是为了让你惊喜,或是来向你宣布你已继承遗产,只见他高兴得容光焕发,但没有必要问他为何如此高兴,因为这是他在不知不觉中遗传所得,是因为他像男人却是女人。他踮着脚走路,也许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手里怎么没拿着一本名片簿,他张开嘴做出撒娇的样子并把手伸出,这个动作他看到他姨妈曾做过,他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镜子,虽说他没戴帽子,这时却仿佛想看看帽子是否歪戴,科塔尔夫人有一天曾这样问过斯万。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这关键时刻,他以前生活的社交界向他提供了各种不同的例子和其他别有风味的献殷勤的样式,并最后提供普通小资产者在某些情况下应当知道的行为准则,他把这种行动准则通常深藏不露而又极其罕见的魅力发掘出来并加以利用,就矫揉造作地扭着腰朝维尔迪兰夫人走去,扭动幅度极大,如同穿着衬裙,却左右摇晃得困难重重,他走路时显出受宠若惊、三生有幸的神色,仿佛被举荐给她是对他最大的宠信。他的脸微微下倾,神色既满意又端庄,因和蔼可亲而显出一条条细小皱纹。大家会以为往前走的是德·马桑特夫人,是大自然错把女子置入德·夏吕斯先生的身体,这时又从他身体里显露出来。当然啰,这种错误,男爵花了很大力气才得以隐瞒,并装出男人的模样。但是,他刚装出这种模样,却因仍保留同样的嗜好,感觉自己是女人的习惯又使他显出女人的模样,这种模样并非遗传所得,而是源于个人的生活。他逐渐形成女性的思维,甚至对社会问题也是如此,而且自己并未觉察,因为不仅要经常对别人撒谎,而且还要对自己撒谎,你才不会发现自己在撒谎,他虽说要求自己的身体(在进入维尔迪兰夫妇家门时)明显地显出大贵族的彬彬有礼,但他的身体早已清楚德·夏吕斯先生不会明白的事情,就在男爵可称得上lady-like(像贵妇人)之时,他展现出贵妇人的全部魅力。另外,儿子并非都像父亲,即使不是性欲倒错,而是追逐女人,他们的脸上也会显出对他们母亲的亵渎,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德·夏吕斯先生的模样跟这种情况完全不符?这种事这里暂且不谈,因为需要另写一章,题为:被亵渎的母亲【497】。

    虽说德·夏吕斯先生的这种变化还有其他原因,虽说纯粹是体内的酵母使物质在“他身上发酵”,使他的身体逐渐变为女人的身体,然而,我们在此指出的变化,其根源在于精神。你老是觉得自己有病,就真的变成了病人,人也瘦了,没有力气起床,患上神经性肠炎。你老是含情脉脉地思念男人,就真的变成了女人,你想象中的裙子会使你步履艰难。在这种情况下,固执的想法会改变性别(在其他情况下则会改变健康状况)。莫雷尔走在他后面,来向我问好。从这时起,由于他身上发生了双重变化,他就给我留下(唉!可惜我没能早些看出)不良印象【498】。原因如下。我曾说过,莫雷尔摆脱了他父亲的仆从地位,老是喜欢在跟别人亲近时显得十分傲慢。他给我把照片带来的那天,跟我说话时一次也没有称我为“先生”,是因为他对我采取屈尊俯就的态度。而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我看到他对我一人施礼时低头哈腰,并听到他在说其他话前先说表示敬意乃至肃然起敬的话,而我原以为他不会把这种话写出或说出。我立刻产生一种印象,那就是他有求于我。片刻之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先生请帮我个大忙。”他这次说时竟然用了第三人称,“那就是千万别对维尔迪兰夫人及其客人们说出我父亲在先生的外叔公家里从事的职业。最好说他是你们家巨大地产的总管,几乎可跟您的父母平起平坐。”莫雷尔的要求使我十分反感,并不是因为我不得不提高他父亲的地位,我对此毫不在乎,而是因为这样说的话,我家里的财产至少会明显增加,这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但他显得可怜巴巴,又是迫不及待,使我无法拒绝。“不,晚饭前,”他苦苦哀求地说,“先生有无数借口可跟维尔迪兰夫人单独交谈。”我确实这样说了,竭力把莫雷尔的父亲描绘得光彩夺目,同时又没有过分夸大我父母的“排场”和“地产”。这就像到邮局寄一封信那样轻而易举,虽然维尔迪兰夫人听了感到奇怪,因为她对我外叔公有点了解。但由于她没有分寸,憎恨所有家族(这会使小核心精神涣散),她就对我说,她过去曾看到过我的外曾祖父,而在谈到我外曾祖父时,仿佛在谈一个傻瓜,对小集团毫不理解,用她的话说“不是自己人”,然后她又说:“另外,家族是多么令人生厌,大家只想离开。”接着她立刻对我叙说我外公的父亲的特点,这种特点我虽说曾在家里有所怀疑,却并不知道(我没有见到过他,但大家对他议论很多),那就是他那罕见的吝啬(这跟我外叔公过于奢侈的慷慨截然不同,我外叔公是粉裙女子的男友,也是莫雷尔的父亲的雇主):“您的外公外婆有这样漂亮的总管,说明家族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公的父亲十分吝啬,在晚年几乎痴呆——这事我们之间说说,他身体从未十分强壮,您要为他们这些人赎罪——他乘公共马车连三个苏也不舍得给。家里只好派人跟着他,替他给车夫付钱,并让老吝啬鬼相信,他的朋友国务大臣德·佩西尼先生【499】已获准让他免费乘坐公共马车。另外,我很高兴知道我们的莫雷尔的父亲这样好。我原以为他是中学教师,这倒没什么关系,我理解错了。