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目:《序》、《那只鸭子姆姆见到她大发其脾气》、《她与她》、《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生着气的她却听了许多使心里舒畅的话》、《谈预备》、《先安置这一个》、《又通一次信》、《水车的谈话》、《世界上顶多儿女的干妈》、《看卖奴隶时有了感想所以预备回去》。
原目中《序》书中为《第二卷的序》。
我在此,请抱了一种希望来欣赏我这小书的不相识者,让我为下边一些说明:
文学应怎样算对,怎样就不对,文学的定则又是怎样,这个我全不能明白的。不读过什么书与学问事业无缘的我,只知道想写的就写,全无所谓主义,也不是为我感觉以外的某种灵机来帮谁说话,这非自谦也不是自饰,希望有人相信。
我为了把文学当成一种个人抒写,不拘于主义,时代,与事物论理的东西,故在通常标准与规则外,写成了几本书。《阿丽思中国游记》,则尤其是我走我自己的道路一件证据。在第一卷陆续从《新月》登载以后,书中一些像讥讽又仿佛实在的话,曾有人列举出来,以为我是存心与谁作难,又以为背后有红色或绿色(并不是尖角旗子),使我说话俨然如某类人;——某类人,明白来说,则即所谓革命文学家是也。在外国,有了革命家以外,是不是还有革命文学家,不拘这名号是自称或同辈相称,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中国,把革命文学家而再加上无产字样,则更其惊心动魄耸人听闻。
近来似乎这类人并不少了,天才之多亦可幸。鲁人孔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在目下,则从文固曾常常患穷患病矣,又知在某种天气下谈某种文学之人,皆生意兴隆,面团团具富家翁模样,然鄙拙如自己,呐喊喝道非所长,终其生与穷病作缘,亦命而己。说话像小针小刺,不过酸气一股,愤懑所至,悲悯随之。疑心从文为专与上流绅士作战,便称为同志者,实错误。担心从文成危险人物,而加以戒备者,也不必。
然而在这样的声明下,亦用不着一些善于活动的青年文学家,把我强迫安置在什么复辟派与反动派的地位下。我的作文章,在求我自己美型的塑捏,与悲愤的摆布,成功后的欢喜外,初初不曾为谁爱憎设想的。
第二卷的序我能自知我自己,比别的朋友为多的,是:我不是适宜于经营何种投机取巧事业的人,也不能成为某种主义下的信徒。我不能为自己宣传,也就不能崇拜任何势利。我自己选定了这样事业寄托我的身心,可并无与人争正统较嫡庶余裕。文学在招牌下叫卖,只是聪明的贩卖西洋大陆文学主张,于时行主义下注册的文学家作的事。对帝国主义者与伪绅士有所攻击。但这不是要好于无产阶级而希望从此类言行上得人捧场叫好。对弱者被侮辱觉得可怜,然而自己也缺少气力与学问找到比用文字还落实的帮忙办法,为图清静起见,我愿意别人莫把我下蛮列在什么系什么派,或什么主义之下,我还不曾想到我真能为某类人认为“台柱”“权威”或“小卒”。我不会因为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就不再来作小说,更不会因为几个自命“革命文学家”的青年,把我称为“该死的”以后,就不来为被虐待的人类畜类说话。总之我是我自己的我,一切的毁誉于我并无多大用处,凡存了妬心与其他切齿来随意批评我的聪明人,他的聪明真是白用了。
我需要,是一种不求世所知的机会。一切青年天才,一切大作家,一切文坛大将与一切市侩,你们在你们竞争叫卖推挤揪打中,你们便已经将你们的盛名建立了。能在这种情形下把我除外,我倒可以从你们的疏忽中,得到一种开释的幸福,这不是诳话!
但是上面的话又近乎存心在讽刺谁了,这样说来又近于牢骚。所谓牢骚,把悲愤放在一浅薄事情上出气,我真不应当再有,我且应学着用力来克制这东西的生长机会了。我应当告读者的,是这书与第一卷稍稍不同,因为生活影响于心情,在我近来的病中,我把阿丽思又换了一种性格,却在一种论理颠倒的幻想中找到我创作的力量了。这在我自己是像一种很可珍的发见。然而也就可以说是失败,因为把一贯的精神失去了。
时当南北当局,同用戒严法,制止年青人对日本在山东暴行以及管领济南的行为加以反抗之日,凡表示悲愤者即可以说是共产党,很容易得到杀头机会。从报纸消息上,则知道中国各处地方,每日杀共产党不少,想亦间有非共产党在冤枉中顺手承情叨光的。可感的是日本人给当局以这样一好机会,一面既可以将有血气的能够妨害政治上惰性加深的年青人杀掉一些,一面又可以作进一步之中日共存共荣表示,呜呼,我赌咒,说此后外交政策尚可以用于英国,巩固两国之邦交!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城
那只鸭子姆姆见到她大发其脾气
阿丽思小姐,不明白如何就到了上次遇见南京鸭子的河边。她虽然担心当兔子绅士傩喜先生醒来时,找寻不着她要着急,然而在河边,望到那一河的清水,河水慢慢流,也是很有趣。
“那若是洗一个澡,才好玩!”她自言自语的在岸上说,其实这话就只是为傩喜先生设想。她且主张河水清是应该那么清,但也应该暖和一点,因为不太冷则洗澡人可以免得患伤风,因为不拘大人小孩患伤风症都无聊。因为姑妈曾告过阿丽思这个话而自己也经验过。
“可是,我以为究太凉了。”她用一个小指头去试水的冷暖,水就打个战。“瞧,您自己也一为人用手指搅着就打战呀!”
“别是这样说,您远方小姐!”
她不提防河水也会说话。听到河水说话她心咚的一跳。她试问,“刚才是您驾说话吗?”这问也不提防河水会答她。谁知河水就清清朗朗告她“正是”,河水的声音清朗得同它颜色一样,阿丽思小姐以为这是应该。
她说:“我称呼您驾,应当是小姐还是先生?”
河水就起小浪,做微笑。
“那是人才要这样称呼。”河水仍然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说,“我是可以不必。您小姐高兴,喊我做亲爱的河水;不高兴,喊我做河水,就得了。”
“那亲爱的河水,你要热点才成。我说你太冷了,不适宜洗澡。我刚才还思量让我那位好同伴来洗一个澡咧。”
河水就说很抱歉,对不起,因为它不是温泉。阿丽思心想,是温泉,当然就不必抱歉,所以此时抱歉却也不是客气。
他们既有了攀谈机会,河水就问到阿丽思小姐的许多过去情形,她一一答应着。正因为有河水问及她才记得起,不然她也忘掉了。
“我想明白你到此的感想,”河水说,“因为每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都有一种感想。”
“可是我并不是每一个外国人。”
“可是据说到过中国的狗也总有中国的印象记。”
“那回头我去问傩喜先生,”阿丽思小姐说是问傩喜先生,因为是她记起傩喜先生是一匹兔。不过狗并不与兔相同,故此她就又随即补充说,“我想傩喜先生也总不会有吧。”
“但是你并不是傩喜先生呀!”
“但是您也并不是我呀!”
河水记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中国格言,又笑笑,就不理阿丽思小姐,流去了。
阿丽思小姐,望到那流去的水,心中只发怔。她就从不见到过河水有这样快的脚步。她以为或者是河水生了气才跑得如此快。又以为是因为赴什么约会才不能在此久耽搁一会。望到河水的去处,直望到那河水摔到一个石头上,打得全身粉碎,她才舒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慢走一点不就好了么?”
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用手试那新来的河水,以为总会比先前的热一点了。谁知还是冷。她在心中又起了疑问,以为干吗不稍稍温暖一点,但记到适间的无结果谈话,就不再作声了。
河水汤汤的流,流到下头则顾自把身同大石头相磕,把身子打得粉碎,全不悔。阿丽思小姐在看惯以后,知道这是水在某一地方时的呆处,明白不是生她的气,就不再注意了。
她站在那岸边,各处看。想再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同她谈谈话,则好玩一点。她在无事可作时节,想谈话,也如同到肚子饿时想吃饭一样,然而她对这谈话的饥饿,不很能明白,又无从把这不明白的疑问向谁讨论,就在这岸边自言自语起来。
她说:“我问你,是饿么?”
第二个她就说:“正是的。”
她又转到第一个她,温和到像作姑妈的声音,安慰这一个寂寞的她,说道:“我的朋友,你稍微呆在此一会儿,就会有来同你谈话的了。”
“是呵,可是,”她又作第二个她,很忧愁的说,“在别一个没有来以前,你多同我谈一阵,可不可以?”
“那是可以办得到的事,不过我想到傩喜先生,他会很念着我呢。”
“但是我虽想到他,我可很愿意暂时离他一会儿,找一个相熟的谈谈天。”
“这里大致总有相熟的会来。你看这水,不是每天都总有鸭子鹭鸶一类鸟来么?”
“提起鸭子,我就想起那个小鸭子来了。她说愿意作我的丫头,那多可笑!我问过傩喜先生,说丫头是女奴隶,你想我若是用一匹小鸭子作奴隶,要她每早上帮我梳头,又帮我装烟倒茶,那才是一件可笑的事!”
“我又想到那个姑妈起来了,瞧那姆姆多肥胖,我为她肥胖真着急。”
“那很瘦的也应着急了。我就记得到小鸭子对鹭鸶的健康担忧。”
“不过那是小鸭子的事。”
“不过为什么又是小鸭子的事?”
另一个她问到这一个她“为什么?”这一个她就不免小小生了一点气,不再接下去了。可是她却愿意另外再起一个头,就因为还不见另一个可以谈话的来,非自己谈话不可。
先为那一个她说:“好,我们再讨论一点别的吧。”
另一个她自然就赞成了。她就提出今天的玩的方法来。
她说:“玩,怎么玩?”
