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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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人撰写报告,整理账目,答复商务信件,注视证券交易所的行情,他如冷笑着对你说:“你无事可干,真好”,就会有一种愉悦的优越感。但是,这种优越感也会显得倨傲,甚至会变本加厉(因为忙人也会在外面吃晚饭),假如您的消遣是写作《哈姆雷特》或者只是看书。在这方面,忙人缺乏考虑。他们对文化不感兴趣,偶然看到别人在搞文化,就觉得这样消磨时间实在可笑,而他们应该想到,在他们自己的行业里,正是这种文化使一些人出类拔萃,这些法官或管理人员也许并不比他们优秀,但看到这些人晋升迅速,他们就只好甘拜下风,并且说:“看来他是个大作家,是鹤立鸡群的人物。”但主要是首席院长没有看出,我喜欢在拉斯珀利埃尔吃晚饭,其原因正如他正确地说出,虽说是在批评,那就是吃晚饭“是一次真正的旅行”,我觉得这种旅行很有吸引力,是因为旅行并非是其目的,决不是为了寻找乐趣,而乐趣则在于大家去聚会,不会因聚会中的整个气氛而有很大改变。现在天色已黑,我离开了已成了我的家的热乎乎的旅馆,跟阿尔贝蒂娜一起登上车厢,喘息般的小火车有时停留,车窗玻璃上有灯的反光,说明已到达一个车站。我怕科塔尔没看到我们,又听不到报站的叫声,就打开车厢的门,但冲进车厢的并非是那些常客,而是风、雨和寒冷。我在黑暗中看到田野,听到大海的声息,我们正在旷野之中。我们跟小核心相聚之前,阿尔贝蒂娜照着一面小镜子,镜子是从她随身携带的金制梳妆匣中取出。开始时,吃晚餐之前,维尔迪兰夫人有几次在晚饭前让阿尔贝蒂娜上楼到她的盥洗室去打扮,我在一段时间以来心里虽然十分平静,但要让阿尔贝蒂娜独自上楼,仍感到有点不安和嫉妒,我独自待在客厅里,人跟小宗派的人在一起,心里却在想我的女友在楼上干什么,感到极其焦虑不安,因此我在第二天就发电报请教德·夏吕斯先生,询问卡地亚首饰店最漂亮的梳妆匣是哪种,并在店里订购一只,阿尔贝蒂娜拿到后很开心,我也开心。这梳妆匣是我内心平静的保证,也是对我女友的关心。因为她肯定已经猜到,我不喜欢她在维尔迪兰家里离开我独自待着,她就在车厢里做好晚饭前的梳妆打扮。

    在维尔迪兰夫人的众多常客里,现在最忠实的常客,在好几个月以来得要算德·夏吕斯先生。在东锡埃尔西站,旅客们能看到这个胖子每星期在候车室或站台上出现三次,只见他头发灰白,小胡子黑色,嘴唇上涂有红色唇膏,在旅游旺季结束时不如夏天显眼,因为夏日的阳光照得它更加突出,炎热又使唇膏有点液化。他朝小火车走去时,禁不住(只是出于行家的习惯,因为他现在因一种感情而变得贞洁,或者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忠贞)朝那些干重活的劳工、军人和穿网球服的青年偷偷看上一眼,那目光既蛮横又胆怯,随即低垂眼皮,眼睛几乎闭上,像正在数念珠做祷告的教士那样安详,又像爱情专一的妻子或教养有素的姑娘那样持重。信徒们确信他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他登上了跟他们不同的车厢(舍尔巴托夫王妃也往往这样),他就像一种人,不知道别人是否高兴被人看到跟他在一起,但你如想找到他,他会轻而易举地让你找到。这种情况在开始几次并未被大夫感觉到,大夫希望我们让他独自待在他的车厢里。自从他在医学界地位显赫之后,他以性格犹豫不决而自命不凡,说话时面带微笑,身体后仰,从单片眼镜上方看着茨基,想要开开玩笑,或是转弯抹角地抨击同伴们的看法:“你们要知道,如果我独自一人,是单身汉……但由于我妻子的缘故,我心里在想,听了你们对我说的话之后,我是否能让他跟我们一起旅行。”大夫低声说道。“你在说什么?”科塔尔夫人问。“没什么,这跟你无关,这不是说给女人听的。”大夫回答时眨了眨眼睛,神色既自满又庄严,既不像对学生和病人那样绷着脸说笑话,又不像过去在维尔迪兰夫妇家里那样神色风趣而又不安,而是介于这两种表情之间,并继续低声说话。科塔尔夫人只听到“社团的”和“舌头【687】”这两个词语,前者在大夫的言语中指犹太种族,后者则指饶舌,科塔尔夫人得出结论,德·夏吕斯先生想必是饶舌的犹太人。她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因此把男爵排斥在外,认为她作为小宗派的元老,有义务要求大家别让他一个人待着,于是,我们就朝德·夏吕斯先生所在的车厢走去,由科塔尔带领,他仍然不知所措。德·夏吕斯先生在一个角落里看一本巴尔扎克的书,他发觉了这种犹豫不决,但并未抬起眼睛。