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在两年多后才得知的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司机的主顾之一是德·夏吕斯先生,莫雷尔负责给司机付车费,并扣下一部分钱(就是让司机开的公里数增加两倍或四倍),他跟司机搞得很熟(但在众人面前却装出不认识司机的样子),并经常用他的汽车前往远处。我当时如果知道此事,知道这是维尔迪兰夫妇很快对司机信任却又不知其中内情的原因,那么,我第二年在巴黎生活时的种种忧愁,跟阿尔贝蒂娜有关的种种不幸,也许就不会存在,但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德·夏吕斯先生跟莫雷尔一起乘汽车出去兜风,就事情本身而言,跟我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另外,他们出去也往往只是在海边的饭馆吃一顿午饭或晚饭,德·夏吕斯先生被看作破产的老男仆,莫雷尔的任务是负责买单,被看成极其善良的绅士。我说说他们有一次去吃饭的情况,就能了解他们在其他时候如何用餐。那是在旧城圣马尔斯一家椭圆形饭馆里。“不能把这个拿走吗?”德·夏吕斯先生问莫雷尔,就像一个中间人,以免直接跟侍者说话。他用“这个”指三朵凋谢的玫瑰,一个侍应部主任心怀好意,觉得应该用来装饰餐桌。“能……”莫雷尔尴尬地说。“您不喜欢玫瑰?”——“相反,我可以用我刚才的请求证明我喜欢玫瑰,因为这里没有玫瑰(莫雷尔显出意外的神色),但实际上,我不是非常喜欢玫瑰。我对姓名相当敏感,只要一朵玫瑰有点漂亮,就知道她名叫罗特希尔德男爵夫人【657】或尼尔元帅夫人【658】,这就使人扫兴。您是否喜欢姓名?您是否为您的合奏小曲找到了漂亮的标题?”——“有一首名叫《愁诗》。”——“真难听。”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声音尖厉,如打一记耳光。“我要的是香槟吧?”他对侍应部主任说,主任以为要的是汽酒,就倒满两杯给这两位顾客端了上来。“但是,先生……”——“这讨厌的东西连最差的香槟酒都不像,请拿走。这是催吐药,名叫Cup(酒),通常用三颗烂草莓泡在醋和塞尔茨【659】矿泉水混合液中制成……是的,”他转向莫雷尔继续说道,“您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标题,甚至在演绎您演奏得最好的乐曲时,您似乎也没有发现其中有通灵的一面。”——“您说什么?”莫雷尔这样问,是因为他对男爵说的话一窍不通,生怕没听出一条有用的信息,譬如应邀去吃午饭。德·夏吕斯先生也有所疏忽,没把“您说什么?”看成一个问题,因此莫雷尔并未得到回答,以为应该转换话题,就跟他谈起色情话题:“瞧,那个金发小姑娘,卖的是您不喜欢的花;又是个女人,肯定是女朋友。还有那个在里面桌子吃饭的老太太也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未卜先知赞叹不已,就问道。“哦!这种事我一秒钟就能猜到。要是我们俩都在人群中散步,您就会看到,我不会两次出错。”如有人在此刻注视莫雷尔,就会看到他美男子的外表中露出姑娘的神色,就会知道他有模糊的预见是因为他像某些女人,如同某些女人跟他相像。他想要取代朱皮安,并模糊地想要在他的“固定收入”中增加他认为裁缝从男爵那里得到的收入。“说到小白脸,我了解的情况更多,我可以使您不出任何差错。很快就要到巴尔贝克集市了,我们会找到许多东西。如在巴黎,您就会看到,您可以玩得高兴。”但是,奴仆天生小心谨慎,他开始说的话也就有了另一种含义。因此,德·夏吕斯先生以为他还在说年轻姑娘。“您看,”莫雷尔这样说,是想刺激男爵的感官,同时又使他自己免受损害(虽说这种办法其实更不道德),“我的梦想,是找到一个黄花姑娘,为她所爱,并取得她的贞洁。”德·夏吕斯先生不禁亲热地掐了掐莫雷尔的耳朵,但天真地补充道:“这对你又有何用?你要取她贞洁,就非要娶她为妻。”——“娶她为妻?”莫雷尔大声说道,感到男爵已经陶醉,或者不是在想男人,总之,跟他谈话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认真。“娶她为妻?休想!我可以答应她,不过,只要这件小事圆满完成,我当天晚上就把她抛弃。”德·夏吕斯先生有一个习惯,只要想象的事能使他暂时得到感官的愉悦,他就会积极参与,哪怕在愉悦消失后他会立即退出。“真的,你会这样干?”他笑着对莫雷尔说,并把他抱得更紧。“那还用说!”莫雷尔说,他看到他的话并未使男爵感到不快,就继续对男爵由衷地解释他的一个真实的愿望。“这有危险。”德·夏吕斯先生说。“我事先就整理好行装,完事后溜之大吉,不留下地址。”——“那我呢?”德·夏吕斯先生问道。“我当然带您一起走。”莫雷尔急忙说,并未想到男爵会怎样,因为男爵不是他主要关心的事。“瞧,有个姑娘我很喜欢,是因为她是一个小裁缝,铺子设在公爵先生的公馆里。”——“朱皮安的女儿【660】。”男爵大声说道,这时酒务总管走了进来。“哦!绝对不行。”他这样补充道,是因为来了个第三者使他冷静下来,或者因为即使在做这种黑色弥撒,他也喜欢玷污最神圣的事物,但却不想把跟他有交情的人牵扯进去。“朱皮安是个好人,那姑娘很迷人,让他们难受不好。”莫雷尔感到他扯得太远,就不说了,但他的目光仍茫然若失地盯住那姑娘,并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当着她的面称他为“亲爱的伟大艺术家”,他曾在姑娘那里定做过一件背心。那姑娘很勤快,没休过假,但我后来得知,小提琴手莫雷尔在巴尔贝克附近时,她一直在想他那漂亮的脸蛋,她看到莫雷尔跟我在一起,以为他高贵,便把他看成一位“先生”。