“那我以为看戏去。”
另一个她对于看戏又似乎不很有兴味。然而也不敢反对。恐怕一反对又不能继续这讨论了就说“好”。
“看戏,到中国顶好顶大的戏院子去,坐到包厢中,在看戏以外还能看那些很伶便的茶房,如像玩魔术一样,把一卷热手巾从空中抛来抛去,那多好!”她不让那一个她有机会反对,就接到说,“看他们在台上打斤斗,喊,哼,又看台下的一切人也大声喝彩,吐痰,咳嗽,……”这知识当然是阿丽思从傩喜先生那边得来的。
那一个她就争着说:“吐痰并不是可观的事,咳嗽也不是!”
“然而那样的随意,那样的不须顾及旁人,——说得好,是那样的自由,不是一件——”
“不,”那一个她就坚决的说,“这个不必去看。”
“那依你,怎么消磨这一个长长的日子?”
“那就蹲在这河边,等一件事发生!”
于是阿丽思小姐,再也不说话,就等候这机会的来。谁知道这时间的过去,是应一分一分算,还是应当一秒一秒算?然而她是数着这时间过去的。她学到医生的方法,自己为自己诊脉,就数着脉搏,一二三四的算。她数到一百……一千……一万。
“呀,一万了,这怎么数下去?”然而还是数。血在管子里跳一下她算一个数,因为数字的多使她气也转不过来。她亏得是她,直数到一万二千七百零九,一点儿也不错一个字。到此时,她可觉到实在无法念下去了,就说道:“好,加一个数算是一万二千七百一十吧,让我记下这个数目来,到回头要傩喜先生为我折合究竟是多少时间。”
不数着时间,那未免又寂寞起来了。
寂寞也得呆下去,阿丽思是同许多大人一样,对于当前的事是只用“挨”的一个法子处置的。她还是挨着。她自问自己,“若是重新又来从一字起码,数这血的跳,岂不是又有一个‘一万二千七百一十’的数目么?若是每一次跳换一个数,岂不永是‘一’字么?若是……多傻的一个意见啊!想这个干吗?……”但是,她又想,“若是接到一天一年数下去,这个数目怎么写?”因此她记起一个小学校的数学教员的脸相来了,“哈,要他自己去算这数目,他就不知道如何写,我敢决定!”
“阿丽思。”她想起还是把自己分成两个她为好。
“不准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想的事。”
这一个她警告了那一个她以后,那被警告的她,就不再去想血在血管子里跳的次数了。
她自己问自己:“还是在此呆,还是走?”
见到河水走,她想不如也走走好。她就沿河岸,与河水取同一方向前进。她先是这样慢慢的走,到后看到河水比起自己脚步总快许多,心中好笑:“你忙什么?”
她不防凡是河水都能说话,一个河水对阿丽思小姐的问题,就有了下面一个答复。河水说:
“您小姐,比起我们来,你为什么就这样闲?”
“那我怎么知道?这是你觉得!”
“我那里会觉得?只有你才觉得我忙!”
这又到话不投机的当儿了。
阿丽思想:“这不如我回头走一条路好。同到一起走要我不觉得你河水忙也不成。”她于是与河水取一反对方向,一步一步走,把手放在身后,学一个绅士的走路方法。“一步一步”,不说“慢慢的”,那是因为当这时她以外没有别的在走的东西可比较了。
她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远,因为她手上无一个表,就像无时间。
多平坦的一条路。
一步一步走,不知不觉就到桥下了。
她见了桥才想起鸭子。想起鸭子才看到鸭子。鸭子正在水面游,离她不到二十步。瞧鸭子似乎是刚把头从水中露出的。
阿丽思见到这老太太还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裳,头是光光的,欢喜之至。她喊那鸭子,说:“老太太,您好。”
那鸭子不提防岸上有人叫她,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照理今天不比昨天,把头抬起应欢欢喜喜,这是阿丽思小姐猜的。谁知这老太太见到是阿丽思,虽把头抬起,也只随便回答一声“您好”,就顾自过桥洞去了。
阿丽思以为是老太太是上了年纪,忘记目下的阿丽思便是昨天那个阿丽思了,就从岸上追赶过去。
她逐着那母鸭子说:“老伯娘,老伯娘,我是阿丽思!是昨天那个阿丽思!”
那鸭子头也不回,只急急忙忙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与我做鸭子的不相干。”
“与你相干的。姆姆,你瞧我们昨天谈话不是很愉快么?”
“昨天愉快今天可不愉快了!”仍然是头也不回的逆水而前,但似乎稍慢点了。
阿丽思就赶快跑过去,对着鸭子的头脸又行一个礼,说:“姆姆,我想仍然要把你愉快找回来,我问你老人家,你侄小姐干吗不同在一块儿?”
“干吗不同在一块儿?还要装痴问!你这人!”
阿丽思这才看明白鸭子不是不认识她,是正因为认识她生着大的气咧。
阿丽思小姐,本想说:“你这鸭子!生气就不让人先明白生气原因,也随便生气?”因为这不先取得人同意而生的气,是不很合理。但她随即又想到一个鸭子不能与人打比,就尽这老太太生气了。
她为了要明白这老母鸭子生气原因,仍然很和气的问侄小姐不在一块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知道还是知道又故意问?”那鸭子说了就用与说话差不多的严厉样子对阿丽思瞪着,想在阿丽思话语以外找到一种证据。
阿丽思很惶恐的说:“事情实在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是我错了么?”
“也不是姆姆的错,姆姆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赌咒。”阿丽思又记起“赌咒”的用处来了,果然因此一来那母鸭子气已平了不少。
鸭子变成很和气又很忧愁的说:“好小姐,我是老昏了,你别怪。”
“我那里会怪你呢?”阿丽思小姐这话意思是说“我那里会怪一匹鸭子呢?”可是鸭子听着倒很高兴,以为阿丽思小姐为人大量。鸭子心里想:“若是自己那真不知怪这个人到几时!”
她们显然一切误会都明白,不至于白生气了,于是鸭子在一种很忧心的状态下告给了阿丽思小姐那丑小鸭侄小姐的最近故事。
“小姐,请你为我想,怎么办?”那母鸭子要阿丽思设法,阿丽思却说这也不是顶要紧的事。因为阿丽思心中顶要紧的事是玩。
听到母鸭的谈话,阿丽思才知道丑小鸭因为那一天陪她们到灰鹳家去,回头就病了。病又不是伤食,又不是肚泻,又不是发痧,竟病了一种为鸭子之类所不应当有的病。“她不应该有这样病,如我一样的不应当;因为我们是鸭子。”这是老太太的意见。但阿丽思小姐的意见则又稍稍不同。她则以为鸭子也应当有人的病,可是一个小鸭子却不一定要有老母鸭的各种病;这理由则是譬如马是拿来拉车的,中国有些人天生也只拿来拉车,至于其他的人却不但不拉车,且坐了马拉的车以外又坐人拉的车。这显然是鸭子与人或可以相同,不一定鸭子与鸭子相同的证据了。
原来小鸭子病着失恋。她需要一个男朋友。需要而不得,便病了。(这一点不是母鸭子所懂解,也不是阿丽思小姐所明白。)想同另一个谁要好,没有谁来答应,就生病,这个事情说来真不很使人相信!
“生病准得什么账?”这话是阿丽思小姐看那鸭子老太太的脸色而说的,因为她看得出老娘子主张。
“是啊!我就不明白为别的事生病。”
阿丽思心想“就是不准得账也不能拿你打比”,可是她却说:“姆姆的话是顶有经验的老年‘人’的话。”
“我是‘鸭子’,不是‘人’!我生平不爱别个拿‘人’的话来称赞我。”为表示不高兴,她向前游了三步又退后五步。
阿丽思心想:大凡对付一个有了年纪的人或鸭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吧。(可是她这个意见是把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除在外,因为她却太容易对付了。)老了的鸭子就不是三两阵火可以焖得烂,老了的人说话也容易动火——是,容易动火,莫非这老太太肝火也太旺了!
她见到那南京母鸭的样子不大好看,还想分辩:“这只是一句话,也不必使姆姆生气!”
“一句话不生气,要我为什么才生气?难道让你们人打我几竹竿子,我才应当发气骂人么?”
阿丽思小姐,见话越说越不对头,她确实并不曾想打她几下,却为她这样说,深怕是这老太太起了羊癫疯,回头还要难于招架,就只好和和气气的说:
“老伯娘,请自己尊重,我还有一点儿事,要走了。”她说了就同到这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她虽这样说,还是看着听着,并不走。
那母鸭子在鼻里哼着:“我自己若不知道尊重,早为别个人的一些话气死了,还活得到今天?”
阿丽思小姐就不再理会了,拔脚走了去。
她一旁走一旁想,把自己又分成两个人。
那第一个她问道:
“治肝气是吃什么药?”
“稀稀粥,芝麻糕,黑酥脂油糕,……”另一个她就背诵了二十样糖果点心的名字。
“全不对!这是吃的东西,难道也……”
“那鸭子也是吃得的东西。”从吃药她想到吃鸭子。
“我以为鸭子是加辣子炒吃,少下一点酱,多下一点酱油为好。”
“酱油是不是酱的油?”
“那鸭子的眼泪就是油,只不知道做不做得酱油。”
“……”
“阿丽思”她自己为自己放荡的思想不得不加以警告了:“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成的,这样下去就非变成那母鸭子不可了。”
然而当真能变成一只鸭子,在水面上浮着,且不必闭眼睛也可以把一个有长颈子的头伸到水中去,看水中鱼的赛跑,又可以同那些鱼谈话,到底还不算一件很坏的事!
可是她为“可以同鱼谈话”的一句话又生了疑问了,她以为若是凡为鸭子都可以同鱼谈话,那么适间那老太太必定也同过许多鱼谈过话,并且也发过鱼的脾气了。
“无怪乎,”她前有所悟的自言自语,“有些人说话骂人,总说‘我恨不得吃了你’,想必这话就是鸭子生了小鱼小虾的气时说的,不然一个人那里吃得下另一个人呢?”
