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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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再来说汽车司机,他不仅要莫雷尔让维尔迪兰夫妇用汽车来替换他们的四轮无篷大马车(维尔迪兰夫妇对信徒们慷慨大方,要办到这件事相当容易),但比较难办的是用他这个汽车司机来取代他们的主要马车夫,那个多愁善感、思想悲观的年轻人。这件事在几天之内用下面的方式解决。莫雷尔先叫人把马车夫套车的必需品全都偷走。另一天马车夫找不到马衔,另一天找不到马衔索。后来他的坐垫不翼而飞,随后他的马鞭、毛毯、掸衣鞭、海绵和麂皮也下落不明。但是,他总是在邻居的帮助下设法解决;只是他老是迟到,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十分恼火,他因此而难受和悲观。司机急于进门,就对莫雷尔说,他即将回巴黎。这样就得使出狠招。莫雷尔使维尔迪兰先生的仆人们相信,年轻的马车夫曾说要让他们全都落入圈套,并认为他肯定能制服他们六人,因此莫雷尔对他们说,他们决不能让他这样干。他本人不能介入此事,但他把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能先发制人。大家说好,乘维尔迪兰夫妇跟他们的朋友们出去散步的机会,他们就全都在马厩里朝那个年轻人扑去。我要转述的事,虽说尚未发生,但这些人物后来使我发生了兴趣,就是在有一天,维尔迪兰夫妇有个朋友在他们的乡间别墅度假,他当天晚上动身之前,大家想请他出去散步。

    大家去散步时,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那天莫雷尔跟我们一起散步,他要在树丛中用小提琴演奏,但他对我说:“您听好,我手臂疼,可我不想把这事告诉维尔迪兰夫人,您请她让一个仆人过来,譬如说豪斯勒,让他给我拿乐器。”——“我觉得叫另一个更加合适。”我回答说。“吃晚饭时需要他。”莫雷尔脸上显出气愤的神色。“不,我不想把我的小提琴交给随便什么人看管。”我后来才知道他这样选择的原因。豪斯勒是年轻马车夫非常喜欢的兄长,他要是留在家里,就会去帮助弟弟。在散步时,莫雷尔说话声音很轻,不让大豪斯勒听到我们的话。“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莫雷尔说。“另外,他弟弟也是这样。他要是没有有害的喝酒习惯……”——“什么,喝酒?”维尔迪兰夫人想到自己的马车夫竟然喝酒,气得脸色发白。“您没有发现这事。我心里总是在想,他给你们驾车竟没有出车祸,真是奇迹。”——“他难道给其他人驾车?”——“您只要看到他翻过多少次车就行了,他今天脸上都是瘀斑。我不知道他怎么没在车祸中丧生,他把车辕都弄断了。”——“我今天没看到他,”维尔迪兰夫人说,她想到自己也可能出这种车祸,不禁浑身颤抖,“您使我难受。”她想早点结束散步回去,但莫雷尔却选了巴赫的一首有无数变奏的乐曲,以延长散步的时间。她回家后立刻去车库,看到车辕是新的,豪斯勒身上有血。她没有对他作任何批评,就对他说,她不再需要马车夫,并把钱给他,而马车夫也不想指责那些同伴,他见他们恨他,知道每天失窃的马具都是他们偷的,他看到忍耐的结果,只能让人看成被打死的死人,就要求离开,事情也就摆平。汽车司机在第二天进门,后来,维尔迪兰夫人(也只好雇用另一个)对他十分满意,竟把他当作绝对可靠的人热情地推荐给我。我不知内情,就在巴黎雇用了他,按日计薪;我把后来的事提前说出,这些事将在阿尔贝蒂娜的故事中叙说。此时此刻,我们在拉斯珀利埃尔,我第一次带女友去那里吃晚饭,德·夏吕斯先生则跟莫雷尔一起去,他自称是“管家”之子,他父亲有三万法郎的固定年薪,有一辆马车,手下有众多小管家、园丁、财务管理员和佃农。但是,我既然提前叙说后面的事,就不能让读者留下莫雷尔坏事做绝的印象。他这个人主要是矛盾重重,有些日子也会做真正讨人喜欢的事。

