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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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啰,我强加给圣卢的规定,即我叫他来他才能来看我,我也同样严格强加于其他所有人,即我在拉斯珀利埃尔、菲泰尔纳、蒙叙旺和其他地方逐渐认识的人;我在旅馆里看到三点钟的火车冒出浓烟,火车在帕维尔高低不平的悬崖上留下固定不变的条纹,并长时间留在绿色山坡上,我对来客是哪位毫不怀疑,他即将来跟我一起吃下午点心,而这时却仍像神祇那样,躲在一片小小的云层后面。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客人是事先得到我允许才来访的,但几乎每次都不是萨尼埃特,我往往因此而自责。但是,想到萨尼埃特的来访令人烦恼(他来访自然要比讲故事更令人烦恼),因此,虽然他比其他许多人更有文化,更加聪明,人也更好,但跟他在一起,看来非但无法得到任何乐趣,而且只会感到心情忧郁,这忧郁几乎无法忍受,而且会使你整个下午兴致索然。如果萨尼埃特坦率承认,他怕给人带来这种烦恼,别人也许就不会怕他来访。烦恼在我们要忍受的难受中是最轻的一种,他的烦恼也许只存在于别人的想象之中,也许是在别人的一种启示后才能感觉到,这种启示对他那讨人喜欢的谦虚产生了影响。但是,他竭力不让人看出没人邀请他,也不想让人看出他不敢未受邀请就去拜访。当然啰,他不像有些人那样做是对的,那些人在公共场所动不动就举帽致敬,他们要是已有很久没见到你,这时在一个包厢里看到你跟他们不认识的杰出人物在一起,他们就会悄悄走来大声向你问好,一面表示道歉,说他们这样是因为见到你既高兴又激动,并看出你结交了令人愉快的朋友,说你气色很好,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但萨尼埃特恰恰相反,他胆子太小。他原可以在维尔迪兰夫人家或在小火车里对我说,如果他不怕打扰我,他会很高兴到巴尔贝克来看我。这样的提议我就不会害怕。但他却与此相反,什么提议也不说,只是显出一张备受折磨的脸,目光坚不可摧,如同珐琅,但其中含有迫不及待的欲望,那就是如果找不到更有趣的人,他就要去看你,同时又不想让人看出这种欲望,只见他神色冷淡地对我说:“您不知道这几天要干什么?我也许要去靠近巴尔贝克的地方。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偶然问您一下。”这种神色骗不了人,而我们在表达感情时使用的反话,可以十分清楚地解读,因此我们会想,怎么还会有人说这样的话:“我收到众多邀请,不知该去哪家”,这是为了掩盖他们没有受到邀请的事实。而且,这种冷淡的神色,可能因其成分模糊不清,还会使你感到难受,而害怕烦恼或直率承认想去看你,决不会使你如此难受,也就是说,在彬彬有礼的交往中的这种难受和厌恶,在爱情中相当于一个恋人见一位女士并不爱她,假装向她提出要在第二天去看她,却又说他不是一定要去,或者不是这种提议,而是一种假装冷淡的态度。从萨尼埃特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东西散发出来,你会极其温柔地对他回答道:“不,可惜这个星期,我以后向您解释……”于是,我没让他来,而是让另一些人来,这些人比他差得多,但没有他那种忧郁的目光,也不像他那样嘴巴紧闭,仿佛拜访苦不堪言,他嘴上对主人不说,心里却非常想去。不幸的是,萨尼埃特经常在弯弯的小火车里遇到来看我的客人,而客人又经常在维尔迪兰家对我说:“您可别忘了,我星期四去看您”,而这一天恰恰是我对萨尼埃特说我没有空的那天。因此,他最终在想象中看到,生活充满着娱乐活动,即使不是故意跟他作对,也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组织的。另一方面,由于人不会总是铁板一块,这样过于小心谨慎,也是一种病态的冒失。他唯一一次来看我,事出偶然,也未经我的同意,只见有一封信被扔在桌子上,不知是谁写的。片刻之后,我发现他听我说话时心不在焉。那封信,他完全不知道来自何处,却使他着了迷,我时刻感到,他两只珐琅般的眼珠子就要脱眶而出,被吸到那封信上,那封信不知是何人寄来,却正被他的好奇心磁化。这就像一只鸟必然要扑到一条蛇身上。最终他忍不住了,先改变信的位置,仿佛帮我整理房间。他这样做还觉得不够,就把信拿起来,翻过来又翻过去,仿佛是机械动作。他冒失的另一种形式,是把你缠住后就无法离开。由于那天我身体不舒服,就请他乘下一班火车,过半小时离开。他并不怀疑我身体不舒服,却对我回答说:“我再待一小时一刻钟,然后就走。”此后,我感到难受的是,每次可能接待他时却没有叫他来。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消除他不好的运气,但其他人也可能会邀请他,他有人邀请,就会立即把我甩掉,因此我的邀请会有双重好处,既能使他开心,又能使我把他摆脱。

