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所多玛和蛾摩拉-所多玛和蛾摩拉(二)(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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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涉及莫雷尔的往事,跟一件性质更为特殊的事情有关。以前还有过其他事情,但随着弯弯车一站站停下,列车员大声报出东锡埃尔、格拉特瓦斯特【744】、曼恩维尔等地名,我在此只是提到小海滩或军队驻地使我想起的事。我已经谈到曼恩维尔(media villa),以及它因豪华妓院而具有的重要地位,妓院不久前才建成,并非没有引起那些家庭主妇的无效抗议。但在讲述曼恩维尔为何在我记忆中跟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有某种关系之前,我必须指出一种矛盾的情况(我在下文中还要详谈),那就是莫雷尔十分重视他要有几个小时的自由,却把这些时间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但这种情况,他却对德·夏吕斯先生作出另一种解释。他跟男爵玩弄不谋私利的把戏(他玩这种把戏毫无风险,因为他的保护人慷慨大方),他晚上的时间如想自己过,去给人上课或做诸如此类的事,他除了这个借口之外,还要面带贪婪的微笑说出下面的话:“另外,我这样能赚四十法郎。这可不是小钱。请允许我去吧,您看,我有好处可捞。天哪,我没有您那样的年金收入,我得要挣钱,现在正是时候。”莫雷尔想要上课,也不能说完全不是心里话。一方面,说钱无黑白之分是错的。用新的办法挣钱,用旧的钱就会焕然一新。如果他真的是出去上课,上完课一个女学生会给他两个金路易【745】,这就跟德·夏吕斯先生手里掉下的两个金路易产生的印象完全不同。另外,如果最富裕的人为了两个金路易会走三公里的路,那么,一个仆人的儿子为同样的钱就会走十二公里的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往往对小提琴手是否真的去上课十分怀疑,因为这乐师提出的是另一种借口,说是完全不谋私利,却又荒诞不经。这样一来,莫雷尔就不禁展现出他生活的一种形象,不过是有意展现,但也是无意展现,他的生活十分阴暗,只有某些部分能让人看清。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听从德·夏吕斯先生的安排,条件是晚上的时间自由支配,因为他想继续上代数课。上完课再来看望德·夏吕斯先生?啊,这是不可能的,代数课有时要上到很晚才结束。“甚至在凌晨两点之后结束?”男爵问道。“有几次是这样。”——“但学代数,看书也容易学会。”——“甚至更容易学会,因为课堂上我听不大懂。”——“那么?再说,代数对你毫无用处。”——“我很喜欢这个。这可以治好我的神经衰弱。”——“他夜里要请假,不可能是因为代数。”德·夏吕斯先生心里想道。“他会不会爱上了警察?”不管怎样,莫雷尔不管男爵如何反对,还是保住了晚上几个小时的自由,不管是要上代数课还是教小提琴。有一次,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而是盖尔芒特亲王来这个海边小住几天,要去看望卢森堡公爵夫人,却遇到了这位乐师,但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让他对亲王有更多的了解,给了他五十法郎,要跟他在曼恩维尔的妓院共度良宵;这对莫雷尔来说有着双重的乐趣,既拿到德·盖尔芒特先生给的钱,又有一种感官的享受,因为周围都是袒露棕色乳房的女子。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如何会想到发生的事和事情发生的地点,却没有想到诱惑者是谁。他妒火中烧,为弄清诱惑者是谁,就发电报给朱皮安,朱皮安两天后来了,而在下星期初,莫雷尔说他又不来了,男爵就问朱皮安能否买通妓院的鸨母,让他和朱皮安躲起来,使他们能亲眼目睹淫乱场面。“那就说定了。这事我去办,亲爱的。”朱皮安对男爵回答道。无法知道这种不安在何种程度上使德·夏吕斯先生心烦意乱,使他在一时间精神充实。爱情真的就这样使思想像地层隆起那样翻腾。至于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情,在几天前如同十分平坦的平原,在最远的地方也无法看到有突出地面之处,这时突然耸立起坚如顽石的群山,这群山是雕琢而成,如同有个雕塑家不是把大理石运走,而是在原地雕刻,形成一组巨大的雕像,名为愤怒、嫉妒、好奇、羡慕、仇恨、痛苦、高傲、惊恐和爱情。

