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寂寞-似这般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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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采采

    痴执文学与音乐,热爱自然与美好。曾出版《假装相爱》、《给我幸福》、《相爱无罪》、《爱情糖果》、《晶莹若泪》、《恶魔灰姑娘》、《你一直都在》、《与你有关的,我都深爱着》、《她的城》、《此情可戒》。

    一直都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只要一个人,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这种安于寂寞,又享受寂寞的个性,到这个年纪回忆起来,还是有些疯狂。现如今,热闹的生活,快节奏的工作,已经很少有机会独自一人,去思考,去旅行。都说世界无限大,可当你安静下来,它却成了一个嵌了镜子的四方阁,将你圈在其中,前后左右,都是自己。

    说到这个,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来。时间有些久远了,但事情还停留在记忆里,如新如昨。

    那是我大学时第一个不打算回家的寒假,去薛然家之前,我一直窝在宿舍里读《长恨歌》。考试之类的有把握的早已经背熟了,而没把握的即使开卷考试都不知该翻到第几页,索性腾了时间看闲书。书看完了,寒假也就正式来了。

    薜然家住在上海的奉贤区,紧邻那座有名的尼姑道场——万佛阁,在此之前我并不曾耳闻。转了N多趟车终于下车站定,天色已然黑尽,可是月光相当好。清冷的月光高低不平地铺洒在眼前这条幽长的小巷上,巷子近处可以清晰瞅见屋顶上黑色的瓦片与瓦沟里冒出的野草,红色的墙砖自下而上地渐变成青色,那是雨渍浸润得太久而生成的青苔,越往高处,青苔也就越为厚实。再往远处,也就是亮着一两盏夜灯的窗框在忽闪,其他是一色的黑。月光再明,和老上海旧城郊的梦相比,也就暗了。

    我拎着行李立在巷口,突然有种“三十年前的月亮,或许也似今天这般明亮”的穿越。薛然倒是径直往里走,然后冲一面黑漆漆的墙面敲着:“姆妈,姆妈,伊拉回来咯哉。”敲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她是冲墙凹面敲着一扇小门。门吱呀开了,泻了一地的灯光。一个小妇人拉扯着细细的嗓门喊道:“啊呀,侬这个死丫头,侬晓得回来了伐,侬耍安逸咯哉。”薜然冲我招手,“快来快来,见我姆妈。”我走上去,恭恭敬敬朝立在门槛内的薜然妈一个弯腰敬礼,“阿姨好。”“姆妈,是吾同学。”薜然妈赶紧一步跨出门槛,拉着我的行李,“快进来,快进来。”

    一室的昏暗。

    进门左手边是一眼用水台,黑青色的水管剥落出斑斑锈迹,水管的上方是内嵌式的碗橱,蒙了纱窗门。右边是个独眼灶,燃煤气的罐子齐齐地靠着墙。这就是厨房了。厨房与客厅并无隔断,所谓的客厅也就是一张桌子加两张椅子,靠窗一边立了很大一个老式几柜,很多瓶瓶罐罐立于上头。好几天之后我才研究完,这些东西原来是各式各样的泡菜,而泡菜的原料无一不是醋,可以把青青翠翠的黄瓜和鲜滴滴的萝卜统一泡成酱黑色。

    我跟薜然睡在客厅右手边第一个房间,薜然妈的房间还要往里走,要穿过我们的房间才行。由于薜然选择了住校,她的房间就被信奉菩萨的薜然妈开辟出来做了香房。每天早上七点一刻,薜然妈就开始焚香祈祷,模样相当虔诚。开始我还跟薜然一起睡睡懒觉,这么过了几天却着实觉得不太好,若菩萨有灵瞧见我这白痴睡样,以后我的许愿是否一概不准?即使没有神灵,天天被薜然妈这么烟熏火燎的朝拜也确实睡不好。后来干脆早点儿起来,她朝拜的时候我就开门走走那条长巷子。

    巷子确实很长,要拐很多道弯。薜然爸妈离了婚,但还相互往来。薛然妈住第一道弯,薛然爸住第二道弯,薛然时不时跑去奶奶家吃得油光满面。信奉神佛多年的薜然妈已经不食油腥很多年了,她的厨房是连锅碗瓢盆都不准碰油的,每当薜然想吃肉,就冲她妈喊一声:“我后门吃咯了。”好在我是耐得住“素性”的人。巷子就这么一重天一重天地拐,直到尽头,几畦郊县的菜地,绿油油种着葱或白菜,照顾菜地的人总是佝偻着拔草或找虫子,日日如此。