这无关紧要,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们这里只看重自身价值和个人贡献,我称之为参与。只要是搞艺术的,总之只要是这个团体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据我所知,莫雷尔属于这个团体,他现在既爱女人又爱男人,用女人那里取得的经验去取悦男人,又用男人那里取得的经验来讨好女人,这种情况可在下文中看到。但是,这里要着重指出的是,我答应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给他美言之后,特别是我为他说了好话而且无法反悔之后,莫雷尔对我的“尊敬”立刻像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得一干二净,尊敬的话语也随之销声匿迹,他甚至在一段时间里避开我,故意显出瞧不起我的样子,因此,每当维尔迪兰夫人要我对他说句话,请他演奏一段乐曲,他却继续跟一个信徒说话,然后跟另一个信徒说,我如朝他走去,他就走到别处。看到的人只好对他重复三四次,说我对他说过话,他才回答我,但显得勉强,而且说得简短,只有我们单独交谈时例外。在这种情况下,他感情外露,十分友好,因为他性格中也有可爱之处。但对他在这第一天晚上的表现,我仍然得出结论,认为他生性卑劣,如有必要,他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感恩。在这方面,他倒跟凡夫俗子相像。但由于我有点像我外婆,喜欢结交各种各样的人,却对他们一无所求,也不会怨恨他们,因此我并不计较他的卑劣行为,喜欢看到他显出欢快的情绪,我甚至喜欢看到——在我看来——他表现出的真挚友情,这是因为他在对人性有了种种错误认识之后,却发现(是断断续续地发现,因为他不时会奇特地恢复原始而又盲目的粗野)我对他好并非出于私利,我的宽容并非是因为看不清楚,而是出于他所说的好意,特别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艺术,这虽说只是令人赞叹的精湛演技,使我(从智力上说,他不是真正的音乐家)再次听到或了解到如此多的美妙音乐。不过,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经纪人(我不知道他身上有这种才能,虽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他们年轻时觉得他跟现在截然不同【500】,说他曾为她写过一首奏鸣曲,画过一把扇子,以及做过诸如此类的事),虽说对其真正的优势和才能十分谦虚,却属于一流水平,能够使这种精湛演技为多种艺术潮流效力,演技的价值也因此大增。这就像俄国芭蕾舞的一位艺术家,十分灵活,训练有素,有文化修养,并得到德·贾吉列夫先生的全面培养【501】。

    我刚才把莫雷尔托我说的话向维尔迪兰夫人转告,然后跟德·夏吕斯先生谈起圣卢,这时,科塔尔像火烧眉毛般走进客厅宣布,说康布勒梅夫妇驾到。维尔迪兰夫人为了在康布勒梅夫妇到来时,不像德·夏吕斯先生(科塔尔没有看到)和我这样的新客人来时那样显得十分重视,就纹丝不动,听到这个消息也不作回答,只是优雅地扇着扇子,像法兰西剧院的一位侯爵夫人那样用矫揉造作的语调对大夫说:“男爵刚好对我们说……”科塔尔觉得这样实在过分!他虽然说话不会像过去那样急促,因为研究工作和很高的职位已使他语速减慢,却仍像以前在维尔迪兰家里那样激动:“一个男爵!一个男爵,在哪儿?一个男爵在哪儿?”他大声说道,用眼睛寻找男爵,惊讶中带有怀疑。维尔迪兰夫人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如同女主人看到仆人在客人面前打碎一只贵重的杯子,又像荣获法国音乐学院一等奖的演员在演出小仲马的戏剧,故意提高声音,并用扇子指着莫雷尔的保护人回答说:“那就是,夏吕斯男爵,我来向他说出您的大名……科塔尔教授先生。”有机会扮演贵妇人的角色,维尔迪兰夫人也很乐意。德·夏吕斯先生伸出两只手指,教授握时露出“科学王子”的友善微笑。但这时他看到康布勒梅夫妇进来,笑容立刻收敛,而德·夏吕斯先生要跟我说句话,就把我拉到一边,并像德国人那样摸了摸我的肌肉。德·康布勒梅先生跟老侯爵夫人并不相像。正如她含情脉脉地所说,他“完全像他爸爸”。如果你只是听到别人说起过他,甚至听到别人谈起过他那文笔清新、措词恰当的文字,你看到他的相貌就会感到惊讶。当然啰,对此应该见怪不怪。但他的鼻子歪斜在嘴巴上面,也许这是他脸上众多线条中的唯一斜线,却表示庸俗而又愚蠢,而周围呈诺曼底人的脸色,像苹果一样红,这愚蠢的庸俗就显得更加突出。德·康布勒梅先生的眼睛,在眼皮之间也许存有科唐坦半岛【502】的些许蓝天,这天空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十分暖和,散步者会在路边驻足,高兴地数着上百棵杨树的阴影,但这沉重的眼皮存有眼屎,又下垂不当,会使智慧无法展现。这纤细的蓝色目光令人不舒服,巨大而又歪斜的鼻子就引人注目。由于错觉,德·康布勒梅先生仿佛是在用鼻子看你。德·康布勒梅先生的鼻子并不难看,不如说美得有点过头,它巨大无比,并因此而显得自豪。这鼻子形如鹰钩,擦得锃亮,焕然一新,随时准备弥补目光的智力不足;但可惜的是,眼睛有时是展现智慧的器官,而鼻子(虽说其各种线条结合得亲密无间,而且确实相互呼应),则是通常最容易显出愚蠢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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