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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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迪兰先生高兴地看到,萨尼埃特虽说在两天前受到无礼对待,却并未离开小核心。确实,维尔迪兰夫人和她丈夫因无所事事而养成残忍的性格,但场面大的时候太少,使他们无法完全发泄心中的怨气。他们曾使奥黛特和斯万不和,并拆散布里肖和他的情妇。他们还会对其他人照此办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机会并非每天都有。由于萨尼埃特容易激动,而且生性腼腆、胆小怕事,动不动就会惊慌失措,他就成了他们每天的出气筒。但他们又怕他会把他们甩掉,就在邀请他时说话既客气又有说服力,这就像中学里的高年级学生和部队里的老兵哄骗新生和新兵,以便将其控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他既要哄骗又要捉弄。“尤其是,”科塔尔没有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话,就提醒布里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别做声。”——“别担心,科塔尔,正如忒奥克里托斯【492】所说,您是在跟智者说话。另外,维尔迪兰先生说得对,我们抱怨又有何用?”他这样补充道,因为他对一些词语形式及其产生的想法能够领会,但因缺乏敏锐的感觉,就欣赏维尔迪兰先生话中最大胆的斯多亚主义。“不管怎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仙逝。”——“怎么,你们还在谈德尚布尔?”维尔迪兰先生说。他走在我们前面,看到我们没有跟上,就又走了回来。“请听我说,”他对布里肖说,“任何事都不能夸大其词。这不是一个理由:因为他死了,就把他说成天才,可他并不是天才。他演奏出色,这毫无疑问,特别是他在这里受到礼遇,在别处他就会默默无闻。我妻子对他着迷,并使他出了名。你们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还要说,从维护他的名气来看,他死得正是时候,恰到好处,这就像卡昂的小龙虾,按庞皮耶无与伦比的烹饪法烧烤【493】,就能烤得味道鲜美,就是这样(除非您在这四面通风的城堡里叫苦连天而永垂不朽)。您还不至于因德尚布尔死了而想让我们大家都去死吧,他在举办音乐会前不得不用一年的时间来进行音阶练习,以暂时——只是暂时——恢复其手指的灵活性。另外,您将在今天晚上听到,或者至少会遇到一个人,因为那个家伙常常会在晚饭后放弃艺术去打牌,这是德尚布尔之外的另一位艺术家,是我妻子发现的年轻艺术家(就像她发现德尚布尔、帕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样)莫雷尔。这家伙还没有来。我得派一辆马车在最后一班火车到站时去接他。他跟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一起来,那个朋友是他找到的,但老是缠着他,他不想得罪父亲,只好跟他一起来,否则就得留在东锡埃尔陪他,那个朋友是夏吕斯男爵。”信徒们都进去了。维尔迪兰先生跟我待在后面,我当时在脱衣服,他开着玩笑挽起我的手臂,就像晚宴时男主人见没有女客为你引路就会亲自带你走。“您一路顺风?”——“是的,布里肖先生告诉我一些事,我很感兴趣。”我这样说,是因为想起那些词源,也因为我听说维尔迪兰夫妇对布里肖十分欣赏。“他要是使您一无所获,我就会感到奇怪,”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他这个人非常谦逊,很少谈论他的学识。”我觉得这样称赞不是十分公正。“他显得迷人。”我说。“他杰出、优雅,不是见钱眼开,也不是异想天开、举止轻浮,我妻子很喜欢他,我也喜欢!”维尔迪兰先生回答道,口气夸张,像在背书。我这时才看出,他对我说的关于布里肖的话带有讽刺的味道。我于是在想,从我听说的那个遥远年代起,维尔迪兰先生是否一直处于他妻子的监督之下。