她就又想回头来问那母鸭子,只想明白这话是不是她正生着小鱼的气时说的,可把鸭子先时生她的气情形全忘了。
她与她
这里,应先说到当阿丽思小姐离开了那一匹发脾气的母鸭子以后的一小时情形。
她是随到河岸走的。在前两天同傩喜先生打这儿过身时节,似乎来往的人与一切动物都有,还很多,如今却不明白连一匹蟋蟀也不曾遇到。谁知这年成是什么样一种年成!
不过没有人走路,她就不走了么?而且说没有人走路,那自己又是什么?“若是鸭子在此,她才可以说是没有人;因为连自己也不算人。但鸭子自己能这么说吗?”她想知道却无从知道。
到这时,为容易明白这问题起见,阿丽思把自己分成两人,如同在另外许多事情难于解决时她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样。在未分以先,这一个整个的她,便说道:
“我不袒护任何一方面,也不委屈任何一方面,只是你们不能太自私。当到一种意见近于某一个我胜利时,这另一个我的默认是必须的。你们遇到不可免的争执,也不能太倔强,自己究竟是自己,随便生气总不是好!好,阿丽思,你就分开吧。”
于是她又成为两人了。说“又”是以前曾有过这事。
“她”慢慢走着,——或者说“一步一步走着”,——或者说“她俩”一步一步走着,因为她在她一身上至少是代表了两个主张,两种精神,以及两样趣味。说是“她俩一步一步走着”,还是有语病,就为的是有一个她欢喜一步走一尺一寸,有一个她又愿意一步能迈二尺三寸:一尺一与二尺三,相差是一尺二寸,这一尺二寸的主张距离,真是不小的一种距离!
“朋友!”那一个她同另一个她说,“‘我们’慢一点不很好么?走路快了为别人看见,还以为是被谁追赶。”这是很有理由的。
“你慢也不成,又不是有病。太慢了,他们中国女人会以为你是在嘲笑她。”
“那慢一点究竟是于自己的脚有益。”
“于自己的脚有益,就因为是慢,那中国女人走路那么迟濡,全就是为自己有益了吧(?)”
“那么,就非跑不可了。”
“跑到前面设若是遇到一件什么意外事,就是累一点也仍然值得。”
于是,阿丽思小姐就跑起来了。俨然是后面一匹恶狗在逐,她只尽逃着。单为了这“跑到前面或者有一件意外事发生”的愿望跑着。因跑得过速,一切树木就全从相反的方向跑去,脚步与她一样快。
“不要这样忙啊!我亲爱的树。”这是一个近乎愚蠢的她说的。
那聪明的她,就为树作答:“好小姐,全是你忙!干吗说我?”
“干吗不是你?我明明白白见你这样匆匆忙忙与我离开!”
“那请你慢点,我也就与你慢慢离开了。”
“我偏不。我不信你这样话,你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
“是你的事!不相信就试试看。”
她只好试试,自然是一面也为了换一口气。谁知道一止步树木也就不动了。
“这才怪!我不愿你这样知趣,你这样,别人并不讲你好。”
那树就自己回答,说并不是为要别人说好才如此。
“不要别人说好那你就有你的自由。”阿丽思以为这话就可以质问倒那树了。
树是一株美国槐,身个儿瘦长,像同竹子是表兄弟。那树说:“我并不是缺少自由,我们的自由可不在行动一事上。也正如——”
“我不愿听别个说‘也正如’那类的话。”她就全不客气的走她的路。她先以为这槐树还会追她一阵,不期望槐树脾气也同她脾气差不多,于是就只好各走各的了。
那一个她就问这一个她,干吗同一株树也有这样争持。
“干吗又不应有?”
“我以后赌咒不与她们谈话!”
“我请你记到赌咒是说了假话以后请神作伪证人的事。”
“可是我不说假话。”
“那也不必赌咒!”
这一个她就好久不作声。显然是生了一点小气,又对那一个她袒护树一方面,有点不平了。
又走了一阵。
那一个她见到这一个她不说话,也寂寞,就劝慰她说:“朋友!别生气,我们应当谈话,莫为一点点意见争持,才不致笑话!”说这个话的她且想到以后应容让到任性的她点的办法,若非记起“赌咒”是不好的事,也几几乎要用“赌咒”的法子来求另一个她原谅了。
这个她见那个她情形,软软的说:
“我的朋友,这是我的不对。我为这个也很自苦。以后我们和和气气好了。”
“是啊,我们不能太任性,过于走极端了总不是事。”
“是啊,我们记到这话。走极端可不是好的。”
然而这一对阿丽思小姐,可走到一个尽头路了。这也算是走到了“极端”。她望望前面,前面是一堵墙。
她记起在过去一个日子里,同傩喜先生所遇到的事,一个瘦汉子要他们杀他,就是从一堵墙后跳出的。墙虽是另外一堵墙,究竟还是一堵墙!
那一个小心一点的她说:“万一这墙的后面,又隐藏这样一个汉子,那怎么办?”
“那不怕,告他自己并非英国人,也不是日本人,且告他身上并无一把刀之类,为求他信任起见,不妨搜索自己衣袋给他看,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但是”,她又同那个她商量。恐怕会又相互生气,她说话是很温软的。她说,“我们才说到莫太走极端,这已经又到了极端,不如回头!”
“朋友,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前些日子的事。但前途有一堵墙,说不定墙的另一面便是另一世界。”她意思是要冒险。冒险不是另一个她所同意的事。另一个她的理由,则为前途有墙就可以后转。她用这意见申述出来求大胆的她谅解,她也不敢坚决非回头不可。她用这样的话委曲表示了她的意见:——“总之前面是墙,后面是路,我们是走路,所以不要墙。”
“然而在墙的另一面有另外一条新路,我们若是只图走现成路,那就不必走了。”
“然而前面不一定是路。”
“然而你这猜想也不一定准数。前面即或不是路,也许是一个比坦坦大路还好的地方。”
“我同意你的‘向前’主张,可是我请你记到危险以及失望。”
“我也同意你的所谓危险,但……”
她们很客气的讨论,这结果既互相容让,互相了解,就成了不进不退站在墙前的局面。
明知墙的另一面会有一种不同景致,可是为尽这希望比事实美观一点与和平一点,爬过墙去似乎是不必的事!明知是墙了,回头也可走路,走回头去再找一新路也似乎可能,然而那得另花费时间,且丢下现成的希望去寻一新希望,也略近乎愚,退后似乎又不必了。
阿丽思,就站到这一堵墙前不动。为明白起见应说那一对阿丽思站在墙前不动。
“来,”那一个阿丽思小姐同这一个说,“我们试猜猜那一边的情形吧。”
“那是很好的。”这一个她且先猜,“我以为,那边是个海。”
“我以为也是海。”
两个都以为是海,那似乎趋向可以一致了。然而海的意义在两个阿丽思小姐印象上各有不同。一个觉得海是伟大奔放,一个又以为海是可怕的一种东西。
她们第二次猜想,是墙外应当为一个花园,这不期然的同意仍然各有不同的体会:一则以为花园既是别一个人家的,其中保不定有咬人的狗;一则以为花园这个时节必有腊梅以及迎春之类。
“再想想吧,不要想成一样就好了。”
“一样的事也相差那么远,不一样我不明白相差成什么样子。”
“但是试试看,朋友,我说的是‘试试’!”
“‘试’是不是就不算‘猜’?”
“我不愿同你争这点不必争的事。”
“那么,”这一个她见那个她生了点气,立刻就心平气和了,她说,“那么我们‘试’。”
她试先猜那一堵墙后面遮到是些什么,她猜一匹羊。但那个她仍然也猜是羊。不过想起不应再相同的话,那个她就说自己猜的是一匹公羊。“公羊”与“羊”当然不是一样东西了。
那一个她说:“我猜是公羊呀!”
“我猜是羊!朋友,这一下是居然猜成两样了。不过,我这匹羊好像也是公的,让我再过细瞧瞧。呀,是公的,它那角多长,我怕它会要触我,我可不愿意再呆了。”
“一匹羊又不是一匹狗,我对于你这害怕的离奇好笑。”
“好笑吗?我才不觉得!”
“我想纵不是好笑也总是一种‘不经的’或者说‘不应当有’的。朋友,纵是匹公羊,还有一堵墙为我们保驾!”
为另一阿丽思小姐提醒了这害怕是不应当有,她就不免红脸起来了。她为了补救这错误,存心过墙的另一面去。这意见既由胆小的阿丽思小姐自动提出,不消说那爱冒险的阿丽思小姐就承认这意见了。于是稍过一阵阿丽思就到了墙的那一面。
既不是一个一碧无涯的海,又不是一座花园,她以为必定是一匹公羊了。她用眼睛各处找寻那一匹公羊。那个先是只说“羊”的她,也帮到注意。
“必定是见我来就跑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
“那得好好的找它一阵,不能尽它使小聪明藏过!”
她为找这匹所猜想的公羊,就各处走去。
这是一带树林。树林是一带,则阿丽思小姐是在树林子里走,也很容易明白了。
树不知是什么名字,但是那么绿,绿到太阳光也变成同样颜色,阿丽思以为或者这是热带地方;——然而这或者是“绿带”。她不能说明热带寒带以外有绿带的理由,但若是一个地方应当付以一个顶恰当名词,那为这地方取名的人,无论如何总不会在“绿带”以外找寻名字了。
“我问你,我的朋友。”
“你说吧。”
那一个为这地方取名字的阿丽思,就把为这地方取名的理由提出与另一阿丽思商量。自然暂时又把找公羊的事情放下了。
她在树林子里走,走的是远到不知有多远。不知有多远则好比不走,这个思想使她觉得自己尽走不稍稍休息一阵是好笑。
“嘿,你这是怎么啰?我看你真忙!”这一个她嘲笑那一个她,那一个她就告她说,“也正想到是尽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则与不走一样。”
阿丽思小姐就坐下。坐的是草地,又绿又软和,如同坐在厚海虎绒毯子上一样。
“我真要打一个滚了。”她同另一个她商量,又觉得叫朋友赶不及叫姐姐为亲热,她就说“姐姐,你瞧这草地上翻个斤斗多好!”