    我接待客人的那些日子过去之后,我自然就不等待来访,汽车又来接阿尔贝蒂娜和我。我们回来时,埃梅站在旅馆的第一级台阶上,睁着激动、好奇而又贪婪的眼睛,不禁想看看我给司机多少小费。我虽说把硬币或纸币握在手里,埃梅的目光仍然能使我把手摊开。他片刻后把头转开,因为他小心谨慎,又很有教养,给他小恩小惠也会心满意足。不过,钱给了另一个人,他就会产生无法抑制的好奇,会垂涎欲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全神贯注而又激动不已,如同孩子在看儒勒·凡尔纳的一部小说,或像饭馆里晚上的一位就餐者,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看到侍者在为你切野鸡肉,可他吃不起或不想吃,就在一时间抛开重要的想法,把目光盯住野鸡,这种目光,只有在恋爱和嫉妒时才会出现。

    我们就这样一天天乘汽车出去兜风。但有一次,我乘电梯上楼时,电梯司机对我说:“那位先生来过了,他留下一个口信让我转告您。”司机对我说这句话时,声音极其微弱,同时对我咳嗽,唾沫溅到我的脸上。“我感冒多厉害!”他又说了一句,仿佛我自己无法看出。“大夫说是百日咳。”然后他又对着我咳嗽。“您说话别累着了。”我装出善意的样子对他说。我怕得百日咳,要是得了这种病,再加上我容易呼吸困难,就会非常难受。但他却开始吹嘘,如同一个能人,说话时一直在咳嗽,却不愿被别人认为是病人。“没事,没关系。”他说。(我在想,对您可能没关系,但对我却并非如此。)“再说我马上就要进巴黎了”(好极了,但愿他走之前别把百日咳传染给我)。“听说,”他接着说,“巴黎非常漂亮,想必比这里和蒙特卡洛都要漂亮,虽说有些服务员,甚至是顾客,还有侍应部主任,他们在旅游旺季去蒙特卡洛,并常常对我说,巴黎没有蒙特卡洛漂亮。他们也许看走眼了,不过,能当上侍应部主任,应该不会是笨蛋;要接所有的订菜单,留好所有的餐桌,得要有能力才行!有人对我说,这比写剧本和写书还要难。”我们快要到我住的那层,但电机司机把我又降到底层,因为他觉得按钮不灵,但转瞬间又搞好了。我对他说,我情愿走上去,意思是说我不想得百日咳,不过没有明说。但司机在一阵亲切而有传染性的咳嗽中,又把我推进电梯。“不会再有问题了,现在,我把按钮搞好了。”我看他不断在说话,更想知道来客的姓名及其留下的口信,在谈到巴尔贝克、巴黎和蒙特卡洛哪个地方漂亮时,我对他说(就像对一个老是唱邦雅曼·戈达尔【678】的男高音歌手说:您最好给我唱德彪西):“是谁来看我?”——“是昨天跟您一起出去的那位先生。我去拿他的名片,是在我的门房那里。”前一天我曾把罗贝尔·德·圣卢送到东锡埃尔车站,然后去接阿尔贝蒂娜,我以为电梯司机说的是圣卢,实际上却是汽车司机。他用“是跟您一起出去的那位先生”这句话来指汽车司机,就同时使我知道,一个工人跟社交界人士一样也是先生。这只是上了一堂词汇课而已。因为我对人从来不分等级。即使我听到有人称一个汽车司机为先生会感到惊奇,就像一星期前才获得爵位的X伯爵,听到我对他说“伯爵夫人看来累了”,就转过头来朝后面观看,看看我说的是谁,这只是因为还不习惯使用这个词;我从来不把工人、资产者和大贵族分门别类,我会不加区别地把他们都当作朋友,但对工人有点偏爱,其次是大贵族,这不是因为爱好,而是因为知道,可以要求大贵族对工人有礼貌,而对资产者却无法做到这点,或者是因为知道,大贵族不像资产者那样瞧不起工人,或者是因为大贵族愿意对任何人彬彬有礼,这就像美女喜欢微笑,因为她们知道别人喜欢看到。另外,我把普通百姓和社交界人士平等看待的态度,虽然社交界人士十分乐意接受,但我还不能说,这种态度总是会使我母亲称心如意。这不是因为她从人道出发对人们有某种区分,但只要弗朗索瓦丝心里难受或身体不适,她总是会受到我妈妈的安慰和照顾,而且既亲切又尽心,就像在照顾她最好的女友。但我母亲特别像我外公,因此不会不把社会上的人分成等级。