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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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谈到卡迪央王妃时,德·夏吕斯先生神色忧郁,我因此感到,这篇小说使他想起的不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表姐的小花园。他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在自言自语。“《卡迪央王妃的秘密》!”他大声说道,“多好的杰作!多么深刻,又多么痛苦,这名誉扫地的狄安娜,是如此害怕她喜爱的男人知道她名声不好!多么不朽的真实,比我们看到的还要普遍,又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德·夏吕斯先生说出这话时十分悲伤,但我们可以感到,他并不觉得这种悲伤毫无魅力可言。当然啰,德·夏吕斯先生并未确切知道他的生活作风在何种程度上被人所知,或者尚未被人所知,并在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担心,他一旦回到巴黎,别人看到他跟莫雷尔在一起,莫雷尔的家人就会进行干预,这么一来,他的幸福就受到影响。在此之前,这种可能发生的事,在他看来也许只是极不愉快和难受的事。但男爵是出色的艺术家。一段时间以来,他把自己的情况跟巴尔扎克描写的情况混杂在一起,可说是躲藏在小说之中,但对他可能会有、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害怕的厄运,他感到一种安慰,那就是在他的焦虑不安之中找到了斯万以及圣卢会说的“很有巴尔扎克特点的”东西。跟卡迪央王妃等同起来,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变得轻而易举,是依靠思想上的移花接木,这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也已提供过各种例子。而这种思想上的移花接木已经足够,只要把所爱的女人替换成小伙子,小伙子就像平常恋爱时那样,立刻会遇到社会上一系列复杂情况。当你因某种原因而在你的日程表或时刻表中作出一种永久性的改变,如把元旦推迟几个星期,或提早一刻钟敲响午夜十二点,但由于一天仍将是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仍将是三十天,源于时间度量的一切仍然不会变化。一切都能变化,却不会产生任何混乱,因为数字间的关系总是相同。因此,有些人采用“中欧时间”,有些则采用东方国家历法。包养一个女演员时有自尊心,在这种恋爱中似乎也起到一定的作用。从第一天起,德·夏吕斯先生就得知莫雷尔是怎样的人,他当然知道莫雷尔出身卑贱,但我们喜欢的一个半上流社会女子,在我们看来并没有因为她是穷人家的女儿而失去魅力。相反,那些著名音乐家,他曾请人给他们写信,即使并非出于爱好,就像朋友们把奥黛特介绍给斯万时,在他面前把她描绘得比她本人更加难弄,更受人喜爱,而只是像司空见惯的那样给新手捧场,只见信中写道:“啊!伟大的天才,会有崇高的地位,当然他年轻,但受到行家们的好评,一定会成绩斐然。”而那些不知道性欲倒错的人,却喜欢谈论男性之美:“另外,看他演出很美,他在音乐会上比任何人都演奏得好,他头发漂亮,姿势高雅,面孔漂亮极了,那气派,就像是画上的小提琴家。”德·夏吕斯先生也是这样,他被莫雷尔弄得神魂颠倒,而莫雷尔则让他知道,有多少人对他发出邀请,因此,德·夏吕斯先生很高兴把他带回来,在高楼顶部为他建个小房间,他可以经常来此。剩余的时间,他希望他自由自在,他的职业生涯也需要如此,德·夏吕斯先生不管要给他多少钱,都希望莫雷尔继续干下去,这也许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有一种十分普遍的想法,那就是男人总得干点事,一个人有才能才有价值,而贵族身份或金钱对人的价值毫无帮助,也许是因为他担心,小提琴手一直无所事事地待在他身边会感到厌倦。最后,他不想失去一种乐趣,即在某些大型音乐会时心里想到:“此人现在有人喝彩,今宵将在我家里度过。”风雅之士在恋爱时,不管以何种方式爱恋,都会因虚荣心而对以前的优势不屑一顾,而以前的虚荣心曾因此而心满意足。

    莫雷尔觉得我对他并无恶意,对德·夏吕斯先生也感情真挚,而且对他们俩丝毫没有肉欲,最终对我表现得热情、友好,活像轻佻女子,知道你不想跟她好,也知道你是她情夫的真挚朋友,不会想方设法让她情夫跟她闹翻。他不但跟我说话时如同以前的拉结,即圣卢的情妇,而且正如德·夏吕斯先生反复对我说的那样,他在我不在时谈到我所说的话,跟拉结对罗贝尔谈到我时说的话完全一样。德·夏吕斯先生最终对我说:“他非常喜欢您”,就像罗贝尔说:“她非常喜欢您。”如同外甥以情妇的名义请我吃饭,他舅舅也常常以莫雷尔的名义请我跟他们共进晚餐。另外,他们也跟罗贝尔和拉结一样大吵大闹。当然啰,夏利(莫雷尔)走后,德·夏吕斯先生就对他赞不绝口,反复洋洋得意地说,小提琴手对他是如此亲热。但仍然可以看出,即使在所有信徒面前,夏利也常常显出生气的样子,而不像男爵希望的那样总是显得高兴和顺从。由于德·夏吕斯先生软弱,原谅了莫雷尔失礼的态度,小提琴手后来对这种不快竟不加掩盖,甚至还装出不快的样子。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走进一节车厢,夏利跟他朋友中的几个军人在一起,乐师见德·夏吕斯先生进来就耸耸肩,并对他的战友们眨了贬眼睛。