    我得知马车夫被赶走,自然感到十分惊讶,但更加惊讶的是,看到接替马车夫的汽车司机,正是带阿尔贝蒂娜和我出去兜风的那位。但他对我讲了个十分复杂的故事,说他当时已回到巴黎,但那里有人请他为维尔迪兰夫妇开车,我听了丝毫没有怀疑。车夫被解雇是莫雷尔跟我交谈片刻的原因,是为了对我表明,他对那出色的小伙子的离开感到难过。另外,除了我独自一人之时,以及他喜出望外地朝我跳过来的时候,莫雷尔见大家在拉斯珀利埃尔都对我热情相待,感到自己是在故意疏远一个对他无害的亲密朋友,因为他对我过河拆桥又自断后路,使我无法对他装出保护者的样子(其实我根本不想装出这种样子),于是,他不再跟我疏远。我认为他态度的改变是因为受到德·夏吕斯先生的影响,由于这种影响,莫雷尔确实在某些方面不再像以前那样思想狭隘,而是更有艺术家的风度,但在另一些方面,他严格遵守大师的表现手法,这些手法十分动人,有欺骗性,只是暂时使用,因此,这种影响反倒使他更加愚蠢。德·夏吕斯先生对他说的事,确实是我唯一预料到的事。我如何猜到我后来才听说的事?(但这事我从未确信无疑,安德蕾所说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种种事情,特别是后来说的那些事,我总觉得靠不住,因为我们以前已经看到,她不是真心喜欢我的女友,而且还嫉妒她,)但不管怎样,如果确有其事,她们俩显然都瞒着我一件事:阿尔贝蒂娜对莫雷尔很熟悉。在马车夫即将被解雇时,莫雷尔对我改变了态度,也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我一直认为他生性卑鄙,我有这种看法,是因为这年轻人对我的态度,他在需要我时对我卑躬屈膝,而在我给他帮忙之后,就立刻显得傲慢,甚至仿佛对我视而不见。此外,他跟德·夏吕斯先生关系好显然是因为贪财,也是因为毫无结果的兽性本能,这种本能(在兽性发作时)未能得到满足,或者使情况变得复杂,他就会心里难受,但这种性格并非总是以丑陋的形式出现,而是充满着矛盾。它就像中世纪一本古老的书,错误百出,里面全是荒谬传说和淫秽内容,可说是非同寻常的大杂烩。我开始时认为,他那真正被视为大师的艺术,使他具有能超越精湛演奏技艺的优势。有一次我说想开始工作,他就对我说:“工作吧,您要名扬天下【680】。”——“这是谁说的?”我问他。“是丰塔纳【681】对夏多布里昂说的。”他还知道拿破仑的一封情书【682】。“不错,”我心里想,“他有学问。”但这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看到的,也许是他在整个古今文学中知道的唯一一句话,因为他每天晚上都要对我说这句话。另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次数更多,是为了不让我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任何情况,这句话他觉得也有文学性,其实勉强能算法国话,或者至少是不能表达任何一种意思,也许只是对故弄玄虚的仆人有用,那就是:“你要怀疑多疑之人。”其实,从这愚蠢的箴言到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话,我们也许能看到莫雷尔的部分性格,虽然形式多样,但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矛盾。这小伙子只要能搞到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毫无内疚——也许会奇怪地有点不快,甚至会过于兴奋,但决不能用“内疚”二字来形容——他只要有利可图,就能使别人全家痛苦乃至处于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这小伙子把金钱看得高于一切,高于普通人最自然的感情,善良就更谈不上了,但他看得比金钱更高的却是他获得的巴黎音乐学院一等奖证书,在笛子班或对位法学习班,别人决不能说一句冒犯他的话。因此,他怒气冲天,他的坏脾气只要面孔一板就会无缘无故地发作,是因为据他说到处都有欺诈(他也许认为他遇到心怀叵测之人的个别情况普遍存在)。他庆幸自己能从中脱身,是因为从不谈论任何人,却暗中玩弄自己的手法,对所有人都不信任。(我不幸的是,因我回巴黎后将会引起的后果,他不信任的“把戏”并未对巴尔贝克的汽车司机“玩弄”过,他也许看出司机是他的同类,也就是跟他的箴言相反,是个褒义的多疑者,这个多疑者在正人君子面前守口如瓶,但跟坏蛋则立刻会勾搭成奸。他感到——他的感觉也并非完全错误——这种不信任使他总是能置身于事外,进行最危险的冒险却不会被抓获,在牧羊女街的学院里【683】,别人对他毫无办法,甚至不能证明他参与此事,而只能用学习上的进步来压他。他只要工作,就能名扬天下,也许有朝一日能在这久负盛名的学院举办的竞赛中,成为人人敬仰的小提琴评委的大师。)