她也叫她做妹妹。这作姐姐的阿丽思,便作成一个姐姐模样,对这妹妹的幼稚思想加以纠正。她以为这草地上虽是这样软,而且又这样平顺,可是“坐”同“翻斤斗”究是两样事。她们坐在这个地方不妨事,若翻一个斤斗就不成话了。
“姐姐,我希望你告给我为什么又不行的理由。”
“这理由就是不行。”姐姐的话几乎是像要在语句的重量上把理由补足的。
“不行是不行,理由当然是理由。请你想想。”
那作姐姐的阿丽思听到说“请想,”就也不好意思不“想”了。她用许多方法来证明,可是总不能证明出这不行便是理由。到后她只好说实在你愿意,乘到无其他人见及,就随随便便玩一下也成。
“可是又不愿意翻斤斗了,因为昨晚上睡眠时失枕,脖子摩及还有点儿疼。”
“脖子疼就不该说翻一个斤斗的话!”
“那么脖子痛该说什么?”
那个作姐姐的阿丽思懒得作这种谈话,就说“我可理不得许多。”她还冷笑,是笑这个阿丽思妹妹说的话岂有此理。脖子疼就应该说脖子疼,这是谁也明白的事,难道脖子疼应该说翻斤斗么?
“妹妹,我告你,我总不至于说这样不通的话!”
阿丽思小姐就又走路了。
她只顾气呼呼的走,忘记了看眼前路上的东西。到听及如一个兔的蹿跃时,才忙着注意那从身边窜过的是什么。她看到离身五步远近一只大青头蚱蜢,对她用很不好的脸色相向。这是凡为一匹蚱蜢对小孩子都有的不好脸色,可是这是中国的事,阿丽思不懂。
“对不起,是我妹妹惊了你。”
“是你妹妹?多会说!”
阿丽思小姐,又用妹妹的口吻,说:“不,那个说的是我姐姐,我瞧你是在生气,同谁拌嘴?”
那蚱蜢弄得莫名其妙,它说:“……”
那姐姐的阿丽思又用抱歉的语调,同蚱蜢解释,且对于一个阿丽思的问语加一种回答,她说:“我很明白这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俩正在讨论一种问题,才扰动了阁下。”
“‘我们俩’你同谁是我们俩?你这人说话真周到!”
“姐姐,那蚱蜢说的话是一种害脑病蚱蜢说的话!”作妹妹的阿丽思轻轻的说。
“您别乱批评!”姐也说得很轻,不让蚱蜢听到。
那蚱蜢见到这个小女孩子话总说得不清楚,又觉得有趣,就不及飞去。它为了要明白这疑问,不得不把样子作得和平点稳重点了。它问阿丽思,说:——“到底你是那块儿的人?”
“我说你也不明白,不如不——”
那姐姐的,又接到说:“先生,我是外国来的。”
蚱蜢听到是外国来的,记起在先老蚱蜢的教训,说是外国人来中国,专收小孩魂魄,又得挖眼睛去熬膏药,就胆战心惊的一翅飞去,连头也不敢回,——飞去了。
“都是你,要说是外国来的!”
“那你又说‘我说你也不明白’,若不明白它怎么又一翅飞去那么远?”
“但是我仍然说它不明白。若是明白它就不慌到逃走。”
“我可不能这样想。”
这一次,是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愿再继续谈话了。她想起蚱蜢究竟是糊涂,不然纵飞也不必飞得这样快。因为她知道跑快了腿就会酸,说话急了口就转不过气来,咽东西快了胃就打嗝……她说(自言自语的,并不是为同姐姐说的):“我决定它回头就悔,悔不该飞得太快!”
在绿树林子里走着的阿丽思小姐,为猜想一匹蚱蜢飞倦了的情形以及在疲倦后如何腰痛口渴,如何容易生气,如何懒作声。同别个说话,想到自己也疲倦起来,就倒在草地上睡了。
这一睡就把世界全睡变了。
她醒来既见不及“绿带”的一切树木,也不曾回到与傩喜先生在一处的旅馆大白铁床上。她呆在一个不相识的中国人家里了。如何知是中国人的家。先还不明白。到后听到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老太太,年纪老到同自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不相上下;一个是女孩,同自己年龄似乎不差多少,就了然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家里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家,可不知自己究竟是在人家卧室还是客厅里。面前一物不能见,漆黑的比墨还黑。听到别人说话声比自己地位为高,她就以为是自己在地窖子里;听到别人说话声比自己地位为低,她又以为是自己原来在人家屋顶上。她简直是忽而在屋顶又忽而入地窖子;真如那蚱蜢所说“莫名其妙”!
“阿丽思,”那一个姐姐为了安慰这一个起见,喊着妹妹的名字。她说道,“你不要心焦,一件事情不是徒然心焦可以明白的。你让它经过一些时间,总可以水落石出。”
妹妹说:“水落石出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我只要明白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睡。”
“我说水落石出是比譬呀!”
“比譬能不能使我们知道究竟是呆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说你总得忍耐!在上午一点钟你希望天亮,那是白希望的。时间一到自然太阳现出到地面上来。我是从不曾听闻有人心急望到天明,日头就出来得早一点。”
“那你意思是以为凡是天黑就应当闭了眼睛睡吧。万一天黑是为什么遮着光明的结果,那你要等到几时?”
“但是,既然能遮掩到光明,这也就可想而知不是你一手揎得去的手巾之类,想揎是不能,可非常清楚!”
“可是总得试试看,到试了以后我再睡。”
试过了,那是没有结果的一种试验。于是她安心睡到这黑暗中,过着长长的夜。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
“阿丽思,我实在睡不着了。”
这是作妹妹的阿丽思说的。其实大一点的阿丽思也不至于就睡得很好。但说这话的是小阿丽思。
那个同样也难睡着的阿丽思,就告给妹妹,她告她纵不能睡也得闭了眼睛,因为除了癫子,其余的人都能明白在黑暗中开眼等于闭眼的事实。
她听姐姐的话,不过闭了眼仍然无聊之至。
这不是眼闭不闭的问题,是别的。
若是她的的确确能证实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馆原有房间中,则天究竟应在什么时候才光明,她或许想不到的。
“我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地方!”
“不忙,终究要知道!”
“我耽心这黑暗会要有一年两年。”
“那不会。凡是黑暗中还有人说话,有人的声音,或活动东西的声音,不论是哭是笑,我猜想这黑暗总不是永远的。你听吧,还不止是一个人,一个人决不能用两种声音谈话。”
这个作姐姐的阿丽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个人,却也能分成两人来说话,分辩,争论,吵嘴以及生气后的劝慰!
妹妹本来想驳一句话,又想到不听这人劝诫还多口,便是废话,所以就不“废话”了。
另一个地方,又像远,又像近,确是有人在谈话的。话语很轻,又很明,不过阿丽思除了听得出是两个人在很亲爱的谈话(不如自己同自己那么意见歧纷)外,别的一点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丽思,是不想在这些事上找到什么的人,所以如大阿丽思所命,去听也只听听而已。
在这世界上,我们是知道有许多人自己能永远哑口,把耳朵拉得多长,——如傩喜先生差不多——专听听别人发挥过日子的。我们又能相信有些人是在自己房中偷听隔壁人谈话,也可以好好的把一个长长的白天混过的。作姐姐的阿丽思,则虽缺少这种兴趣,但到底年长一点,明白在无聊中找出有意义一点的办法,所以主张听听那在另一黑暗处所的谈论。
听着了。正因为听着了声音,小阿丽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话上又来提起疑问。她以为谈话的只是一个人,如自己一样,虽然在精神上处处有相反的气质。
大的阿丽思却不能相信这估计。她说:“这是估计的。”
“那我们到底是两个阿丽思还是——?”
“这不能拿自己作譬喻。”
“凡事用自己来作譬喻,则事情就都有标准可找。”
“自己做的事别人不一定都是这样的,就因为‘他们’不是‘我们’。”
“但是为什么我们既这样了却不许他们也这样?”
“话不能这样说!我只说‘他们’不是‘我们’,并不说我们这样他们不这样。”
“阿丽思,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糊涂了。”不消说,小阿丽思说到这样话时节,是略略生了点气的。一个人生气也是不得已,她就并不是想时时刻刻生气啊。
其实作姐姐的阿丽思,说来说去就也常常容易把自己说的话弄得糊糊涂涂的。她见到妹妹生了气,就不能把这生气理由找出。
“阿丽思,”那大姐说,“你又生气了吗?生气是一件不好的事。一个人容易生气就容易患头风,咳嗽,生鸡皮疙瘩,……唉,我这人,真是!我想起一个顶爱生气的人来了。我们的姑妈。不,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五十岁的人,长年就都不过生一次气,但是头痛膏可是也长年不离太阳穴,这个事情古怪!”
小阿丽思说:“那有什么古怪?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
说头痛膏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这话当然是在攻击“生气不是一件好事”而出。但要小阿丽思镇日像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贴上三张或四张头痛膏,当然也不是欢喜的事了。并且她也并不“爱”生气。说爱生气不如说爱反抗大姐意见为好。在反抗的不承认的神气中,那大一点的阿丽思,便以为妹子是生了大气了。
大姐听到小阿丽思说“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话,就再不作声了。她心想,“那么为谁预备的?(想起就笑)说不定就是为有了头痛膏姑妈才头痛——类乎有了医院才有人住医院,有了……”
那妹妹,无事可作,同到姐姐谈话又总像很少意见一致,她呆了一会,便自己轻轻唱歌来了。
她轻轻的唱着,像一只在梦中唱歌的画眉一样。她并没有见到梦中唱歌的画眉,可是自己很相信,如果一只画眉懂得在梦中唱歌,则这声音总同自己的神气相差不远。
她用上回在灰鹳家中时对谈的一个韵律,唱:
神,请你告我,我目下是在何方?