或者他假装睡觉,仿佛进来的人使他极其烦恼。要么他开始咳嗽,其他人则笑了起来,说话时旨在嘲笑,装出嗲声嗲气的样子,酷似德·夏吕斯先生那种男人;他们把夏利引到一个角落,但夏利最终回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仿佛是迫不得已,而德·夏吕斯先生的心则被这种嘲弄刺痛。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忍受这些嘲弄,他痛苦的形式每次都不相同,这就对德·夏吕斯先生重新提出幸福的问题,不仅迫使他提出更多的要求,而且使他要得到别的东西,先前的手段因一种可怕的回忆而变得邪恶。然而,这种场面后来不管如何令人难受,我们都得承认,起初,法国老百姓的天才为莫雷尔描绘出并使他具有的模式是简朴而又迷人,表面上坦率,甚至是毫无拘束的自豪,这种自豪感似乎是因为毫无私心。这些全都是虚假的,但这种态度的好处是对莫雷尔有利,因为爱恋之人总是不得不再三请求,并出价更高,相反,不爱之人则可以轻而易举地沿着一条毫不弯曲的美妙直线走下去。有这条直线,是因为莫雷尔这种人有特权,他的脸显得如此坦率,内心却极其闭塞,这张脸具有仿古希腊艺术的优雅,这种优雅盛行于香槟地区的大教堂【724】。虽说他装出骄傲的样子,但他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却在小宗派的眼里显得局促不安,只见他面孔通红,眼睛低垂,而男爵却心醉神迷,因为他觉得这样意味深长。但这只是不快和羞怯的表示。这不快有时会说出口来,因为莫雷尔虽说通常显得十分冷静、得体,但也常常会露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有时,莫雷尔听到男爵对他说的一句话,甚至会用生硬的口气傲慢地进行反驳,大家听了都不舒服。但德·夏吕斯先生却伤心地低垂脑袋,不作回答,并觉得可以认为,爱子心切的父亲,对孩子的冷淡和粗暴丝毫不会介意,因此他仍然对小提琴手大唱赞歌。不过,德·夏吕斯先生也并非总是如此逆来顺受,但他的反抗通常达不到目的,主要是因为他一直跟上流社会人士一起生活,考虑到他可能会引起的反应,他就想到卑躬屈膝,这即使不是天生就有,至少是受教育所得。然而,他现在却看到莫雷尔具有平民百姓的微弱愿望,暂时显得冷若冰霜。德·夏吕斯先生不幸的是,他并不明白,在莫雷尔看来,最重要的莫过于涉及巴黎音乐学院以及在该院有良好名声的问题(后一个问题到以后会更加重要,但目前并未提出)。譬如说,资产者会轻易改姓,是因为有虚荣心,大贵族改姓则是有利可图。年轻的小提琴手恰恰相反,莫雷尔这个姓跟他获得的小提琴一等奖紧密相连,因而决不能改变。而德·夏吕斯先生希望莫雷尔一切都取决于他,连他的姓氏也是如此。他考虑到莫雷尔的名字是夏尔,跟夏吕斯相像,而他们见面的花园住宅名叫夏尔默,因此就想使莫雷尔相信,有一个琅琅上口的漂亮姓氏,也就有了一半的艺术名声,演奏高手应该毫不犹豫地使用“夏梅尔【725】”这个姓,以暗示他们的幽会地点。莫雷尔耸了耸肩。德·夏吕斯先生的最后理由,不幸是他补充了一句,说他有个贴身男仆就是用这个姓。他说出这话,年轻人勃然大怒。“过去有个时期,我的祖先因有国王的贴身男仆或膳食总管的称号而感到自豪。”——“过去也有一个时期,”莫雷尔自豪地回答道,“我的祖先曾下令砍下您祖先的头颅。”德·夏吕斯先生也许会十分惊讶,如果他能预料到,即使不用“夏梅尔”这个姓,他也可以认莫雷尔为养子,并把他拥有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爵位赐予他,只是正如我们在下文中看到的那样,他无法把这爵位给予小提琴手,但即使他能做到这事,小提琴手也会加以拒绝,因为他想到他的艺术名声跟他的姓莫雷尔联系在一起,跟外界对“等级”的评论联系在一起,因为他把牧羊女街远远置于圣日尔曼区之上。目前,德·夏吕斯先生只好请人给莫雷尔做几只象征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代题铭:PLUS ULTRA CAROL'S(前进,查理【726】)。当然啰,面对一个对手,又是他不熟悉的那种,德·夏吕斯先生本应改变策略。但又有谁能做到?另外,即使德·夏吕斯先生做了蠢事,莫雷尔也不是没有做过。他们关系破裂,不仅是因为当时的情况,他后来无法待在德·夏吕斯先生身边,至少暂时如此(但这暂时却成为永久),是因为他只是卑鄙无耻的化身,别人对他强硬他就卑躬屈膝,别人对他温柔他就蛮横无理。他不但本性卑鄙,而且还因教育不良而患有伴有并发症的神经衰弱,在犯错误或有负担时会发作,在他应该体贴入微、和颜悦色和喜气洋洋以使男爵无法生气时,他却脸色阴沉、怒容满面并想要进行讨论,他明知别人不会同意他的看法,却怀着对立情绪坚持己见,但理由软弱无力,说话却声嘶力竭,更显得理由不足。他很快词穷理屈,就杜撰论据,显得极其无知和愚蠢。他和蔼可亲,只是在想要取悦于人的时候,这时,他的无知和愚蠢几乎没有显露出来。相反,他脸色阴沉、脾气发作之时,他的无知和愚蠢就暴露无遗,并因不会使人难堪而变得令人厌恶。这时,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十分烦恼,只好寄希望于明天情况会有好转,而莫雷尔却忘记是男爵使他过上豪华的生活,只见他面露揶揄的微笑说:“我从未接受过任何人一件东西。因此,我不需要对任何人说一声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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