    逛完巷子,走到菜地边深呼几口气,看拔草的人又抓出几条虫子,再呼几口气,便又慢腾腾往回走。巷子建的年月太久了,砖墙上深深浅浅划了很多名字,我沿着这些陌生人的呼喊踏寻回去,薜然妈的祷告也就差不多快结束了。等她敬完香上完果,我们就一起吃个早饭,早饭无一例外是粥,就是前一天夜里的冷饭加点儿水小火熬着,熬得稠稠的端上桌,再从架子上取一瓶咸菜,一粒咸菜就够我下一碗粥了,着实太酸太咸。而薜然妈竟然说她有心脏病,做过搭桥手术,那还敢吃这么咸。薜然每天睡到中午十一二点,冗长的上午我只好跟薜然妈一起去寺庙里玩。

    出薜然家沿着一路的碎石子往前走,再拐两个小街口,就到了山门。寺庙的大门随时开着,早上来朝拜的多是街坊邻居,而像薜然妈这样虔诚的居士则是过来帮工的。薜然妈是个会计,每个月底去两家公司做做账,其他时间就来寺庙帮工,做的也是本职工作。我不懂一个寺庙竟然也有那么多账要算。薜然妈说:“那是当然,每天香油钱多少,支出多少,捐奉又多少,总是要记下来的。”薜然妈做账的时候,我就在寺里随处逛。

    寺庙很大,分很多庙堂、很多门,我总是迷路,迷得多了,就自己给它分区。总的说来就是两个区。

    大门进来很大一片都是公共区,可以随意朝拜菩萨和供奉香油。穿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就是尼姑们的休息区,除了住持不住这个片区外,其他人都住这儿的宿舍楼。还有一座全寺最高的塔楼,说是供的舍利子(或是经书,我忘记了)。寺里最年长的人是住持,可惜一年难得几回见,说是到处讲经传佛去了,真正掌管事务的是三位大师父。我听那些小尼姑们总是“大师父、大师父”地叫,而三位都答应,不知道是怎样的职位划分。其中一位大师父真心漂亮,大概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标准鹅蛋脸,烧了戒疤的光头圆润得相当好看,弧线完美得没有一丝偏差,睫毛又长又密,笔挺的鼻子跟门口的普济菩萨可媲美,连海青这种宽袍子罩在她身上都别有一种灵动的美。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她究竟为何要出家。

    庙里来回穿梭更多的其实是一群小尼姑们。后来玩得熟了我也去过她们的宿舍,高低床铺陈的东西很简单,就是一床薄薄的被褥和几套换洗的内衫。最大那个十二岁,最小的才五岁。我简直不敢相信,以为出家人都是半路看破红尘才遁入空门什么什么的,眼前这群小尼姑连正规的学校都没上过,就已经操持着寺庙里繁重的活计了。我问她们什么原因出家的,结果无一例外——父母是居士,都是信佛的人,送了女儿来敬神佛。只有一个小女孩的理由特殊一点,说是家里人算过命了,养不活,得寄养寺庙里。好吧,我又长见识了,还以为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有这样“虔诚”的父母了。不禁又联想到那位大师父,或许她也是从小就寄养庙里,所以才如此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师父。想到此,也就生生把想问她出家缘由的渴念给扼制了。

    冬天的日子黑得越来越早,也冷得越来越钻心,我成日躲在寺庙的厨房。薜然家没有暖气,也没有其他可以供暖的东西,唯一取暖的方式就是钻进被窝,我不好成天赖在床上,就借着烧火的理由躲在寺庙。腊月正式来临了。很多远地方的人也开着车子前来上香,他们上完香,总要留在寺里吃一顿斋饭,有钱又有闲的人甚至会住在寺庙里。寺庙的厢房我去看过,比酒店的客房还要干净,关键是环境相当不错。临近新年,寺里明显开始忙不过来,那些小尼姑的父母此时都成了义工,烧水、煮饭、打扫卫生、看守香油,薜然妈更是整日整日地打着算盘珠子。前来烧香、拜佛、吃斋饭的香客们更多了,我有的是理由守在这里。烧饭的阿姨也是位居士,她一直对我的佛性赞叹不绝,说我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侍佛,注定是与佛有缘,要受佛保佑,我听了也只是笑笑,紧紧地守着一团暖光。