“我从未听到过肖邦乐曲的演奏,”男爵说,“然而,我本来可以听到,我同斯塔马蒂【661】一起上过课,但他不准我到我的希梅姨妈家去听《夜曲》的大师演奏。”——“他干了多大的蠢事。”莫雷尔大声说道。“恰恰相反。”德·夏吕斯先生急忙用尖嗓子反驳道。“他证明了自己聪明。他看出我是个‘性情中人’,会受到肖邦的影响。这毫无关系,因为我年轻时就放弃了音乐,就像放弃其他一切爱好。另外,我想一下,”他说话带鼻音,声音缓慢而又拖长地补充道,“总会有一些人听到过,会使你有个概念。总而言之,肖邦只是个借口,是为了回到您所忽视的通灵的一面。”
我们会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在插入粗俗言语之后,突然又恢复他平时那种优雅和傲慢的言辞。这是因为他想到莫雷尔会毫无内疚地“抛弃”一个被奸污的姑娘,就顿时品尝到完美的愉悦。此后,德·夏吕斯先生的感官暂时平静下来,一时间取代他的施虐淫者(他确实是通灵的)已经逃走,并把话语权还给真正的德·夏吕斯先生,那是满怀高雅艺术、十分敏感而又善良的人。“您有一天曾演奏第十五号四重奏改编的钢琴曲【662】,这已经是荒唐的事,因为没有比这个曲子更没有钢琴味。这是为有些人谱写的,他们觉得这自命不凡的聋子弦绷得太紧,听起来难受。然而,恰恰是这种近于刺耳的神秘主义才超凡脱俗。不管怎样,您当时演奏得很差,把所有的进行都改变了。演奏这首曲子,你必须如同是在作曲:年轻的莫雷尔因暂时耳聋和毫无用处的天才而感到难受,一时间纹丝不动。然后,他开始胡思乱想,进行弹奏,并谱写出前几个节拍。这时,他因开始作出这样的努力而感到疲劳,不由让漂亮的发绺垂下,以取悦于维尔迪兰夫人,另外,他利用这段时间来制造数量可观的脑脊髓灰质,他刚才曾提取灰质来歌颂特尔斐竞技会。于是,他恢复了力量,获得极其出色的新灵感,就奔向那源源不断的壮丽乐句,连柏林的演奏高手(我们认为德·夏吕斯先生是指门德尔松【663】)也会不断仿效。您如用这种唯一真正超凡脱俗而又生气勃勃的方式,我就请您在巴黎演奏。”德·夏吕斯先生给莫雷尔提出这种忠告,莫雷尔就感到害怕,而他看到侍应部主任把男爵不喜欢的玫瑰花和cup(酒)拿走,却远没有这样害怕,因为他心里惶恐不安地在想,这会对“等级”产生什么影响。但他没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种问题,因为德·夏吕斯先生迫不及待地对他说:“您去问侍应部主任,他是否有好基督教徒。”——“好基督教徒?我听不懂。”——“您十分清楚,我们要吃水果,这是一种梨。您可以肯定,德·康布勒梅夫人家里有这种梨,因为她是埃斯卡巴尼亚斯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有这种梨。蒂博迪埃先生把梨给她送去,她就说:‘这就是好基督教徒,真漂亮【664】。’”——“……不,我不知道。”——“我看,您什么也不知道。您连莫里哀的剧本也没有看过……好吧,既然您想必不会点水果,其他事也不会,那就去要个梨吧,就近摘取【665】,那是阿夫朗什的路易丝女仆【666】。”——“阿……?”——“等一下,既然您如此笨拙,我就自己来点我更爱吃的梨。主任,您是否有农促会长老【667】?夏利,您应该看到过埃米莉·德·克莱蒙—托内尔描写这种梨的那一页美妙文字。”——“没有,先生,我没看过。”——“您是否有若杜瓦涅【668】凯旋?”——“没有,先生。”——“弗吉尼亚—达莱?科尔马尔【669】航道?没有?好吧,既然您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就走了。昂古莱姆【670】公爵夫人尚未成熟,好了,夏利,我们走吧。”不幸的是,德·夏吕斯先生不是通情达理的人,也许他跟莫雷尔关系纯洁,因此,从那时起,他就对小提琴手特别关心,而小提琴手却无法理解,再说,他性格疯疯癫癫,忘恩负义,又斤斤计较,因此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关心只能报以越来越冷淡和粗暴的态度,这就使以前如此骄傲、现在低三下四的德·夏吕斯先生真正陷入失望之中。莫雷尔自以为成了另一个德·夏吕斯先生,而且比男爵重要千倍,在下文中可以看到,他如何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对男爵关于贵族阶级的那套引以为豪的教导望文生义,作出错误的理解。而现在我们只是说,正当阿尔贝蒂娜在圣约翰—拉埃兹等我之时,如果有一件事在莫雷尔看来比高贵还要重要(这在他的原则中相当高贵,尤其是一个人的乐趣是跟司机一起去找小姑娘,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那就是他的艺术声誉,以及小提琴手能被认为什么等级。他也许品质恶劣,因为他感到德·夏吕斯先生完全属于他,就装出否定和嘲弄男爵的样子,同样,我答应对他父亲在我外叔公家里干的行当保密之后,他立刻对我态度傲慢。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那有文凭的艺术家莫雷尔这个姓,在他看来比一个“姓氏”更加重要。德·夏吕斯先生正做着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美梦,想使他拥有他家族的一个爵位,但莫雷尔却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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