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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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想到要进行一场他开始时认为是杜撰的决斗就欣喜若狂,那么,莫雷尔想到那些流言蜚语会从团里的“乐队”传出去就胆战心惊,而由于决斗的传闻,那些闲言碎语会一直传到牧羊女街的圣殿。他仿佛已看到这个“等级”的人无所不知,他就越来越坚决要求德·夏吕斯先生别去决斗,而德·夏吕斯先生想到决斗就极其兴奋,继续做着击剑的动作。莫雷尔请求男爵允许他时刻陪伴身边,一直陪到后天,即预定决斗的那天,以便看住他,并竭力使他听进理智的声音。如此情意深长的提议,终于消除了德·夏吕斯最后的犹豫。他说他将设法找到摆脱困境的办法,并将在后天作出最后决定。德·夏吕斯先生这样做,没有立刻把事情解决,但至少能把夏利留在身边两天,并利用这段时间让他为将来作出承诺,作为他放弃决斗的交换条件,他说决斗是一种锻炼,而锻炼使他高兴,失去锻炼的机会他就会感到遗憾。在这方面他说的却是实话,因为他总喜欢去决斗场,只要是跟一个对手斗剑或开枪射击。科塔尔终于来了,虽说来得很晚,因为他喜欢当证人,但他还十分激动,看到路上有咖啡馆或农庄都要停下来,问别人能否把“一百号”或“厕所”指给他看。他到了那里,男爵立刻把他带到一间僻静的房间,因为他认为夏利和我不参加他们的谈话更符合规则,而他也善于让某一个房间临时用作御座厅或商议厅。他一旦跟科塔尔独处,就对他热情感谢,但对他说,再三说出的话实际上很可能不算数,并说在这种情况下,要请大夫去通知第二位证人,除非情况发生变化,这件事被认为已经了结。危险远离,科塔尔感到失望。他一时间想要显出气愤的样子,但他想起他的一位老师,当时医术上的成就最为出色,但第一次竞选医学科学院院士却仅以两票之差落选,就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主动去跟当选的竞争对手握手。因此,大夫没有说出一句怨言,因为说出来也无法改变现状,他这个人胆子最小,在低声说出有些事不能听之任之后补充道,说这样更好,并说这种解决办法使他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想要对大夫表示感谢的方式,就像他的公爵哥哥给我父亲理好外套的衣领,尤其像一位公爵夫人搂住平民女子的腰,只见他把自己的坐椅移到大夫的椅子旁边,虽说大夫使他反感。他不仅没有肉体的愉悦,而且还得克服肉体的反感,他就像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而不像性欲倒错者,为跟大夫告别,他握住大夫的手,并抚摸片刻,如同善良的主人摸摸他马匹的嘴,并给它吃糖。但是,科塔尔虽然从未让男爵看出,他甚至隐约听到有人说男爵生活作风的坏话,但他在内心深处仍然认为男爵属于“精神不正常”的人(虽然他常常用词不确切,但他在谈到维尔迪兰先生的一个贴身男仆时仍然以最严厉的口气说:“他难道不是男爵的情妇?”),他对那种人了解不多,因此心里在想,这样抚摸手是即将进行强奸的前奏,决斗只是实施强奸的一种借口,他是被拉入陷阱,被男爵带到这僻静的客厅,并即将被奸污。他不敢站起身来,吓得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他转动着恐惧的眼睛,如同落入野蛮人手中,弄不清这野蛮人是否吃人肉。最后,德·夏吕斯先生放开了他的手,并想跟他客气到底:“您跟我们一起来吃点东西,正如大家所说,这在过去称为喝一杯掺朗姆酒咖啡或掺烧酒咖啡,这种饮料,现在已是古董珍品,只有在拉比什的剧作里和东锡埃尔的咖啡馆里才能看到。一杯‘掺烧酒咖啡’对此地十分适合,是不是,对现在的情况也十分适合,您觉得怎样?”——“我是禁酒协会会长,”科塔尔回答道,“只要有外省的江湖医生路过这里,就会有人说我不以身作则。Os homini sublime dedit cœlumque tueri.(他使人有一张脸,能够仰视天空【741】。)”