    腊月二十八,寺庙举行盛大的法事。平素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尼姑此刻无比严肃,穿着袈裟,敲着木鱼,在住持师父的带领下煞有介事地念词唱经,配合她们的是一声又一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像是从所有角落哼唱出来的《金刚经》,声势恢宏。而这一天由于法事宏大,地方政府还特意派了一支消防部队进驻,以防烟火。

    我已经不记得那位消防哥哥的样子了,可还记得他圆溜溜的脑袋。他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看,圆不圆?像不像和尚?”说完又扣上大帽子,哈哈大笑。

    在他还没进寺庙的时候,我已经在厨房烧了一天的火了。大概傍晚时分,前殿烧香的人特别多,厨房这夜忙活的人也特别多,她们忙着炸香油果子,煮酒酿粉子,还有很多七七八八叫不出名儿来的甜品点心。主厨的大娘觉得我辛苦了,时不时从灶上递来一盘造型做坏了的点心,说:“不好看是不好看,但是好吃呢,侬尝尝。”我吃到不知道第几盘油果子的时候,听到有一个声音说:“你,进去帮忙烧火,小心柴火。”另一个人用硬朗的声音回答:“是。”然后一个皮鞋碰跟的声音,接着就进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小伙子。

    煮饭的大娘倒是毫不客气地招呼:“快来、快来帮忙,快来烧点儿火哎,我们小姑娘都累了一整天了。”

    大檐帽的小伙子钻到柴草堆前,就着火光研究我,“小师父?”又自问自答:“不是。”“俗家弟子?”我摇着俩小辫,帮他解惑,“学生。”他明了似的啊一声,然后坐下来,帮我一起拨火心儿。后又指着我膝盖上摊开的书问:“啥书?”我说:“《长恨歌》。”那时我已经在读第二遍了。他笑起来,“哈哈哈,在佛寺怎么不读经书?”呃……这个笑话真冷啊。

    那天的香火盛会据说会持续一整夜,前来烧香许愿的香客络绎不绝,尼姑们随着法事的钟声毫不停歇地哼唱,从早课持续到了晚课。夜里十二时,佛寺里还是一片人声鼎沸,前院传话来说可以上夜宵了。一直帮我烧柴火的人——周峻,他自己介绍的——摸着肚子说:“饿了,咋办?”煮夜宵的大娘赶着他走,“去去去,找个别的地方,一会儿给你盛来啊,佛祖不喜欢别人在厨房里吃。”

    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不知道佛祖他生了几回气?周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灰,特别交代说:“我就在前厢歇会儿啊。”待他一走,大娘边起酒酿粉子边说:“我这是怕大家都挤这儿来要吃的呢,那不成。”然后递我一个很大的托盘,放了几个小碗,又舀了很大一盆酒酿粉子,“给他们端去,今儿个大家都熬夜呢,都不容易,让他们吃饱了。记着,千万别糟蹋粮食,佛祖不喜欢。”

    我屁颠颠端了满盘吃的,朝前厢奔去。

    周峻和他的上级都在,还有一位同事。那位上级看衔应该是个连长,正在逗一个小娃娃。周峻介绍说:

    “这是我们队长。”队长看我端吃的来,笑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乐呵呵地说:“哟喂,有吃的。”我拿了三个碗,每碗都盛得满满的。他们接过去,一边吹一边赞:“好吃,是不是寺庙的东西就是要好吃些呢?”我准备给小娃娃也盛一点儿,但是连长制止说:“别,小孩儿吃了夜食不消化。”就只给她一些甜水喝。周峻着实饿了,几口喝完一碗,我又帮他盛了一碗,另外那位同事就斯文很多,一颗一颗嚼着吃。连长明显是眼馋肚饱,吃到一半,吃不下了,问我什么地方有垃圾桶。我说:“不行,不能扔的,寺庙的规矩,扔粮食佛祖会不高兴的。”连长苦着脸说:“咋办呢?”转了一圈指着刚喝完第三碗的周峻说:“你饿,你多吃点。”强行把半碗塞给他。奈何周峻刚才喝得又多又急,酒酿粉子又很结实,这会儿正在龇牙咧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来,喝得脸红脖子粗。

    回去大概又烧了一轮的柴火,厨房终于停歇下来,厨娘都换了好几拨儿,我这个伙夫却一直坚持。周峻去外面逛了一圈回来,悄悄问:“你明天还在这儿吗?”

