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狗
——[中国]萧红
李寡妇家的大花狗已与她朝夕相伴了十几年,但自从李寡妇收到她那当兵的儿子的信后,
大花狗就失去了照顾,最后倒在了外院的大门口。
在一个深坳的、很小的院心上,集聚几个邻人。这院子种着两棵大芭蕉,人们就在芭蕉叶子下边谈论着李寡妇的大花狗。
有的说:
“看吧,这大狗又倒霉了。”
有的说:
“不见得,上回还不是闹到终归儿子没有回来,花狗也饿病了,因此李寡妇哭了好几回……”
“唉,你就别说啦,这两天还不是么,那大花狗都站不住了,若是人一定要扶着墙走路……”
人们正说着,李寡妇的大花狗就来了。它是一条虎狗,头是大的,嘴是方的,走起路来很威严,全身是黄毛带着白花。它从芭蕉叶里露出来了,站在许多人的面前,还勉强地摇一摇尾巴。
但那原来的姿态完全不对了,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全身的毛好像要脱落似的在它的身上飘浮着。而最可笑的是它的脚掌很稳的抬起来,端得平平的再放下去,正好像希特勒在操演的军队的脚掌似的。
人们正想要说些什么,看到李寡妇戴着大帽子从屋里出来,大家就停止了,都把眼睛落到李寡妇的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把黄香,身上背着一个黄布口袋。
“听说少爷来信了,是吗?”
“是的,是的,没有多少日子,就要换防回来的……是的……亲手写的信来……我是到佛堂去烧香,是我应许下的,只要老佛爷保佑我那孩子有了信,从哪天起,我就从哪天三遍香烧着,一直到他回来……”那大花狗仍照着它平常的习惯,一看到主人出街,它就跟上去,李寡妇一边骂着就走远了。
那班谈论的人,也都谈论一会儿各自回家了。
留下了大花狗自己在芭蕉叶下蹲着。
大花狗,李寡妇养了它十几年,李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和她吵架,她一生气坐在椅子上哭半天会一动不动的,大花狗就陪着她蹲在她的脚尖旁。她生病的时候,大花狗也不出屋,就在她旁边转着。她和邻居骂架时,大花狗就上去撕人家衣服。她夜里失眠时,大花狗摇着尾巴一直陪她到天明。
所以她爱这狗胜过于一切了,冬天给这狗做一张小棉被,夏天给它铺一张小凉席。
李寡妇的儿子随军出发了以后,她对这狗更是一时也不能离开的,她把这狗看成个什么都能了解的能懂人性的了。
有几次她听了前线上恶劣的消息,她竟拍着那大花狗哭了好几次,有的时候像枕头似的枕着那大花狗哭。
大花狗也实在惹人怜爱,卷着尾巴,虎头虎脑的,虽然它忧愁了,寂寞了,眼睛无光了,但这更显得它柔顺,显得它温和。所以每当晚饭以后,它挨着家凡是里院外院的人家,它都用嘴推开门进去拜访一次,有剩饭的给它,它就吃了,没有剩饭,它就在人家屋里绕了一个圈就静静地出来了。这狗流浪了半个月了,它到主人旁边,主人也不打它,也不骂它,只是什么也不表示,冷静的接待了它,而并不是按着一定的时候给东西吃,想起来就给它,忘记了也就算了。
大花狗落雨也在外边,刮风也在外边,李寡妇整天锁着门到东城门外的佛堂去。
有一天她的邻居告诉她:
“你的大花狗,昨夜在街上被别的狗咬了腿流了血……”
“是的,是的,给它包扎包扎。”
“那狗实在可怜呢,满院子寻食……”邻人又说。
“唉,你没听在前线上呢,那真可怜……咱家里这一只狗算什么呢?”她忙着话没有说完,又背着黄布口袋上佛堂烧香去了。
等邻人第二次告诉她说:
“你去看看你那狗吧!”
那时候大花狗已经躺在外院的大门口了,躺着动也不动,那只被咬伤了的前腿,晒在太阳下。
本来李寡妇一看了也多少引起些悲哀来,也就想喊人来花两角钱埋了它。但因为刚刚又收到儿子一封信,是广州退却时写的,看信上说儿子就该到家了,于是她逢人便讲,竟把花狗又忘记了。
这花狗一直在外院的门口,躺了三两天。
是凡经过的人都说这狗老死了,或是被咬死了,其实不是,它是被冷落死了。
毒蛇
——[中国]石评梅
从苏州胡同归来经过冰场的铁门时,我不禁想起我与那个逼凌心投海、子青离婚、而又让我难忘、被我称为魔女的女孩子交往的一幕幕。然而,我却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谁也不相信我能这样扮演:在兴高采烈时,我的心忽然颤抖起来,觉着这样游戏人间的态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视讪讽的。想到这里遍体感觉着凄凉如水,刚才那种热烈的兴趣都被寒风吹去了。回忆三个月来,我沉醉在晶莹的冰场上,有时真能忘掉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满了快乐和幸福。那灯光人影、眼波笑涡,处处含蓄着神妙的美和爱,这真是值得赞美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梦随着冰消融了。
最后一次来别冰场时,我是咽着泪的。这无情无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万分留恋。这时凄绝的心情,伴着悲婉的乐声,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无论怎样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兴了。正在沉思时,有人告诉我说:“琪如来了,你还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的说:“在家里坐不住,心想还是和冰场叙叙别好,你若不欢迎,我这就走。”笑着提了冰鞋进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场上认识的朋友,她那种活泼天真、玲珑美丽的精神,真是能令千万人沉醉。当第一次她走进冰场时,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绳衣,法兰绒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鲜艳的衣服因为配合得调和,更觉十分的称体。不仅我呵,记得当时许多人都曾经停步凝注着这黄衣女郎呢。这个印象一直到现在还能很清楚的忆念到。
星期二有音乐的一天,我和氵睿从东华门背着冰鞋走向冰场。途中她才告诉我黄衣女郎是谁。知道后,陡然增加了我无限的哀愁。原来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凌心投海、子青离婚的那个很厉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来到这里了。我和氵睿很有意的相向一笑。
在更衣室换鞋时,音乐慷慨激昂,幽抑婉转的声音,令我的手抖颤得连鞋带都系不紧了。氵睿也如此,她回头向我说:
“我心跳呢!这音乐为什么这样动人?”
我转脸正要答她的话,琪如揭帘进来,穿着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头上插着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鲜丽,更服她浓淡总相宜了。我轻轻推了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们彼此都会意。第二次音乐奏起时,我和氵睿已翩翩然踏上冰场上,不知怎样我总是望着更衣室的门帘。不多一会,琪如出来了,像一只白鸽子,浑身都是雪白,更衬得她那苹果般的面庞淡红可爱。这时人正多,那入场的地方又是来往人必经的小路,她一进冰场便被人绊了一跤,走了没有几步又摔了一跤,我在距离她很近的柱子前,无意义的走过去很自然的扶她起来。她低了头,腮上微微涌起两朵红云,一只手拍着她的衣裙,一只手紧握着我手说:
“谢谢你!”
我没有说什么,微笑的溜走了,远远我看见氵睿在那圈绳内的柱子旁笑我呢!这时候,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忽然由厌恨转为爱慕了,她真是具有伟大的魔术呢!也许她就是故事里所说的那些魔女吧!
音乐第三次奏起,很自然的大家都一对一对缘着外圈走,氵睿和一个女看护去溜了,我独自在中间练我新习的步伐,忽然有一种轻碎的语声由背后传来,回头看原来又是她,她说:
“能允许我和你溜一圈吗?”
她不好意思的把双手递过来,我笑着道:
“我不很会,小心把你拉摔了!”
这一夜是很令我忆念着的:当我伴她经过那灿烂光亮如昼的电灯下时,我仔细看着她这一套缟素衣裳,和那一只温柔的玉腕时,猛然想到沉没海底的凌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说不出那时我心中的惨痛!栗然使我心惊,我觉她仿佛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柔软如丝带似的缠绕着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开了,回首时还看见她那含有毒意的流波微笑!
氵睿已看出来了,她在那天归路上,正式的劝告我不要多接近她,这种善于玩弄人颠倒人的魔女,还是不必向她表示什么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几天还来信说他这一生的失败,都是她的罪恶。她拿别人的生命、前程,供自己玩弄挥霍,我是不能再去蹈这险途了。
不过她仍具有绝大的魔力,此后我遇见她时,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爱又不能了。就是冷酷漠然的氵睿也有时会迷恋着她。我推想冰场上也许不少人有这同感吧!
如今我们不称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唤她魔女。闲暇时围炉无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种什么人?什么样的心情?我总是原谅她,替她分辩,我有时恨她们常说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恶来了,都是让给女子负担,这是无理的。不过良心唤醒我时,我又替凌心、子青表同情了。对于她这花锦团圆、美满快乐的环境,不由要怨恨她的无情狠心了,她只是一条任意喜悦随心吮吸人的毒蛇,盘绕在这辉煌的灯光下,晶莹的冰场上,昂首伸舌的狞笑着,她哪能想到为她摒弃生命幸福的凌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杀人,你不能责她无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观。
今天去苏州胡同归来经过冰场的铁门,真是不堪回首呵!往日此中的灯光倩影,如今只剩模糊梦痕,我心中惆怅之余,偶然还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这也是一个不能驱逐的印象。
我从那天别后还未再见她,我希望此后永远不要再见她。
一笔圆
——[中国]刘绍棠
他从广播站编辑升迁为综合管理办公室主任,职务是在公文上画圆。他先期画的圆遭到了同事们的嘲笑。后来潜心苦练,终于一笔成圆。
念完了大学,被分配到这个远郊小县,坐了22年冷板凳,忽然“年龄最重要,学历是个宝”,他一下子就成了热门货,从微不足道的广播站编辑,旱地拔葱,一跃而为新设立的县政府综合管理办公室主任。
这个“综办”,是个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衙门,权宜而设的临时建制。不过,公安、司法、工商、民政、房管、环卫、教育、卫生等等方面的公文,都要从这个衙门口穿梭往返,他的职权便是将这些公文分门别类,审读画圈,或呈送上级批示,或转交下级处理,实际上干的是收发工作。
案头等候上呈下转的公文一尺多高,新到的请示报告还源源不断地送来:两名专司递送之职的科员,你出我进,马不停蹄。他必须一目十行,手不停画,才能避免供不应求、葬身文山脚下的命运。
要想当官儿,先学画圈儿。画圈儿虽是雕虫小技,从中却可以看出功夫的深浅、地位的尊卑、身份的高低、官爵的大小,不能掉以轻心,不当回事儿!
他比阿Q更专心、更用力,但是画出的圈儿,却并不见得比阿Q画的圈儿圆多少。两位递送公文的科员,当场就掩嘴吃吃发笑;拿回大办公室,更招来一阵哄堂大笑。他感到大丢面子,羞得无地自容。
晚上下班,他神情沮丧地回到家里。
“喂!吃过晚饭,你教我画圈儿。”
妻子是中学教员,教几何的,精通此道。
这位几何教师下了班比上班还忙,正在厨房里择菜、洗菜、切菜、炒菜、淘米、做饭……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打转的陀螺。
“我哪儿有那个闲工夫?100本作业,100份考卷儿,够我忙个通宵的!”
“我在公文上画的圈儿不圆,有的像龇牙的石榴,有的像掀嘴儿的桃子……”
“官儿大表准,不圆也是圆的!”
唉!与其低声下气争取外援,不如发愤图强、自力更生。
果然,天下无难事,铁杵磨成针。动手而又动脑,连画半个来月,便功到自然成,不但一笔成圆,气死圆规,就是双管齐下,也不差分毫。部下们非但不再窃笑、讥笑、耻笑,而且交口称赞:“如此高深造诣,愧然画蛋的达·芬奇,堪与西太后的一笔寿媲美。”
圈儿画圆了,肚子也圆了,发了福才显得官体富态嘛。
只是官气越来越重,回到家里还舍不得放下在办公室里的架子,对糟糠之妻也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阴沉着脸抱怨妻子的烹调是粗制滥造。
“我忙得贼死,干这个想那个,怎么能精雕细刻?”
“一心不可二用呀?”
“我有几张直观教学的图表,你帮我画几个圆,我就能全神贯注了。”
“那圆圈儿事关重大,是随便画的么?”
他官声官调,同时拉长了脸。
在远离北京的地方
——[中国]孟伟哉
县革委会主任赵万古在楼顶看见一个穿着入时的姑娘,他大怒,下楼追赶。姑娘得知追她的人是谁后,愤怒地把手拎着的皮箱扔进了污水坑。
骤雨初霁。县革委会主任赵万古站在楼顶上,反剪双手,口衔香烟,极目远眺。
这古老的小县城,在地平线上仿佛一艘古代的大木船,太阳一照,是一个灰影子。它离上海六千里,离广州七千里,离北京八千里,距省城算最近,一千二百里。
总共十二个房间的两层的县革委会办公楼,是城里最大最高的建筑。一年四季,每天吃过中饭,赵主任总要上这楼顶漫步一番。在这楼顶上,他一眼看到惟一的一条三百米长的大街两头,能见度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全县的一半领土。多少次,他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对什么局长啦、科长啦发出指示和命令!在这小小的楼顶上,他最充分地意识到他是全县之首脑,最完美地享受着指点江山、掌握万众的权威感。
自从“四人帮”倒台以来,赵主任渐渐不舒服了,什么“真理标准”的讨论喽,经济体制的改革喽,干部终身制的废除喽,他反感透了,全身的细胞都愤怒了。“……哼!这个县我说了算!什么他妈的解放思想,我这个县就不解放,就要顶住!……”
他踱着方步,正这么想着,突然,一束炫目的光华射进他的眼帘。他看到,一个姑娘打花伞,穿红裙,足登绿色高腰雨靴,另一手提着黑色人造革衣箱,正走到他的下面来。这一看不要紧,他心里窝着的火出来了:“娘的!这就是解放思想解放出来的,我县里居然也有人敢穿这号裙子。不行!老子今天要抓这个典型!”他火气攻恶气、恶气裹火气地大喊:
“喂,你!——”
姑娘一惊愣,抬起头看看,不明究竟,惶惑地环顾自己的前后左右。
“装什么蒜,叫的就是你!”
姑娘眨着眼:“我怎么了?”
“怎么?谁叫你打这种伞?谁让你穿这号裙子?”
“谁?我自己呀!”
“你自己?伤风败俗!你到这院子里来!”
姑娘以为碰到了精神病人,收起花伞,转身疾跑。
赵主任也转身下楼,追出门来,连喊带追,风驰电掣。不料,由于他只看猎物不看路,竟跌进了街上一个污水坑……
姑娘停下步,喘息着问迎面的来人:“同志!追我的那个是谁家的疯子,也不管管。”
“嗨!你说什么,他是县革委会的赵主任,你不认识?”
“他就是赵万古?”姑娘大惊,气得发抖,“一会儿他追过来请你告诉他:他半年前续娶的妻子是我年轻的堂姐。这箱子里都是他写信让我给他们买的进口涤纶衣服。我不认识他,永远也不想认识他,现在就回省城去了!”姑娘说罢,怒不可遏,把箱子投进又一个污水坑……
红灯
——[中国台湾]罗燕如
我载上了一个上医院探望病人的女乘客,为了能使她和弥留的亲人见上一面,我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哪知不但没得到谢意,却挨了她一巴掌。
小港机场下完了客人,运气不错,又有人拦车。
我偷偷地端详了这位小姐,不很美,但五官分明。两排长睫像围着湖泽的小丛林;弧线分明的双唇,很有个性地紧抿着……
“民生医院。”抛下了目的地,便合上了眼,斜倚在后座,似乎很累很累。
我扳下了车资表,比平日更专心地开起车来。说也奇怪,忍不住从反射镜中,多看她几眼,但不能看得太勤,免得让她误会我心怀不轨。
车行一半,我在镜中忽然看到她潸潸泪下,就像一枝带雨梨花,惹得我有说不出来的怜爱。
“探病吗?小姐。”本不应该向乘客多舌的。
“……”拭干了泪水,她轻轻地点头。
“病情如何?”该死!问这干吗?开几年车,最痛恨的就是一上车唧喳不停的乘客。今天自己中了什么邪?搭什么讪?万一……
“弥留。”她沉重地吐出这两个字,泪像决堤的洪水,哭得凄凄切切,叫人好不心疼。
我见过弥留的病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气。她一定急着见这个亲人,慢一步说不定天人永隔。我该……
于是,加足马力,闯了一个红灯又一个红灯,甘冒被警察罚款的危险,我想帮她一点忙。
“嘎——”到了,踩稳了刹车,油然而生的英雄感使我无限骄傲。好啦!现在就等着她谢意的眼光……
谁知,“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自我的左颊。她原本姣好的脸孔,一阵青一阵绿地扭曲成一团,从牙缝中恨恨地挤出:“都是你们这些没道德的司机,专抢红灯,否则我先生也不会被撞得奄奄一息,躺在医院里!”她像丢垃圾一样扔了两百块在我脸上……
经纪人的罗曼蒂克
——[美国]欧·亨利
麦克斯韦尔一上班便忙得焦头烂额。午餐时间,他突然想起该向女速记员求婚,而女速记员却告诉他,他们已于昨晚举行过婚礼了。
时间是早上,人物是证券经纪人哈维·麦克斯韦尔和他的女速记员莱斯利小姐。他们急匆匆走进事务所,麦克斯韦尔对机要秘书皮彻匆匆地说了声“早上好”,便冲向办公桌上那一堆等着他处理的信件和电报。
皮彻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因为他注意到今天女速记员的举止有些异样。她的眼睛充满了神采,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她今天没有与往常一样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而是踌躇在麦克斯韦尔的办公桌前,仿佛要对他讲一些悄悄话。
经纪人麦克斯韦尔此时已变成一部全速运转的机器。他有点不耐烦地扫了女速记员一眼,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工作?到这里干什么?”