    但是,莫雷尔的脑子也许逻辑性太强,因此会在一些矛盾中发现另一些矛盾。其实,他的本性真的像一张纸,你可以在上面朝各个方向折出皱褶,而且无法恢复原状。他似乎对自己要求相当高,写的字又十分漂亮,可惜拼写错误百出,他会花几个小时给自己的弟弟写信,但对自己的妹妹们不好,他是她们的兄长和支柱,而他的妹妹们却对他有失礼的言行。

    夏季很快就要结束,我们在杜维尔下火车时,太阳因薄雾遮盖而光线暗淡,完全呈淡紫色的天空中只有一块红色。在这片茂盛的盐碱草地上,傍晚时分十分宁静,因此许多巴黎人到杜维尔来度假,其中大部分是画家,这时潮气很重,他们早早就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好几栋木屋里已亮起灯光。只有几头母牛在外面,望着大海哞哞叫着,其他母牛对人更感兴趣,注意力转向我们的车子。只有一位画家在狭窄的高地上架起画架,设法画出这宁静的氛围和柔和的光线。那些母牛也许在无意中充当了义务模特儿,因为人们回屋之后,它们神色凝视,孤独地待在那里,正以它们独特的方式使傍晚散发出的休闲的强烈印象更加突出。几星期之后,当秋日流逝、白昼变得短暂,得在夜晚进行这种旅行时,季节的转换仍然令人愉悦。如果我下午出去转一圈,最晚得在五点钟回来换衣服,现在这个时候,圆圆的红太阳已落到这面过去令人讨厌的斜放的镜子中央,如同希腊火硝【684】,把我所有书柜上的玻璃映出的大海烧得通红【685】。我在穿无尾常礼服时,有个手势像念咒语,唤醒了我那灵活而又轻浮的自我,我跟圣卢一起到里弗贝尔去吃晚饭时,以及我以为能把德·斯泰马里亚小姐带到林园的岛上去吃晚饭的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当时哼的那首歌;我唱着歌就知道有时唱有时不唱的那个人是谁,我这时才发现此人其实只会唱这首歌。我第一次唱这首歌,是在我开始爱上阿尔贝蒂娜的时候,但我当时觉得我决不会了解她。后来在巴黎唱,是在我第一次占有她之后没过几天,我不再喜欢她【686】。现在唱时我又爱上了她,是在跟她一起去吃晚饭的时候,旅馆经理深感遗憾,他以为我最终将住在拉斯珀利埃尔,并离开他的旅馆,他确信自己曾听到别人说,那里热病流行,是因为贝克的沼泽地及其“退潮的”水。我高兴地看到生活多种多样,在三个方面扩展开来;另外,你在一时间又变得像过去那样,就是跟你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同,感觉不再因习惯而变得迟钝,并受到强烈印象的微弱冲击,这种印象使以前的印象全都黯然失色,正因为印象强烈,我们一时间像醉汉那样兴奋地对其恋恋不舍。这时天色已黑,我们乘上公共马车或普通马车,到火车站去乘小火车。在大厅里,卡昂法院首席院长对我们说:“啊!你们去拉斯珀利埃尔!哎呀,这维尔迪兰夫人真不像话,叫你们在夜间乘一个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去吃一顿晚饭。然后,到晚上十点再乘火车回来,那时的风可大呢。看来你们是无事可干才这样。”他搓着手补充道。他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未被邀请而感到不满,也可能是因为“忙人”——即使是在忙一件蠢事——有一种满足感,他们“没时间”去做你们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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