他补充道,虽说这句话跟当时的情况毫无关系,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知道的拉丁语录少得可怜,不过他知道的语录已足以使他的学生们赞叹不已。德·夏吕斯先生耸了耸肩,把科塔尔带回我们身边,他已请大夫保守秘密,这秘密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因为这流产的决斗的理由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因此决不能让此事传到那个军官的耳朵里,他是被胡乱牵扯进来的。我们四个人在喝咖啡时,科塔尔夫人在门外等待她的丈夫,德·夏吕斯先生看得一清二楚,但不想把她叫来,这时她自己走了进来,跟男爵打了招呼,男爵把手伸给她,仿佛她是贴身女仆,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既像国王接受大臣的敬意,又像故作风雅之徒,不想让一个不大优雅的女子在他桌旁坐下,也像自私自利的人,喜欢跟朋友们单独待在一起,不愿意被其他人打扰。科塔尔夫人就站着跟德·夏吕斯先生和她的丈夫说话。但也许是因为礼貌,即大家“要做的”事,并非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专有的特权,会突然使脑子糊涂的人耳聪目明,并为他们指明道路,或者是因为科塔尔常常欺骗妻子,有时出于一种回报的思想,想要保护她不受别人冒犯,这时大夫突然眉头紧蹙,这可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他没有去问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像主人那样说:“啊,莱翁昂娜,你别站着,坐下来吧。”——“但我是否打扰您了?”科塔尔夫人胆怯地问德·夏吕斯先生,他对大夫的口吻感到意外,因此没有回答。科塔尔第二次也不让男爵有回答的时间,再次自作主张地说:“我叫你坐下。”

    片刻之后,大家各奔东西,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说:“这件事的解决比您希望的还要好,但我从这件事中得出结论,您不会做人,您服兵役结束后,我会亲自把您带给您的父亲,如同上帝派大天使拉斐耳把多比雅带给他的父亲【742】。”男爵说完开始微笑,显得威严,又很高兴,但莫雷尔想到会这样被带回家,并不喜欢,似乎不像男爵那样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把自己比作大天使,把莫雷尔当作多比的儿子,感到如痴如醉,就不再去想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进行试探,想知道莫雷尔是否像他希望的那样,同意跟他一起去巴黎。男爵因他的爱情或自尊心而陶醉,没有看到或装出没有看到小提琴手撅起的嘴,他让小提琴手独自待在咖啡馆里,并面带自傲的微笑对我说:“您是否注意到?我把他比作多比的儿子时,他简直欣喜若狂!因为他十分聪明,立刻明白他从此之后将一起生活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想必是留有小胡子的丑陋的贴身男仆——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是多么自豪!他是多么自豪地昂首挺胸!他明白之后,感到多么高兴!我可以肯定,他每天都会说:‘哦,上帝啊,您派真福的大天使拉斐耳去给您的仆人多比雅在漫长的旅行中当导师,请同意我们的要求,让我们,您的仆人,永远受到他的保护,得到他的帮助。’我甚至不需要对他说,”男爵补充道,他确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上帝的宝座前面有一席之地,“我是上天派来的,这点他已经明白,但高兴得没说出口!”德·夏吕斯先生(他恰恰相反,虽然高兴,却依然口若悬河)没有注意到有几个行人转过头来,以为他是疯子,只见他举起双手,独自竭尽全力大声叫道:“哈利路亚【743】!”