“没事。”速记员回答,微笑着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像往日那样开始工作。
今天是哈维·麦克斯韦尔最忙的日子。飓风、山崩、暴风雪、冰川移动和火山爆发,自然界的剧变正在他的事务所里小规模地重演。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痉挛地吐出一卷卷纸条,电话铃声接连不断,电报、信件更是堆成小山,麦克斯韦尔忙得焦头烂额。
这时,皮彻引来另一位年轻姑娘,对麦克斯韦尔说,她是速记员介绍来应聘的。
“应聘?谁让来的?”经纪人感到不解。
“昨天你吩咐的,要再雇一个速记员。”
“笑话,不可能,莱斯利小姐完全胜任她的工作,任何人不能替代她。”
皮彻领着应聘的姑娘离去了。皮彻感到老板近来越发心不在焉。
繁忙的工作仍在继续,麦克斯韦尔开足马力,紧张而精确地运转。在这个小小的金融世界里,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人和自然。
午餐的时间到了,繁忙的工作暂时停止了,麦克斯韦尔站在办公桌边,手里满是电报和备忘便条,右耳上夹着的自来水笔随时准备为他效劳。窗子是打开的,忙碌的经纪人忽然感到了春天的优雅气息。他想休息一下。金融的世界骤然缩成一个遥远的小黑点,莱斯利小姐栩栩如生地显现在他的眼前。
“啊!上帝,”麦克斯韦尔脱口而出,“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说完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见了新烤出炉的面包一样,扑向速记员的办公桌。
“莱斯利小姐,明白告诉我,你愿意做我妻子吗?”经纪人匆匆说道,“我实在没有时间跟你谈情说爱,但我确实爱你。”
“喔,你说什么?”年轻、漂亮的女速记员不解地嚷道。
“我要你跟我结婚,我早想对你说我爱你。——电话又在叫我了,你答应我,莱斯利小姐!”
眼泪从女速记员惊讶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她泪花晶莹地笑了,胳膊温柔地勾住经纪人的脖子。
“啊!亲爱的!你忙糊涂了,我们昨晚不是已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了吗?你吓死我啦!”
余波中的鬼魂
——[美国]欧·亨利
一个青年男子在寻找倾心相爱的恋人。久寻不到之后,打开煤气自杀了。他不知道,一星期前,他的女友也在同一间房自杀。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那一带,绝大多数住客都动荡不定、迁移不停、来去匆匆,犹如时光一样。正因为无家可归,他们也可以说有上百个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如此。他们用爵士乐曲调唱着流行曲,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缘于阔边帽上的装饰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在这一带,这种住客成百上千,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干瘪乏味;不过,在这么多漂泊过客掀起的余波中完全可以找出一两个鬼魂,否则,那才是件怪事呢!
有一天傍晚,天已黑了,有个青年男子正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房中间转悠寻觅,挨门挨户按铃。在第十二家门前,他把空当当的手提行李放在台阶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至遥远、空旷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十二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模样使人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三楼还有个后间,刚空一个星期。想看看吗?”
她的声音嘎声嘎气,好像喉咙上绷了层毛皮。
年轻人跟她上了楼。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线微光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已经破烂不堪,东一块西一块,一直到楼梯上,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粘糊糊的,好像已经植物化了,显然已经在这恶臭、阴暗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楼梯转角处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若果真如此的话,那污浊肮脏的空气便是扼杀花草的凶手。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像,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仍用那副毛皮嗓子说,“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演过轻松喜剧。也许你听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喔,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房客对这间房非常满意,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当然,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艺界干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不过,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她说房间早就准备妥当,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转身离开之际,年青人终于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样一个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女房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之色,转身下楼了。
不,总是不。已经五个月了,不间断地打听询问,然而获得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否定回答。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找过,甚至还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倾心相爱,一心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个角落。然而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没有基础的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盖在下面了。
老客房们假惺惺地迎接新至的客人,像个暗娼脸上堆起的假笑,红中透病、形容枯槁、马马虎虎。客房里所有的一切——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像框、角落里的铜床架——都折射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舒适之感。
房客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如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尽全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地向他细细展示。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艳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紧随无家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美女”。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歪斜斜扯起条,像舞剧里亚马逊女人用的腰带的布帘。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运的风帆把他们载到新码头时抛弃的不要的东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画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纸牌。
渐渐地,犹如密码般的笔形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在这间客房的人留下的细小痕迹所具有的意义也变得完整有形。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已经磨得只剩麻纱,很显然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玛丽”。看来,也许是受到客房那俗艳的冷漠之驱使吧,客房留宿人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辗转反侧,并把一腔愤懑倾泄在这个房间上。家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被宰杀的可怖怪物,在痛苦中扭曲、痉挛;另外,大理石壁炉额也少了一大块,很明显是在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中被砍去的。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相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曾一度把这个房间称之为家的人,竟然把这一切的恶意和伤害施加到它的身上;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我以为,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轻人任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中飘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抽泣;楼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架空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此外,他还呼吸到这间房独有的气息,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从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出的霉臭。
年青人就这样似睡非睡地歇在那儿。突然,木犀草那浓烈的芬芳充满了整间客房。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脱脱几乎如来访的佳宾。似乎有人在喊年青人,他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他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香扑鼻而来,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间,他的全部感觉都给搅混在一起。可是,香味怎么可能唤起人呢?唤起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她肯定在这个房间住过。”他大声说,然后开始四处寻找,硬想搜出什么,因为他确信能辨认出属于她的或是她触摸过的任何微小的东西。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爱、惟她独有的芬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房间只马马虎虎收拾过。薄薄的梳妆台覆着桌布,上面散落着五六个发夹——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类东西,悄声无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标明任何心境或时间。他没去仔细琢磨,因为这些东西显然缺乏个性。他把梳妆台抽屉搜了个底朝天,发现一条丢弃的破旧小手绢。他把它蒙在脸上,一股股怪味钻进鼻腔,他顺手把手绢甩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他发现几颗零星纽扣,一张剧目表,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糖,一本释梦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结。他猛然一愣,犹如悬在冰与火之间,处于兴奋与失望之间。但是黑缎蝴蝶发结也只是女性庄重端雅的普通装饰,不具任何个性特征,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随后,他像一条猎狗,东嗅西闻,扫视四壁,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拱起的地毡角落,翻遍壁炉炉额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存在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追求他,并通过精微超常的感觉向他发出如此哀婉的呼唤,以至于连他愚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出这呼唤之声。他再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然后细细觉察,因为他在木犀花香中还察觉不出形式、色彩、爱情和张开的双臂。呵,上帝啊,那芳香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起香味开始具有呼唤之力的呢?
接下来,他仍不停地四下摸索。他把墙缝和墙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对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他还在一折地毡里发现一支抽了半截的纸雪茄,并铁青着脸使劲咒了一声,然后用脚后跟把它踩得稀烂。他把整个房间从一端到另一端细细地搜寻了一遍,发现许许多多房客留下的无聊、可耻的记载。但是,有关可能曾住过这儿的、其幽灵好像仍然徘徊在这里的、他正在寻求的她,却丝毫痕迹也未发现。
这时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房间跑下楼,来到透出一缝光线的门前。
年青人竭尽全力克制住激动之情,敲门叫房东。房东应声开门出来。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求道,“我来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我已经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演戏的,后来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从来声誉就好。他们的结婚证都是挂起的,还镶了框,挂在钉子上——”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哪种女人——我是说,她长相如何?”
“喔,先生,黑头发,矮个,肥胖,脸蛋儿笑嘻嘻的。他们一个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们以前谁住过?”
“嗨,有个单身男人,搞运输的。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没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夫人和她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再以前是多伊尔老先生,房租是他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前我就记不得了。”
他谢了她,慢腾腾地爬上楼,走进房间。曾为房间注入生机的香气已经消失,木犀花香已经离去,代之而来的是死气沉沉,发霉家具老朽、陈腐、凝滞的臭气。
希望犹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他顿觉信心殆尽。他坐在那儿,看着咝咝作响的煤气灯的黄光。他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然后用刀刃把布条塞进门窗周围的每一条缝隙。所有的缝隙都被密封严实以后,他关掉煤气灯,却把煤气开足,然后感激不尽地躺在床上。
按照惯例,每晚麦克库尔夫人都要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来,和珀迪夫人在一个地下幽会场所坐了下来。这是房东们聚会、蛆虫猖獗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楼后间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说,杯中的酒泡圆圆的,“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麦克库尔夫人羡慕地说,“那种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迹。那你给他说那件事没有呢?”她说这话时悄声细语,嘎声哑气,充满神秘。
“房间里安起家具,就是为了租出去嘛。”珀迪夫人说,她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没给他说那事儿,麦克库尔夫人。”
“可不是嘛,我们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你这样做一点错也没有,夫人。如果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谁还来租这个房间呢。”
“当然嘛,我们总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说。
“这话不假,夫人。我帮你把三楼后间收拾规矩才一个星期吧。那姑娘竟然用煤气把自己弄死——她那小脸蛋儿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说她长得俏。”珀迪夫人说,既表示同意又显得很挑剔,“惟一的缺点,就是她左眼眉毛边上长颗痣。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夫人。”
误会
——[美国]马克·吐温
我在车站找座位,遭到了列车员的抢白。 正当我大感委屈之际,一个黑人茶房却对我大献殷勤。后来弄明白,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
几年前,我由于要到东部去,中途须在纽约萨拉曼卡换乘卧车。我到时,车站里早已挤满了人,他们一窝蜂涌进了卧铺车厢,挤得车厢里几乎水泄不通,而且人声嘈杂,尘埃飞扬,这份罪可真够受的。这时,我问票房里一位青年人我能不能买到一个铺位,他粗暴地回答“没有”,一听到他的咆哮声,我不由得心惊肉跳,心里极不舒服,因为这种语调极大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走开了,又去苦苦哀求另一位站务员,问我能不能在一节卧铺车厢里弄到哪怕是一个破旮旯儿都成。哪知,他也气呼呼地嚷道:“没有,你别做梦啦,哪有旮旯给你留着,好了,别再烦我,走开!走开!”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这时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伤害,简直到了没法儿说的地步。我心里是那样生气,所以我跟我的朋友说:“要是这些混蛋知道我是谁的话,他们会马上……”刚说到这里,马上被我的朋友打断了。“不要说那些,”他说,“要是他们果真知道你是谁,你应该知道结果,即使车厢里早已座无虚席,他们照样还是帮着殿下弄到一个空位儿。”
话虽这么讲,但对改变我的处境也还是一无用处,但是,恰好就在这当儿,我发现照管卧铺车厢的一个黑人茶房两眼一个劲儿瞅着我。我看见他黑黝黝的脸膛上顿时笑眯眯起来。只见他一边在与那穿制服的列车员低声交谈,一边还向我频频点头,显出谦恭的神色。一会儿,那个黑人茶房急冲冲走到我身旁,而这个列车员却径直向前走来,瞧他那种殷勤客气的劲儿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您需要哪些服务?”他开口问道,“您不是想在卧铺车厢里找一个铺位?”
“不错,”我说,“还得劳你们帮帮忙。做了好事——总要得到好报吧。”
“现在我们只有豪华的卧铺包厢,”列车员恭敬地说道,“里面有两个卧铺和两只安乐椅,您随便使用。喂,汤姆,把这些手提包搬上车去!”
最后,他十分郑重地举手碰了碰帽檐,以示对我恭敬。我和我的朋友于是就在那个被称为汤姆的带领下向豪华卧铺走去。我可忍不住真想跟我的朋友说上几句话,但我还是按捺住了,心想,等着瞧吧。汤姆把我们安排在那个豪华的大包厢里可真是舒服极了。接着,汤姆就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说:
“现在,您先生大人还要什么服务吗?我都可以给您办到。您尽管说,没关系的。”
“今儿晚上9点钟,我要用一些热水和一大杯热酒,行吗?”我问,“你知道苏格兰潘趣酒该温到什么程度吗?”
“好的,先生,您放心,这完全可以给您办到。到时候我亲自给您送来。”
“噢,那很好,不过那盏车灯挂得实在太高啦。你可不可以给我在床上放上一支大蜡烛,让我看起书来舒服一些?”
“那不成问题,先生,这很好办,我会亲自把蜡烛安放在那里,让它整夜亮着不熄。先生,您还有别的吩咐吗?不要客气,尽管对我讲就是了,好歹也得给您办到。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说罢,他就不见影儿了。
黑人茶房走后,我脑袋往后微微翘起,大拇指勾住袖子口,朝着我的朋友笑了一笑,轻声地说:
“嗨!朋友,到现在你应该说些什么?”
我的朋友似乎没有回答我问话的意思,他在想别的事。不一会儿,一声门响,那张黑黝黝的笑脸突然破门而入,紧接着是下面这一段话:
“上帝保佑您,先生大人。我一下子就把您给认出来啦。我跟那个列车员全说了。上帝啊!我两眼瞅着您,我一下子就把您给认出来啦,哈,哈!”
“是这回事吗?”我边问边把加了四倍的小费递给了他,“请问我究竟是——谁呀?”
“吉尼尔——麦克勒兰一个大富翁。”说完,他又不见影儿了。
被盗去的情书
——[美国]爱伦·坡
警察局长乔治为了找到公主的情书,派人几次搜查勒布伦的家,结果一无所获。迪潘却只探望勒布伦两次,就取回了那封情书。
一天下午,我和我的朋友迪潘正在他的居所里的火炉旁抽烟聊天,正谈得高兴的时候,迪潘的老友——当地的警察局长乔治先生来了。
乔治坐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说:“发生了一宗奇案……”碰上难题,他常常寻求迪潘的帮助。
“但愿不是谋杀案。”迪潘说。
“当然不是,事情很简单,而我却没有办法!”
“什么事啊?能把我们的局长先生也难住了!”
“别说笑了,迪潘。案子是保密的,但我会告诉你,已经许诺了,谁找到那个东西,就给谁五万法郎。如果找不到,我就要被撤职了。”
“是吗?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迪潘说。
“是这样的,公主收到了一封重要情书。发信人在信封背面写上他名字缩写的大写字母‘S’。
“公主拆开信正在看,伯爵夫人杜瓦尔进来了。她是个以传播别人隐私为乐的妇道人家,是个‘新闻’小广播,公主不想让她看到信,就连忙把信塞进信封去,放在桌面上。
“不久,勒布伦先生进来了。他是政府的一个重要官员,也是个讨厌鬼,经常耍花招捉弄人。”
“我认识他,”迪潘说,“他很精明。”
“嗯,勒布伦见桌面信封上的大写字母‘S’,就猜出了公主的秘密。趁着谈兴正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装作看着,然后放在桌上公主的书信旁边。三人天南地北谈个不休。
“在告辞时,勒布伦玩了个移花接木的花招,把公主的信当做自己的信拿走了。公主见了,却又不能说什么。”
“奇怪,为什么不能呢?”我问。
乔治答道:“还不是因为那伯爵夫人!如果公主制止他,他准会说:‘啊,你是说这信吗?真对不起,我看见了,是S寄来的。’这样,伯爵夫人就开始广播了:‘你们听说没有,公主有情人啦!他的名字叫‘S’。”
迪潘说:“可恶的妇人!”
乔治接着说:“勒布伦有了这封情书,就等于抓住了公主的把柄,这样,公主就不得不支持他。”
“你找过那封信没有?”迪潘说。
“我的人已经全面搜过勒布伦的家。你知道,这件事必须暗地里进行。但很走运,他晚上常常不在家,佣人又另住一间房子。我们连续搜了好几个晚上,但是一无所获。”
“信大概没有放在他家里吧?”我说。
“一定在,”迪潘说,“勒布伦用它来要挟公主,要随时都能用得上。”
我又说:“也许他随身放在口袋里。”
乔治答道:“这种可能已排除了。我的人两次化装为‘贼’袭击了他。搜查他的衣服,拿了他的钱,却不见那封信。”
“你的人袭击他!”迪潘嚷道:“你这么做不太合适吧!乔治!他并非傻瓜。他会想到警探要以某种方式搜查他的。”
乔治笑着说:“我们早已想好了对策,就是:捉贼,还钱。”
“那你们是怎样搜查他家的?”迪潘问。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查遍了,桌椅的上上下下,书桌书柜的里里外外,墙壁和地板,院子的石板缝,藏酒的地窖,甚至连桌腿台面都拆下来检查过。另外,还用长长的钢探针,插进床铺椅垫和其他柔软物件中去,结果依然是两手空空。”
迪潘陷入了沉思。我和乔治也只是静坐不语,一味抽烟。最后,乔治要走了,他问迪潘:“喂,老朋友,能给我什么好建议?”
“再去全面搜查他的家。”迪潘终于又说了。
“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乔治问,又说,“信肯定不在他家。”
“现在只能这样做,不然,你可以向政府告他,说他盗窃信件,犯了法。”
“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但行不通,因为公主不想把此事公开化。”
“你能述说一下信的大意吗?”迪潘问。
“可以。”乔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说了信和信封的大致内容。
最后,迪潘说:“先照我说的试一试吧!”
三周后的一天傍晚,我和迪潘也是正在火炉旁抽着烟,乔治又来了。
我问:“乔治先生,那封情书找到没有?”
“没有。我们已照迪潘的高见,再次搜过勒布伦的家了。”乔治叹了一口气,又说,“情况日益严重,我的职位恐怕保不住了。”
迪潘吐了一口烟,待缕缕烟云飘散以后,才不慌不忙地说:“你把那五万法郎的赏金交给我吧,我把信交给你。”
顿时,我和乔治都惊愕得张口结舌,都望着迪潘,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乔治才如梦初醒,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又大又厚的信封,不声不响地交给迪潘。
迪潘接过钱,数了数,走近书桌,开了抽屉锁,把钱放进去,然后又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交给乔治。
乔治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信,看了一看,像触电似地从座椅跳起来,冲出门外……
迪潘说:“怎么说呢?这里的警探是很尽职尽责,也很聪明,但就是过于循规蹈矩,缺乏想像力。
“他们从不想像一下别人的思维活动,用老办法对待一切问题。没头没脑的人偷了东西,警探几乎无所不破。然而,要是精灵鬼作案,他们会一筹莫展。”
“你是怎样得到这封信的?”我急切地问。
“一天早上,我去探望勒布伦,临时戴上一副墨色眼镜。我推说眼睛有毛病,请他介绍眼科名医。趁着谈得投机之时,我仔细察看了他的房间。”
“噢,这是你戴墨色眼镜的原因。”
“很对,”迪潘说,“他正在埋头翻他的通讯录,找他熟识的医生的地址。嗯……靠窗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放着报纸信件和几本书;两张小桌上啥也没有;一个书柜,六张椅子,几幅图画……这些东西,无一使我感兴趣。后来,我的视线移到壁炉上,只见到……”迪潘停了下来。
“快说,你看见了什么令你感兴趣的东西?”