我得明白,去茯苓旅馆的路究有多长。
你怪天气,这样黑干吗?
你黑暗若有耳朵可听——
我阿丽思说你“手心该打。”
大的阿丽思,对这个歌不加以批评,也不能赞许。照例是黑暗这东西,就无“耳朵”的,自然也不会有“手心!”说该打不能使黑暗成光明,也如用别种说法不能使黑暗更黑暗一样。
她的意思以为黑暗如是能够答话,必定这样说:
阿丽思,你别这样:
对我诅咒原准不得什么账。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来到,
有希望事情总还可靠。
小的阿丽思,既不见黑暗中有回声,于是又唱:
你这样黑,于你也不见益处,
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
你若把光明放回,放回一线,
我回头(同傩喜先生商量酬神还愿)。
如小阿丽思所希望,在她只说到“我回头”时,果然有一线光明从黑暗深处出来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欢迎你呵!”
小阿丽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线光先是在远处一闪,随即就消失了,不见了。
这光的倏然来去给了作妹妹的阿丽思吃惊不小。
她自言自语说:“凡是好的总有两回。”
大姐则以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两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岂止“以为”而已?大阿丽思且居然说了。这使妹妹不很相信。
“难道你也见到了么?”
大姐就笑说:“眼睛原是共有的。”
“这不久将有第二次的出现,我请你注意。这是——”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因为她觉得,这是神的力,或者魔被诅骂后悔过所露的光明。
她等着。不如说她们等着。作姐姐的阿丽思,原先就是觉得除了尽耐心等光明来驱除黑暗,无第二个办法的!
说是等,那就等于说是妹妹全同意于姐姐的主张了么?又不。她们各有所等候,虽然所等候的只是一个光明。“光明终会来到。”是姐姐的意思。“要来的,但是在神的力量以外凭诅骂也可以帮助它早来的。”这却是妹妹意思了。多不相同的两种希望!
……
为了这黑暗的排遣,与光明的来去,这姑娘,把自己作成两人,吵了又要好(要好的方法自然是争吵到顶不下去时候其中一个就软化下来),到后终觉得这吵闹为无意思,吵闹以后要好更可笑,就宁耐着寂寞,只让一个阿丽思躺在暗中,度这不可知的长夜了。
这样一来反而清静了许多。因为有了两个她,则另一个她的行为思想就时时刻刻犯驳,这居批评指摘地位的她,先又不露脸,总是到后才来说话。更难为情的,是作那些蠢一点事与蠢一点的想头,在未作未想以前,那一个聪明的她却全无意见,也俨然不知是藏在何处,一到这事闹糟,她却出来说话了。一个人常常被别一个批评指摘以至于嘲笑,总不是体面的事,虽然嘲笑的同被嘲笑的全是自己。但自己既然有两个,干吗不为自己的行为思想来捧捧场?别的人,为希望出名起见,雇人请求人代为吹嘘也有,用很卑顺的颜色找人为自己助和也有,如今的阿丽思,却只晓得捣自己的乱,当然倒以不如不分为好了。
关于阿丽思自己,要她自己来作中间人,用无偏无党的态度说话,她是只有对愚蠢一点的自己表示同情的。因为聪明一点的自己,虽然是老成稳健,作事不错,但她以为这不负责任,过后又来说风谅话的脾气,是近于所谓不可爱的一类人的。是的确,她爱那一个欢喜作错事的性格还比那个处处像成年人的性格为深,她是小孩子呀。
当结束这两个她时,阿丽思是有话吩咐那俩姊妹的。她像师长对学生那么致下最后的训词。她说:“我再不能让您分成两人了。这不成。天下事有两个人在一处,总就是两种主张与两样的梦——正是,说到梦,我很倦,天又恰是这么黑,我应当睡了!我不能因一小小意见争持到无从解决,这样即或到后终是有一个让步,这对我总仍然是苦事。我明白,在我寂寞的时节,有两个我是好玩一点,可是眼前我为你们闹得头都昏了。我害怕这影响。我记得姑妈告我的脑充血和神经失调等等都是这样头昏,万一我这头脑为你们俩吵成这类吓人的病症,这个时候到什么地方能可以叫大夫?并且我长到如今,还不曾同时做两种梦,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也不曾说过这事,我不能在今晚上破例!”
于是那一对爱讨论,研究,辩难,以及拌嘴的阿丽思姊妹,就被打发永远不回来了。这一面得到安静以后,我来告给读者以阿丽思此时所在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中国人家里。阿丽思,所住的地方,是这人家的房子里靠东边墙一个榆木写字桌抽屉匣子。这匣子若是从上边数下,则算居第一,从下边数上,则算居第四;照欧洲例子,除了桌面可以算作屋顶花园,则这地方应当说是顶贱的屋顶了。不过照中国说法,这是顶受优待一个地方的。因为最下层住的是旧稿(即老客之谓)。第二层住的是家信,主人同乡客人。第三层住信笺信封,信笺信封其实即可以说是钦差;(钦差还只住第三层!)别人把阿丽思很客气的安置在最上一层,真不算对外国客人失礼了。
房子是普通公寓的楼房,并不大,横不到一丈,纵不到一丈五尺。这当然不会使人误会到是说阿丽思小姐现住的抽屉匣子。更不消说比起阿丽思到中国来所住的茯苓旅馆,为小多了。这小小地方,是值得稍稍烦琐叙述的,倒不是这房子中陈设。这里除了一张榆木桌同两张豆腐干式榆木无靠椅以外,只是一铺床,一盏灯,以及三堵半已呈灰色了的粉壁墙,同一个暗白长方形楼顶。纵说地板这东西,在某一地方,也可以成为一种稀有的奢侈饰物,然而到这房中的地板,油漆常践踏处既已剥落干净,接榫处也全张了口,咽了满口灰,使人见到觉得可厌了。应说的是这房子的临时主人。
这房中住的是一个母亲同一个女儿,母亲年纪有五十二岁,女儿却还不到十五岁。老人是身材极小,有着那乡下气质精神康健的妇人,女儿大小则比阿丽思小姐样子差不多(可是若是同阿丽思站在一块时,照身个儿高矮调排,倒应喊阿丽思作大姐)。其实她比刚满十二岁的阿丽思长两个年头(按别一说法则是她多过了两个好玩的新年)。整十四岁半的她,比阿丽思家三姐还多上半岁!
这作母亲的老太太,手里拿了一本书,在慢慢的看,把一颗良善的心放到书中人物身上去,尽微笑。书上的老太太,便是她自己,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因为书上正说及这老太太无恶意的温和微笑的把杀死的鸡指点给小孩子看,小孩子则腼腼腆腆说这鸡还刚才打过胜仗,正如眼前的事。如今那个把家中笼养的鸡偷偷捉出去与别的人鸡打架的顽劣孩子,却能用笔写下这经验印成一本书了。老人从书上想到其他,从过去又回到眼前仍然觉得好笑!
女儿的名字,叫仪彬。仪彬这时正立在窗前,(我们的读者,总不会如阿丽思小姐疑心这是黑夜!)在窗前是就阳光读她的初级法文读本。法文读不到五个生字,便又回头喊一声妈。照规矩,则从Signal读到maille,或从Caille读到ail,便在诵读中加一“妈”字,虽然是“妈”字与maille音并不差多少,作母亲的也能理解得出,就在看书以外随口答应唉或噢。那一边,在喊妈以后,又可以随兴趣所至问一点什么话,这一边看书的便也应当接口过来,有时且在答复原有问话以外多说一点。问话可以随便想到问,从往三殿看宝物到吃家乡三月莓,答话可不能苟且。譬如有时节,所问的是想明白北京究竟有多少城门,母亲却答的是城里不及乡里好,像这样把话移到作母亲的人所看的一本书上故事去,那仪彬,就要笑母亲了。且笑着说妈到老来终会变成书呆子。书呆子,从这三个字上实可以使人想起一个故事,据说三姨爹就平素为人这样称呼,穿的是破破烂烂的浅月白竹布衫子,鞋底前后跟都有了小洞,袜子又因为有眼脚指便全是露头出来歇凉,脸上也肮脏得像欠有五天不用手巾擦过那么油油的,鼻子边(不是左边便是右边)且悬有一根黄色大鼻涕,说话则爱用“也”字同“之”字。这是母亲说过的。请想想,若果自己母亲也成了这种样子,多么好笑啊!
