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寂寞-第七站的奶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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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一

    被很多人称之为“娇小姐”,自小喜爱读各种武侠类著作,十分憧憬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至今仍在寻找真正的江湖。曾著《小米辣的盛世恋》。

    有人寂寥时喝酒,也有人抽烟;或是欣赏一场烟花璀璨,一场花谢花开;而我用充实打发寂寞。

    只因为我知道,在没有寻到他之前,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出寂寥的曲,一场无声的歌。

    一“一杯奶茶,请不要加珍珠。”“好的。”我以最快的速度装好奶茶,递出去。

    买奶茶的男子戴着黑色鸭舌帽,铺开的报纸遮住他的脸。

    “七块五,谢谢。”

    男子头也不抬,径直放下零钞,然后取奶茶走人。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分,准时出现同样的对话。他从不抬头,脸几乎埋进报纸里。

    这个冬天,我辞掉了市中心最奢华大楼里的一份工作。老板再三追问原因,我只说想休息休息。光头老板随时随地冒汗,他不停抹汗不停说:“想休息?很简单啊,我给假,你要多久?三个月够不够?半年?半年可以了吧。”

    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擦拭盆花,“老板,我是请辞,不是请假。”

    “可你刚才说想休息?”

    叹气,这人听不懂拒绝吗?我把工作记录本交给前来交接的小妹,老板仍不死心,“Amber,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抱着箱子回头,说道:“多谢挽留,我会想你的。”然后头也不回走出旋转大门,身后传来一声哀号,我仿佛看到了老板用力拍头的模样。

    “我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你啊。”没有任何人对不起我,没有任何人需要说对不起。有人向往世俗所见的成功,为此拼尽一生心血只为博得更上一层楼,也有人急流勇退,甘之回归青草田园,只为守得一轮日出月落,不存在谁更正确、谁更高尚。于我而言,聆听自己的内心,遵从当下的意愿,所以从来不纠结。

    两个星期后,我在地铁入口处找到份新工作。“第七站的奶茶店”,名字很土,只有十平方米,窄得只容两个人转身,装潢非常简单,黑白版漫画,那是店主冯乐的涂鸦。

    “Amber姐,你不像是卖奶茶的样子呢。”“卖奶茶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笑。

    他放下一摞奶茶箱,直起腰来,“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我你应该是在那些很高档的写字楼里工作,而不像是到我们这种小店来卖奶茶的人。”

    如果光看一个人外貌就可以判断出他应该在什么地方工作,那这世界不知道该多有趣。照这种说法,他也不像是个开奶茶铺的人。烫金色的头发,戴亮晶晶耳钉,整天挂一对黑色耳罩,身体随时跟着节拍走。凭这身行头,准被认为是游离在边缘地带的少年。

    “看得出Amber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啦,自从你到这里工作以后,我十平方米的小店看起来足有二十个平方米呢。”他顿一顿又说:“而且你装奶茶速度快,算账好神速,都不需要计算器了。”

    这小子,我笑,正要说话。

    “一杯奶茶,请不要加珍珠。”有客上门,打断了谈话。

    “好的。先生,七块五。”鸭舌男递过一张百元大钞。

    奶茶加找零一齐递出去,“谢谢光临。”这一次,仍是没有看见他的脸。

    二

    星期三下午,天异常地冷。出地铁的人全缩着脖子,排队到“第七站”买奶茶。下午六点,奶茶告罄,我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关门打烊。“第七站”以前每天营业到晚十点,但是业绩始终不见上涨。后来我稍稍修改了一下营业方针,由供应到晚十点改为限量供应一千杯,卖完立即关门歇业。这个小决定立即为小店赢来可观的利润,以前一整天也卖不出六百杯,现在只需要一半时间就可以卖出一千杯。

    冯乐捧着钱合不拢嘴,“Ambe r姐,你是怎么办到的?”