“壁炉旁边有个普普通通的信插架子,用一根脏绳挂在墙上一枚生了锈的钉子上。”迪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香烟点上了火。
“信插架上有什么东西吗?”我问。
“有两三张明信片、一封信。信封很脏,而且破皱了。我看了看上面写着的地址,当然,和乔治说的大不相同,连信封规格也不一样大。但我料定,那一定是我要寻找的那封情书。”
“你的意思是勒布伦把信封换了?”
“一定是这样的,换个信封多简单。”
“这么说,勒布伦根本没有把信藏起来!”
“对警探来说,”迪潘说“已经藏得很巧妙了。”
“那你又如何把信取回的?”我问。
“我自有办法。在告辞的时候,我把金烟盒留在他的桌子上。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探望勒布伦并顺便拿回金烟盒。我跟他聊了几分钟后,街上一声枪响,接着传来有人呼喊、跑步的声音。
“勒布伦走向窗口,伸出头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我则走近信插架,拿出那封信,放进口袋,然后把我预先写好的一模一样的信放进去。然后,我也走近窗口去。”
“街上有什么变故吗?”我还是不明白。
“是有人玩旧枪走了火,由于没有子弹,因此也没人受伤。警察赶来处理了此事。这时,我也离开了勒布伦的房子。半个钟头以后,我见到了那个打响旧枪的人,给了他一百法郎。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
“啊……”我彻底醒悟过来。
胸中的蛇
——[美国]霍桑
埃利斯顿与妻子离异后,精神受到沉重打击,他为过去的放荡生活感到内疚, 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又苦于无处发泄,最终演变为精神分裂症。
“他来啦!”街头一群孩子嚷嚷着,“胸膛里有条蛇的家伙来啦!”
赫基默尔正要走进埃利斯顿家的大门,孩子们的喊声留住了他的脚步。马上要与昔日的朋友相见了,他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仅仅阔别五年,青春时代的好朋友,却变成一个为幻觉所苦的病人,或者说是可怕疾病的受害者。
“他胸膛里有条蛇!”年轻的雕塑家重复道,“一定是他,世上除了我,恐怕再也没有人有这样的好朋友了。唉,可怜的罗西娜,愿上天赐我智慧,顺顺当当地完成这趟使命!女人的信念真是坚强,因为你的信念,上天才给我一次机会。”
这么想着,他伫立门首,静候那位被他人以这么奇怪的方式宣告来临的人露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病容满面的男子,头发又长又黑。走路时好像在模仿蛇的动作,在人行道上摆过来摆过去,做波浪似的曲线运动。赫基默尔暗想,要么是他的精神,要么是他的肉体,发生了蛇变成人的奇迹,蛇的本性仍被人的面目遮掩,只是遮掩得不够完美罢了。
这么说也许太离奇。赫基默尔注意到,此人苍白病态的面色还有点儿发绿,令人想起一种大理石,从前他自己就用这种大理石雕过一尊妒嫉女神头像,当然头像上少不了蛇一般扭曲的鬈发。
被蛇附身的人走近大门,没进门却突然停步,他亮闪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雕塑家同情而沉着的面庞。
“它咬我!它咬我!”他叫着。
顿时一阵嘶嘶声清晰可闻,但这声音是源自状如疯子的嘴,还是真有条蛇在发声,难以确定。但这已使赫基默尔从心底打了一个冷战。
“乔治·赫基默尔,认识我么?”这个不幸的人问道。
赫基默尔当然认识他。但雕塑家要从眼前这个人的形象中找出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特征来,还需要通过用粘土塑造一个真实的人物形象,从而对人脸获得直接与实际的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与他从前的那个朋友差距实在太大了,然而的确是他!想到自己在佛罗伦萨逗留还不到五年,这位一度神采奕奕的青年,就发生了如此可憎可怕的变化,着实令人惊异。这变化既已成事实,不论是怎样演变而来,其过程肯定都是痛苦难耐的。雕塑家感到无法言传的震动,但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想到表妹罗西娜。这位典型的温柔女性,却将自己的命运与这么个似乎被天意剥夺了人性的家伙永远联结在一起。
“罗德里克!”他痛心地喊叫道,“我听说过这件事,可我的想像与亲眼所见相去甚远。你遭到了什么不幸?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哦,不值一提!是条蛇!是条蛇!世上最普通的东西。一条蛇盘踞在我胸膛——就这么回事。”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回答,“可你的胸中又如何呢!”他极其敏锐且洞察一切的目光直视雕塑家的双眼,雕塑家还从没福气被人这样看过。
“纯洁健康,什么也没有。凭我的忠诚和良心发誓,凭我心中的魔鬼发誓,这可是个奇迹!一个胸中没有蛇的人!”
“冷静些,埃利斯顿。”乔治·赫基默尔轻言细语,伸手按住被蛇缠身的人的肩头,“我远渡重洋来见你,咱们好好谈谈,我带来了罗西娜的消息——你妻子的消息!”
“它咬我!它咬我!”罗德里克低声抱怨。
伴随这老挂在他嘴上的呼声,不幸的人双手狠抓胸膛,恨不能将他那被咬噬和受折磨的胸膛一把撕开,以放出活生生的祸害,哪怕这东西与自己性命攸关。随后他敏捷地摆脱赫基默尔的手,溜入大门,躲进自家古老的大宅。雕刻家没追他,明白此刻与这人交谈没指望了,便希望在下次见面之前深入了解罗德里克疾病的本质,查明害他到如此地步的原因。经过努力,他从一位有名的医生处得到了所需的情况。
约摸四年前,埃利斯顿与妻子离异不久,熟人们便发现他的生活笼罩了一层奇怪的阴沉气氛,就像那种灰蒙蒙的冷雾有时会遮盖夏日的晨曦。出现于他身上的种种症状令人大惑不解。也许是身体不佳夺走了他的轻松活泼,也许是心灵的创伤——这种创伤通常如此——正逐渐侵蚀他的精神,戕害他的肉体,总之,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大家从他已经破裂的家庭幸福中寻根究底——他自己任性胡为一手造成——也没找到可信的原因。有人认为,这位一度才华横溢的朋友已处于神经失常的早期阶段,他急躁易怒的性情便是预兆。还有人说他会有一次大病,然后日渐衰弱。从罗德里克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的确,人们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喊——“它咬我!它咬我!”还有双手在胸口一顿乱抓——但是不同的听者对这种不吉利的话理解各不相同。什么东西会咬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胸膛呢?悲伤么?还是肉体病痛的侵害么?抑或是他为过去放荡生活感到内疚,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种种猜度都有其理论依据。还有一种设想不应隐瞒,有一位寻欢作乐懒惰成性的老先生很权威地宣布,全部事情的奥秘就在于消化不良!
与此同时,罗德里克好像也已觉察,自己成了人们普遍好奇与闲话的对象。对这种众目睽睽或不论什么关注,他一概深恶痛绝。于是他不与任何朋友来往,因为人们的注视令他恐惧,朋友的笑容让他害怕;就连圣洁的阳光,这上帝普照众生,传播爱心,光芒四射的面孔也令他恐怖。昏昏暮色对罗德里克·埃利斯顿来说胜过白昼的阳光,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的出门时间。现在能经常见到他身影的,也只有打着忽明忽暗灯笼的巡夜人。每当此时,他总是沿街悄然而行,双手揪胸,口中喃喃自语:“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么东西在咬他呢?
过了一阵儿,大家听说埃利斯顿求医成癖,专找那些横行城里名声聒噪的江湖医生,或那些老远为钱而来的家伙。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嘘,说治好了尊贵的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先生的病,他腹内的一条蛇已被驱除!此事凭借传单和脏兮兮的小册子传播得沸沸扬扬。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人们似乎终于知道了埃利斯顿的病因。可胸中的蛇并不曾弄出,江湖郎中的灵药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据知情人士透露,江湖郎中用的是一种令人昏迷的麻醉剂,其结果是非但未将病人胸中可恶的蛇药死,还几乎断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完全恢复知觉,发现自己的不幸已成为全城人的话柄——远远超过昙花一现的新闻或轰动一时的恐怖事件。而同时,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个活东西在令人作呕地蠕动,而且还不停地用毒牙在咬他,似乎它在满足食欲的同时,还要发泄恶毒的仇恨。
他唤来黑人老仆。罗德里克尚在摇篮之中,此人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奥!”罗德里克唤一声,停下来,把胳膊压在胸前,接着说,“人们在议论我什么呀,西皮奥?”
“先生!可怜的主人!人家说您胸膛里有条蛇。”老仆迟疑地回答。
“还有什么?”罗德里克可怕地瞪着他。
“没什么啦,主人。”西皮奥回答,“噢,还说那大夫给您服了一种药粉,那蛇就跳了出来,掉到地板上。”
“不,不!”罗德里克自言自语,他一边摇头,一边用双手更剧烈地压住胸口,“我觉得它还在我胸中,它一直在咬我!咬我!”
自从那以后,倒霉的人儿开始在众人面前亮相,他强迫自己面对熟人生人的注意。因为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胸中的洞穴还不够深不够黑,不足以隐藏这个秘密,虽然它对钻入其中的那个可恶的魔鬼是个安全堡垒。更糟的是,这种对恶名的向往,是如今已渗透他个性的严重疾病的症状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极端的自我主义者,不论那病来自精神还是肉体,不论它是罪孽还是忧伤,或只是身体的疼痛所带来的可以忍受的苦难,抑或生命中种种桎梏带来的危害。这类病人由于遭受折磨,自我感觉尤为敏锐,结果自我膨胀,不由得把自己的感觉暴露于每个人面前。这能带来快感——许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例如将残废或溃烂的肢体,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过越丑恶,犯罪者越难阻止这罪过抬起它蛇一般的脑袋吓唬世人,因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过,深入于他们的器官和血液。罗德里克·埃利斯顿不久之前还自视甚高,对凡人命运不屑一顾,如今却对这条耻辱的规律俯首贴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穷凶极恶的自我主义之象征,他一切都得听命于它,而且他还得日日夜夜纵养它、宠惯它。
很快,他的言行举止让多数人视为不容置疑的精神失常。而他自己却懵然不知,而且发作起来,他还会因为与众不同而自鸣得意,以自己拥有双重人格,双重生命而沾沾自喜。他似乎认为胸中的蛇是个神——当然不是天上的神,而是黑暗的地狱之神——并因此居然名声大噪,神圣非常。不错,它是令人讨厌,却比立志欲夺的任何东西都称心如意。于是他将自己的痛苦王袍包裹在身上,得意洋洋地鄙视那些五脏六腑之中不曾养育致命魔鬼的芸芸众生。然而,在他的心中,人性还是维护着绝对统治。他表现得渴望与人交往,养成了终日闲逛街头的习惯,他漫无目的地窥视着大街小巷的芸芸众生,以他倍受摧残的机智,在每个人胸中寻找着他们的疾患。虽说他已近疯癫,但对意志薄弱、道德过失与罪恶却具有极为敏锐的观察力,令许多人认为他不但被毒蛇缠身,而且还恶魔附体。这恶魔将妖术传授于他,使他能辨出人类心中最丑恶的一面。
举个例子,他遇到一位对自己兄弟怀有仇恨长达三十年之久的人。在街头熙攘的人群中,罗德里克伸手按住此人的胸膛,打量他阴险的面孔——
“今天那蛇怎么样啦?”他会问,满脸挖苦的神色。
“蛇!”仇恨兄弟的人惊呼——“你什么意思?”
“那蛇!那蛇!它没咬你么?”罗德里克缠住不放,“今早本该祈祷的时候你却在同它商量心事吧?你一想到你兄弟的健康、财富和好名声,它就咬你了吧?你一想到你兄弟的独生子挥霍放荡,它就高兴得直扭吧?不管它咬你还是在你胸中跳舞,你是不是感到它的毒液流遍你的灵与肉,把一切都变得既尖酸又苦涩?这种蛇就是这样子,我有亲身体会,我已了解了它们的全部天性!”
“警察在哪儿?”受到罗德里克骚扰的人吼道,同时本能地抓一下自己的胸膛,仿佛确有一条蛇在里面舞蹈,“为什么让这个疯子到处乱跑?”
“哈!哈!”罗德里克大笑,松开那人的手,“这下他胸中的蛇在咬他啦!”
发生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身上的闹剧还很多,这种讥讽貌似轻松,其实如蛇一般恶毒。一天他遇到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就一本正经地问人家压在胸口的蟒蛇是否平安无恙。因为罗德里克认定,这位先生胸中必有一条蟒蛇,而且这类蟒蛇胃口极大,足可以一口吞下整个国家和全部宪法。另一回,他拦住一位抠门儿的老头。这老头财富如山却破衣烂衫,穿一件陈旧的蓝外套,戴一顶褐色的帽子,蹬一双发霉的长靴,贼头贼脑地在城里乱转,搜刮铜板,捡拾锈钉。罗德里克故作诚恳地端详这位可敬老头的肚皮,向他保证,说他肚内有条铜斑蛇,是他一天到晚沾捡破铜烂铁弄脏手指后生出来的。下一位有幸受到罗德里克光顾的是位受人尊敬的牧师。此君当时碰巧参与一场神学大论战,当时人的愤怒倒远远超过神的灵感。
“你已从圣酒中吞下了一条蛇。”罗德里克道。
“渎神的坏蛋!”牧师叱道,可还是心虚地用手去摸他的胸膛。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变态者,此人早年受挫,遂意气消沉,闭门谢客,终日抑郁不乐,或情绪激动,长期沉湎于无法挽回的往事中。倘罗德里克的话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条蛇,他说此君终将与蛇一道折磨至死。一次他注意到一对夫妻的家庭纠纷已远近皆知,他安慰人家说,他们胸中泛滥的蛇已逃出他们的身体。有位满腔妒嫉的作家,对自己始终无法与之媲美的作品大加贬抑,罗德里克对他说,你的蛇是整个爬虫家族最粘滑最肮脏的,好在这种蛇对人伤害不大。一个下流坯,脸皮三寸厚,问罗德里克他胸中是否有条蛇,他回答说有,而且与从前折磨过哥德族的唐·罗德里戈的蛇一模一样。他拉住一位美丽少女的手,忧伤地注视她的双眸,警告说,她温柔的胸怀中养育着一条最致命的蛇。数月之后,可怜的姑娘为爱情悲愤而死。世人这才发现这些不吉利的话原来并非空穴来风。两位社交场上的名媛相互以女人恶毒的隐私攻击对方,被罗德里克点悟道,她俩各自的心都是一窝小蛇的巢穴,这些小蛇与大蛇的毒害相差无几。
但是,似乎没比逮住一个心怀妒嫉者更让罗德里克开心的了。他说妒嫉就是一条硕大的绿蛇,浑身冰冷,除一种蛇外,哪种蛇也没它咬人疼痛。
“那是种什么蛇呢?”一位无意听到的旁观者问。
问话者是个眉毛浓浓的家伙,整日鬼鬼祟祟,多年来他的目光从未敢透视过任何人的面孔。此人品行暧昧——名声有污——但无人确切知道到底属何种性质。尽管城中男男女女飞短流长,种种猜测恶毒至极,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干过何种勾当,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实,他就是乔治·赫基默尔在希腊群岛某种特殊情况下遇到过的那位船长。
“哪种蛇咬起来最疼?”这人追问,他的神情有点迫不得已,口气也是结结巴巴,而且面无人色。
“干嘛问这个?”罗德里克回答,他不祥的脸上仿佛隐藏着神秘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听听!我的蛇在动啦!它认出了眼前的一条大蛇!”
此后,一些旁观者证实说,他们分明听到一种嘶嘶声,而且那声音来自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胸膛。据说,船长的胸膛也传出嘶嘶的响声,仿佛真有条蛇盘踞在那儿,被自家兄弟召唤醒了。人们猜测说,倘若确有这种声音,也八成是罗德里克心怀叵测练习口技的效果。
就这样,他把自己的蛇——假如他胸中有蛇的话——当成了侦察他人过失、罪恶及不平静的良心等等的照妖镜,毫不留情地直刺人家最疼的痛处。咱们可以想像,罗德里克成了城里的瘟神,没人能躲开他——没人能抵挡他。一切最丑恶的真实,但凡落入他手中便要与之较量一番,还迫使对手也这样做。人人都本能地努力掩盖悲惨的现实,任它们不受打搅地埋在一大堆人与人交谈的肤浅话题之下!这本是人类的一大奇特场景,罗德里克竟敢打破世人不肯放弃作恶并且竭力粉饰的默契,把一个个道貌岸然的绅士揭露得体无完肤。他恶语相向的那些家伙当然有难兄难弟相助,保全面子。但照罗德里克的高论,每个人胸中不是藏着一窝小蛇,就是有一条能吞掉其它小蛇的大蛇。所以,全城都受不了这位新派福音使徒。几乎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纷纷要求,不准罗德里克再践踏公认的礼仪规矩,因为他不仅将自己胸中的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将体面人的蛇拖出藏身的巢穴。
于是亲戚们出面干预,将他送入一家私人开办的疯人院。消息传开,人们发现,很多人走上街头时,神态安祥多了,也不用再频频地捂住胸口了。
然而,把罗德里克关起来,虽使城里的人不再恐慌,但却使罗德里克病情加重了。在那死气沉沉的环境里,他更加孤独,更加忧伤。他没日没夜地与蛇交谈——真的,这是他惟一可做的事。谈话持续不停,似乎暗藏的怪物与他对面而坐。尽管听众们不知所云,除了嘶嘶声之外没听到别的。不过也怪,受害者如今对折磨他的东西竟产生了一种感情,只是夹杂着最强烈的厌恶与恐惧,而且这种互不调和的情绪并不相互排斥。相反,还给予对方力量与锋芒。可怕的爱与可怕的恨——在他胸中拥抱。二者一齐凝聚钻入他的肺腑,在那儿生长蔓延。这东西以他的思想滋养自己,寄生于他的生命,与他亲密无间,如同他自己的心脏。然而它却是一切造物中最丑陋的东西!