    这次重归于好,只是在一段时间里消除了德·夏吕斯先生的痛苦,莫雷尔常常到很远的地方去参加演习,德·夏吕斯先生无法去看他,也不能派我去跟他谈,莫雷尔写给男爵的信是绝望而又温柔,他在信中肯定地说,他得要了却此生,因为他遇到一件可怕的事,需要两万五千法郎。他没有说是什么可怕的事,即使说了,也肯定纯属杜撰。对于这笔钱德·夏吕斯先生很愿意寄给他,但他感到,夏利有了钱就会把他甩掉,也会得到别人的宠爱。因此,他拒绝了,他发出的一封封电报语气生硬,不容置辩。他肯定这些电报已产生效果,希望莫雷尔跟他闹翻,因为他相信结果会完全相反,他看出种种弊端会从这不可避免的爱情关系中产生。但是,如果莫雷尔没有任何回答,他就睡不着觉,一刻也无法安宁,有许多事情,我们虽然经历,却并不了解,有许多内心深处的真相,我们仍然不知道。于是,他对莫雷尔需要两万五千法郎的荒谬行为进行种种猜测,赋予其各种形式,并依次加上许多专有名词。我觉得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虽说在那个时期,他的故作风雅逐渐减少,即使没有被男爵对平民百姓越来越大的好奇心所超越,至少也是旗鼓相当)应该以怀旧的心情回想起社交界聚会刮起的色彩缤纷而又优雅的旋风,当时最引人注目的男男女女都在追求他,只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愉悦而不是私利,在聚会上,没有人会想到要“哄骗他”,没有人会杜撰一件“可怕的事情”,说如果不能立刻得到两万五千法郎,就准备自杀身亡。我觉得在当时,也许因为他不像我这样仍停留在贡布雷时代,既有封建领主的自豪,又有德国人的骄傲,因此他想必认为,你要跟一个仆人精神恋爱,不会不受到惩罚,认为民众跟社交界不完全相同,认为总的来说,他“不相信”民众,而我却一直相信他们。

    小火车下一站是曼恩维尔,正好使我想起一件事,跟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有关。讲这件事之前,我应该说,在曼恩维尔停留(把—个优雅的旅客送到巴尔贝克,旅客不想打扰别人,就不喜欢住在拉斯珀利埃尔),不像我过一会儿要讲的情况那样使人难受。到达的旅客的小行李都在火车上,通常会觉得大旅馆远了点,但由于在到达巴尔贝克之前只有一些小海滩,别墅的条件都不好,如喜欢豪华和舒适的环境,路远点也只好忍受,但火车停在曼恩维尔之后,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家豪华大旅馆,却并未想到这是妓院。“我们别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他确信无疑地对科塔尔夫人说,科塔尔夫人被认为讲求实际,又会出好主意。“这正是我要的地方。巴尔贝克的旅馆肯定没有这家好,何必还要去巴尔贝克?我只要看外貌就知道,这里起居设备俱全,我完全可以把维尔迪兰夫人请到这里来,因为我打算报答她的盛情接待,专门为她举办几次小型聚会。我不住在巴尔贝克,她就不需要走那么长的路。我觉得这样做对她十分合适,而亲爱的教授,对您的妻子也十分合适。这里面应该有客厅,我们可以把那些女士请来。我们之间说说,我真不明白,维尔迪兰夫人为何要租拉斯珀利埃尔,而不是到这里来住。这里要比拉斯珀利埃尔那样的老房子更有益于健康,拉斯珀利埃尔肯定潮湿,另外也不干净,他们那里没有热水,你想洗澡也不行。我觉得曼恩维尔要舒适得多。维尔迪兰夫人完全可以在这里当女主人。不管怎样,人各有所好,我要在这里住下。科塔尔夫人,您不愿意跟我一起下车?我们得快点下车,火车很快就要开了。您要在这座房子里为我做向导,这房子也是您的房子,您会经常来住。这环境对您完全适合。”要让这不幸的旅客住口,真是极其困难,尤其是难以阻止他下火车,他这个人固执己见,往往弄错固执,非要下车不可,并拿起自己的行李,别人的话一句也听不进,直到大家对他肯定地说,维尔迪兰夫人和科塔尔夫人决不会到这里来看他。“不管怎样,我要在这里住下。维尔迪兰夫人给我的信只要寄到这里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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