贡布雷居民虽然善良和同情,虽然获得人类平等最美好的理论,但我母亲见一个贴身男仆在获得自由之后,有一次用“您”来相称,在不知不觉中不用第三人称来跟我说话,就会对这种越权行为十分不满,这就像在圣西蒙《回忆录》中,每当一个领主抓住借口,在一份公证文件上使用他无权使用的“殿下”称号,或者他不把欠款和他想逐渐赖掉的债务还给那些公爵,也会有同样的不满。有一种“贡布雷精神”,可说是根深蒂固,需要有几百年的善良(我母亲无限善良)和平等的理论,才能最终将其铲除。我不能说这种精神在我母亲头脑里的某些成分无法消除。她很难让一个贴身男仆去吻她的手,却会轻易给男仆十个法郎(而男仆得到这十个法郎,会比吻她的手要开心得多)。不管她是否承认,在她看来,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只配在厨房里吃饭。她看到汽车司机跟我一起在餐厅吃晚饭,就不是十分高兴,并对我说:“我觉得你会有比司机更好的朋友。”这就像涉及婚姻大事时,她会说:“你会找到更好的对象。”这个汽车司机(幸好我从未想到要邀请他)是来告诉我,旅游季节派他到巴尔贝克来的汽车公司,让他第二天就回巴黎。这个理由,因为司机讨人喜欢,说话如福音书简明扼要,我们觉得想必符合事实。但并非完全符合。其实,他在巴尔贝克已无事可干。不管怎样,公司对这个依靠圣轮谋生的福音传道青年的诚实半信半疑,因此要他尽快回到巴黎。确实,这年轻使徒在对德·夏吕斯先生计算里程时使用神奇的乘法,相反,在向公司报账时却把他赚来的钱除以六。公司由此得出结论,要么在巴尔贝克已无人乘车出去兜风——在这个季节有这种可能——要么公司的钱被人窃取,不管情况如何,最好还是把他召回巴黎,而在巴黎事情也不是很多。司机的愿望是尽可能避开淡季。我已说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此事,如果知道,我就不会如此忧伤——他当时跟莫雷尔关系很好(但在别人面前,他们总是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他被召回的那天,还不知道自己还有办法不走,从那天起,我们出去兜风就只好租一辆马车,有时为了让阿尔贝蒂娜好玩,也因为她喜欢骑马,我们就租马来骑。马车都很蹩脚。“真是破车!”阿尔贝蒂娜老是这样说。我往往喜欢独自待在车上。我不想给自己规定死期,但对这一生,我要责怪的不是它不让我工作,而是不让我娱乐。但有的时候,约束我的习惯会突然被舍弃,这往往是我以前的某个自我,就是想过欢快生活的自我,一时间取代了现在的自我。有一天,我把阿尔贝蒂娜留在她姨妈家里之后,特别想出去溜达,就骑马去看望维尔迪兰夫妇,我走的是树林中的荒野道路,维尔迪兰夫妇曾对我赞扬过这条道路美丽。这道路形如悬崖,接二连三上坡,然后被茂密的树丛紧裹其中,直插荒山野谷之中。一时间,我周围是光秃秃的岩石,我在石缝中看到的大海,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残迹:我认出这是为埃尔斯蒂尔两幅出色的水彩画提供背景的山景和海景,一幅是《诗人遇到缪斯》,另一幅是《青年遇到肯托洛伊》,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看到过这两幅画【679】。我想起这两幅画,就觉得我处身之地是在这尘世之外,因此,我如像埃尔斯蒂尔描绘的史前青年那样,在散步时迎面遇到一位神奇人物,就不会感到惊讶。突然,我的马后腿直立;它听到了奇特的声音,我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马控制住,没被摔倒在地,然后,我抬起全是泪水的眼睛,朝这声音传来之处观看,只见我上方五十来米处,有个生物用两只钢制大翅膀飞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其形状难以看清,但我觉得像人。我十分激动,犹如希腊人首次看到半神半人。我也在哭,因为我准备哭泣,是在听出这声音来自我脑袋上方之后——飞机在当时还十分罕见——想到我就要首次看到飞机。于是,如同你感到报上出现一句激动人心的话,我只是在看到飞机后才热泪盈眶。然而,飞行员似乎对航道犹豫不决;我感到在他面前展开——如果我并未被习惯禁锢,就在我面前展开——一条条空间之路和人生之路;他飞得更远,在大海上空翱翔片刻,然后突然作出决定,仿佛被一种跟地心引力相反的引力吸引过去,如同返回故乡,只见金色翅膀微微一动,它就直插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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