罗德里克有时怒不可遏,对这蛇,对自己,都恨之入骨,决心将蛇置于死地,甚至搭上自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次,他企图饿死这条蛇,他自己几乎饿死,蛇却把他的心当作食物。后来,他又偷偷服下一剂猛烈的毒药,以为这下要么可以杀死自己,要么杀死附体的妖魔,或者同归于尽。然而他又错了,因为他迄今不曾被自己有毒的心所毁灭,蛇也不因咬噬这颗毒心而死,双方也就对砒霜或汞水无所畏惧。的确,这条毒蛇好像已炼就不死之身,能化解任何毒药的毒性。医生们试过用烟草的烟来呛死它,并灌之以令人沉醉的烈酒,指望蛇会麻痹,也许喝醉酒的蛇能从罗德里克的肚里爬出来。他们成功地使罗德里克人事不省,但手一按他胸膛,却被无法形容的恐怖吓得半死。他们摸到那条蛇在扭动,翻腾,在病人狭小的肺腑之间狼奔豕突。显然,鸦片或酒精使它更为活跃,刺激它使出非同一般的手段。于是无可奈何的大夫们放弃了一切治愈或减轻罗德里克病痛的努力。在劫难逃的受难者只好听天由命。他恢复了从前对胸中讨厌的恶魔的喜爱,整天在一面穿衣镜前打发凄惨的时光。他把嘴巴张得老大,既怀希望,又存恐惧,巴望能从喉咙深处看上一眼探出来的蛇头。据说他成功了,因为有一回当护理员们听到一声狂乱大叫,赶紧冲入房间时,只见罗德里克奄奄一息,瘫倒在地。
以后,他并没被幽禁太久。经过对他的病体的全面检查,疯人院的主治大夫们认为,他的精神疾患并未达到精神错乱的程度,无须隔离,而且隔离对他的精神极为不利,可能反倒加重他的病情。他行为反常无疑十分严重,而且曾冒犯许多社会习俗及成见,但世人若无更充分的理由,也无权将他当疯子对待。依据这种合法而权威的决定,罗德里克获释,并于遇到乔治·赫基默尔的前一天,返回自己所在的城市。
获悉罗德里克患病的前因后果后,雕塑家立刻携同一位因悲伤而颤抖不已的同伴赶往埃利斯顿家中探望。这是一幢宏大阴沉的木结构大房子,有壁柱与阳台,三层高的平台将它与大街相隔。顺石头阶梯拾级而上,便登上平台。几棵久远的古树几乎遮掩了大厦的正面。这座宽敞且一度富丽堂皇的宅子,是早在上世纪由该家族的一位显贵建造的。那年头,花很少的钱即可购置场面十分宏大的地产。目前,虽然部分祖产已经转让,但屋后仍有一座树影婆娑的院落,可任一位幻想家,或一位心灵受伤的人,从早到晚躺在绿草地上,独自倾听枝叶飒飒低语,忘却四周已崛起一座喧闹的城市。
雕刻家与同伴在老仆人西皮奥的带领下,进入了病人休养的藏身之地。老仆人对其中一位来客谦卑致敬时,皱纹密布的面孔绽出了愉快的笑容。因他知道,客人是为拯救他的主人而来。
“待在凉亭里等着,”雕塑家对靠在他臂上的人轻声说,“你会知道该不该露面,什么时候露面的。”
“主会教我的,”那人回答,“愿主赐予我力量!”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年久日深的古树撒在地上的阴影。罗德里克正躺在一座喷泉边,水花在斑斓多彩的阳光中四下飞溅,依然晶莹透亮,喷泉的生命多奇妙呵——生生不息,与岩石同样久远,比年高德劭的森林更富生命力。
“你来了,正盼你咧。”埃利斯顿发现雕塑家光临。
他的举止与头一天迥然而异——心平气和,彬彬有礼。而且,如赫基默尔所想,还留神注意客人和他自己。这种不自然的自我克制,其实是不正常的一种预示。他刚把一本书扔在草地上,那书还半摊着,看得出来是讲蛇类发展史的书,并配有栩栩如生的插图。此书附近还躺着本大部头,杰里米·泰勒撰写的《医科难症》,一部撰写五花八门的良心病病症的专着,但凡良心未泯者都能从中找到适合于自己的东西。
“瞧,”埃利斯顿指指那本说蛇的书,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正努力与胸中的朋友加深了解呐,可这本书令人失望。我寻思,我这个朋友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怪兽,与普天下其他爬虫毫无血亲!
“那这怪物从何而来?”雕塑家问。
“我的黑皮肤朋友西皮奥有个故事,”罗德里克回答,“说是这座喷泉中藏着条蛇——你瞧喷泉的样子倒满纯洁满可爱——从我曾祖父买这座房子时,它就住在这里,这条令人恐惧的蛇钻进了我曾祖父的胸膛,把老人家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突然不知去向。总之,这蛇是我家特有的东西。不过,跟你说实话,我不相信这蛇是什么传家宝,它是我自己的,与别人不相干。”
“可它从何而来?”赫基默尔问。
“哦,任何人心中的恶毒都足以养出一窝蛇来。”埃利斯顿一声假笑,“你没有见过我对城里那些高尚的人的布道。很多人胸中都有一条蛇,只不过他不愿承认罢了。毫无疑问,我觉得自己够幸运的,我养育了一条特别的蛇。而你,胸中没有蛇,所以不会同情世上别的人。它咬我!它咬我啦!”
惊叫声中,罗德里克失去自制,扑倒在草地上,不停地辗转扭动,证明他极为痛苦。赫基默尔看到他的样子活像蛇的动作。接着又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这声音频频出没于受害者谈吐之中,在单词与音节之间钻来钻去,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的谈话。
“太可怕了!”雕塑家惊呼——,“不管是真的还是想像的,都是一场大灾难。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告诉我,我能帮你治住这可恶的东西么?”
“也许能,可惜办不到,”罗德里克低声怨忿,脸埋在草地里打着滚,“只要我能忘掉自己,这蛇就无法待在我体内,正是我病态的自思自苦养育了它呀。”
“那就忘掉自己吧,我的爱人。”他的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想想他人,便能忘掉自己!”
不知罗西娜什么时候从凉亭中走出,俯身向着丈夫。她的面容是罗德里克痛苦的镜子,却又饱含着无限的希望与最伟大的爱情,可使一切痛苦化为尘世的阴影与幻梦。她伸手触摸罗德里克,他浑身便一阵颤抖。那一瞬间,假使传说可信,雕刻家只见草地上腾起一阵波浪般的动静,只听一阵叮咚的响声,像有什么东西跃入了喷泉。且算此事当真。罗德里克一下子坐了起来,邪恶的目光和嘶嘶的蛇鸣没有了,他又恢复了健全的理智,获得了新生。
“罗西娜!”他呼唤着,激动得语无伦次,长期缠绕他声音中的嘶鸣一扫而光。他终于打败了缠绕他心中的恶鬼,“原谅我!原谅我吧!”
罗西娜欢乐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
“惩罚够严厉的,”雕刻家评论道,“就连正义之神此刻也会原谅,何况是一个柔肠的女子!罗德里克·埃利斯顿,不论这蛇是真的存在,还是你自己想像出这么个东西,此事的教训都同样深刻。膨胀的自我主义,在你身上表现出来的是妒嫉,它与潜入人心的一切恶魔同样可怕。被恶魔盘踞了如此之久的心胸,是难以真正纯洁的。”
“亲爱的赫基默尔,你的话也未免太绝对了。”罗西娜一展天使般的笑靥,“那蛇只是阴暗的幻觉罢了,它象征的东西与它本身同样虚空。过去的事尽管令人灰心,但它不会笼罩将来。此事所代表的意义,仅仅只能说明它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件奇闻。”
被打开的密函
——[美国]爱尔斯·爱辛格
他对总部让他带信给部队产生了怀疑,半路上他暗中打开了信,却险些酿成大祸。
他们已好久没有接到总部的指示了,看来在这里度过这个冬天是在所难免的事。
附近的田野上,最后的草莓都掉落下来腐烂了。哨兵们孤零零地坐在树干上看斑驳的树影。
在河的对岸,敌人依然没有采取行动,只有树影每天愈变愈长。早上醒来,将是无聊一天的开始,反抗军里年轻的志愿者很怨恨这种情形,他们一致决定要赶在雪季到来之前发动攻击,如确为形势所逼,没有上级命令也无所谓。
因此,有一天早上,他们派了其中一个人带信到总部。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其他事,他们可以不必太小心,但叛变可不是小事,他们是不是很小心?
他成功地把信送达总部,总部问了他一些情况,然后把一封封口的信交给他,规定他在天黑前要带回自己的部队去。他心里产生了怀疑,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指示他走捷径,并在地图上指给他看。但令他很不理解,也很反感的是,他们派了一个人跟他一起回去。
从开着的窗户,他可以看到他必须走的路。通过一片空地后,它消失在树丛里。他们再度警告他要小心,然后就叫他出发了。
中午很快地过去了。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吃草的牛群在草原上漫步,然后消失在榛树丛后。路况很差,有时甚至因路边的蔓草阻挡而无法过去。只要司机稍微开快一点,树枝就不停地抽打在他们脸上。
途中,他们有时候要经过开阔的原野。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但他们也容易被看到,所以总是尽量快快通过。
司机经常别有用心地回头看看他,好像要确定他的“货物”是否安在,这使他很气愤,更让他相信他的上司一点都不相信他。
这密函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早晨,他无意中听说对岸敌人似有所活动,但这些谣言总是随时随地都可听到,而且很可能是上司故意说了要让部队静下来。同样,派他送信也可能只是一个诡计。
如果密函里藏了什么秘密的话,只要看一下就会知晓,他告诉自己最好能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因为他们现在走的路线是在敌人的监视范围内,如果他们问他为什么打开信封,他可以借口说是由于安全原因。他摸摸口袋里的信,并用手指碰一碰封口,想打开它的欲望就像发烧一样让他全身发热。
他要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于是他提议让他驾一会儿车。驾车让他冷静了下来。他们已经在树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了,有些地方的小径是用碎石铺成的,而且还设了路障,从这一点可以推测,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他继续安静而自信地开着车,但有个地方却有一棵树干弯曲往下长,幸好他们小心地避开而没有受伤,但车子却在紧急刹车后停在一堆泥上。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二声鸟鸣声,蕨类肆无忌惮地到处生长着。他们把车子推出泥堆。司机开始试着找出车子的问题,当司机趴在车子下,他不再迟疑,打开信封,很小心地还将封口保留原状。他靠在车上读这封信,上面竟然写着要把他射杀而死。
在司机从车底爬出来并告诉他车修好之前,他赶快把信放回他胸口的袋子。他问司机是不是要他继续开车,司机说是。他想司机或许想趁他开车时射杀他呢!他猜司机一定是他们派来的杀手。
司机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了一句:“我们将有一个宁静的夜晚。”这话在他听来非常有“含义”,但愈接近目的地,司机似乎愈多话,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当然,我是指如果我们能安全抵达的话。”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拿出他的左轮枪。
林子里非常昏暗,仿佛黑暗来临一般。“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司机说,“我总是穿过这片森林走路回家,我还边走边唱哩!”
他们正在通过最后一片空地,他下了决心,过了这片空地就要把司机杀死,因为那时树林又会变密,直到他的部队驻扎的小村为止。
他稳了稳心绪,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正在这时,响了一下枪声,他怀疑是自己开的枪。但假如他的同伴已经中弹,那他的灵魂一定又出现了,因为他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加速开起车来。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才发觉中弹的不是司机而是他自己。他的手臂松垂着,左轮枪掉了下去。
在他们到达树林之前,枪声已成片响起,幸好他们都躲过了。
在接近树林边缘时,司机高兴地对他说:“能通过真幸运。”他说:“那块平原被敌人监视着。”“停车!”他大喊。“不能在这里停车,”司机回答,“我们最好再进去一点。”“我受伤了。”他痛苦地说。
司机又往前开了一点,然后停车。司机先帮他止住流血,再把伤口包扎起来。他说了一句他惟一能想到的安慰话:“我们快到了。”
“受伤的人注定要死。”男人对他自己说。
“等一下!”他大声地说。
“还有什么事?快说!”司机不耐烦地说。
“信……”男人说。他把它从口袋拿出来。在他最难过的时刻,他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封信。命令里说要把带信者射杀,却没提到名字。
“给你,”他说,“我的外套上都是血。”假如他的同伴拒绝拿的话,这意思就是再明白不过了。一阵沉寂后,他觉得信被拿走了。
最后的半个小时在安静中度过,时间和距离都变成狼的叫声。
他的部队驻扎在一个由五间农舍组成的小村子里,但其中三个农舍已经在稍早的战役中被炸平了。
剩下的二间农舍被树林紧紧环绕着,废弃的车轮、枪支弹药胡乱地放在一起。有刺的铁丝网把这个地方和树林隔开来。
当被问到有什么事时,司机说他载了一个伤员,而且带了一封信。
他依稀听到这个声音又问道:“他还醒着吗?”他紧闭着眼睛。争取时间是很重要的。当他们把他从车子里抬出来时,他无力地瘫在他们手臂上。
他们把他抬进一间农舍,中间有个井,两只狗对着他叫。伤口很痛。他们把他放在房间的长椅上。窗户开着,但没有光线。
“你们来护理他,我还有别的事。”司机说。
这个男人希望他们赶快来替他包扎伤口,但当他疲倦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他们去拿急救箱了。
当他再醒来时,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交谈声、走动声,非常嘈杂。但这些只让他觉得更安静、更怪异,就像树林中小鸟的叫声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对他自己说。又过了几分钟后,他开始考虑逃走的可能。房间里有来福枪。他可以告诉哨兵他奉命送信到总部去,他有必要的文件。
他努力支着身子想坐起来,但很快他发觉虚弱的身子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把他的脚放到地上试图起床,但还是做不到。
这样做的时候,他把司机帮他包扎的伤口又弄裂了,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他感到血液渗入他的衬衫,并弄湿了他躺着的木椅。
他向窗外望去,他看见了农舍的白墙和天空,听见了马被牵回马厩的声音。房子附近愈来愈吵了,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他把自己拉起来到窗口,但又跌了下去。他大声地叫,可是无人回应,他成了多余的人。
当他躺在那里时,反叛心在沸腾,他用一种绝望的快乐大喊着。流血致死,此时对他来讲就好像穿过一扇闩住的门逃走,并从哨兵眼前过去一样。
想起他作战的动机是不被消灭而作战,而不包括防守国家成份,现在他病得无法再攻击了,虽然他人在前线。
枪声不断传来,他想到把信交给司机真是一件很笨的事,而且一点用也没有。当他在这里躺着快因失血过多而死时,他们可能正带着司机到残破的农舍执刑。
现在也许那个司机已被蒙住了双眼,正惊恐万状地张大眼睛,而他们正举枪、瞄准……
当他醒过来时,他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他以为是天使们为即将上天堂的人做的,终于要见上帝了!
“我们又见面了!”他对司机说。而司机正弯腰看他。当他看到另一名军官站在床头,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信呢?”他说。
“你的血已经把它染红了,庆幸的是,还能看清字迹。”军官回答。
“实际上,我该亲自交给你们的。”他说。
“我们正好及时赶到,”司机打断说,“敌人展开一场大突击。”
“我们等这个消息好久了。”军官在转身离开时又说道。
在门口,他又转身补充说:“值得庆幸的是你没有看信,我们用的是密码信!”
谋杀房东
——[加拿大]李·柯克
我多次要求房东涨房租,
房东我行我素,置之不理。
我忍无可忍,出手杀了他。
我的这一行为不但没受到法律制裁,
反而获得了表彰。
我杀房东的事既然已在社会公开,那我就有必要对此事作一些澄清。
各个方面都认为我没有必要这样做,可是我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总有如鲠在喉之感。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去拜访了警官,向他详述我所做的一切。他也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理由是大众根本不会接受。
“你杀了你的房东,”他说,“太好了,杀了又怎样?”我问他这是否在某种意义上牵扯到法律。他摇了摇头,“这与法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回答道。
我告诉他,这件事多多少少使我感到内心有愧。我的朋友们接二连三地来向我祝贺,连一些不曾相信的人也向我表示了敬意。可我觉得,假如把全部经过公之于众,凭我这点作为,恐怕还不配接受大家的祝贺,但是,我希望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适当公开一下。
“那也可以,”警官说,“假如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填一份表。”他在他的文件堆里翻了半天。
“你是说,”他问道,“你已经杀了房东,还是说你正准备杀他呢?”“我已经杀了他。”我郑重地说。“太好了,”警官说,“那该用这样的表格。”他给了我一张长长的打印表格,上面有很多空格需要填写——凶手年龄、职业、杀人动机等等。
“动机这一项具体怎么填?”我问道。
“依我看,”他回答道,“最好是简单点,填‘无’,或者填‘一般’也可以。”说完,他彬彬有礼地向我鞠躬,并把我送出他的办公室,他还说希望我把房东的尸体掩埋一下,这样显得文明一些。
这次拜访使我很气愤,但同时我也明白,人家也只能做到这些。毫无疑问,假如每个人杀了房东后都去找他们问这问那的,那他们会感到很难堪,而且不胜其烦。
一般情况下,房客杀房东多是由于房东要涨房租。“我要每个月加收十块钱房租。”房东说。“好吧,”房客说,“我毙了你。”有时候他说到做到,而有时候他只是说着玩的。
但我的情况完全不同。由于全国房客联合会已决定在下个星期六授予我一枚金质奖章,为情势所迫,我不得不出来作些说明了。
我没有忘记,五年前我和我妻子来此租房,房东接待我们的情景。房东亲自带我们看了房。我不妨坦率地说,房东的举止没有任何让人觉得反常的地方——即便有,也不很严重。
有一件小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向我们道歉说碗柜不够用。
“这套房里的碗柜太小了。”他说。
他这么一说,使我多了几分不安。“可是,您瞧,”我说,“这个食品贮藏间挺好的嘛,又大又通风,至少有四尺见方。”
他摇了摇了头,重复说碗柜太小了。“我一定给你们做几个更好的。”他说。
新碗柜在两个月以后做出来了。让我吃惊不小的是,他居然没有提高房租,这真叫我捉摸不透。“你不准备为碗柜提高一点房租吗?”我问道。“为什么要提高?”他说,“它们只花费了我五十块钱。”我反驳道:“可是,我的老兄,五十块钱加年利息不是得有六十块吗?”