他就像聋哑人,能根据正常人感觉不出的气流得知有人已来到他们背后,他会预先知道别人对他冷淡,真可以说感觉极其灵敏。这种灵敏的感觉,由于在各个方面都会表现出来,德·夏吕斯先生就产生了想象出来的痛苦。这就像神经病患者,稍感凉意,就怀疑楼上有一扇窗开着,就开始发怒,并打喷嚏,而德·夏吕斯先生,如有人在他面前显得忧心忡忡,他就会得出结论,认为有人已把他议论此人的话转告。但是,你甚至不需要显得心不在焉,不需要露出阴沉的神色或是笑脸,他都可以想象出来。相反,真诚的神色却能轻而易举地向他掩盖恶言中伤,因为他不会这样做。他首次猜出科塔尔犹豫不决,信徒们以为他在低头看书,还没有看到他们,但他们十分惊讶的是,在他们走到近前时,他向他们伸出手来,但对科塔尔只是欠欠身子,并立刻把身子挺直,也没有用戴着瑞典手套的手去握大夫向他伸出的手。“我们在旅途中非要跟您在一起,先生,不能让您像这样独自待在小小的角落里。我们跟您在一起非常高兴。”科塔尔夫人善意地对男爵说。“我十分荣幸。”男爵神色冷淡,像背书那样欠身说道。“我十分高兴地得知,您最终选择这个国家搭起tabern…”她想要说tabernacle(帐篷),但她觉得这是希伯来语词,跟犹太人说话时用会得罪对方,会被对方看成一种暗示。因此,她马上改口,准备在她熟悉的词语中选择一个庄重的词语,“要在这个国家定居,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神宅’(确实,这种神不属于基督教,是属于一种早已死亡的宗教,而且已没有信徒,因此不必担心会冒犯他们)。不幸的是,我们在开学之后,大夫要在医院里看病,我们决不能长期选择同一个地方居住。”她指着一个纸盒子对他说:“您看,我们这些女人,不如男人幸福,即使到我们的朋友维尔迪兰家这样近的地方去,也不得不带着一大堆累赘的东西。”在这段时间里,我看着男爵看的那本巴尔扎克的书。这不是一本偶然买来的装订精致的书,不像他在第一年借给我的那本贝戈特的书。这是他藏书中的一本,上面有题铭:“我听候夏吕斯男爵的吩咐”,有时为了表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喜欢读书,就用In prœliis non semper(并非总是在打仗)取而代之,或者用另一题铭Non sine labore(不努力一事无成【688】)。但我们很快就会在下文中看到,它们将被其他题铭替代,以取悦莫雷尔。科塔尔夫人在片刻之后转到一个她觉得更适合于男爵的话题。“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先生,”她过一会儿对他说,“但我思想十分开放,在我看来,只要你真心信仰宗教,所有的宗教都好。我不像有些人那样,看到—个……新教徒就仿佛得了恐水症。”——“我听说,我信奉的宗教是真正的宗教。”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这是个宗教狂,”科塔尔夫人心里在想,“斯万更加宽容,但在一生的后期除外,他确实已皈依天主教。”然而,男爵跟他恰恰相反,正如大家所知,他不仅是天主教徒,而且有中世纪的那种虔诚。他的看法就像十三世纪的雕塑家,认为天主教会是活生生的群体,里面有一群人,他觉得事实上确实存在,有先知、使徒、天使和各种圣徒,他们待在圣子及其父母周围,待在上帝以及所有殉道者和圣师周围,这就是他们的教民,以浮雕形式出现,个个都挤在门廊里,或是在各个大教堂的厅堂里站得满满的。在他们这些人中间,德·夏吕斯先生选择了大天使米迦勒、加百列【689】和拉斐耳【690】为代人祈祷的主保圣人,他经常跟他们交谈,请他们向上帝传达他的祈祷,这些大天使都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面。因此,科塔尔夫人的错误使我们感到十分开心。

    我们暂且不谈宗教领域,而来谈谈大夫,他来到巴黎时听从农妇母亲的劝告,带的行李很少,然后专心学习,但学的几乎都是实用的知识,你想在医学生涯中有重大发展,就只好为此花费多年时间,因此他从未好好学习文化知识,他取得了更大的威望,而不是更多的经验,他按字面意思来理解“荣幸”二字,感到既满足又苦恼,满足是因为他有虚荣心,苦恼则是因为他是善良的小伙子。“这可怜的夏吕斯,”他在当天晚上对妻子说,“他对我说,他跟我们一起旅行感到荣幸,我听了难受。可以感到,这可怜虫没有朋友,他对别人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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