    “只是一个策略。”

    很多时候,我们有好的产品,也有好的前景,却缺少好的策略。我是一个专业做策略的人,归国之前,一直在读MBA。

    冯乐虽然名为老板,实际上只负责后勤部分,每天把一千杯奶茶原料送到,就消失不见。其他时间全是我一个人工作,装奶茶、算账,还有盘点。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妹妹,至于其他,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就如同我一样,他从来不问,我也从来不说。我们都是诚实的人,我们又都是有故事的人。

    地铁口即是公交站,跳上908路,在车尾找个位置坐下。傍晚六点钟的天已经黑尽了,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车子会先过一座爬满紫藤的桥,再经过一片长满云杉的阔地,还要拐过一条弯弯曲曲、全是百年梧桐的旧街,接着会堵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小吃街,车子经过这条不足五十米的小街需要十分钟,然后会在一个大卖场停站,我就在这里下车。每天坐公车这段时间最为惬意,我会把下巴支在窗前,看紫藤一片片落叶,看云杉一棵棵变红,看梧桐一树树光秃,小吃摊一家家沿街摆满。这是最为市井的生活,是我童年时代的生活。

    “卖麻子糕嘞,卖绿豆糕。”“冰糖葫芦嘞,红糖葫芦。”

    “阿爹,我要两分钱,要两分钱。”

    摇蒲扇的老爹就会给我两分钱。“阿爹阿爹,再要两分钱,再要两分钱。”“没啦没啦,明天再要吧。”

    两分钱可以买什么?一串两个籽的冰糖葫芦,或者一块麻子糕,要么就是半块绿豆糕,红糖葫芦需要三分钱,如果想吃,只能存钱。我看见自己童年瘦小的身子,光着一双小脚丫,梳一对羊角辫,手里紧紧攥着两分钱,向巷口跑去。

    “老板,来一碗卤煮。”错啦错啦,不是卤煮,那时候哪来的卤煮?

    哦,不对不对,是现实中人的声音。公车堵在小吃街,窗口下方正好有一个男人向摊贩买卤煮。

    鸭舌哥哥。

    是他。虽然奶茶换成了卤煮,仍第一时间判断出是他。可惜公车开始起步,正在付钱的男子在后视镜里慢慢变成一个黑点。

    三

    “Amber姐,你在看什么?”冯乐问。

    我十指生花忙着记账,同时还要照看是否有顾客光临,哪有时间东张西望?

    “十分钟时间,你向外望四十三次。”啊?

    我一本正经教育他,“面向客户服务是基本准则,这说明我做得还远远不够。”

    扑通一声,不用回头就知道,这厮一定跌倒了。

    早上,七点五十分,七点五十七分,八点十分,八点二十三分……看样子,鸭舌哥哥今天是不会来了。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仍没有来。他再度出现,是一个星期以后。当时我正一如既往忙着装奶茶,早上七点半到早上八点半是上班高峰期,排队买奶茶的人很多。

    “一杯奶茶,请不要加珍珠。”嘿,是鸭舌哥哥。“好的,七块五,谢谢。”

    他仍然举着报纸,迅速地取走奶茶。一整天我都很开心。

    冯乐扭着拍子问:“Amber姐,你今天很开心啊。”“是啊。”

    “晚上有约会?”“你约我吗?”哈哈哈,两人笑出声。

    “Amber姐,你最渴望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歪头思考,嗯,要说最渴望的生活,就是没有改变的生活吧?但是这很难解释。所以反问他;“你渴望什么样的生活?”

    他耸耸肩,跟着电波唱道:“I can‘t live,if living is without you.”

    No I can’t forget this evening

    And your face when you were leaving But I guess that‘s just the wayThe story goes You always smileBut in your eyes your sorrow shows……那个男孩子,会拉同样的曲子。他每天站在窗口拉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还有四重奏。当然彼时这些曲子我并不懂,而且由于我个子太矮他站得太高以至于在小小孩童的我的眼里,他就像是被囚禁的王子。只有我在窗台下时他才会换曲子,会拉这首彼时我同样不懂的歌。有一次站窗台下听他拉琴,突然他的爸爸大声斥责:“你怎么能拉这种曲子呢?它完全不能上殿堂,以后不准再拉了。”我吓得落荒而逃,他爸爸的声音实在太可怕,还有往外望时瞪得圆圆的眼睛。

    “妹妹,以后我会去美国。”“美国是什么呀?”“美国有个卡内基音乐厅,我会在那里演出。”“哦,那奇哥哥还会回来吗?”

    “会的。”

    那一年他九岁,我四岁。可是穿过岁月看见四岁时的我,老成得仿佛四十岁。我竟然懂得在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起身时起身。夕阳落进巷口,一半照在我头上,一半映在他脸上。“Amber姐?Amber姐?”啊?啊!我回过神来,“怎么了?”“打烊啦。”

    这么快?

    四

    “哎呀呀呀呀,Amber呀,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抬头,也非常惊讶,“老板?”