他说的确是这样,但他始终坚持不涨房租。我琢磨了半天,最后,我认定他的这种举动是初期麻痹症或脑动脉栓塞的结果。当时我还没有杀他的念头。
在我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和房东没有大的往来。直到第二年春天,一天,房东出其不意地跑了来,连连道歉说“打扰”我们了(这种做法本身就十分可疑),还告诉我们他准备把整套房子的墙纸换上新的。我连连劝阻,可是他坚持要换。
“墙纸才用了十年。”我说。“是的,”他说,“可是自那时到现在,墙纸的价格已翻了一倍了。”“那么,好吧,”我坚决地说,“为墙纸你得每月涨二十块钱房租。”“我没必要。”他回答说。这件小事使我们俩明显地疏远了好几个月。
接下来的插曲就更为突出了。大家都还记得吧,前段时间建筑材料的价格暴涨,致使房价也跟着飞涨,可我的房东还是拒绝涨房租。
“建筑成本已涨了至少百分之百啦。”我说。
“我知道,”他回答说,“可我又不是修的新房子。我历来都是从我这项房产的投资上赚取百分之十的利润,现在我得到的还是百分之十。”
“为你太太想想吧。”我说。
“不。”他回答说。
“为你太太着想是你的责任,”我说,“告诉你吧,昨天我还在报上读到一位房东写的信。那是一封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信,信上说他的房东由建筑成本的狂涨想到了自己的太太,说句实话,那封信真令人感动。”
“我不用顾忌此事。”我的房东回答说,“因为我还没结婚。”
“啊,还没结婚。”我说。我想也许就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想到了最好是把这种家伙干掉。
日历很快翻到了十一月,十一月是个特殊的日子。为了庆祝休战日,房租统一涨百分之五十,而我的房东竟然拒绝进行庆祝。
房东的毫无人情味使我恼火异常。当然,他对于由于福煦元帅的来访而涨房租,以及后来为向退伍老兵致敬而涨的房租,我记得很清楚,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涨的是百分之二十五,他都置之不理。
涨房租完全属于一种爱国运动,是大家自发进行的,事先没有任何安排。
我听很多老兵说,那是他们回国后受到的第一次礼遇,他们永远也忘不了。
相隔不久,为欢迎威尔士亲王的来访,又一次涨了房租,这是最好的欢迎形式之一。
可是,我的房东却置身于这一切之外。他一分房租都没有涨。“我只要保证我那百分之十,就已心满意足了。”他这样说道。
这时,我知道麻痹症或脑动脉栓塞症已损伤了他的一整叶或半边大脑。
我在考虑是否该有所“表示”了。
机会终于在上个月来到。为了平衡德国马克的贬值,房租合情合理地狂涨了起来。这次涨房租显然是非常合乎商业逻辑的,如果不以这种方式对抗马克的贬值,那我们的结局定会很悲惨。德国马克一贬值,德国人就可以夺走我们的房屋了。
我等了整整三天,希望能收到涨我的房租的通知,可结果却令我很失望。
然后我去房东的办公室找他。我得承认,当时我带上了武器。但为了自我辩护,我想说明一点,那就是,我当时已明白,我不得不去打交道的是一个半边大脑已坏死的、既反常又乖张的人。
我没有拐弯抹角,而采取了开门见山的方式。
“你看到德国马克贬值了吧?”我问。
“是的,”他说,“可这与我有关系吗?”
“直说了吧,”我说,“你到底涨我的房租还是不涨?”
“我为什么要涨?我只要……”还是那套话。
我举起左轮手枪并开了枪。我开枪的时候,他是侧对我坐着的。我总共开了四枪。透过硝烟我还是能看清至少第一颗子弹炸碎了他的背心,第二颗子弹轰掉了他的衣领,第三颗和第四颗子弹则打穿了他背后的背带。我见他慢慢痉挛似地瘫倒在地,我确定他绝对再没有力量走到街上。
我把他丢在那儿,然后,我就直奔警察局自首去了。
在全国房客联合会颁发奖章给我之前,我是要把这些事情讲清楚的。
魔术师的报复
——[美国]托·索斯
魔术师的表演遭到了机灵鬼一次又一次的戳穿,
魔术师非常恼怒,
他巧妙地对机灵鬼进施了报复。
台上的魔术师正得意洋洋地在台中间来回走着,他现在正在给观众表演大变金鱼的魔术。
全场的观众纷纷赞叹:“噢,太妙了!他是怎么变出来的?”
可是坐在前排的那个机灵鬼却大唱反调。他用不小的声音对他周围的人说:“鱼——缸——是——他——从——衣——袖——里——取——出——来——的!”
周围的人向机灵鬼会心地点头致意,说:“噢,是这么回事。”结果,全场的人都传开了:“鱼——缸——是——他——从——衣——袖——里——取——出——来——的。”
“下面,我要表演着名的魔术印度斯坦环给大家看一看。瞧,这些环是明显分开的,我只要敲一下,它们就会串连起来(叮当,叮当,叮当)——说变就变!”
全场响起一片激动的嗡嗡声,可很快又听见那个机灵鬼低声说:“他——袖——子——里——肯——定——藏——有——串——连——好——的——环。”
观众们再一次点头并交头接耳:“那——套——环——他——早——就——藏——在——袖——子——里——啦。”
魔术师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起来。
“现在,”他接着说,“我要表演一个最有趣的魔术,我将从帽子里变出鸡蛋来。想变多少变多少。有哪位先生愿行行好,把帽子借给我用一下?啊,谢谢您——说变就变!”
他从帽子里变出十多个鸡蛋来,有那么三、五秒钟,观众们开始认为妙不可言。可接着那个机灵鬼又在前排悄悄说开了:“他——衣——袖——里——藏——着——好——几——只——母——鸡——哩。”
结果可想而知,魔术师的每个魔术都遭到了破坏,机灵鬼还告诉观众,魔术师的袖子里除藏有金鱼、环、母鸡外,还藏着几副扑克牌、一大条面包、一个玩具摇篮车、一只活的荷兰猪、一枚五十分的钱币和一把逍遥椅哩。
人们对魔术师的热情很快冷了下来,在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魔术师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女士们,先生们,最后,我将向大家表演一个着名的日本魔术,它是蒂波雷里的土着人最近发明的。好心的先生,”他转向那个机灵鬼,接着说,“您是否可以把您的表借我作道具用一下?”
机灵鬼很慷慨地把表递给了魔术师。
“您能允许我把它放在研钵里捣碎吗?”他狠狠地说。
机灵鬼点点头并且微微一笑。
魔术师把金表扔进研钵,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长柄锤。台上传来狠狠捣碎东西的声音。“他——把——表——转——移——到——衣——袖——里——去——了。”机灵鬼低声传播着。
“好心的先生,您允许我使用您的手帕,并在这手帕上面烧几个洞吗?噢!非常感谢。女士们,先生们,这可不是骗人的,手帕上这些洞一目了然。”
机灵鬼的脸开始神采飞扬了,这一回的表演实在叫人猜不透,他被吸引住了。
“现在,好心的先生,您能把您的丝帽递给我并允许我在上面跳跳舞吗?噢!谢谢您的配合。”
魔术师用双脚迅速跳了一通快步舞,然后向观众展示了一下那顶面目全非的帽子。
“先生,您现在愿意把您的赛璐珞衣领摘下来,并允许我在蜡烛上烧掉它吗?谢谢您,先生。另外,您愿意让我用锤子把您的眼镜敲碎吗?噢,您真伟大!”
此时,机灵鬼已由刚才的兴奋转为迷惑不解了,“这下可把我给难住了,”他低声说,“我一点儿都看不破它的窍门。”
然后魔术师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机灵鬼一眼,接着就发表了他的收场白: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可以为我作证,我是在这位先生的许可下,砸了他的表,烧了他的衣领,敲碎了他的眼镜,还在他帽子上跳了舞。要是他还愿意让我在他的外套上画绿条条,或者把他的吊裤带打成结的话,我非常愿意这么做,以博诸位一乐。要是不行的话,那今天的演出就圆满结束了。”
乐队热烈的演奏骤起,帷幕缓缓落下。观众们纷纷起身离席。至此,他们已明白,魔术不完全是靠魔术师的衣袖才表演成功的。
买空气
——[美国]阿特·布奇沃德
我去弗拉洛斯塔夫演讲,却适应不了那里的新鲜空气,为此,我花了五美元买了一些空气。
住在洛杉矶的人已经非常习惯烟雾了,就连尤特、蒙大拿及纽约的人们也适应了这种混有烟雾的空气,呼吸新鲜空气反而有些不舒服。
最近我到各处讲演,其中有一处就是亚利桑那州的弗拉洛斯塔夫,那里海拔大约1000米。
当我走出机舱的时候,我立即就闻到一种独特的气味。
“这是什么气味?”我问了一下在机旁接我的人。
“没什么气味,很正常。”他答道。
“不,这气味很特别,这是我所不能适应的。”我说。
“啊,你讲的一定是新鲜空气。许多人从飞机走出来就呼吸到他们从未呼吸过的新鲜空气。”
“这会怎么样呢?”我不免有所顾虑地问。
“不会对你有任何损害的,相反,它对你的肺部会有好处的。”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我说,“但是要是这是空气的话,我眼睛为什么不淌水呢?”
“对于新鲜空气,眼睛是不淌水的,这就是新鲜空气的优点,你还可以节省许多优质纸揩眼泪。”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周围一片明亮,这可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反而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的主人已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安慰我说:“你大可不必担心。反复试验证明,你可以日日夜夜呼吸新鲜空气,这对你的身体是非常有好处的。”
“你刚才所讲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叫我不要离开这里。”我说,“在大城市生活过的人,谁也不能长时间呆在只有新鲜空气的地方,他忍受不了新鲜空气。”
“如果你认为你适应不了它的话,你为什么不给鼻子捂上一块手帕而用嘴呼吸呢?”
“这个提议不错,不过,如果我早知道要到一个除了新鲜空气便没有别的空气的地方的话,我就应该准备好一个外科手术用的面罩。”
在车上,他们开始一言不发,过了十多分钟,他突然问我:“现在你觉得如何?”
“是的,我想对了。现在可以肯定,我不打喷嚏了。”
“这里是不需要打什么喷嚏的。”这位陪同的先生自豪地说。他又问道:“你在原来那地方是不是要打大量的喷嚏?”
“不错,一天之中要打好多喷嚏。”
“你喜欢打喷嚏吗?”
“打喷嚏并非必要,可是,你要是不打,你就会死亡。——请问,这一带为什么没有空气污染呢?”
“弗拉洛斯塔夫大概吸引不了工业的光临。我猜想我们确实是落在时代的后头了。当印第安人相互使用通讯设备的时候,我们弗拉洛斯塔夫才开始嗅到惟一的一点烟尘,可是风似乎又把它吹跑了。”
新鲜空气实在使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们这里有内燃机汽车吗?”我问道,“让我呼吸几个小时也好。”
“现在不是时候。不过,我可以帮你去找一部载重汽车。”
我们找到了载重汽车的司机。我偷偷塞给他一张五美元的钞票。于是,我得以在汽车排气管口呼吸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使我的精力得到了恢复,又能够和人家长谈了。
离开弗拉洛斯塔夫,最高兴的当然要数我了,我的下一站就是洛杉矶。当我走出飞机的时候,我在充满烟雾的空气中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这时,我的眼睛溢出水了,喷嚏也呼之欲出,我有一种重新为人的感觉。
横祸
——[俄国]契诃夫
我下班后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隔壁宴会的声音吵得我无法入睡。
我一怒之下,冲进隔壁,
却发现为首者正是我的顶头上司,
一场横祸正等着我。
一阵困意袭击了我,我决定下班后回家睡觉。
下班后,我草草地吃过饭,回到家躺在床上,小声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真是好啊,好舒服,好开心!……”
我不住地微笑,伸懒腰,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好比晒太阳的猫。我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我闭着的眼睛里仿佛有些蚂蚁爬来爬去。还有一团雾在旋转,有些翅膀在扇动,一些白毛从我脑袋里飞出去,腾上天空……天上不断飘下来一团一团棉花,有些好像飘进了我的脑子里,拉不开,拽不走。那团雾里有些小人东奔西跑。他们跑一阵,转来转去,隐到雾的后面,消失了。等到最后一个小人不见了,睡神的工作大功告成,我却打个冷战,惊醒了。
“伊凡·奥西培奇,你过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大叫一声。
我睁开眼睛。隔壁房间里有脚步声,有开酒瓶的声音。我在床上翻个身,拉起被子来蒙上头。
“我爱过您啊,现在也许还爱您……”隔壁房间里有个男中音不阴不阳地唱着。
“您这儿应该摆设一架钢琴。”另一个声音大声道。
“这些混蛋,”我嘟哝说,“不让人睡觉!”
那边又开酒瓶,盘盏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有人迈步走路,靴子后跟上的马刺发出声响。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季莫费依,麻利点,赶快,烧好茶炊!老兄!另外还得拿菜碟来!怎么样,诸位先生?咱们按基督徒的规矩办事吧,每人只需一小杯,噢,羊蹄小姐、蜻蜓小姐,你们行行好吧!”
酒宴在隔壁房间里开始了。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去。
“季莫费依,如来了个高身量的金发男人,穿着熊皮大衣,你就把他领到这儿……”
我啐口唾沫,跳起来,敲几下墙。隔壁房间里就静下来。我又闭上眼睛。于是蚂蚁爬来爬去,还有白毛、棉花……可是,过几分钟,他们又大声吼叫了。
“先生们!”我用恳求的口气喊道,“这太不像话了!我求求你们!我有病,要睡觉。”
“你睡你的觉,关我们什么事?你身体不舒服,那就该出外去找大夫!‘骑士的爱情和荣誉啊……’”男中音又不阴不阳唱起来。
“这多么愚蠢!”我说,“愚蠢极了!简直下流。”
“少说废话!”一个苍老的声音隔墙响起来。
“莫名其妙,居然跑出发号施令的人来了!好一个大人物!可您到底是什么人?”
“少说废话!”
“你这个鲁夫,灌饱了白酒,就哇哇地嚷!”
“少说废话!”苍老沙哑的声音重复了十来回。
我在床上不住翻身。我想到那些闲散的浪子害得我不能睡觉,怒火就渐渐地升上来……那边开始跳舞了……
“如果你们还这样胡闹的话,”我叫道,气愤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就打发人去叫警察来!”
“少说废话!”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叫道。
我忍无可忍,疯了似地闯进隔壁房间里去。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达到我的目的。
只见那些人围着桌子正狂呼乱叫,他们的眼睛像龙虾似地突出。房间深处的长沙发上,有个秃顶的小老头半倚半躺着。一个金发妓女把头靠在他胸脯上。他瞧着我旁边的那面墙,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喊着。
“少说废话!”
我振了振精神,就要破口大骂。谁知,我仔细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原来那个秃顶老头就是我公司的经理。一刹那间,我的睡意、我的愤怒、我的高傲,一齐从我身上飞掉了。我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
足足有一个月之久,经理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们互相躲避。一个月后,他侧着身子走到我桌子跟前,低下头,瞧着地板,说:
“我……我原先以为你会有自知之明的,但现在我改变了看法,我承认我看错你了。嗯……您不用激动,您甚至可以坐着。我认为,我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一起共事了。您在布尔狄兴公寓里的那种举动……使我的侄女受到惊吓。您明白吗?那么,把您的工作移交给伊凡·尼基契奇吧!”
然后,他抬起头,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就这样被人扫地出门了。
丈母娘——辩护律师
——[俄国]契诃夫
丈母娘怪女婿对女儿不好,女儿突然出现并站在母亲一边。
今天是米舍利·普济列夫和丽莎·玛姆尼娜结婚一个月的日子。天气很棒,米舍利喝过早咖啡,抬眼寻找帽子,正打算悄悄溜出门去上班,这时候丈母娘走进书房找他来了。
“米舍利,您等一下,我有话对您说。”她说,“别皱眉头,我的朋友……我知道,女婿都不爱跟丈母娘谈话,但是,我们之间相处得挺好。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对吧?”
丈母娘和女婿在长沙发上坐下。
“您有什么吩咐,尊敬的母亲大人?”
“您是个聪明人,米舍利,非常聪明,这一点我承认……我希望我们能相互了解。我早就想跟您谈一谈了,我的孩子……请您坦白地告诉我,看在一切神圣事物的面上,您要把我的女儿怎么样?”
女婿瞪大了眼睛。
“怎么说呢?我知道科学是好东西,没有文学也不行……但这件事不必太认真。一个女人有文化修养当然挺好……我自己也是受过教育的,我理解……不过,我的天使,这件事不必太认真。”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的丽莎!您娶了她,可您真的把她当做您的妻子、伴侣吗?她是您的牺牲品!科学啦、书籍啦、各种各样的理论……全都是非常好的东西,可是,我的朋友,您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您对她这样!她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您在要她的命!她跟您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就瘦得像根劈柴棍儿了!她在您这儿整天坐着看书,读那些愚蠢的杂志,抄写什么文字材料!难道这是女人干的事吗?您不带她出门,不让她过丰富的生活!在您家,她不跟人来往,不跳舞!简直没法相信!结婚以来她没有赴过一次舞会!一次也没有!”
“不错,她是没赴过任何舞会,但这不能怨我,是她不愿去,您可以跟她沟通一下您就会知道,她对您的那些舞会啦、跳舞啦是个什么看法了。恰恰相反,她对您的无所事事很反感!至于她整天读书和工作,请您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强迫她,那是她自愿做的,而我只是越来越爱她!恕我向您告辞了,并请您从今以后别再管我们俩的事。丽莎如果需要对我说什么话,她自己会说的……”
“您真的这样认为?难道您看不见她变得又温驯又沉默?爱情捆住了她的舌头,要不是有我,您怕早给她套上笼头了。您是个暴君,专制国王!请您从今天起改变您的行为!”
“我不要听……”
“不要听?那算什么?那说明您理解,如果我不从我女儿角度出发,我才不来跟您谈哩!我可怜她!是她求我来跟您谈的!”