    然而,莫雷尔不会来的那天晚上来临了。朱皮安已把事办成。他和男爵将在晚上将近十一点时来,到那时会让他们躲起来。离这家华丽的妓院(人们从周围各个优雅之处来到这里)还有三条街,德·夏吕斯先生踮着脚走路,低声说话,请朱皮安说话轻点,生怕莫雷尔在里面听到他们的声音。然而,德·夏吕斯先生悄悄走进门厅之后,发现自己走到一个比证券交易所或拍卖行还要热闹的地方,他不常来这种地方,感到害怕和惊讶。他让挤在他周围的侍女们说话轻点,但毫无用处,另外,她们的声音也被一位年老的“助理鸨母”的介绍声和成交声盖了下去,只见她头戴深棕色假发,脸上像公证人或西班牙教士那样一本正经,每分钟都要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不断让一扇扇门打开、关上,就像警察指挥车辆通行:“请把先生带到二十八号西班牙房间。”——“不能再进去。”——“请把门再打开,那两位先生要叫诺埃米小姐。她在波斯大厅等候他们。”德·夏吕斯先生十分害怕,就像外省人要穿过一条条大道,这里可做个比较,渎圣程度远逊于古利维尔老教堂门廊的柱头上表现的主题【746】,只见年轻的女仆们用较轻的声音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助理鸨母的命令,就像在乡下声音响亮的小教堂里听到小学生在进行教理问答。德·夏吕斯先生十分害怕,他在街上怕被人听到,确信莫雷尔就在窗口,这时听到有人在宽阔的楼梯上吼叫,也许已不是这样害怕,因为在楼梯上可以知道,从房间里不会看到外面的任何情况。最后,他结束了长时间的受苦受难,找到诺埃米小姐,她要让他和朱皮安躲起来,但她先把他关在十分豪华的波斯厅,在厅里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情况。她对他说,莫雷尔要喝橘子水,等把橘子水给他端去后,立刻把这两位旅客带到一间透明的厅里。这时有人叫她,她像在故事里那样,说为了让他们消磨时间,会给他们送来一个“聪明的小妞”。因为有人在叫她。“聪明的小妞”身穿波斯晨衣,想要脱掉。德·夏吕斯先生请她别脱,她就叫人端来香槟酒,每瓶四十法郎。其实在这段时间里,莫雷尔跟盖尔芒特亲王在一起;他装出弄错房间的样子,走进一间房间,里面有两个姑娘,她们急忙让这两位先生单独待在一起。德·夏吕斯先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骂起人来,想打开房门,让人把诺埃米小姐叫来,小姐听到聪明的小妞对德·夏吕斯先生说出莫雷尔的详细情况,跟她告诉朱皮安的情况并不相同,就叫她滚开,并立刻派来“温柔的小妞”取而代之,但这个小妞并未向他们提供更多的情况,而是对他们说,这妓院办事十分认真,并且也要了香槟酒。男爵气得发狂,又让人把诺埃米小姐叫来,小姐对他们说:“是的,等的时间是长了点,那些女人装腔作势,他看来不想干任何事。”最后,在德·夏吕斯先生软硬兼施之下,诺埃米小姐走了,脸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走时对他们肯定地说,他们最多再等五分钟。这五分钟持续了一个小时,诺埃米小姐这才悄悄把怒气冲冲的德·夏吕斯先生和郁郁寡欢的朱皮安带到一扇微微打开的门前,并对他们说:“你们会看得十分清楚。不过,在这个时候,还不是十分有趣,他跟三个姑娘在一起,他在跟她们讲团里的生活。”男爵终于能从门缝里和一面面镜子里看到。但他有一种致命的恐惧,只好把身子靠在墙上。这正是莫雷尔,就在他眼前,但仿佛异教的奥秘和魔法依然存在,这不如说是莫雷尔的影子,是用防腐香料保存的莫雷尔,甚至不是像拉撒路【747】那样死而复生的莫雷尔,而是莫雷尔的幻影,莫雷尔的幽灵,莫雷尔的幽灵回来或被召到这个房间里(房间里的墙壁和长沙发都是巫术的标志),莫雷尔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侧面朝他。莫雷尔仿佛像死后那样,血色全无;他在这些女人中间,似乎应该愉快地跟她们嬉戏,却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着,显得很不自然;为了喝他面前那杯香槟酒,他无力的手臂慢慢伸出,然后又落下。你会有那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仿佛一种宗教在谈永生,但言下之意并不排除死亡。那些姑娘不断对他提出问题。“您看,”诺埃米小姐低声对男爵说,“她们在跟他谈他团里的生活,真有趣,对吗?”她说着笑了。“您满意吗?他很平静,对吗?”她补充道,仿佛在说一个垂死之人。那些姑娘的问题接连提出,但莫雷尔死气沉沉,没有力气回答她们。连低声说出一句话这样的奇迹也没有出现。德·夏吕斯先生只有片刻的犹豫,便知道了真相,知道可能是因为朱皮安去谈此事时没谈好,可能是因为说给对方听的秘密泄露了出去,对方也决不会保守秘密,可能是因为那些姑娘生性嘴巴不紧,也可能是因为害怕警察,妓院的人就去通知莫雷尔,说有两位先生出了高价要见他,并把盖尔芒特亲王换成三个姑娘,却让可怜的莫雷尔待在那里,只见他浑身颤抖,惊慌得如同瘫痪,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看到他模模糊糊,他却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就惊恐不安,说不出话来,不敢去拿酒杯,生怕失手让酒杯掉落。