    我说在的,要一直待到寒假结束。他就很高兴,“明天我再来找你啊,新年烧烟花,我找你。”我说好的。他又蹭了一会儿才走。

    结果第二天我并没有去。那会儿我正在用人生第一部手机,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是人生第一次,高科技玩意儿,还研究得不是很明白。看见10086提示说余额只有10块钱,就赶紧停住不敢用了。因为对周边不熟,哪儿有卖充值卡的也不知道,想说干脆等开学了再回学校去充。恰巧那会儿正和同学发短信发得起劲儿,突然一下子没钱了不发了,顿然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离开短信就成软骨头了,做啥事儿都提不起劲来。那天我一直赖在薜然家看电视,越看越觉得精神虚无可怕。直到薜然傍晚带我去一家超市充了值,才又活蹦回来。人生第一次遭遇短信综合征。

    腊月二十九一过,就是大年三十了。

    记忆里薜然出场的次数真是少之又少,而今令我非常困惑的是——我跟她竟然会是同学,我竟然会跟她一起回家,但是那个寒假她的身影怎会如此罕见稀少呢?

    连一起吃饭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我还深深记得跟小尼姑们一起在寺庙吃饭的样子,而薜然,她那时候究竟都忙些什么呢?

    大年三十,我一如既往早早起了床,薜然妈是没有休息日的,尤其新年期间,她是一定要去寺庙帮工的。即使没有那么多账要算,我估计她也是愿意待在寺庙凑人气的。我已经忘记了跟周峻约好放烟花的事情了。中午依然在寺庙吃饭(好像这个寒假我的生活多是跟寺庙挂钩的,可我真的没有付过一毛钱,那么多混吃混喝的日子,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在庙里吃饭要守出家人的规矩,进餐期间不能开口交谈,食菜喝汤也不能带出响声。食堂坐满了人,按规矩来说,云游寄住的出家人要坐在第一排,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要尊重他们。然后是本寺的尼姑们,排在最后的则是居士们。有几个专门伺候用餐的小师父抱着汤盆子或饭盆子走来走去,如果瞧见谁碗空了,就上去添饭。若是要接受新添的饭菜,只需要静静地坐着不动就好,若是食饱了,在小师父上来添餐的时候只需要用手将碗盖住,她们就懂了。寺内用餐是不能浪费的,要多少吃多少,不能倒。住持师父是在房内用餐。小师父说,因为住持师父老了,需要主持的法事又多,所以需要更多的休息。吃完饭,周峻就来了。

    他寻到正在厨房帮大娘们烧热水、洗碗的我,一张脸笑成莲花,“嘿,昨天没见你。”说着盘腿坐柴草上,划拉火心。我笑笑,没说什么。“今晚上放烟花,不准跑。”我摸摸口袋里的200元,觉得可以买上好多烟花了,因此果断答应他,“好。”这200块钱是昨天一位香客给我的,那位出手大方的香客见到小师父们就派发红包。正好我跟一群小师父跑过,也被他拉住塞了一红包,起先我以为只有10块钱,谁知道打开看后居然有200元,吓一大跳。要知道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500元。周峻得到应允,又帮我烧了会儿柴火,拍拍屁股走了。

    晚上又是一场法事。不过这场法事中那些年纪小的尼姑就不用上场了,她们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可以放烟花或者去逛街。我一直在等周峻,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跟前两天一样,他要守着寺庙的烟火重地,直到火花都熄灭。趁这个间隙,我去后院跟小师父们一块儿玩。这群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此刻正在院子里放烟花,有个小师父收到家里寄来的礼物,正在展现她的溜冰技术,另外两个小的一脸艳羡,排着队等分享。剩余的人则站在院里看烟花,同时分吃着瓜子、花生。我拎了一包糖进去,跟她们一样靠着树,逗着玩。