仪彬笑母该会变书呆子,母亲是不分辩的。有时一面应付到爱娇的女儿,一面仍然读那手上的书。有时作母亲的便把书放下,只要母亲一放下书,仪彬就再也不能把francaisee-lair念下了。像一只鸟投到母亲怀中,于是把脸烫母亲的肩,固执的又顽皮的问母亲到底是看书上那一段看得如此发迷,且继续把母亲答错误的一句话用老人家的口吻,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以及作尖声的笑。母亲在这种情形中,除了笑以外,是找不出话来的。这一幕戏的结末,是仪彬头上蓬着一头乌青短发,得又来麻烦母亲用小梳子同手为整理平妥,因为只要一拢母亲身边,跳宕不羁以及耸肩摇头的笑,发就非散乱不可,这在有好母亲的仪彬的性格上已成了习惯,也如同老人的手有这样女儿在身边,理发也成了一种近乎需要的习惯了。
北京的天气,到了六月则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白昼,为了这个原故,在这二月的时节,虽然是二月,白天日子也就渐渐觉到长了。长长的白日(正是藏在抽屉匣子之中的阿丽思小姐疑心的长长的黑夜),仪彬同到她妈就是如所说的那么将她消磨尽的。母亲有时却是睡,在看书倦了以后。仪彬则因日子不同,或上午,或下午,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从一个身体么小的大学法文系四年级学生念两点钟法文,以及从另一个人听一个或半个故事。你们中,也总有人听过半个故事的事实吧。这是说,你常常要逼到你的哥说一两个故事听,不说又不成,于是你那个哥哥就只好随意捏造,凡属随意捏造的故事,总大多数只能把起首说得很动听,到后却是无结果,再不就凭空来一个什么大虫之类,到后为方便起见,这大虫每每又变成一只骡子或一只有花脚的小猪。仪彬却正是那么从那个二哥处听一个或半个故事的。故事中还有小半个的说法,不过不懂这事的,横顺说来总不懂,懂到的就不必怎样解释也清白,总之真有那么会事就是了。
仪彬还有一个二哥,同在这儿作客,如茯苓旅馆中有了傩喜先生又还有阿丽思小姐,这不算巧事。这样的说关于阿丽思怎样就来在这里抽屉匣子打住的事,要明白也容易之至了。凡是说话说得太明显,都无味,但我不妨再明白的说,告读本书的人一句话:阿丽思小姐之来到中国,便全是仪彬的二哥!再有人要问怎么就靠仪彬的二哥,那他便是傻,只合让他规规矩矩坐到欢迎八哥博士的会场中,去尽八哥博士或“中国思想界权威”讽刺嘲弄,若是生来又肥,他就真好拜那匹能够流油点子眼泪的鸭姆姆作干妈了。
在另一房子中的仪彬的二哥,是瘦个儿中等身材的人,是大学生样子,是一个正式入伍当过本地常备兵四年的退伍兵士。这当兵士的人,到如今,可以能看得出是受过很好军事训练的地方,是虽然脸色苍白与瘦弱,但精神却很好,腰笔直,腿也笔直,走路还保留着军人风味,性格是沉静,像有所忧郁,除了听到母亲说笑以及学故事逗引小妹放赖到母亲哥哥面前时,很少随便说话习惯的。过去的经验与眼前的生活,将这年青人苦恼着,就如同母亲妹子说笑当儿,在笑后心中也像有一种东西咬到他的心,虽然这情形,他是总能用一个小孩子的笑法,把它好好掩藏起来,不令作母亲的知道。此外,明白这个人是有了二十五六岁年龄,还不曾有妻,这是有用处的。
这男子,因了一种很奇怪的命运,拿三十一块钱与一个能挨饿耐寒的结实身子,便从军队中逃出,到这大都会上把未来生活找定了。一个从十三岁起,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地方,作了两年半的补充兵,三年的正兵,一年零七个月的正目。一年的上士,一年又三月的书记,那么不精彩的一页履历的乡下青年,朦朦朣朣的跑到充满了学问与势利的北京城,用着花子的精神,混过了每一个过去的日子,四年中终于从文学上找到了生活目标,且建设了难于计量的人类之友谊与同情,这真近于意外的事了。
当这边,仪彬的二哥,在一种常常自己也奇怪的生活情形中,渐渐熟习时,在乡下的母亲,恰要仪彬作母亲的口气,写信给二哥。信上说,几年来,回到故乡的父亲,官职似乎一天比一天大,但地方也就一天比一天穷。又说在前数年本地方人拿了刀刀枪枪到各邻近县份保境息民,找来的钱,已轮到了为川军黔军扛了刀刀枪枪到县中来借粮借饷的磕去。又说爹爹人渐老,妈是同样的寂寞,所以乘到送小妹读书之便,倒以为来北京看看红墙绿瓦为非常适宜。又说三哥则在乡中只是一个有五百初级军官学校入伍生的队长,一遇战争也得离本地,所以同样赞成母亲与妹的北行。结尾则谓所欲明白者,是二哥愿不愿,同到能力怎样。回信当然说很好。他决心把自己一只右手为工具,希望使三个人好好活下来。一个是去日苦短的妈,一个是来日方长的小妹,为了这两人的幸福,他不问能力怎样,且决心在比较不容易支持的北京住下了。
作二哥的人,心所想到的,只是怎样能使这老人为一种最近之将来好希望而愉快。他明白幼妹的幸福即老人的幸福。他想他的幼妹应不至于再像他那样失学,他以为应当使她在母亲所见到的年龄下,把一个人应有的一切学问得到。他期望幼妹的长成,能帮同彼使这老年人对她自己的晚景过得很满意。他自己,是因了一种心脏上病鼻子常常流血,常常有在某一不可知的情形下,便会忽然死去的阴影遮到心上,故更觉得把所有未尽的心力,用在幼妹未来生活上幸福储蓄为必要的一件事。他预许了这幼妹以将来读书的一切费用,且自己也就常常为幼妹能到法国去将法文学成,至于能译其二哥小说为极佳的法文一希望乐观而忘了眼前生活的可怜,与无女人爱恋的苦恼了。
病着了,是他常有的。照一个贵族的生活情形看来,那便是很可吓人的一种病了。症候是只要身体稍稍过度劳动,鼻的血,便不能不向外流,流血以后则人样子全变更。然而想到只要一倒下,则一家人这可爱的一天,将因此完事,虽然倦,仍就不能不起床了。在病中他曾设法掩饰他的因病而来的身体憔悴与精神疲惫处,一面勉强与母亲说欢喜话,一面且得在自己房中来用脑思索这三人生活所资的一个纸上悲剧喜剧人物的行动。把纸上的脚色,生活顶精彩处记下,同时又得记下那些无关大诣的、委委琐琐的、通俗引为多趣的情节,到后则慢慢把这脚色从实生活中引入烦闷网里去,把实生活以外的传奇的或浪漫的机会给了这人,于是终于这角色就自杀——自杀,多合时代的一个增人兴味的名词!说一个女子为恋爱追求而自杀,或说一个男子为爱人无从而自杀,只要说得怪,说得能适合最浅最浅的一种青年人的生活观与梦,那正是如何容易风行容易驰名的一种东西!虽然他还不曾听到一个女子真需要爱情,自己也从不曾在极痛苦时想到真去自杀(她一面实际便又常常觉得是纵痛苦也只是在一种微笑里见到其深,初初非血呀泪呀的叫与死便是人生的悲剧极致),然而自杀这件事,用到一般的趣味上,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了。——若果这纸上角色终于自杀成功,则作者在物质上便获了救了。“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一件事。”他给一个朋友的信说,“因为我不能凭空使我书中人物有血有泪,所以结果是多与时代精神不相合,销路也就坏得很,市侩们愿意利用这个精神上拉车的马也不能够把生意谈好,真窘人呢。为了家人的幸福,是不是应勉强来适合这现代血泪主义?仍然不能够。不能迎合这一股狂风,去作所不能作的事,于是只好把金钱女人欲望放下,来努着力作举世所不注意的文章了。幸好是也仍然有那违反现代夸大狂的据说该死的读者与收稿者,故我只希望把我的预定生活支持下去。”这是实在的,他只能这样作,这近于愚人的汉子啊!
把阿丽思小姐留着,在一个抽屉匣子中住下,便是这个愚人意见的,他本来让她可以转到茯苓旅馆去,同到傩喜先生每日赴会,横顺是呆在中国南部的客,每天都有半打机会去看别人开会,每一天又至少可以去到一个地方看中国大文学家演讲或谈话三次(中国名人在上海一隅原就是这样多的),每一天还可以从新碰到一件意外事(譬如听一个大人物谈一种主义,这主义便因天时阴晴而有不同)。但仪彬的二哥,却很无理由的把阿丽思小姐留下了。他在心里想,使阿丽思到中国来,所看到的若只是听茯苓旅馆的二牛听差学故事,同傩喜先生一出门又得为一个中国穷人请求如英国绅士与日本英雄那么帮忙把他杀死,以及到一个会场上去听诸鸟吵嘴,那真太不精彩了。傩喜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是那么呆下或者很合意,可是阿丽思小姐总不相宜!