“您这是在撒谎……这是撒谎,您不能否认……”
“撒谎?那您就瞧瞧吧,自以为是的东西!”
丈母娘一跃而起,把门柄一拉,房门大开。米舍利看见他的丽莎站在门口,两手揉搓着,正在不停地哭泣。她那漂亮的小脸蛋儿上满是泪痕。米舍利一步跳到她跟前。
“你听见你母亲跟我说什么了吧?去告诉她,这一切是她在撒谎。”
“妈妈……妈妈说的是真话,”丽莎边哭边说,“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在受罪……”
“什么?真的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不自己对我说呢?”
“我……我……你会因此大发脾气的……”
“可是你自己经常谈起你反对无所事事呀!你说,你正是因为我的观点才爱我,你对那种无所事事的人深恶痛绝,我非常赞赏你这一点,结婚以前你一直鄙视和憎恨那种空虚的生活!你如何解释你现在的变化呢?”
“那时我害怕你不娶我,所以……亲爱的米舍利!咱们今天上玛丽娅·彼得罗夫娜家去赴宴吧!……”丽莎说着扑在米舍利胸前。
“您看见了!我说的是真话吧?”丈母娘说罢,便趾高气扬地走出了书房。
“哎,你怎么这么傻!”米舍利低声道。
“你在说谁傻?”丽莎问。
“我在说认错人的人傻。”
无罪的女佣
——[法国]莫泊桑
珞莎丽·白吕唐被东家瓦郎博夫妇以杀死两个孩子的罪名告上法庭。法庭上,珞莎丽·白吕唐陈述了自己的罪行,最终,珞莎丽·白吕唐被无罪释放。
珞莎丽·白吕唐是一个女佣,在莽台村瓦郎博家干杂活。她在东家毫无察觉下成了怀孕的妇人,并且在一天夜晚,她在她所住的房间里面把小孩生了下来,随后又将小孩弄死,埋在园子里。
这种事情对女佣而言本属于常事,但有一件事情却不能轻易放过去,原来那次在这个女佣的卧房里所进行的检查中,竟发现了一套完整的婴孩衣服。这些东西却是珞莎丽本人花了三个月的夜工,亲手剪裁缝纫的。她当时因为这种长时间的工作,用了抵押品购买蜡烛,现在那卖蜡烛的杂货店的老板,也到庭证明了此事。并且还调查到本村的那个接生婆,曾因知道她的情形,已经给了她一切的指导和一切的经验上的劝告,以备那件事在一种不及求助的情况下应急。此外,这个接生婆还在巴昔村给这个叫白吕唐的女子找了一个位子,她早就料到了东家会停止她的工作,因为瓦郎博夫妇对于道德要求一向很严。
这两夫妇也都到了庭,他们是外省市的小资产阶级。他们愤愤地攻击这个玷污了他们房子的贱人,竟然想不等到法庭裁判就将她问斩,并且以他们所处的举发者地位的口吻,用憎恨的陈述来使她屈服。
珞莎丽·白吕唐算是下诺尔曼第漂亮的女子,也有一些学识。此时,她哭得梨花带雨,并且什么问话也不回答。
因为一切的事实,都证明了她早愿意保留和抚育她的孩子,由此大家便认为她不是在一种失望而发狂的时节做出了这种野蛮行为。
那庭长又费了一番心力劝她说话,以取得口供。他用一种极和蔼的态度感动她,让她明白他们法庭之所以这样做,绝不想置她于死地,而且还能给她伸冤。
她这才决意把一切都说出来。
那庭长说道:“这就对了!请您先把那婴孩的父亲是谁告诉我们。”
在这庭长未曾说这句话以前,她一直极力遮掩着这一层。这时她忽然瞧着她那两个刚才正带着激怒来控告她的东家,大声回答道:
“就是约瑟先生,瓦郎博先生的侄子。”
瓦郎博夫妇闻言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这不可能!她说谎!这是一个无廉耻的女人!”
那庭长止住了他们的狂叫,接着又问道:“继续说呀,我央求您,并且请您告诉我们这件事的过程是怎样的。”
于是女佣放开胆子,在这几个一直被她当做仇敌和执拗的审判官看待的严酷的男人们跟前,放开了她那颗久受拘束的心,那颗寂寞而被捣碎的可怜的心,倾吐她的伤感,她真的下定决心把一切都公布于众:
“对呀,就是约瑟·瓦郎博先生,当他去年告假回来的时节。”
“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炮兵上士,先生。他夏季里来这里住了两个月。我,我那时什么想法也没有。最初他开始注意我,随后又向我说些殷勤的话,又经常巴结我。在我,我听其自然,先生。他对我说,我长得非常漂亮,十分中他的意……在我,他也中我的意,确实中我的意……您要我怎样呢?一个人听见这类的话,当这个人是孤单的,她会被这些话感动的。我是孤单的,在世界上,先生……我的烦恼,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没有父亲了,没有母亲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当他与我亲切交谈的时候,就使我拿他当做一个回家的弟兄。并且随后,有一天晚上,他要求我同他到河边走走,使我们可以高声说话而不惊动别人,我便去了,我……我知道什么呢?我知道以后的事吗?……他把我拦腰抱住了……说句确实的话,我没有这个想法……我没有能够……那时节天气尽管好,可我想放声大哭……满天的月光……我没有能够……没有,我向您发誓……我没有能够……他便照他所要做的做了……这件事玩了三个星期,当他住在家里的时节……我可以跟他走到天尽头……他却动身去了……我那时不知道我已经怀孕,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
说着她又痛哭起来,看样子,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止住哭声。
随后,那庭长仍然拿教士们在忏悔台前所用的态度说道:“好了,请继续讲下去吧!”
她又继续说话了:“我知道我已经怀孕时,便去通知接生婆布丹师母,对她说明原委,并且我还请教她那种不能等她帮忙、措手不及时的办法。随后,我夜夜缝那些婴孩衣裳,一直到一点钟为止,天天如此。在这以后,我又求人找了份工作,因为我明白我一定会被人辞退,但是我要尽力在固有的地方一直蹲到底,以便多赚几个铜板,因为我本来没有多少钱,而为那个婴孩我必须多赚些钱……”
“这么说,你原先并没有把婴儿弄死的想法?”
“不错,先生。”
“那为什么后来您把他弄死呢?”
“请您听我说这件事罢。这件事比我所计算的来得早一些。当时我正在厨房里洗那些碗盏,他却已经在我身上发动了。
“那个时候,瓦郎博先生与太太早已进入梦乡。我扶着楼梯的栏杆,费了很大劲才走到楼上,进了房间,我躺在那楼板上面,免得把我的床弄脏。这件事也许熬了一个钟头,也许两个,也许三个,我当时痛得已忘记了时间,随后,我用全身之力把他向外一送,我便觉得他已经出去了,接着我把他拾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那时真高兴!照着布丹师母告诉我的话做过了一切。随后我把他放在床上,正在那个时节,又一阵剧痛从我身体内部传来,天啊!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倘若你们男子体会一下这种疼痛,你们这些人就不会那么欢喜干那种事了!我因疼痛而跌倒了,随后我又仰面躺在地上了,末了,这阵疼痛又闹了一、二个钟头,仅仅这一阵……随后又出来了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婴孩……两个……是的……两个……我如同对付那第一个一样把第二个婴孩放在床上,这个靠着那个——两个——这是做得到的事吗?请您说罢,两个孩子!我是一个一个月只能赚得二十个法郎的人!请您说罢……这件事叫我如何处理?一个,行的,省俭一点,可以做得到……但是两个就不行了!这件事那时真使我想昏了脑袋。您知道吗?我能够选择吗?请您说罢。
“尊敬的庭长先生,我别无选择,我下意识拿起我的枕头压在他们的上面……我不能够两个一齐保留……于是我再躺在上面。随后,我又在上面滚着哭着,一直到我从窗子看见天明才停止,那两个婴孩无一例外地都死了,于是我拿胳膊夹着他们,便下了楼,到了菜园里,寻了种菜的锄头,并且尽我的力量深深地在这边埋了这一个,随后又在那边埋了另外的那一个,我不能把他们放在一起,这样他们死后就不能在一起议论我了。
“随后,我便很不舒服地睡在床上,不能起来。有人找了医生过来,接下来的事,都很清楚了,不用我再说些什么了。庭长先生,请您照那个能够合您的意思的办法办罢,我已经预备停当了。”
多数陪审员拿出手帕去擦鼻涕,以免眼泪流出来。
许多女客已经在旁听席上呜咽了。
庭长问道:
“您把另外的那一个埋在什么地方?”
她却转而问道:
“您们找到了哪一个?”
“就是……那个……那个埋在种白菜的地里的。”
“啊!另外的那一个是埋在种蛇床子的地里,就在那井边。”
她又开始痛哭了,那哭声悲悲切切,听了让人难受。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珞莎丽·白吕唐最终被法庭宣判无罪,并当庭释放。
猫的天堂
——[法国]左拉
一只猫处心积虑地从家里逃走,它非常激动,可三天后它又主动地回到家里。
在我姑母死后留给我的遗产中,有一只肥胖的安哥拉猫。在我看来,它不但肥胖,而且愚蠢。下面是它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给我讲的一段它的经历。
“两岁时,我幸福地生活在您善良的姑母家里,那时,我鄙视一切无所事事的家庭生活,然而我应该怎样感谢老天爷啊!他把我安置在您姑母的家里。她非常宠爱我。在一个大橱里面我有一间真正的卧房,还有羽绒的垫子和三层厚厚的毯子。吃的和睡的一样好,虽没有面包和汤,但却有充足的鲜肉。
“然而,这样的生活已使我厌烦。我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梦想,那就是从半开着的窗子溜出去,逃上房顶。抚摸让我觉得乏味。我的床太柔软,让我感到厌恶。我胖得连我自己都恶心。我因为生活幸福而整天感到厌倦。
“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极大的渴望,我时不时伸长脖子看正对着窗户的屋顶。那一天,有四只猫在房顶上打架,浑身的毛倒竖着,尾巴翘得老高,他们在太阳下的青色板瓦上打滚,我被这种欢乐的场面迷住了。从那以后,我的信心就非常坚定了。真正的幸福就在这扇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后面的房顶上。我给我自己的解释是:在这样关好了的橱门后面藏着肉。
“我决定外逃,我认为生活决不仅仅是这样,它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这就是未知,就是理想。一天,厨房的窗子忘了推上。我趁机来到下面的一个小房顶上。
“多美的屋顶啊!方顶边沿的檐槽宽宽的,散发出扑鼻的香味。我快活地沿着这些檐槽走去,我的爪子陷在稀稀的烂泥里,烂泥极其暖和、极其柔软,那感觉如同走在天鹅绒上。在太阳下面是暖烘烘的,非常舒服,简直好像要把我浑身的油都晒化了。
“不怕你笑话,快乐是快乐了,但也有很多惊险事。我尤其忘不了有一次我吓得真够呛,差点儿一个跟斗栽到街上去。三只猫从一所房子的屋脊上朝我冲过来,当时我被吓昏了,他们说我是大傻瓜。他们告诉我,他们喵喵叫,是叫着玩的。我也开始跟他们一起喵喵叫,真有趣。这些家伙都不像我那样长得脑满肠肥的。当我像球一样在被太阳晒热的锌板上往下滑时,他们发出极其快乐的笑声。在这些猫中,一只老雄猫向我表示了他的友好。他主动提出要承担教育我的任务,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
“啊!让那些带血的鲜肉去见鬼吧!我喝污水坑里的水,加了糖的牛奶也从来没有这么香甜可口。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既美好又完善。一只迷人的雌猫走过,我一看见她,心里顿时充满从未有过的激动。过去,我只是在梦中见到过这种脊梁柔软得可爱的尤物。我们,我的三个同伴和我,迎着这个新来者冲过去。我跑在他们前面,正要向这只迷人的母猫致意的时候,我的伙伴中的一个出其不意地在我脖子上来了一口,我大声嚎叫起来。
“‘算啦!’老雄猫一边对我说,一边把我拉开,‘这样的事你以后会遇到很多的。’
“在快乐了一个小时以后,我感到有些饿了。
“‘在房顶上吃什么?’我问我的朋友老雄猫。
“‘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他很有学识地回答我。
“说实话,我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我搜寻了半天,一点儿食物都没找到。最后我看到在一间顶楼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工人在准备午饭。窗子下面的台子上放着一大块排骨,颜色红红的,非常吊胃口。
“‘我找到我的食物了。’我十分天真地想。
“我跳到台子上,去咬那块排骨。但是女工人发现了我,用扫帚狠狠地在我的脊梁上打了一下。我丢下肉,一边逃走,一边发出狠狠的咒骂。
“‘难道你是个乡巴佬?’老雄猫对我说,‘放在台子上的肉是供你我远远地望着的,食物应该到垃圾堆里去找。’
“我对这个回答迷惑不解,但那时已无暇顾及,因为我的肚子越来越饿了。叫人伤心的是,老雄猫对我说要等到夜里,那时我们可以从房顶下去到街上的垃圾堆里去寻找。等到夜里!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像个冷酷无情的哲学家。我呢,只是想到挨饿的时间还得延长下去,就感觉好像天要塌下来了。
“那个黑夜来得特别迟,而且异常寒冷,最可恨的是还下着冷雨,在一阵阵狂风的鞭打下,这蒙蒙细雨一直湿透了我们的皮毛。我们从楼梯上装了玻璃的窗洞下去。街道此时在我看来是多么丑陋啊!没有了温暖,没有了大太阳,没有了我们在上面如此舒服地打滚、被阳光照成一片白色的房顶。我的爪子在泥泞的路面上打滑。这时我不由得记起了我的三层厚厚的毯子和我的羽绒垫子。
“走了没多久,老雄猫突然之间瑟瑟发抖,一副害怕的样子。他把身子偷偷地贴着房子朝前溜,并且叫我紧跟着他。等到他遇到一座能通车辆的大门,便立刻躲到里面,此时他才发出满意的呼噜呼噜的叫声。我问他为什么要逃,他反问我一句:
“‘您看见那个背着一个背篓,拿着一个钩子的人吗?’
“‘啊!对,是有这么一个人!’
“‘嗯!如果他看见我们,就会打死我们,穿在铁钎上烤着吃!’
“‘穿在铁钎上烤着吃!’我惊叫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街道属于他们而不属于我们?我们非但没有吃的,反而要被吃掉?’
“然而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一切只有填饱了肚子再说。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在垃圾堆里搜寻。我找到了两三块沾满了灰、没有肉的骨头。这时候我才知道新鲜的肉有多么鲜美。我的朋友老雄猫像位艺术大师那样扒拉着垃圾。他镇静自若,领着我一直跑到早上,把每一条街都转到了。我被雨淋了将近十个钟头,冻得浑身直打颤。丑陋的街道,饥饿的自由,那时我是那么想念我那失去的监狱啊!
“天亮以后,老雄猫看见我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便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问我:
“‘你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吧?’
“‘啊!的确,我受够了。’我回答。
“‘你想回家吗?’
“‘当然,不过我已找不到我的那所房子了。’
“‘来,昨天早上看见你出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只像你这样的胖猫是不配享受自由带来的充满苦难的快乐的。我认识你的家,还是让我把您送回去吧!’