    如此又过了两小时,夜半钟声,十二点了。前院传来很大声的倒计时,那些等着撞钟的香客渴望新年走鸿运,叫得特别大声,然后就听到很久不敲的大洪钟那笨重绵长的响声,一声声激烈地回荡在这座百年古刹。小师父们笑得特别开心,她们还体会不到年月的冗长,而这样一张张稚嫩的脸,竟然要在这青灯古佛里侍弄一生,我别过脸去,不能想象。虽说金庸把他笔下的仪琳小尼写得至美至善,可她终究遗失了可以自行选择的自由。

    周峻发来短信说:“我好了,你在哪儿?来大门口。”我连忙拍拍剥了半天花生、瓜子的手,跟小师父们挥挥手,走了。前院依然熙熙攘攘,我瘦小的身体在人来人往的香客间艰难穿行,老远瞧见一身制服的周峻,赶紧向他挥挥手。他也瞧见了,可是并没等我,而是径直出寺门了。我追出去,真是一道山门两重天啊,山门外的世界一片寂静,天地间浮荡的是清冷新鲜的寒气,我打了一个哆嗦,赶紧把手插在袍子里。周峻从黑暗的地方走出来跟我并肩,问:“冷?”我点头说:“嗯,还是里面暖和。”“就是香火味儿太浓,熏得受不了。”“小心菩萨不高兴你。”才待了几天,我就已经学会厨房大娘的口头禅了。他笑,说:“那我收回,其实挺好闻的。”哈哈。

    我们一路跑下去,他带我到一个小摊,买了几束可以拿在手上放的烟火,我要付钱,也被他抢着给了,然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黑漆漆的小街上逛着。说小街,着实很小,并排也就能过两辆三轮车的样子,周遭的店都关门了,只有几家窗户透出点灯光。我很难想象这儿也是上海,想着也就是在半个月前我还挤在南京路,乘着地铁去襄阳路,那些店面是怎样的洁净明亮,而这里灰蒙蒙的狭小古老,跟我老家没两样。

    周峻问:“你还有几年毕业啊?”我说:“也就才大一而已,还有好几年呢。”“哦,那还有三年呢,你都可以来找我玩的,我每周去看你。”“哇,你别把我同学们吓到了。”我指他的制服。他又问:“你来这儿是住寺庙里吗?”“不是,住我同学家,她带我来玩的。”“真的?那明儿把你同学也喊起,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一定呢,她总是很忙。”“哦,没关系,就你一人也行。”我想着既然是住在薜然家,好歹也要告知一下薜然妈才算礼貌,因此道:“我要回去问一声。”

    我们渐渐走到了一条小河沟边上。石条垒的小桥不知道经历过几朝风雨,湿漉漉的桥面散落不少烟花碎屑,一层红色一层黄,像是还铭记着先前的绚烂。而河水潺潺,漂来三两盏河灯,那许下心愿或者记挂先人的许愿者是以多么虔诚的双手放下这一路飘荡的河灯呢?而它们要漂向那人灵两界的尽头,又将会经历多少湍急和旋涡呢?

    周峻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我手中的烟花,烟花哧一声响,绽放出月白色的光,一点点往外跳火星子。我轻轻地拽着小木棍柄子画圈,就形成了一轮小小的月亮,月光净白,照亮我们脚下这小块地方。我记得那天我穿的是一套唐装,黑色的大喇叭缎面裤,裤脚两边绣了大大的“福”字,上身是一件红色的缎面褂子,铺了厚实的棉花,雪白的滚毛边簇拥着我的脖子,两条小辫垂下来,配了两颗小绒球。

    周峻说:“你真好看。”周峻又说:“别忘了,我要请你吃饭。”

    回到薜然家,摸出手机一看竟然有八条消息,一下子就把周峻的殷殷邀请给抛到脑后了。这天夜里还发生一件事,就是差点已经把我遗忘了(或者我差点把他遗忘了)的父亲大人打来电话,更甚的是他居然在电话里号啕大哭,问我住在上海的哪儿,他要来找我。我心中一凛,以为他真是对我思念过度以至于痛哭,至此要来寻我,结果他在电话里边哭边诉说:“家里日子没法儿过了,你奶奶又开始犯毛病了,我实在是扛不住了。”

    真的,尽管这事儿说出来有不敬不孝之嫌,也尽管十二万分地同情我爹,但我实在不能不生出一种千幸万幸的感觉——幸而没有与老太太同宿一屋。从旧社会官僚家庭走过来的老太太,始终不肯接受新社会的改变,固执地恪守她旧日家门的层层门风,能把我那一向大肚能忍的老爹气到如此地步,也着实厉害和不容易。放下电话,还是忍不住思怀了很久,薜然窝在床上看电视,和她随便聊了两句,周公就来招呼了。