使阿丽思来到中国,所见的不过是这些,实非仪彬的二哥所有原先本意的。从欧洲到中国来,多远的一条路!把这小姑娘请来,要看又无什么可看,他真像抱歉得很。他又不能就尽傩喜先生这么在茯苓旅馆呆下,将阿丽思一人打发回国的。他又不能尽阿丽思去看打仗那种热闹事。
经过很久的打量,在他的稿本上他这样写下:——我亲爱的小姑娘,你要明白我中国,这正如每一个来到中国的大人小孩一样,我很懂的。可是我很惭愧的是在这个时节,虽说正是中国顶热闹的时节,不拘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可以听炮响(往日是除了过年都不会有这种情形的),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每天见到杀一百人或五十人的事以及关于各样杀人的消息,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见到中国的文化特色,即或到中国据说已经革命成功的地方,你也很容易找到磕头作揖种种好习惯例子,但这个若不说是“不合算”,便应当说这是“不必”。你要了解这样的中国,你先把你自己国中的文字学好,再不然如仪彬那么把法文学好,再去看傩喜先生朋友哈卜君那本中国旅行指南(我敢包这样一本书在不久将译成法文德文拉丁文以及其他许多外国文字的),你看一遍那本好书,你对中国就一切了然了。看这书一遍,抵得住中国一年,这是你应当相信的。虽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换三打国务总理,换十五打军人首领,换一百次顶时髦的政治主义,换一万次顶好的口号,中国还是往日那个中国。中国情形之永久不会与哈卜君所说两样,也像是你身上那两种性格永远不会一样,不是你希望可以变。你既然承认你长是两样性格,你就得相信中国情形不能在十年二十年就今昔不同。你以为中国凡是进步一点的地方,就要变,不再有求神保佑的作官人,不再有被随意杀头的学生,不再有把奴隶论斤转卖的行市,不再有类乎赌博的战争,不再有苍蝇同臭虫,中国人听到你说这个,他要生气的。你这么说他会感到一种难堪的侮辱。你得麻烦他为你念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佛学为精神”的格言。遇到是军人,他不高兴你,也可以说你是共产党,只要说你是,你就已经同神圣的法律与某种圣教相违,该捉去杀或枪毙了。中国人,他们自己都常常承让能尽一分责任来保留中国一切文化,作官的遇到想打仗时,也多数用的是不守纪纲一类话来责骂对手,以便兴师动众师出有名。在小事情上,譬如说“小费”,在新的各样衙门中(衙门是让一些无职业的读过书或不读过书的人,坐在里面吸烟喝茶谈闲天消遣的一种地方,北京南京顶多,上海则还有外国闲汉子),便是去不掉的。那当差的人就都明白如何来把这规矩保留下来,好好赚那一笔非分的财喜。其他大事全关于少数大人老爷的幸福,当然不能随便改动了!……仪彬二哥,写到这里便不再接下去,因此阿丽思就到仪彬房中的抽屉匣子住身了。
生着气的她却听了许多使心里舒畅的话
当阿丽思还是两个阿丽思,那大姐劝作妹子的听听另一个地方的谈话时,仪彬姑娘同她母亲讨论到的,正是安置在第四楼的阿丽思,可惜的是其中之一的阿丽思不愿听这隔壁话,不然可真好。
阿丽思身边既不曾带有夜明表,又不能问谁,所以睡是睡着了,到醒来仍然是不明白所在地方以外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间。若她是中国小孩,她便应当学会哭喊,好使其他人知道她在此受难。若是中国那么大的女孩,她不单会哭会喊,总还能在默默中与各样鬼神,办交涉许下一些不能了的愿心,诳神帮忙显灵救她的。凡是中国的小孩子,字即或不认识一个,鬼神的名字却至少记得到一百,他且能记清楚有些鬼神的小名浑名,阿丽思可没有这样能干。
阿丽思,睡到不久就醒了,醒时仪彬的母亲恰好睡中觉,仪彬姑娘正无聊无赖的把那一本法文课本还未曾读过的生字翻着。她是才从二哥的房中打转儿的。二哥告她可以想法子把阿丽思引到什么地方去为好,她想不出方法。
幸好是这时的阿丽思只是一个人,不然听到仪彬姑娘的自言自语,为了说这话是两人与一人的争辩,也许又闹得负气各不相下,无从来听仪彬的话了!
仪彬姑娘像明知阿丽思已经睡醒,张了耳朵在听了,就很客气的柔声说道:
“阿丽思,方才一会儿,我二哥还同我说,教我引你到一个地方玩去呢。这北京地方我又极生疏,来此还不到三个月,我想不出有趣的事。他曾同我说,你若是高兴,本可以雇一个车子,要车夫拉你满城跑,你就可以吃一肚沙子回家。你坐在车上若嫌车夫走得太慢,你就告车夫,说我多把你钱,到后他就会不顾命为你跑,有时追得上电车,这不是顶无意思的!一个人听到说多把钱就不问死活向前跑,这钱至多还不到两毛,不幸真累死了你还一个大不花,也不会有警察上前来同你打官司,要你抵命,你想这不是一件奇事吗?你又可以到……(但他说)很对不起你,因为你已经玩过了一阵,懂到打仗,懂到做生意,懂到赌咒与请客,且见到比我所见的世面还多了,看不出你对这些玩意儿感生怎样的兴味。”
于是阿丽思就心想,那我回去倒好了。
这意思仪彬也体会得到,她就仍然柔声的说:
“我以为不必忙。来此是很难,多远的一条路!”
仪彬把话说了又稍稍停止,像照与客人对答的规矩,让阿丽思说话。阿丽思以为不作声则将为人疑心是不好意思,就说:真是呢!
“真是呢”,这句话,阿丽思以为那个陪她说话的仪彬会听到了,就也照规矩停下来让仪彬姑娘第二次发言。
她们如此各以为对手很明了的神气,各自说了一大堆话,她们都很满意这晤谈。她们又互相称呼为亲爱的好友,且各在意想中期望这友谊能持久不变。她们又互相告诉自己的家庭一切琐事于好友,使好友称赞羡慕,自己则在一种谦虚中接纳了这愉快。仪彬姑娘告给了阿丽思自己是有一个母亲,一个父亲,以及一个会用油墨涂画的大哥,一个会作文章的二哥,一个作管带的三哥,阿丽思则告给仪彬她家有几姊妹,以及那个格格佛依丝太太姑妈之为人。仪彬姑娘心以为自己第二个意见便是阿丽思意见,阿丽思则以为至少自己说的话总能使仪彬姑娘听懂,她们在论到家中人以外又论到此外许多事,各人都全无倦殆意思。其实则仪彬姑娘觉得阿丽思决不会有耳朵可听,阿丽思又却不疑心自己所说的话都不是有耳朵的仪彬姑娘所不曾听到。
在互存好意的一种生活中,则即或隔膜到非言语可达,我们相信仍然是能够得到满意友谊的。所谓两方了解,也多半是在这种误解中才能使自己承认。所以把一件友谊,或一桩爱情,放在误解中得到很好的成绩,并不是怪事。若在谈话中各人先有了固执一定的成见,那么仪彬姑娘同阿丽思小姐早不能在一块各抒心怀了。
仪彬姑娘问阿丽思的话,全是她自己来替阿丽思作答的。有些自然是很合于阿丽思意见,不必阿丽思来疑心这是仪彬姑娘把话听左。但到一些类乎为两个阿丽思所争执的事情时,仪彬姑娘心中便也有了个阿丽思意见,因此就不免稍稍有使那睡在抽屉匣子里阿丽思非作声不可的机会了。可是任阿丽思如何说,却无从使仪彬姑娘纠正自己的错误,这个使阿丽思心中也苦。一种人说话,另一种人永远听不懂,这是常有的。或者懂,她仍然不理会,这更是日头底下的旧事。阿丽思于此,便没有法子,遇到这样事她就抖气不说了。不过她仍然要说,我就照你那样意见,看你有什么新鲜话可讲。
仪彬姑娘正是有许多新鲜话要讲给阿丽思小姐听的。我们很知道,有类人,在平常,耳朵是很好,可是一遇到人不高兴,起了气,耳朵也就变了另外一双耳朵,听话时每每把意思听到与原意相反。但阿丽思可不是这样人。虽然生了气,仍能详细的听,也许这正是仪彬姑娘为阿丽思设想的“并无耳朵”,所以才能如此吧。
仪彬姑娘告给了阿丽思小姐以她乡下的一切好玩儿事情,至今忘记了代替阿丽思问自身到底所住的是什么地方。实则阿丽思最先却欲明白这事,她仍然不曾想到她是在抽屉匣子!
仪彬姑娘记到二哥的话,为阿丽思设想,她劝阿丽思到乡下去玩。她深怕阿丽思不愿意的,神气很温和,软软款款的讲她乡下的许多好处给阿丽思听。
“我告你,”她像同自己表妹说话的一样,说,“我想顶好倒是要我哥引你到我们乡下去玩,那里的一切不是你想得到的。那里走路就与北京城不同。我不能明白你们国里处置小孩子是用如何方法,但我非常清楚我们地方的风俗不与其他相同。你一到那里去,包你高兴。”
在这时,阿丽思本来就答应说“去”的了,可是仪彬姑娘却猜想阿丽思总不能决心就答应,故又劝诱阿丽思。
她更软款的说道:“你去吧,阿丽思。你再不必迟疑了。那是一个怪地方。我生长到那里也总以为怪的。除了我二哥,要别一个中国人带你到那地方去,那是办不到的事,因为谁都不识路。别人只能带你到别一地方,即或是说‘我带你,为你引路’,到后他自己也会迷路。除了我二哥,这件事谁也不能作了。你只相信我的话,跟我二哥走,到你不愿意,或者罣望家中姊姊妹妹时节,就送你回家。你玩过这一次以后,到后遇到同你那位格格佛依丝姑妈谈天学古,你会使这个老太太欢喜到流泪!她老人家的眼睛,自然不会流出滴到大襟子上便成油点子的浓酽酽的泪,但那么的好的人眼中,居然要流泪——我敢包,我知道这个好人的脾气——你只说究竟是难得不难得?”
无可不可的阿丽思,就又答应说是“去”。但仪彬姑娘则还以为这不到使阿丽思答应的理由,又另外重新起头说一件故乡事情。
“在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上,曾说到中国人如何欢喜吃辣子,你还不曾亲眼见过,哈卜君也是这样。你跟我二哥到那儿去,那你就可以见到无数大人小孩,大的比你姑妈还大,小的比你还小,他们成天用生辣椒作菜送饭吃。或者将辣椒用柴灰一烧蘸了盐,就当成点心吃。这些人口中,并不是用锡箔或铜包的同我们一样,也是肉,也是牙板骨,也是能够活动的舌条,但他们全不怕辣。他们同辣子亲洽,如药房中乳缽同各式各样苦味药粉亲洽一样,全是不在乎的气概。”
阿丽思忙抢着说,那我就去就去!仪彬姑娘也以为应是可以渐渐打动阿丽思远游的心了,可是又想到另外自己念来也很有趣的事,故并不即止。
她又说:“还有多奇怪的风俗!你不是到中国来正想看这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么?我们那地方,那些野蛮的风俗的遗留,你阿丽思小姐看了,会比读十二次英国绅士穿大礼服吃烧烤印度人记还动人。我这样猜想,在你们那个地方,大致已经不再会遇见吉诃德先生一流人了,去我的乡里那类人才真多!那种英雄——若是你同我一样敬爱这样英雄,你可以随意作他们的朋友,我打赌说这样事在他却非常荣幸!他们对小孩子与老人的有礼貌处,就较之中国任何一种绅士还多。他们是贼,是流氓,但却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他们凭了一个硬朗的头与一双捏紧时吱吱作响的拳头,到一些很奇怪的地方,取得许多钱,又将钱用到喝酒赌博事上去——你还应当知道的是喝酒从不赊账,赌博又不撒赖,这是只有这类人才办得到的一样事!”