“这只可敬的老雄猫,直截了当地对我这么说。不久,我们回到了您姑母家。
“‘再见。’他对我说,没有一点激动的表示。
“‘不,’我叫了起来,‘我们不能就这样分开。您跟我一起去。我们分享同一张床、同一块肉。我的女主人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停吧!’他粗暴地说,‘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家伙!那样的生活会使我忧郁而死。您的优裕生活只适合那些杂种猫。自由的猫决不会用监狱作为代价来换取肉和羽绒垫子……再见。’
“他欢快地跳上房顶。我看见他又高又瘦的侧影在初升太阳的抚摸下舒服地抖动着。
“我回到家里以后,您的姑母拿起掸衣鞭揍了我一顿,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顿打。我没有任何怨言,甚至还在想挨打之后的美食。”
“您从中得到了什么?”我问。我的猫在舒服地伸长了身体后,下结论说:“真正的幸福天堂,我亲爱的主人,就是关在一间有肉吃的屋子里挨打。”
屠杀不朽的人
——[法国]让·雷维奇
年轻的杜波瓦萨,是个成功的作家,但是出书已经提升不了他的快乐了。 于是他准备加入法兰西学院。为此,他雇请杀手杀死十名院士,但他最后却落选了。
我叫杰罗姆·杜波瓦萨。我年轻时那段时间过得又穷困又悲惨;但是在我发表我的第一部小说《一座坟墓的探求》之后,也就是在我获得龚古尔奖金的那一天,我的命运发生了转变。我当时二十五岁,干的是六年级教师这行可憎的行当。在我的成功公布一个钟头以后,我的名字传遍了法国的大街小巷。在我的出版商的客厅里,有上百个新闻记者问我:“您比较喜欢哪些作家?……您是不是受了福克纳的影响?……”摄影记者喊着:“杜波瓦萨先生,头朝这边!”他们好像用身体形成一道屏障,把我跟客厅里挤满的人群分开了。最后我终于挤到了这群人中间。我认识了许多文人,他们握着我的手,说:“我非常喜欢您的书。”我常常听见“才能”这个字眼,这个字眼是文学的本钱。这种以我为中心的热闹场面,我并不觉得讨厌,我发觉光荣带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但是,我对这个文学世界还是很中意的。据别人告诉我,那一天,我的态度“自然”得令人诧异;我自由自在地谈话、微笑、行吻手礼。其实,一个人要想在交际场中应付自如,只要把自己当作是在许多影子中间就行了。庆祝一直到夜里很晚很晚才结束,我真巴望它永远延长下去。
写一本书其实很简单,每一个大学生都办得到。课程表的目标就是把平庸的学生培养成一个作家,或者说得正确一点,培养成一个批评家。在得到龚古尔奖金以前,我的作品没有人注意;这个成功带来了上百篇的文章,我只记住一篇:“二十五岁的杜波瓦萨得到了龚古尔奖金。没有一个人反对嘉永广场的评判员的裁决,但是一个这样辉煌的成功预示着他将来不会有任何好结果。我们可以打赌,杜波瓦萨将来一定是个只有一本书的人。”成功不久,我离开了教育界;六个月后我又出版了《在一个城市里散步》。这本书受到的批评非常严厉:“杜波瓦萨未免太急躁了一些,在他的第二部文体极不统一的书中,无法再找到他头一部书里受到别人那么称赞的坚实思想。”但是,公众并不同意这个看法,我的才能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从今以后,法国又多了一位作家。
十年里出了八部小说,四本论文,三个剧本。我对光荣和财运已经习惯了;我因为写人不免一死的情况写得太多,所以已经失去了虚荣心。
在我那个时代,有才能的人相当稀少。但是,我也并不是惟一的一个出名的人,弗特隆也胜过他同时代的人百倍。况且公众认为我们俩的才能不相上下。我呢,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一个无神论者:我的作品观察人生,在两个虚无(它出来的那个和它回去的那个)之间来考察它。弗特隆是基督教文学的作家,这种文学虽然并不新奇,但是好像给他革新了,他这个家伙把那些宗教上的伟大主题——罪恶啦,通奸啦,爱情上的赎罪啦——变得有声有色,甚至就好像生活中真有其事一样。我们在朝着荣耀上升的过程中互相监视着。我相信尽管我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这也并不是说我们之间毫无相似之处。
当然,我很早就想到学院了。但是一个手上握着剑,头上戴着尖角帽的三十五岁的人是不可能跨进学院的门的。那些院士我都认识,没有一个写得像我那么多;但是我们必须听他们的。在文学方面,多谈比多写更能使人成功。我根本没有耐心等待七八个年头。说到这儿,我还得承认我的弱点:我的每一本书,跟头一本一样,写的时候都不知道最后会受到怎样的批评,但是都得到了成功。然而每一次成功,都不像头一次胜利那样,给我带来甜蜜的陶醉之感。现在,我常常想,要想获得同等的快乐,只有进入学院。真正的光荣,就是龚古尔奖金和法兰西学院。
在一场疯狂的梦中,瑞普兰这个名字来到我的心里。这个梦想越来越明确,而且到了最后我认为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瑞普兰以杀人为职业。近二十年来,杀人的行当有了很大的发展。到下层社会去找凶手的时代也早已过去,杀人的买卖掌握在巴黎和外省的五六家企业手里。瑞普兰领导的企业是其中的佼佼者,常常替银行、教会,甚至替政府办事。我要求瑞普兰谋杀十个院士,他回答我:“不简单。”接着他双手捧着头,考虑了很久。最后,尽管他认为事情很棘手,但还是满足了我的要求。一个礼拜以后,他交给我一张名单。我同意了这张名单,因为牺牲这个院士或者牺牲那个院士关系都不大,只有院士的席位才是重要的。
在四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的那个夜晚,屠杀成为现实。十个遭难的人,有的是鳏夫,有的是光棍。都在半夜到早上五点中间这段时间里被闷死在他们的枕头上了:显然,这是一个凶手干的事。这件案子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表示哀悼的、而且在危险中的学院由警察守卫着。三十个活着的院士由暗探保护。不久,怀疑集中到有给文学家写信的怪病的人身上。三十个人给抓起来了;有三个自动承认,可是后来又否认了。我看到一份专事敲诈的刊物上登了这样一篇报导:“难道不应该在这次犯罪行为对他们有利的那些人中间去寻找罪犯吗?”但是我对此毫不担心。经过两个月的徒劳的搜索,警察局也好像厌倦了。我造就了一些幸运的人;大伙儿已经在谈论着后继的人选了。出殡的那天,我在教堂前面挂着黑布的空场上遇到了弗特隆。我们握了握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相信他会疑心到我,但是他的忧郁却比以前少了很多。
一直哀悼了一年,我心平气和地等待着。选举的时候终于到了,我放过了前面的八名;这是个很好的策略,弗特隆也这么做。等到选到倒数第二个空缺的时候,我认为时机已到,于是递上了申请书——这无疑是我的作品中最成功的杰作。弗特隆也模仿我,他打算弄到最后一个空缺。他也跟我一样,不肯去拜客。一个公众认可的作家可不能降低身分去做这种事。十年以前,在得到龚古尔奖金之前,我去拜过客吗?等到选举以后,我当然要去道谢的。
可不久,我就后悔了,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当选。比起我来,别人更喜欢一位海军上将;弗特隆也被一位主教打败了。可是他的失败一点也不能减轻我的苦恼。
在那段日子里,是我一生中最阴暗的时期。我不写文章了,一心痛悔着自己有责任、而让别人得到好处的、徒劳无益的屠杀。有一天晚上,不过也只有一天晚上,我甚至真的感到了良心的责备。我还要等多少时候才能等到一次自然的死亡让出一个空缺来呢?
瑞普兰知道结果以后,对于我的失败他也很伤心。有一天他来按我的门铃。
“我想为您再做点事,”他对我说,“但是,我请求您下一次利用一切机会,出去拜拜客!”
我俯下头,答应了。他接着说下去:
“最近几个月来防备当然要松多了,但是这些先生们还是不很放心。到他们家去杀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大街上行事。我要杀死比阿托瓦。在弄死人以前,在大街上跟踪他们,这就是我的职业。我甚至得到了与观察野兽的自然学家和打猎的人得到的相同结论:每一天它们在回到巢穴以前,都要走过相同的路线,穿过相同的沟渠,停在相同的树丛里。人也是一样,我们可以看见他们每天在同一时刻离开他们的家,沿着同一条街走,走进相同的铺子,连一举一动都是一样的。人的一生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过着。多么美丽的一个小说题材啊……比阿托瓦应该是一个诗人,每天夜里都要在河边游荡好几个钟头,而且路线从来不变。这给我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比阿托瓦就在河边被人打死了。我连忙去向杀人者致谢,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瑞普兰却已经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对我说:“你谢错了人!”接着他告诉我:“那天晚上,我隔着一段距离跟着我要猎取的对象。时间已经很晚很晚,河岸几乎连一个人也没有。很显然,这是下手的最好时间和地点。于是我向比阿托瓦走去。可是在我还没有走出我的藏身之处之前,有一个人从黑地里窜出来,用棍子照准院士的脑袋上狠狠地打了三下,这三下连一头牛也可以打死。
“看见他打,我决不会相信他是个新手,当时我离得相当近,所以认出了这个凶手。”
瑞普兰笑笑,我也笑起来了。
“弗特隆!”
这个名字从我的嘴里漏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恐怕大家都可以猜到。在我的隐名埋姓的告发下,弗特隆第二天就给抓起来了;他当时就承认自己谋杀了比阿托瓦;但是他却不承认那十个人也是他谋杀的。尽管如此,我的良心还是得到了平安。文学界的一场大屠杀就这样结束了。弗特隆被认为是疯子,他将要在一个疯人院里了结他的一生。
在角逐这个院士空缺时,我去拜客了;我的当选当然没有问题了。我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不久以后,我还要尝到手握雕花的剑柄,走进黑暗的坟墓的那种快乐。
报复
——[日本]都筑道夫
“侦探”告诉刚返回家的柴田,昨晚有个贼潜入他家把他刺伤。 柴田不由得对妻子产生了怀疑,而这正中了对方的圈套。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叫竹内五郎的把我给杀了?竹内五郎,二十二、三岁,好像不认识,是这样吗?”柴田愕然注视着侦探。
“嗯,他今天下午到警察署自首了。我们即刻进行了调查,却发现没有此事,但又有点放心不下,才来问一声。这类事情是常见的:说是杀了人或是干了什么来自首的。”黑肤色的侦探苦笑着说,“这多是些神经有问题的人,但由于这个叫竹内五郎的人把经过讲得十分具体,我来看过以后越发不放心了。从房子外部看得见的地方和他说的一模一样,这倒可以理解。问题是正门的样子和这间客厅的样子都和他说的毫无二致。竹内五郎也许是个假名。把他带来看看怎么样?”
“他交待是昨天夜里把我杀死的吗?……他跟我有什么冤仇吗?”
“他交待,他是准备进来偷东西的。他从客厅忘记关上的窗户进来的时候,日本式的里屋还没熄灯,因此他想上二楼去偷。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里屋有声音,他以为自己的行迹暴露了,就急速冲进了里屋,对慌忙起身的男人捅了一刀,因为女人发出了惊叫,他不敢再拿任何东西,急忙夺路逃走。但是他还记得在拉窗上溅上了血迹。他说还记得从厨房逃出去的时候打碎了一块玻璃。他手上还带着伤,据说是那时候被玻璃碎片划破的。他还说——”说到这里,侦探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位夫人嘛,衣服很是凌乱。”
“对了,他还说那位夫人胸前有两颗黑痣,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交待,他是个高大健壮、头发浓厚……”
“没有印象!”柴田不高兴地说。
侦探虽然点着头却还是不放心的样子:“也许他根本没有杀人,而仅仅是划伤了那个男人,他交待好像只是在胳臂上捅了一刀……”
“我并没有受伤啊!先不用说其他的,我做生意在外,是今天下午才回来的。知道我家里的样子的,有建筑公司的人啦,看电表水表的啦,各种人都有嘛。”
“当然,当然。给您添麻烦了。一则是情况搞清楚了;二则是作为警察,既然是所谓强盗杀人案件,总得调查一番嘛。我们想,若左邻右舍打听起来,反而会成为谈资,所以才贸然登门拜访,请不要介意。”
“这我理解,但这件事确实不能排除有坏人在从中作梗。”
“实在有些怪人,拿他们毫无办法。那些确能断定是有病的还好对付,问题是其中有些人是煞有介事的。看来他自己认为是真的干了。呀!打扰了,告辞。”
黑肤色的侦探充满歉意地离去了。柴田闷闷不乐地坐在饭厅里。在铺六块日本席子的邻室收拾东西的太太问道:“侦探先生来干什么?”
柴田回过头来说:“不知哪一个无聊的家伙利用了我的名字。”
拉门上有一块挖补处,这处糊的纸变成了新的。柴田见状,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又站起来,上厨房去。后门的玻璃窗,有一块换了新的。柴田回到铺六块席子的房间问太太:“后门的玻璃怎么打了一块?”
“啊,那一块吗?是用石头或是什么打破的。我也不知谁弄破的,也许是外面孩子弄破的,我没有追究,只是叫人重装了块新的。”
“噢,是这样。”
柴田虽暂且不再追问,但眼睛却注视着拉窗。
“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哪块石头砸到这扇拉窗上的吧?”
“啊!那一块呀,那是妹妹带孩子来玩的时候,板儿打烂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柴田把目光转向太太的脖子。年轻的妻子的乳房之间确有两颗黑痣。太太用奇异的表情和丈夫对看。
“你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有事吗?”
“没有什么。我出差的时候来玩过的只有妹妹吗?真是只有妹妹吧?”
柴田怏怏地注视着太太。
在车站前的茶馆里,同时上演着另一出戏。一个在厕所里把黑肤色颜料洗净的男子,对一个愁眉苦脸的男子说道:“所幸他没有叫我拿警察手册出来给他看,真是提心吊胆。现在,麻将的欠款一笔勾销了,我再也不干了。顺便问一句,那样做会有成效吗?”
“会有的。柴田是个内向型的醋坛子,凡事都怀疑老婆。他会莫名其妙而感到不安。”愁眉苦脸的男子回答道。
对方仍有点心不在焉,又似有所指:“他是够能吃醋的了。你被她甩了已有三年的时间了吧?”
超车
——[日本]星新一
他在超前面的车子时,突然发现前面的车后座坐着他刚刚分手的女朋友。他“啊!”地一声,驾车朝电线杆撞去。
此刻,他正惬意地开着自己那辆最新款式的轿车高速行驶在公路上。他心情十分舒畅,因为,他此行是去拜访新近才开始来往的女孩的父母。
“轿车还是要新型的才过瘾,同样,女孩子也是一样。凡是样式老旧的,就一个一个让出去,弄个新型的到手,这就是我的生活、爱情原则。”
他边说边不时提高车速。车子的窗子并未完全关紧,这会儿,风就从孔隙间吹进来,拂在他那颇具风流的脸上。
他的思绪又回到以前,他不由得想起前段日子低价转让的旧车,同时也想到前些日子才告分手的那女孩的事。
“你对我已经生厌了,对不对?”
当他提出要分手的话时,那个当模特儿的女孩,便以不悦、似要缠人的声音,这样对他说。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回答无疑不能使这个女孩满意,那个女孩因而更认真起来。
“不要,我不愿和你分手。请你不要甩掉我。”
“可是再这样交往下去,我们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如果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那让我去死吧!”
像这样的话,他可听得多了。女人只要是听到分手的话,总是会这样说。可是这一招如果管用,那么,在这世界上一定不会有人能够和女孩子分手。因此,他没有把这女孩的话放在心上,而很快跟另一个女孩打得火热。
然而,谁知道那女孩真的照她的话去做了。
也没多久,她真的自杀了。每当他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觉得十分不愉快。当然,要是和自己分了手的女孩自杀身亡,无论是谁也不会觉得愉快。不过,他的情形却格外令他怀有不能释然的心头负担,那就是在他们分手之际,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即使我死了,我们也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再见面的,到那时候,我倒希望你会握握我的手。”
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深刻涵义,但他一直还记得这句话。而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心头不免就蒙上一层不能令人自在的阴影。
“不过是一句咒人的气话,当时正在气头上,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有什么特别意思的,没必要再去琢磨它。”
他这样自言自语,像是要把这种感觉抛掉似的,把车子的速度加快。这样一来,他很快就赶上了在他前头跑着的一辆轿车。
可是,在超这辆车子的时候,他觉得坐在那辆车子后座的女人的背影实在很像那女孩。他看了又看,然后使劲地摇了摇头。
“一定是心理作用!一定是心理作用!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正因为我这会想起这件事儿,所以偶然看到一个女人,就以为是她。我这样犯疑心病可不好,要抛掉它还不简单,只要在超车之际,转过头看看她的面容就够了。”他这样想着。
“啊!”
他发出了一声惊叫。没错!那不正是那女孩吗?而且,还向他伸着她的手,好像在对他说:“握一握么!”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把双眼紧紧蒙住。
“看来是当场死亡无疑了。不过,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您是目击者,有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处理车祸的警官一面在记事簿上写着,一面询问那个刚刚驾驶着车子跑在他前头的男人。
“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看见他超过我的车子,忽然之间,就直朝电线杆疾冲过去,只好认为他大概精神错乱吧!”
“是这么回事。”
“哦,对了,你车子后座上那位女士,样子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噢,不要误会,那是一尊人像模特儿。我是制造人像模特儿的。我现在正要把它送到客户那去。”
“制造得真像,惟妙惟肖。”
“可不是。不过,那还是因为做这人像时所临摹的模特儿长得好。她实在是一位好模特儿,但不幸的是,她已经死了,是由于失恋而自杀身亡的,真可惜。”
坟墓掩盖了医生的罪过
——[土耳其]阿·涅辛
患肺病的小伙子被诊断患了臼齿化脓、 慢性关节炎、膀胱结石……最后,医治无效而死亡;患臼齿化脓的妇女被诊断患了肺病、阑尾炎……最后被锯断一条腿。
市立医院门口挤满了前来就诊的病人。人虽多,但仍要按诊号就医。
一个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个手拿转诊单的青年,他们进了诊室,把就诊单交给了医生。医生让他们到X光室拍片。患臼齿化脓的妇女先拍,患肺病的青年后拍。那妇女把就诊单交给医生就走了。
患肺病的小伙子拿了X光片在专科门诊门口候诊。现在轮到他了。医生仔细地研究了他的X光片后说:
“你臼齿化脓,必须立即动手术。”
小伙子听了一怔,刚要说话。
医生解释说:
“就是说,你下腭左方有炎症,必须马上动手术。”
小伙子赶紧说:
“我的肺部有病……”
“啊!不,那不可能!你要相信科学,这是你的片子。快去手术室吧!”
小伙子无奈之下走进手术室。
中年妇女的脸肿得像一面鼓,下腭用毛巾、纱布缠着。她坐在专科医生对面。医生看过她的片子后说:
“夫人,你的病适宜在疗养院治疗。”
那妇女由于牙痛,说起话来声音颤抖:
“大……大夫,我臼齿……”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你的肺多吸些新鲜空气,同时实行链霉素疗法。”
患肺病的小伙子被拔了三颗臼齿,现在他坐在另一个医生的对面。医生看了看小伙子新拍的X光片,说:
“小伙子,你的慢性关节炎很严重,你必须……”
“大夫,我得的是肺病。”
“不……不要开玩笑了。如果你不吃我给开的药,将有可能演变成心脏扩大症。”
由于医院的清规戒律,那中年妇女又拿了别人的X光片来到这所医院的另一位医生那儿。她的脸越发肿得厉害,连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医生研究了她的片子说:
“夫人,你这个手术不能再拖延了。”
“不,大夫,你看我的脸,肿得这么厉害……”
“你失血过多!”
原来医生说她得了阑尾炎。她哭着、闹着,但还是躺在了手术台上。
小伙子下巴缠着绷带。他由于服了治关节炎的药,产生了恶性反应,肺病进一步恶化开始咯血。现在,他坐在同一所医院的另一个医生面前。
他把小便和血的化验单递给了医生。医生左翻右翻,把他的化验单与其他的化验单弄混了。医生看了化验报告,吃惊地说:
“你得了这种病,居然还能站着,真是奇迹!”