    光头老板又满脸大汗,边擦边说:“我亲爱的Amber,你说你,唉,你说你……”

    我熟练地包装奶茶,同时算钱,递到窗外。“老板,你要来一杯吗?我请客。”

    “Amber,你怎么会这样啊?我一个月给那么高的薪水,你十个月都卖不了那么多钱,你说你,唉唉唉,你说你……”他手抚心脏,努力用表情告诉我他的“病情”,天知道是真是假。

    “先生,不买奶茶可以靠边吗?你影响后面人排队了。”冯乐不知道何时站到旁边。

    光头老板抹着汗,还在不停游说:“Ambe r,Amber,考虑考虑吧,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老板,要不要考虑考虑投资我们的奶茶店怎样?”我喜笑盈盈,胖胖的老板咚一声做“扑街”状。

    “我认识他。”冯乐边擦台面边说,“我在杂志上看过他,好像是什么十大青年企业家的,怎么实际上长这样?”

    如果说他上过杂志,我一点不怀疑。光头老板做生意绝对有一套,就是控汗能力稍差。

    “Amber姐,我说过,你不是奶茶小妹这么简单的。”我昂头,“当然。你Amber姐不是普通奶茶小妹,是奶茶大姐。”俩人乐了。

    “一杯奶茶,请不要加珍珠。”同样熟悉的声音。

    “好的,共七块五,谢谢。”同样熟悉的对白。

    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要放下报纸的举动,我也从来没有想要追出去的欲望。

    “阿爹,可以再给我两分钱吗?”“今天没有了。”

    “阿爹,亭子间那个哥哥要走了。我想请他吃块麻子糕。”

    老爹一大方,又给了我两分钱,“去吧。”

    可是当我捧着黏糊糊的麻子糕站到窗台下时,他们家已经搬空了。

    “奇哥哥。奇哥哥。”“走啦,走远着哪。”

    我站在窄窄的巷道里,只有卖糕饼的声音传来,“麻子糕嘞,绿豆糕。”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我想这一辈子我是再见不着他了。少不更事的年纪,懂什么一辈子。可我就是固执地站在风口处,晴天的晚风卷起满地的落叶,碎掉一半帽檐的灯罩裸露出昏黄的光晕,我们的距离早已遥不可及。纵然跨过年轮的痕迹,越过岁月的魔力,麻子糕变小了,亭子间已然荒凉,那仿佛永远走也走不完的巷道,如今变成浅浅一条,巷口的歪脖子枇杷树不见了,巷道里深深绿绿、既潮湿又肥美的地癣皮也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片凄凄瓦屋映着各种旧式高楼,没有烟村四五家,没有青墙院落一枝花。

    我固执地恪守在灵魂深处那条回旋着乐律的巷子里,那时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河沟里游荡着泥鳅,草尖上停驻着豆娘。我努力站在自己的回忆里,等一轮花败,等一轮花开,等一个人来。

    唯有暗夜里孤独的身影永恒不改。

    五

    我在地铁口卖了一个冬天的奶茶,说了一个冬天同样的话,看见一个冬天没有抬头的男子。“第七站的奶茶店”开始莫名受到年轻人的追捧,他们背着阔口的包,或者踏着滑板,从地铁口弯腰猫出来,然后叫一杯奶茶。还有几个小伙子常穿一双可以变速的鞋,遇到楼梯就变成平底,一到平地就从鞋底踢出两对轮子,忽一下穿过售票的窗口。常听到检查地铁票的阿姨在高声尖叫,他们不是买不起票,也不是恶意要逃,他们只是享受叛逆带来的乐趣,享受与规则世界的撞击。

    冯乐的耳罩也取下来了,改戴一副大大的耳麦,小指上多了一枚老鹰腾飞的戒指。

    “送给亲爱的Amber姐。”小子从门口扭着节拍进来,随手递上一枝盛开的迎春。

    “哪儿偷的?”

    他晃着食指,“NO NO NO NO,读书人说偷为窃。私以为。”

    我把迎春装进空奶茶杯里,切,学什么读书人装什么斯文,“不是你私以为,是鲁迅先生以为。”

    “啊,没想到这老头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笑着拍他,这小子。“Amber姐,今天打烊一起吃饭。”

    “为啥?”

