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尔迪兰夫人的众多常客里,现在最忠实的常客,在好几个月以来得要算德·夏吕斯先生。在东锡埃尔西站,旅客们能看到这个胖子每星期在候车室或站台上出现三次,只见他头发灰白,小胡子黑色,嘴唇上涂有红色唇膏,在旅游旺季结束时不如夏天显眼,因为夏日的阳光照得它更加突出,炎热又使唇膏有点液化。他朝小火车走去时,禁不住(只是出于行家的习惯,因为他现在因一种感情而变得贞洁,或者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忠贞)朝那些干重活的劳工、军人和穿网球服的青年偷偷看上一眼,那目光既蛮横又胆怯,随即低垂眼皮,眼睛几乎闭上,像正在数念珠做祷告的教士那样安详,又像爱情专一的妻子或教养有素的姑娘那样持重。信徒们确信他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他登上了跟他们不同的车厢(舍尔巴托夫王妃也往往这样),他就像一种人,不知道别人是否高兴被人看到跟他在一起,但你如想找到他,他会轻而易举地让你找到。这种情况在开始几次并未被大夫感觉到,大夫希望我们让他独自待在他的车厢里。自从他在医学界地位显赫之后,他以性格犹豫不决而自命不凡,说话时面带微笑,身体后仰,从单片眼镜上方看着茨基,想要开开玩笑,或是转弯抹角地抨击同伴们的看法:“你们要知道,如果我独自一人,是单身汉……但由于我妻子的缘故,我心里在想,听了你们对我说的话之后,我是否能让他跟我们一起旅行。”大夫低声说道。“你在说什么?”科塔尔夫人问。“没什么,这跟你无关,这不是说给女人听的。”大夫回答时眨了眨眼睛,神色既自满又庄严,既不像对学生和病人那样绷着脸说笑话,又不像过去在维尔迪兰夫妇家里那样神色风趣而又不安,而是介于这两种表情之间,并继续低声说话。科塔尔夫人只听到“社团的”和“舌头【687】”这两个词语,前者在大夫的言语中指犹太种族,后者则指饶舌,科塔尔夫人得出结论,德·夏吕斯先生想必是饶舌的犹太人。她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因此把男爵排斥在外,认为她作为小宗派的元老,有义务要求大家别让他一个人待着,于是,我们就朝德·夏吕斯先生所在的车厢走去,由科塔尔带领,他仍然不知所措。德·夏吕斯先生在一个角落里看一本巴尔扎克的书,他发觉了这种犹豫不决,但并未抬起眼睛。他就像聋哑人,能根据正常人感觉不出的气流得知有人已来到他们背后,他会预先知道别人对他冷淡,真可以说感觉极其灵敏。这种灵敏的感觉,由于在各个方面都会表现出来,德·夏吕斯先生就产生了想象出来的痛苦。这就像神经病患者,稍感凉意,就怀疑楼上有一扇窗开着,就开始发怒,并打喷嚏,而德·夏吕斯先生,如有人在他面前显得忧心忡忡,他就会得出结论,认为有人已把他议论此人的话转告。但是,你甚至不需要显得心不在焉,不需要露出阴沉的神色或是笑脸,他都可以想象出来。相反,真诚的神色却能轻而易举地向他掩盖恶言中伤,因为他不会这样做。他首次猜出科塔尔犹豫不决,信徒们以为他在低头看书,还没有看到他们,但他们十分惊讶的是,在他们走到近前时,他向他们伸出手来,但对科塔尔只是欠欠身子,并立刻把身子挺直,也没有用戴着瑞典手套的手去握大夫向他伸出的手。“我们在旅途中非要跟您在一起,先生,不能让您像这样独自待在小小的角落里。我们跟您在一起非常高兴。”科塔尔夫人善意地对男爵说。“我十分荣幸。”男爵神色冷淡,像背书那样欠身说道。“我十分高兴地得知,您最终选择这个国家搭起tabern…”她想要说tabernacle(帐篷),但她觉得这是希伯来语词,跟犹太人说话时用会得罪对方,会被对方看成一种暗示。因此,她马上改口,准备在她熟悉的词语中选择一个庄重的词语,“要在这个国家定居,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神宅’(确实,这种神不属于基督教,是属于一种早已死亡的宗教,而且已没有信徒,因此不必担心会冒犯他们)。不幸的是,我们在开学之后,大夫要在医院里看病,我们决不能长期选择同一个地方居住。”她指着一个纸盒子对他说:“您看,我们这些女人,不如男人幸福,即使到我们的朋友维尔迪兰家这样近的地方去,也不得不带着一大堆累赘的东西。”在这段时间里,我看着男爵看的那本巴尔扎克的书。这不是一本偶然买来的装订精致的书,不像他在第一年借给我的那本贝戈特的书。这是他藏书中的一本,上面有题铭:“我听候夏吕斯男爵的吩咐”,有时为了表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喜欢读书,就用In prœliis non semper(并非总是在打仗)取而代之,或者用另一题铭Non sine labore(不努力一事无成【688】)。但我们很快就会在下文中看到,它们将被其他题铭替代,以取悦莫雷尔。科塔尔夫人在片刻之后转到一个她觉得更适合于男爵的话题。“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先生,”她过一会儿对他说,“但我思想十分开放,在我看来,只要你真心信仰宗教,所有的宗教都好。我不像有些人那样,看到—个……新教徒就仿佛得了恐水症。”——“我听说,我信奉的宗教是真正的宗教。”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这是个宗教狂,”科塔尔夫人心里在想,“斯万更加宽容,但在一生的后期除外,他确实已皈依天主教。”然而,男爵跟他恰恰相反,正如大家所知,他不仅是天主教徒,而且有中世纪的那种虔诚。他的看法就像十三世纪的雕塑家,认为天主教会是活生生的群体,里面有一群人,他觉得事实上确实存在,有先知、使徒、天使和各种圣徒,他们待在圣子及其父母周围,待在上帝以及所有殉道者和圣师周围,这就是他们的教民,以浮雕形式出现,个个都挤在门廊里,或是在各个大教堂的厅堂里站得满满的。在他们这些人中间,德·夏吕斯先生选择了大天使米迦勒、加百列【689】和拉斐耳【690】为代人祈祷的主保圣人,他经常跟他们交谈,请他们向上帝传达他的祈祷,这些大天使都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面。因此,科塔尔夫人的错误使我们感到十分开心。
我们暂且不谈宗教领域,而来谈谈大夫,他来到巴黎时听从农妇母亲的劝告,带的行李很少,然后专心学习,但学的几乎都是实用的知识,你想在医学生涯中有重大发展,就只好为此花费多年时间,因此他从未好好学习文化知识,他取得了更大的威望,而不是更多的经验,他按字面意思来理解“荣幸”二字,感到既满足又苦恼,满足是因为他有虚荣心,苦恼则是因为他是善良的小伙子。“这可怜的夏吕斯,”他在当天晚上对妻子说,“他对我说,他跟我们一起旅行感到荣幸,我听了难受。可以感到,这可怜虫没有朋友,他对别人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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