    第二天难得地睡了个懒觉,更奇的是薜然妈居然没有早起上香。待到中午起床,她也还披着棉衣在房里走来走去,问她原因,说是观音大士一年到头也挺不容易的,尤其这两天,请愿焚香的人更多,我们还是要心生体恤,要给菩萨留出时间去处理其他事务嘛。我一听连菩萨都过得如此不容易,顿时生出“人生在世,几番风雨”的感慨。

    起床开了机,周峻就打进来了,“嘿,你可算开机了,我约你的事儿是忘了吗?”我半天没反应过来,“难道你说的约就是指今天吗?我以为你还没有定时间呢。”“怎么没定?我说了要请你就是指今天的。”有请客这么霸道的吗?于是赶紧梳了洗了跑去问薜然:“我今天会有个约,你要不要一起?”薜然偏头想了想,回答说:“不去,我也忙。”“我就知道,我跟你妈说声去。”“嘿,跟她说干吗呀?你爱去就去呗。”她倒是自家妈不必介意。我收拾完了去见薜然妈,“阿姨,今天就不跟你去玩了,有个朋友说要请客吃饭,就是那个来寺庙里看守香火的部队的人。”还仔仔细细把周峻描述了一番,其实没有必要,于薜然妈来讲,这周遭的人都是邻居,一说都知晓,但我总是觉得在别人家做客,描述清楚才算礼貌。薜然妈果然说:“去玩去玩,去好好玩。你说的那小伙子我知道,就这街上派出所的。”

    周峻来接我,还有他的队长一起,队长又带了一个小朋友,说是儿子。看来果然是春游啊。一行人上了车,径直朝城外驶去,快出城的时候停在道边儿,又接了一位妇人上车,妇人还抱了一个小男孩。看队长和妇人亲热的样子,应该是夫妻,可俩人小孩儿并不叫他们爸爸妈妈,而是各叫各的,我不太懂个中关系,揣测估计是重组家庭或者即将重组的家庭。那位漂亮妇人的儿子和队长儿子一上车就开始打闹,都争着要坐我旁边,本来周峻跟我是坐一排的,后来不得不逊位于两位小“皇上”,原因是如果不遂他们的愿就要干号,大家都很怵。

    其实我蛮中意这现象的,从队长话语中多多少少揣测出周峻的一点意思。如果说我之前只是后知后觉、不知不觉的话,队长的“我们峻昨天就一直拜托务必让我们一起出来,就怕你不来”的话,就让形势一下就明了了。或许男人不好直接打听,妇人一直在问我一些个人问题,譬如:家住何方?家里尚有几口?读何专业?有没有中意的人儿?想不想以后留在上海?都欣赏哪一类型的男子?等等,意图太过明显。我略有点儿害羞,还好俩小人儿解了我的围,他们不高兴大人一直揪扯着我问话,一会儿让我陪玩游戏,一会儿又问“十万个为什么”,本来平常我不甚有耐心的,今天居然出奇地有耐性。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饭桌上。周峻坐我左手边,队长和妇人一人抱一孩子喂饭。没过一会儿,俩小孩就全跑我边上来了,左边一个让喂菜,右边一个就必定闹着喝汤,周峻已经不知道被抛弃到哪重天外去了,搞得队长和妇人一直在呵斥俩孩子。我倒是喜闻乐见,乐得做好人。饭后去公园散步,我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都快逛完了,周峻急了,说:“哪些人要去划船?”俩小孩儿上当了,手举高高地说:“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这下好了,队长和妇人不得不遂他们的愿,抱了孩子上船。望着他们渐渐漂向湖中心的小木舟,周峻终于松下一口气,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自觉脱口而出,“终于走了。”