    雕刻家得知维尔迪兰夫妇同意接待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十分惊讶。在圣日尔曼区,德·夏吕斯先生名气很响,但人们从不谈论他的癖好(他的癖好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而其他人则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这是过于热情的友谊,属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有失检点,少数知情者则加以隐瞒,他们如听到加拉东那样不怀好意的女人影射此事,就耸耸肩不予理睬),这种癖好,只有几个亲朋好友知道,却每天受到圈外人士的指责,这就像有些炮弹爆炸,要等消音区受到干扰后才会听到。另外,在资产者和艺术家的这种圈子里,他被认为是性欲倒错的化身,而他在社交界的显赫地位和他的高贵出身却无人知晓,这跟有一种情况类似,那就是罗马尼亚人民都知道龙萨是大贵族的姓,却不知道他的诗作。更有甚者,在罗马尼亚认为龙萨是贵族的依据是错误的【494】。同样,在画家和演员的圈子里,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臭名昭著,是因为他们把他跟勒布卢瓦·德·夏吕斯伯爵混为一谈,这个伯爵跟夏吕斯男爵无亲无故,即使有亲戚关系也是在极其遥远的过去,此人在警察的一次著名搜捕中被逮捕,也许是误抓。总之,人们谈论的关于德·夏吕斯先生的事,都是跟假男爵有关。许多同性群恋者肯定地说曾跟德·夏吕斯先生发生过关系,他们真诚地认为假男爵就是真男爵,那假男爵也许条件有利,一方面因为他炫耀自己是贵族,另一方面他隐瞒自己的恶习,这真假难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真男爵(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位)不利,但后来他走下坡路时,却使他感到舒服,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说:“这不是我。”现在,人家说的那个人确实不是他。最后,虚假的评论里就多了个毋庸置疑的事实(男爵的癖好),他以前是一位剧作家的好友,感情十分纯洁,这位剧作家在戏剧界名声显赫得莫名其妙,因为他根本就不配有这种名气。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出席一次首演就说:“你们知道其中的原因”,这就像有人认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帕尔马公主有不道德的关系;这是难以消除的传说,因为这种传说只有跟这两位贵夫人接近时才会消失,而使这种传说流传的人们,却无法跟她们接近,在剧院里要用望远镜才能看到她们,同时对坐在他们旁边的观众说她们坏话。雕塑家因德·夏吕斯先生的癖好而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因为男爵在社交界的处境想必如此糟糕,也因为他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家族及其爵位和姓氏一无所知。科塔尔认为,所有人都知道,医学博士的学位微不足道,医院住院实习医生的职衔才管用,同样,社交界人士也会犯类似错误,认为所有人跟他们以及他们那个阶层的人一样,也知道他们的姓氏具有重要的社会地位。

    阿格里真托亲王被一个俱乐部的穿制服服务员看成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因为亲王借了他二十五路易,亲王只有在圣日尔曼区才变得显赫,他在那里有三个姐妹是公爵夫人,因为虽说他在下等人的眼里无足轻重,但显贵们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对贵族另眼相看的并非是下等人,而是那些显贵。另外,德·夏吕斯先生在当天晚上就会看出,男主人对著名公爵家族的看法相当肤浅。雕塑家确信,维尔迪兰夫妇让一个有污点的人进入成员均经过“精心挑选”的沙龙,实在是得不偿失,因此认为应该跟女主人个别谈谈。“您完全错了,另外,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事,再说,即使真有此事,我也会对您说,这对我的名誉不会有很大损害!”维尔迪兰夫人对他回答时很生气,因为莫雷尔是星期三聚会的主角,她首先不能让他不满意。至于科塔尔,他无法说出自己的看法,因为他上楼到buen retiro【495】“办一件小事”,然后到维尔迪兰先生的房间里给病人写一封急信。