    另外,在这件事情上,盖尔芒特亲王的结果也并不好。当时妓院里的人请他出去,以免德·夏吕斯先生看到他,他因失望而感到气愤,却没有去想谁是这件事的主谋,他仍然不想让莫雷尔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恳求莫雷尔跟他在第二天夜里见面,是在他租下的一幢小别墅里,虽说他住在那里的时间不会长久,但他有一种古怪的习惯,跟我们过去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里看到的习惯相同,那就是在屋里饰有家族的大量纪念品,以便有自己家里的感觉。第二天,莫雷尔时刻回头观看,生怕受到德·夏吕斯先生的跟踪和监视,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行人,就走进了别墅。一个仆人请他进入客厅,并对他说要去通报先生(他的主人已叫他别说出亲王的姓氏,以免引起怀疑)。但是,莫雷尔独自待在客厅里,想在镜子里看看他的头发是否散乱,却如同出现幻觉。在壁炉上,那些照片被小提琴手一一认出,因为他在德·夏吕斯先生家里都看到过,那是盖尔芒特王妃、卢森堡公爵夫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照片,他见到后先是吓得像泥塑木雕一般。同时,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的照片,照片的位置稍稍靠后。男爵仿佛在用奇特的目光盯着莫雷尔看。莫雷尔吓得像疯子那样,从最初的惊愕中醒了过来,感到这是德·夏吕斯先生给他设下的圈套,以考验他是否忠心,他于是四级一跨地冲下别墅的台阶,在公路上狂奔而去,这时,盖尔芒特亲王(他认为已对一个偶然相识的人进行了必要的培训,但心里仍然在想这样做是否谨慎,这个人是否有危险)走进客厅,却看到厅里空无一人。他怕有人抢劫,就拿着手枪,跟仆人一起对这幢并不大的别墅进行搜查,查遍了小花园的各个角落以及地下室,却无法找到他认为肯定在屋里的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已不见踪影。在下一个星期,亲王碰到过他好几次。但每次都是莫雷尔这个危险人物逃之夭夭,仿佛亲王比他还要危险。莫雷尔疑虑重重,一直无法消除,即使在巴黎,他只要看到盖尔芒特亲王就拔腿便跑。德·夏吕斯先生因此不用担心恋人会因不忠而使他绝望,还报了仇雪了恨,但他从未想到要报仇,更没有想到如何报仇。

    但是,别人对我讲述的这件往事,已被其他往事所取代,因为诺曼底铁路公司【748】又要开动“老爷车”,继续在下面各站让旅客下车上车。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时皮埃尔·德·维尔铸先生【749】会上车,他妹妹住在那里,他去那里跟妹妹共度下午的时间,他是克雷西伯爵(大家只管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个穷贵族,但出身极其高贵,我是经康布勒梅夫妇介绍认识的,不过他跟康布勒梅夫妇很少来往。他生活十分清苦,简直可以说贫困,我感到,抽一根雪茄,喝一杯饮料,对他来说都是十分愉快的事情,因此我在不能见到阿尔贝蒂娜的日子里,常常请他来巴尔贝克做客。他皮肤白净,眼睛湛蓝迷人,为人机灵,言词美妙,说话时嘴唇轻启,娓娓动听地谈论他显然熟悉的那种领主的舒适生活,也谈家谱。我问他戒指上刻的是什么,他面带谦虚的微笑对我说:“是一株青葡萄。”他怀着品酒的乐趣补充道:“我们的纹章是一株青葡萄——这是一种象征,因为我姓维尔铸【750】——枝叶均为绿色图案。”但我觉得,我如在巴尔贝克只让他喝青葡萄汁,他准会感到失望。他喜欢喝最名贵的葡萄酒,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买不起,因为他对自己失去的事物了如指掌,是因为喜欢,可能也是因为对自己的爱好夸大其词。因此,我请他来巴尔贝克共进晚宴时,他点菜内行而又精细,但吃得有点过多,喝得就更多,要温的酒他让人去温,要冰镇的就叫人去冰镇。晚饭前后,他要的波尔图葡萄酒或白兰地,都会指定酿造日期或编号,就像在为一块侯爵领地竖立标志,因为其他人一般都不知道,而他却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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