    现在只剩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在公园小径上晃着。周峻问:“你以前有没有谈过男朋友?”我很严肃地回答:“有的。而且已经定亲了。”他目瞪口呆地回过头来,“啥?”我说:“我已经定亲了。”他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跳出来了,一脸的“不可能”。我说:“是这样的,我们乡下人,定亲一般都很早。”我刚想说大概就是来这儿读书之前定下来的,结果他来一句:“哦,我懂。娃娃亲。”接着他又说:“不过,听说这种一般不作数的,多是要退的。你现在出来读了这么多的书,难道还要再回去结婚不成?”我想着话已出口,再难收回,只得继续编下去,道:“是,你说得很对,我们都很难再回去结婚了,因为我未婚夫在新加坡读书,他读了书必定也是很难再回乡下去了,估计到时候我们找个合适的城市办了就成了。”他一脸不可置信,话都没法儿接了。他蹲在河沟边上,拽了根青草梗嚼着,“你未婚夫那么厉害啊?”我说:“是啊。读书很牛的。”沉默了半天,他才幽幽地道:“你以后不想留在上海吗?”我说:“很难讲啊,主要看我未婚夫的意思。”

    其实现今想想,那时候的我一脸稚气,还扎了两条辫子,那天穿的是一条有好多洞的牛仔裤,一件白毛衣,脚上踩了一双破球鞋,真是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可我满嘴带的“未婚夫”,动不动就说将来怎么怎么,真是要有多么不搭调就有多么不搭调。可是我记得当时我的表情严肃极了,为了烘托气氛,语气还多有悲壮委婉,搞得一个太阳明媚的春日霎时秋风瑟瑟。我不记得那天是怎样回去的,总之印象里两个孩子一直紧紧拽着我的胳膊,而这一回再没有人呵斥他俩了。

    回去之后又过了几天,寒假就要结束了。这个地方要说多大我不知道,但要说多小我是知道的,果然薜然妈说得对,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随便问问总是知道的。周峻来敲薜然家的门,然后把一脸愕然的我叫出去说:“听说你要走了,我是来送你东西的。”我看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什么礼物,于是张着脑袋往他身后望。结果他小心翼翼从胸口处掏出一张照片,还捂得热热的,双手递过来给我说:“这是我的照片,希望留给你做个纪念。”我幽幽地接过来,无处放置他的哀伤。

    寺院里的小师父们听说我要走了,那天中午跟我闲扯了很长时间。挨着个儿来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想这奉贤区离学校也不远,虽说倒车要倒很多趟着实麻烦,于是也保守估了一个时间说大概就是来年暑假的时候。她们听了很高兴,嘱咐我下次多带点好看的故事书或者漫画什么的给她们,我说好的。我走的时候,派出所门口站了很多人,可惜没有周峻。我想这些人于寺庙香火会的那天必定都来守过夜吃过我烧火煮的汤圆。

    回去之后,周峻给我发过一次短信,无非就是问候学业如何如何,我也淡淡回之,后来就不了了之。

    倒是薜然妈在临走之前,一直扶着门框说:“你是个有佛缘的孩子,个儿也漂亮,今后别忘了一心向佛,佛会保佑你的。”我向她行了个合十礼,然后被薜然拖着离去。其实离去之前,老爸给了我一千块钱作为感谢薜然家收留的谢礼,薜然妈不收,硬说女孩子在外也多有不便,多留些钱在身边总是好的,而她日日向佛,已经花不了什么钱了,死活不收。我走的时候偷偷把钱塞到了薜然妈的枕头底下。

    这一学期没过一半,薜然竟然休学了。她私底下告诉我说:“我有了。我跟他已经很久了。”我惊得呆掉,半天回过神来问她:“你妈知道吗?你妈可是有心脏病的呀。”薜然那时一脸不顾不管的表情,漠然地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她静悄悄地走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有两幅画面一直萦绕在我脑中,不肯离去。第一幅画面就是我拖着行李站在薜然家巷口,那泻了一地的月光。我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感悟是“似这般月光,或许三十年前也曾这样明亮”。而第二幅画面就是关于薜然妈,她瘦小的个子披着一件绿袄外套,头罩一顶米白色帽子,殷殷地站在巷口,我突然觉得这画面异常地熟悉,想了半天,原来是《长恨歌》里的王琦瑶。

    这幅画面,每当我独享片刻安静时,就会想起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存在过。

    一笑

    ——胡适(1891~1962),中国学者

    十几年前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我当时不懂得什么只觉得他笑得很好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只是他那一笑还在我不但忘不了他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我借他做了很多情诗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有的人读了伤心有的人读了欢喜欢喜也罢伤心也罢其实只是那一笑我也许不会再见那笑的人但我很感谢他笑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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