患肺病的青年由于进行了腰骨手术,思想变得有些迟钝;由于服了治关节炎的药而面色苍白。他说:
“我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你的膀胱——就是尿泡和肾脏充满了结石,得马上做手术。”
“啊?……”
“别乱叫,所有的病人都是这样,对自己的生命毫不考虑。”
小伙子呻吟着走向手术室。
中年妇女做了阑尾手术,脸仍然肿着。因为肺里被强打了空气,呼吸十分困难。她又拿着别人的X光片,坐在医生对面。医生说:
“马上采用理疗救治。”
妇女垂着头说:
“听您的,大夫。”
“你的腿不做手术的话,性命可难保了。”
女人呻吟着躺上了手术台。
市立医院门口仍挤满了人。那些被医治成聋子、瞎子、瘸子等等的残废人都在候诊。那个患肺病的小伙子已断了气,躺在担架上,两个护士把他抬到了里间。穿着白衣的医生围着一张桌子看关于这个青年的病历报告:
“病人曾做过子宫手术,导致不孕。现经再次手术,已生3个孩子,但由于众多的主客观原因,都未能成活……特报。”
躺在担架上的小伙子又被抬到了外面。他被医学上证实已死亡,他的尸体被批准给实习生们用来作解剖实验。
那个患臼齿的中年妇女的一条腿已被截去,她拄着拐杖来到医务委员会。一个医生念着她的病历报告:
“经过本院权威人士的一致诊断,该病人健康无碍,经查是一乔装病人的逃兵,特报。”
只有一条腿的中年妇女闻言大惊,仆倒在地。
小说恐怖梗概
——[捷克斯洛伐克]雅·哈谢克
在咖啡店,青年作者只是向出版家讲读还没写完的小说,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咖啡店时,却发现店内所有人都给他们跪下求情,希望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朱杰普·鲍洛来到特利也斯特之后,身上半文钱都没有。不得已,他冒充奥拉里赫·封埃真菲尔斯伯爵,并取得了旅馆老板比托尔聂尼的信任。旅馆老板有个漂亮的女儿柳琦雅,对冒牌伯爵非常钟情。不料早先当过水手的洛林佐却识破了鲍洛,并且还掌握了他的一件秘密。原来鲍洛就是杀害他姐姐姘头和姘头三个同伙的凶手。朱杰普·鲍洛深恐旧案重发,索性仗着酒胆对比托尔聂尼吐露了真情。二人狼狈为奸,决意要对洛林佐下毒。后来他们又串通了柳琦雅,终于对洛林佐下了毒手。晚上,他们把洛林佐的尸首装进麻袋,运往荒山,准备扔下深渊。
“哪曾想到他们刚刚站在悬崖边上,就被一个宪兵发现了。那宪兵纵马前来察看究竟。柳琦雅却用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救了大家。他们正要把洛林佐和宪兵的尸首扔进深渊,不料,那匹失去了主人的马突然引颈长鸣,顿时引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又出现了一个宪兵。还是朱杰普·鲍洛反应快,一枪打死了宪兵,大家便平安回家了……底下的我还没写完呢,出版家先生。”
这时犯罪小说出版家托马斯却不客气地嚷了起来,使得那位坐在他对过的青年作者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
“可是,克朗斯基先生!下文究竟如何?那些尸首究竟怎样处理?不,我看你的那些人物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动,因为枪声又招来了一支宪兵巡逻队。于是展开了一场鬼哭狼嚎的恶斗,结果又死了好多人,好人、坏人都死了不少。诸如此类,这就是我的构思,你明白吗,小伙子?还有你对火器的处理真可以说是太粗心啦!竟在深更半夜、手上还有一具打算扔进深渊的尸首的时候开起枪来,更何况又是在刚杀死一个宪兵之后呢,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更无法逃走了。既然你的柳琦雅精通刀法,干嘛不让她去把第二个宪兵也捅死呢?”
托马斯站起身来,靠着桌子,在这食客寥寥的咖啡店里便响起了他那声震屋瓦的愤激之声。
“要知道,你根本没理由不让第二个宪兵不死于匕首下,只要轻轻一送,不就完事大吉了吗?其实不用说你也应当知道,老一套是不行的。都只怪你还年轻!你该不知道那位已经作古的霍尔华特吧?那才是个精通刀法的高手!他只用匕首和毒药两样东西,就在德国从1900年一直横行到1905年。夜半枪声会使你陷于骑虎难下的窘境,看你怎样爬下这个虎背来!我作为你的长辈,不得不指教你一番。你很有才能,并且我也深信局面还可以收拾。他们应当及时隐藏起来,但在这场乱子发生以后要他们再回到城里去显然是不行了,得另想办法。我看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们去抢劫、去杀死妇女和儿童吧,也可以先让柳琦雅落网,然后再救出来。精彩就在于进城去劫柳琦雅的牢,把卫兵干掉。干这件事我看还是用橡皮棍子好,可千万别开枪,不然又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你说对吧?”
“请您放心,我决定不再开枪了。”那青年作者答道,“承蒙您的指教,多谢多谢。不过可以用毒药吗?用哪种毒药才能杀人不露痕迹呢?”
“从你这一问中,就可以看出你的所知很有限。真的,你缺乏的就是霍尔华特的经验教训。任何毒药都会留下痕迹,一验尸便能发现。不过这并不碍事,就让别人去验尸好啦,哪怕是检查出马钱素也不打紧。和毒药打交道可得多多留神,最好是先用毒药杀死一些有钱的亲戚,但这事要慢慢来才显得有趣。还有,当你干掉卫兵,事情办妥之后,可别忘了咱们这个时代时兴抢银行,银行职员可以全部用哥罗方麻醉,也可以暗暗给他们打上一针库拉烈。那又厚又重的钢制保险箱可以用甘油炸药炸开。这时候枪才有了用武之地,你可以随时随地开枪,想打谁,就打谁。最后再打进公共场所,比方剧院、饭店、咖啡馆等等,把那些胆敢违抗、舍不得交出钱来的人一律杀掉,绝不要手软,要把他们当做猪、狗,对,就像杀猪狗那样杀掉他们,好!小伙子,现在我祝你成功。”
当他们兴致勃勃地准备要离开时,却愣住了。只见咖啡店老板和食客,还有一个店员和一个小孩,在他俩身旁跪成一圈,一律双手高举,心惊胆战却又真心真意地恳求他俩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
辩护律师
——[保加利亚]埃林·彼林
辩护律师向法庭陈述自己的委托人是出于正当防卫而开枪打死那匹马的,而委托人的说法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大骂一通委托人后愤然离去。
今天,区法院全体出庭审理高罗谢克村农民米特里·马林打死他邻居彼得·马林的马的案件。
法庭的窗口面对着街对面一排房子的白墙。这排房子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刺眼的白光,更显得法庭上的气氛阴沉。大厅里十分闷热,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三个被传来作证的农民畏畏缩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张着嘴巴听着。
现在出庭的是辩护人。一身破旧的西装已罩不住他那滚圆的肚子,再配上秃头、矮个儿,模样很令人发笑。他的眼睛总盯着庭长,有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来指着被告,竭力想使听众感到惊讶和激动,他的嗓子发哑,声音沙沙的,听上去就如同一个破罐子。他仰起头,向天花板翻着白眼,仿佛是在祈告上苍。在说完每一句话之后,他便略微向前移动一下,把两只手摊开。但是法官们僵硬的、不动声色的面孔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习惯了的冷漠,同往常一样,不给人任何希望。
庭长沉默不语。一个法官正在专心画小马。另一个,看上去非常热衷于音乐,他画了一个大音符,现在正竭力把这个音符扩大。
被告米特里·马林是一个矮小、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农民。他赤着脚,穿着一件小褂,手里拿着帽子站着。他对那个唱着歌往玻璃窗上撞的苍蝇十分感兴趣,至于辩护律师的那些“名言”,他一个字也不懂。在律师停下来咽一口唾沫的时候,米特里回头对门旁漫不经心地咬着指甲的杂役高声说道:
“朋友,你把那个唱着歌的家伙放出去吧,它嗡嗡地叫得烦人哩。”
法官们用一种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的目光看了看他。庭长摇了摇铃。
“米特里·马林,安静些,你该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不应该多说话。”
“哈,它飞走了!”米特里指着窗子说道。
法官们都笑了。辩护律师严厉地瞅了他的委托人一眼,随后也笑了,继续说道:
“是的,法官先生们,我们不应该忽略,换句话说,我们应当了解一下我的委托人的心理状态,也就是说,正确地估计当时的情况。现在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乡村里的夜晚,黑得像地狱似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委托人正躺在院子里看守着他洒尽血汗换回的谷物,这就是说他在保护自己的劳动果实。诸位先生设想设想这一切吧:他躺在那儿,每天的劳动把他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忘掉了一切,正如诗人所说的,他忘掉了妻子、儿女和天堂。我的委托人因劳动过重,疲惫不堪,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哪知在熟睡中,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到他身上,他猛然一挣,醒来了,他看见……这还了得!他的性命真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了。他的头顶上站着一个丑陋不堪的庞然大物,这个怪物正要准备对他下手。在万般惊惧之下,我的委托人简直就失掉了知觉。他看见无数火舌从怪物的鼻孔里喷出来,血红的眼睛冒着熊熊的火焰。他恐怖到了极点,他浑然忘了一切,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抓起枪来就放。怪物倒下了又爬起来,跳过篱笆,往野地里跑去,它钻到那儿的一个干草垛里,痛得直抽搐,后来……就死去了。
“法官先生们!这个庞然大物就是彼得·马林的那匹马,一匹价值绝不会超过50列瓦的马。那么请问,我的委托人对此负有什么责任呢?他在哪一点犯了罪呢,先生们,你们认为呢?法官先生们,仔细考虑考虑这一切再判决吧。诸位都知道,有两种法律:一种是神的法律,它叫每一个人保护自己的生命;一种是人的法律,它也保护正当防卫。先生们,无论是神的法律,还是人的法律,我的委托人都不曾触犯,因此他是无辜的。”
辩护律师神气十足地看了看周围,擦去了额上的汗,向委托人递了个眼色,便坐下了。法官们相互低声交谈起来。庭长摇了摇铃喊道:
“被告米特里·马林!”
“在!”马林像军人那样答应道,并且两手垂了下来。
“关于这个案子你要说些什么?”
“你在说我吗?”
“当然是你,现在是在问你。”
“我要说的和他说的完全一样,完全是那回事儿。”
“你说说看是哪回事儿?”
“是这么回事儿!”米特里高声喊道,“这匹可恶的马每天窜到我的院子里。我对彼得说过多少次:邻居,把马圈起来吧,狼会咬死它的!它害人无数,我的园子让它踩坏了。只要天一黑,它就跳过篱笆来了,简直把我害苦了!法官先生,我对您说实在话,它踩坏我许多南瓜,我真心疼。南瓜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可是这匹该死的马,竟把它们踩坏了。我忍着,忍着,——好吧!我想:你等着吧,我一定给你点儿厉害看看。我把枪装上子弹,开始等着它。到了半夜,我刚打算躺下,就听见扑通一声,它又跳过来了!就是它,看我的!一定有他好瞧。”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呢?”庭长问道。
“后来,我就动手了!我瞄准了……一枪就把它打死了。”
“然后呢?”
“后来我和我的老婆就把它拖到村子外面去,埋在那儿的干草堆里了,我们想把它藏起来,但是被发现了……”
辩护律师听着他的委托人在坦白地承认,气得浑身发抖。他想用眼睛制止他说下去,但是米特里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位辩护人,只顾看着庭长一个人。
“依你看,这匹马需要多少钱能买到?”庭长问道。
“我哪儿知道?马是挺好的。”米特里答道。
辩护律师气愤地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摔,忽地一下站起来。
庭长宣布退庭。气得直哆嗦的辩护律师把米特里叫到走廊上喊道:
“你这混蛋,难道你不会撒谎吗?既然撒谎都不会,你还请什么律师?”说完,他转身气愤地离去了。
程序控制的丈夫
——[前南斯拉夫]伊·布德洛
佩塔尔一早起来就遵照妻子
给他留的字条把所有该做的事都做了,
然后直奔车站,准备买票赶去和妻子相会,
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往何处去。
闹钟骤然响起,把佩塔尔吓了一大跳,他一看已是清晨5点,急忙起床,他要赶去度周末,妻子和儿子昨天已经走了,倘若他不能按时赶到,他们定会十分焦急。
佩塔尔按了一下闹钟的按钮,钟表下面放着妻子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着:亲爱的,把录音机打开。
佩塔尔立即遵照妻子的指示打开了录音机。刹那间,欢快的流行歌曲从录音机里“流淌”出来。音乐停止后,录音机里传来妻子的声音:“早晨好,亲爱的!你睡得怎样?”
“假情假义!”佩塔尔嘀咕了一句,抽起烟来。
“马上把烟掐灭!”妻子的命令从录音机里传出,“到冰箱里取出早餐用的木瓜酱。注意,要适可而止。”
他刚刚吃完早饭,妻子的命令又从录音机里飞出来:“看看阳台花盆下面的字条。”
妻子在字条上提醒他别忘了浇花,并详尽地说明如何进行这一美化环境的工作。
厨房里的字条告诉佩塔尔不要忘记刷碗。贴在衣柜门上的字条要求他如何打扮自己:穿灰色西装,莫要忘记扎领带。
佩塔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正动手收拾旅行包时,在包底又发现了一张字条:把刮脸刀带上。
佩塔尔顺从地将险些忘记的刮脸刀放到旅行包里,便向门口走去。可是,房门上的字条威风凛凛地命令道:回去!烟灰缸里还有一只没有熄灭的烟卷。
在房门的另一面上,妻子留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看是否把窗关严、门锁好。
佩塔尔检查了一下门和窗,一切都符合要求。
在火车站,他走到售票口,把钱递给了售票员。
“给我来张票。”佩塔尔说。
“去哪儿?”售票员问道。
“去哪儿?”佩塔尔迷惑不解地自言自语,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问一下妻子,回头一看,才知自己是独身一人。
“您是否能告诉我你去哪?难道这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售票员挖苦道。
这时佩塔尔方恍然大悟,是妻子忘记告诉他去何处。他张大嘴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着气,把钱放回衣袋里。
回到家里,他砸碎了录音机,打开了鸟笼,放走了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鸟,然后拿出一瓶酒,杯也没拿,鞋也没脱就躺到床上,嘴对瓶嘴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默哀
——[匈牙利]莫尔多瓦
为了表达对死去局长的哀悼之情,全局职工对着局长遗像默哀一分钟,但慑于局长生前的淫威, 没有人敢结束默哀,直到现在。
虽然现在“遭殃的机关”已经不多了,而且还在呈下降趋势,但其中值得一提的遭殃机关还有那么几个,我们机关就是其中一个。
本来我们机关和别的机关没有什么不同,如要说不同,则一定体现在我们威严的勃朗特·尤若夫局长身上。一进我们机关大门,迎面就是他一人高的站立塑像,这是局长六十寿辰之际全局六百个业余雕塑家应征作品中被评选委员会挑中的那个。塑像的一只手威风凛凛地指着进来的人,另一只手指着挂在墙上的横幅,横幅上写道:“你今天打算做什么让我对你感到满意?”这还不够,局长在厕所里也打发人挂上他的肖像,下面写的话是:“别在这里偷懒,你不想想,连我也把烟戒了!”
勃朗特局长的办公室是一个改装过的保险箱。他办公时全不费工夫: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有多大的事,他都拒而不见。不过倒也不是真的一个也不见,如果有人前来告发机关里某人居然在局长背后发表了轻慢无礼的反动话语,那当然另当别论了。告发者只要把保险柜的开关拧到“敌人”那格,柜门就会启开,他便获准入内,面陈详情。如果告发的人或事情真的存在,那被举报的人就会被开除,如若诬告,举报人也会被开除。因为总是事出有因,否则别人怎会把有损局长威信的不实之词粘在他的名下呢?
勃朗特局长在任时间达六年之久,这六年的时间他周围的人换了十二批。第六年末,勃朗特局长突然病逝。虽然他亲自批准两名高级工作人员可以上教堂为他做祷告,但看来没有起到作用。
追悼大会决定在局长去世的第二天举行,全局职工全部出席,地点是俱乐部大厅。勃朗特局长的遗像围上黑纱,相片下面——按照他的遗言——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道:“物质不灭,精神不死,本局长永在。”新局长还没有到任,由副局长契本代致悼词。契本代副局长站在俱乐部礼堂的尽头,面对局长遗像宣读悼词。站在前几排的人都好像看到已故局长在镜框里不时赞许地点点头,但当契本代说些平庸的话时,他就皱起眉头。致悼词从早晨八点钟开始,于次日下午六点半结束。当悼词念完,契本代副局长把讲稿的最后一张纸放到桌子上,然后宣布:为了表示对死去的勃朗特局长的敬意,全体静立默哀一分钟。从此开始,我们局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遭殃的机关”了。
为了竭力压制沉痛,或者表示自己正在竭力压制着沉痛,起立的人都双手扶着前排的椅子背。格盖尼刚一起立,就打了个踉跄。契本代副局长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格盖尼迅速站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人们对局长哪怕只要有一丁点不逊之举,副局长们是从不手软的。
大家站着,等有人做个动作,咳一声,或者用其他什么方式表示一分钟已到了,可是全场鸦雀无声。
虽然那时时间显得很慢,但绝对不止一分钟了,但现场的人谁也没有提出来。算起来最适合说这句话的契本代,却连表也不敢看一下,他担心会为此丢官。有的人看着围黑纱的遗像,暗暗担心自己的饭碗。谁也不怀疑,勃朗特局长说“物质不灭”绝不是信口开河。他们相信,任何人敢斗胆从最后敬意的六十秒钟哪怕克扣一秒钟,就会遭到局长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处分。在那一时刻,人们也在互相看着笑话,等待最糊涂的家伙来打破这该死的默哀,那么他就会被脚不沾地地踢出机关去。不少人正在盘算,这无疑是为提级创造条件的大好时机。
最后使事情彻底演变为悲剧的是墙上的那架挂钟。大概也是基于哀悼的原因吧,它停了。大家就永远地失去了能不冒大不韪而断定一分钟已经过去的机会。
天破晓了,接着黄昏又来临了,但是一分钟的默哀还在继续进行。新任命的局长到任,请大家节哀,请坐下或者请回家。
谁知道人们还是闻之不动,虽然人人都想趁此结束这该死的“一分钟”,但是仍没人敢动,每个人都担心:是他第一个坐下来的。
两星期过去了。由于俱乐部要另作他用,新局长只好派人把开追悼会的人们装上卡车(他们还是这么站着,原来是怎么站着的,现在还是怎么站着)。运到医院,医院不接受,于是就运到了“最新现代史博物馆”的一个特别陈列室。
“遭殃机关”的全体人员从此就在那用一条红绳子围着的地方站着,扶着前排椅子背,眼睛直视前方,好像还在看着勃朗特局长的遗像。
博物馆的看守告诉人们说,默哀的人常常在深夜轻轻地叹一口气,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但从余光中看到别人还在毕恭毕敬地站着,急忙收回欲动的手脚,继续默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