    他神神秘秘地笑,“好事。”晚上八点,田林味千拉面。

    “Amber姐,来,这边。”我拎着包包,向冯乐招手的位置走去。

    他旁边坐一位穿黄衣服的姑娘,头发披肩上,脸蛋很细小,像一尊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Amber姐,我来介绍,这位是我妹妹,海星。”“星星,这是帮助我们很多的Amber姐。”

    姑娘露出一对又深又圆的酒窝,笑着说:“Amber 姐好。”

    “妹妹好。”

    冯乐忙着布菜,倒酒,“来,为我们今天的聚会干一杯。”

    三只杯子同时举起。

    我喊停:“哎,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要举杯?说个理由先。”

    冯乐说:“先喝,先喝。”

    好吧,又重新举杯。

    “这下可以说了吧?”我夹了一只八爪沙拉。

    “首先啦,要多谢Amber姐帮助我们很多,我原本以为会需要很长时间,没想到一个冬天就好了。呃,我的意思是,我马上要带海星去北京做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但还是需要些钱,原以为会需要两三年才能攒齐的,没想到一个冬天就够了。这两天就可以去北京了,我想让她早一点恢复健康。”

    难怪海星看起来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还以为她肤质好,原来是有病在身。

    “那店怎么办?”我问。

    “这就是还需要继续拜托Amber姐的地方了。说实话,我都觉得不好意思,A mbe r姐根本不是卖奶茶的人,却委屈在小店里做奶茶小妹的工作,现在还想要拜托你看店,都不知道该怎样说……”

    我大手一挥,“哎,好说好说,只是看店嘛。”

    冯乐直摇手,“哦,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想把店盘出去。”

    “嗯?为什么要盘出去?”

    “是这样的,海星即使手术结束,也要一直留在北京做康复,我想在那边找点事做,三四年时间不打算回来。”

    海星似乎觉得特别不好意思,羞愧地依着哥哥的肩膀。我点点头。意思是,我失业了?

    六

    结局是,我把店盘下来了,因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接手的人,而这对兄妹又急着要去北京,也是需要费用的。我直接把店盘下来,一来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事,二来也可以支持下他们。角色一下子从打工变为创业,老实说心理上还不大能适应得过来。

    冯乐带海星去机场那天,我正盘着头发,从配货、搬货到卖奶茶,正式开始做老板。

    “一杯奶茶,请不要加珍珠。”“好的。”我咧开嘴笑,“先生,您的奶茶。”

    照旧七块五的零钞。我把零钞和奶茶一并递过去,“先生,今天不收您的钱。”男子似乎有些惊讶,抬起头问:“为什么不收?”“因为,今天我第一天做老板。”男子温暖地笑,露出左边一颗虎牙,“恭喜你。”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个男孩子,也是这样,张嘴一笑,左边一颗虎牙。

    “妹妹,你听,我拉。”他架起琴弦,音乐缓缓流淌在指尖,他的笑容一直没有变。晚风吹起杨柳,一些灰鸟落在屋檐上,沿着缺口笃笃地走。青石糊成仄仄折折的巷道,被夕照拉得又深又长,光影随着音律的流动而流动,他就站在高墙上,灰格子的窗,灰白色的墙。

    妹妹,你听,我拉。多年以后,我甚至以为它只是童话。

    “恭喜你啊。”男子捧着奶茶杯子笑,手指修长。他第一次没有拿报纸,也没有戴鸭舌帽子,或许是冬天已经过去了,他梳着短短的寸头,架一副黑框眼镜,和我去年与他擦肩而过时一模一样。

    我以为我们不曾见,其实缘分就在回头一瞬间。

    七

    妹妹,你听,我拉。十九岁,站在大洋彼端的国度,我怀里抱书,白鸽从音乐厅门口飞舞。我知道他一定可以办到,他一定能办到。为了追随他的脚步,我漫天搜寻着他的讯息。

    妹妹,你听,我拉。二十三岁,站在白雪皑皑的世界屋脊,看雪花漫天翩飞。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够重逢,就像他站在音乐台上之于我在音乐厅门口,就像他在雪域高原之于我在世界屋脊,就像他在地铁入口之于我在地铁出口。

    薛亦奇,男,三十三岁,百老汇大道最知名的小提琴手。我知道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捧着的,并不仅仅只是一杯奶茶。

    “恭喜你啊。”他捧着奶茶,笑得如同春日暖阳。

    我撩起我的额间刘海儿,把裸露的伤疤展示给他看,“奇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他怔怔地愣在原处,我的眼睛眯成一弯新月,笑靥如花。

    抒情插曲(第三十五首)

    ——海因里希·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

    有一棵树孤单单在北国荒山上面。它进入梦乡;冰和雪给它裹上了白毯。

    它梦见一棵棕榈,长在遥远的东方,孤单单默然哀伤,在灼热的岩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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