    巴黎的一位大出版商登门拜访,以为主人会留他吃饭,却突然迅速离开,因为他看出自己不够优雅,无法成为小宗派的一员。这男子身高体壮,肤色浅黑,办事认真,有点锐气。他样子活像乌木裁纸刀【496】。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在大客厅里接待我们,在厅里摆放当天采摘的禾本科植物、丽春花和野花做的饰物,中间放置一位格调高雅的艺术家在两百年前绘制的一幅幅单色花卉画,她正在跟一位老朋友打牌,这时站起身来,并请我们允许她再用两分钟把牌打完,同时跟我们聊天。不过,我对她谈了我的印象,她听了只是半喜半忧。首先,我感到不舒服的是,看到她和丈夫每天在夕阳西下之前就早早回去,太阳落山的景色,从这悬崖上看到是绚丽多彩,比在拉斯珀利埃尔的平台上观赏更美,为观看日落美景,哪怕要走几十里路我也心甘情愿。“是的,这景色无与伦比。”维尔迪兰夫人轻描淡写地说,一面朝兼作玻璃门的宽阔落地窗看了一眼。“我们天天看到,却仍然百看不厌。”说着,她又把目光转到她的牌上。然而,我的热情使我要求过高。我抱怨无法在客厅里看到达纳塔尔悬岩,埃尔斯蒂尔曾对我说,此刻的悬岩美不胜收,会反射出各种色彩。“啊!在这里您无法看到,得走到花园尽头的‘海湾观景点’去看。从那里的长凳,您可以把全景一览无遗。但您不能独自去,您会迷路的。您要是愿意,我可以带您去。”她有气无力地补充道。“那可不行,你那天这样疼痛难道还不够,你去了会再次疼痛。他还会来的,海湾的景色,他会在下次来时看到。”我并未坚持自己的要求,我心里明白,维尔迪兰夫妇只要知道,那夕阳会在他们的客厅或餐厅里看到,如同一幅美妙的画或一件珍贵的日本彩釉工艺品,他们用高价租下带全套家具的拉斯珀利埃尔就十分值得,虽说他们很少抬眼观看落日,他们要在这里办的重要事情就是生活舒服,吃得好,散步、聊天,接待讨人喜欢的朋友,让他们打几盘有趣的台球,品尝美味佳肴,快活地吃些点心。但我后来看到,他们熟悉此地的妙处又是何等聪明,让他们的客人进行“从未有过”的散步,聆听“从未听过”的音乐。拉斯珀利埃尔的花卉,海边的条条小路,古老的房屋,从未见过的教堂,这一切在维尔迪兰先生的生话中作用巨大,因此,有些人只是在巴黎看到他,并用城市的奢侈生活来替代海滨生活和乡间生活,这些人几乎不能理解他对自己生活的看法,也难以理解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愉快生活是何等重要。这种重要性还会增加,是因为维尔迪兰夫妇确信,他们打算购买的拉斯珀利埃尔,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房产。拉斯珀利埃尔具有这种优越性,是他们的自尊心所赋予,使他们看出我的热情不无道理,否则,我的热情就会使他们感到些许不快,因为这热情中带有失望(就像我过去观看贝尔玛演出时那样),我也直率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失望。

    “我听到马车回来了。”老板娘突然低声说道。一句话,维尔迪兰夫人除了因年龄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变化,她的模样已不再像斯万和奥黛特在她家里听小乐句时那样。即使在演奏这小乐句时,她也不必非要像过去那样因欣赏而显得疲惫不堪,因为疲惫不堪就是她现在脸上的神色。在巴赫、瓦格纳、樊特伊和德彪西的音乐使她感受到的无数次神经痛的影响下,维尔迪兰夫人的前额变得巨大,就像风湿病最终会使四肢变形。她左右两边太阳穴,如同两个漂亮而又发烫的球面,疼痛难忍,呈乳白色,里面时刻发出和声,两边都长出一绺绺银发,不用老板娘开口就会为她宣称:“我知道今晚会听到什么。”她的面容不用再接二连三地装出对美有十分强烈的感受,因为这面容本身就像是一张憔悴而又漂亮的脸上永久不变的表情。总要因为美而受到痛苦,并对这种痛苦逆来顺受,刚从最后一部奏鸣曲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就鼓足勇气去穿一件连衣裙,正因为持这种态度,维尔迪兰夫人即使在听最痛苦的音乐,脸上也能显出高傲而又不动声色的神色,并暗地里服下两匙阿斯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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