她又说:“你可以看中国人审案打板子。打板子并不是好看的事。不过你一到那里,就会常常有机会看那种打官司输理了的乡下人。他们的罪过只是他们有钱,这是与大都市稍稍不同的。他们身上穿的是粗蓝青布或白麻布的上衣,裤子也多用同样颜色。他们为了作错了一件小事,就常常有县长处派来一个两个差人把他揪进衙门去,到了衙门县长便坐堂,值堂的公差喝带上人来,那乡下人就揪到堂前跪下了。县长于是带怒的说道,干吗你不服王法?不拘答应的是怎样周全,喊声打,就得由两个公差服侍趴伏在地下,用使得溜光的长南竹板子在大腿上打一百或二百,随即就由那原先两个公差带他到一家棉花铺或油盐铺去找铺保认罚。认罚,就是用钱赎罪。我说好看就是这些事。他们的罚款有的是用有方眼的小铜钱,这小铜钱在大都会上已早绝迹,而且居然有外国人已经把它当成了中国古董了。你看他们用十个二十个苗大汉子,从乡下挑罚款进城,实则这罚款数目还很难到五个金镑的价值,这事情拿去同你姑妈说及时,那老人家还怕不能相信,然而你只要住到那地方,便可以每天见到!”
阿丽思,很着急。她愿意去的。这样地方有什么理由能说不愿呢。只是希望她去的仪彬姑娘,则总以为阿丽思小姐愿是愿意去了,只是应当更多使阿丽思在未到其故乡以前,那一边情形,从她可以多知道一点,因此仍然把话一直谈下去,到她母亲醒时为止。她还说到小学校,说到警察,以及私塾中的白胡子老师,用旱烟管与梼木戒方一类硬朗物件敲打很愚蠢的学生后脑壳,因此学生把所点的四书五经便背得随口成诵的教育方法;阿丽思小姐,听这话听得发迷。她只一闭眼,俨然便已拿了一本女儿经,在一个黄牙齿寿星头老师面前,身子摇着摆着的背书了。
那醒来的仪彬的母亲,说:“我的乖,我迷迷胡胡像听到你同你二哥说话呢。”
“二哥这会儿出去多久了。”
“那你同谁说话说得如此亲密。”
“妈你猜。”
作母亲的真像是在猜想了,使在抽屉匣子的阿丽思好笑。我们把自己躲在暗处,让姑妈或者近于姑妈那么老的一个好人,闭了眼睛的瞎猜瞎估,不是顶有趣味的事么?她只担心这笑声会为那老太太知道。她心想,为了尽这个老太太多猜一些新鲜话,她得捂了自己的口,不声不息,同仪彬姑娘合伙儿来作弄这个人。(她自己以为是合伙儿的,一点不见外!)那母亲平素就明白仪彬爱自言自语,同一支铅笔可以谈一点钟,同一本书又可以商量到天气冷暖的事,此外还能够同不拘一件小用具讲十个八个笑话,这些全成了不儿戏的习惯。于是就从笔尖猜起,到挂在墙上那一个羚羊角为止,顺到仪彬意思猜去。母亲的奇妙话语逗得仪彬姑娘同阿丽思小姐全笑个不止。老人家是并不吝惜这发笑机会与女儿们的。阿丽思却奇怪这老太太比起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来还有趣味。
“妈,今天的事不是你所猜得到的了,全不对!”
那母亲就自认胡涂,说老年人当然想不到许多。
仪彬说:“想是想到许多,但并不是。妈,我可以告你。”她之所谓“告”,是用一小手指向桌子点。
“我猜过了是桌子。”
“但是,妈,看这个!”她为让母亲明白是桌子一部分的一个抽屉匣子,就又用那个满手指戳那抽屉。
母亲说:“难道是同抽屉谈昨天放梨子谢谢它的话吗?”
“梨子的事?不是!”仪彬正因为虽把地方指点了给母亲看,母亲还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就纵声的笑了。她的笑,赖在母亲身上去,用妈的身把自己头发揉乱,这情形,先曾谈及了,至少须三分钟才能完事,所以我们可以在这三分钟说说阿丽思。
阿丽思,在先本来就奇怪鼻子嗅得出果子味道,既不期望是住在别人一个抽屉匣子里,当然也就不至于疑心到这匣子是在头一天放过梨子的事了。她听到那位母亲同仪彬姑娘谈笑,就以为这笑话是她也有分,所以倒并不自外,遇到乐也爽快的乐。仪彬对答母亲的意思又多数是阿丽思的意思,所以她还以为仪彬姑娘是凡是征询她同意以后才如此办。她稍稍不能满意仪彬姑娘的,只是希望见一面这老太太,仪彬姑娘可不这么办。她又希望见见仪彬姑娘,也不能够做到。但是,她仍然在即刻就原谅了,就因为身周围是这样黑,仪彬姑娘同到她母亲愿意尽阿丽思晤面,她心想,她也不会看明白这两娘儿模样!
到后她听到谈及抽屉,她才明白自己是在抽屉匣子住身。可是阿丽思所遇到的事,全不能使她惊讶了,明白了自己是住在抽屉匣子时,她倒放心不是如所猜详的地球下陷,也不是如所猜详的是在地窑子里——请想想,既不是地窑子,当然不必再去担心受潮湿发脚气病一类事了!
阿丽思从自己的境遇上设想,以为这时节傩喜先生,也必定是住在另一个抽屉里,听另一母女说笑。“一只兔子不住在笼里,也不在地楼板下挖洞,倒规规矩矩来睡在别人一个抽屉匣子中,听一个小姑娘谈话,又听那小姑娘同她母亲谈话,真奇事!”阿丽思,自己的事自己不奇怪的,她为傩喜先生设想,却以为奇怪得很,这正如许多人一样,理由是不容易说出!
想过三分钟的阿丽思小姐,还是想下去,但仪彬姑娘可不能尽阿丽思想得再久,却同母亲说起话来了。说了话就可以说是要阿丽思听,是阿丽思觉得如此的。
仪彬姑娘说:“妈,我告了阿丽思许多我们乡下的情形,要二哥好领她去乡下玩。二哥说把她引到什么好地方去,要我想法子。到我们乡下不是一件有趣味的旅行么?”
于是那阿丽思又听到那母亲说这个意见很对。
仪彬姑娘接着又把曾同阿丽思商量过的话来同母亲谈,那母亲就问:
“是不是愿意了?”
“愿是愿意了,我只恐怕我说的好处还不是她欢喜的哪。”
“那你还忘记了说,”这作母亲的声音,“喔,阿丽思,你也应见一见我那地方的苗子,因为他们是中国的老地主。如同美国的红番是美国老地主一样。凡是到美国去的人,总找机会去接近红番,见了红番才算游美国,——你拿这话可以去问傩喜先生吧。——我告你的是到中国旅行的人,不与苗人往来也不算数。我们那小地方,说来顶抱歉,出产少得很。但你到了那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喝苗人进贡的茶,吃有甜味的莓,有酸味的羊奶子,以及微带苦味的莜粑。你可以见到苗子,摩他玩他全不妨事,他并不咬人。你还能够见到苗中之王,苗王在苗人中,也如英日等国皇帝在全英日人中,一样得到无上敬视的。虽野蛮民族不比高尚的白种黄种人讲究奴性的保留,可是这个事就很可喜,有了这个也才能分出野蛮民族之所以为野蛮民族。一个野蛮民族的苗中之王,对他臣民却找不出像英日皇帝的骄傲与自大,又不能如昔日中国皇帝那么奢侈浪费。他的省俭同他的和气,虽说是野蛮,有时我以为同这些野蛮人接近五个月,还比同一个假绅士在一张餐桌上吃一顿饭为受用的!你见到苗中之王与苗子的谦虚直率,待人全无诡诈,你才懂到这谦虚直率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交谊的需要。阿丽思,还有咧。还有他那种神奇,那种美!……”
阿丽思曾分辩,喊那个作母亲的作伯妈,作婶婶,说她是满希望就去见见苗中之王,只要是有人引导不怕耽搁他事情的话。自然她顺便又说到也应当使在另一个地方的傩喜先生,又不至于老等发急。
恰如其意念的是仪彬姑娘同到那作母亲的也记起了睡在茯苓旅馆五十一号房的傩喜先生。她们于是就来商量处置这良善的兔子的事。
“妈,是这样,要二哥请阿丽思小姐到我们乡下去,那个傩喜先生怎么办?”
“让他睡,横顺到中国来的,一久了,就都会把脾气改成中国式,睡久一点不会生病。”
“但是一匹兔子睡久了我不敢包他不生病!”仪彬姑娘这意见是与阿丽思一致的。
那母亲,像看得出这是“多数”,就承认这久睡将病的事实,说:“那要你二哥安置傩喜先生到一个公园茶座上去也好,因为那地方照例有不少绅士成天的到那里去闲宕,别人决不会独笑傩喜先生。”
“这很好,”仪彬姑娘说,“让我回头同二哥去说,看他的意见吧。”
阿丽思又同了仪彬姑娘的意见。她觉得,在既然无从要傩喜先生作伴去那有苗子地方玩的希望以外,能把傩喜先生安置到一个热闹地方去,莫使他寂寞,自然是顶好一件事了。
在傩喜先生,还不曾成天坐在公园一个茶座前喝那苦味的龙井茶,一旁喝茶一旁又轮眼去觑远近女人的中国绅士高雅生活以前,阿丽思,仪彬,以及仪彬的母亲,谁也不能想象这种情形下的傩喜先生是怎么一副神气!
谈预备
凡事在先得预备,这是阿丽思小姐明白的。当她同傩喜先生通信,说是应预备得很好往中国时,她虽不曾想出怎样准备事情,但她至少总准备“动身”了。傩喜先生到馍馍街访哈卜君,问他朋友一切到中国时的办法,自己又改定名字,又学会吃苦味的茶,又懂到了上中国口岸后的问路入店方法,全是在先预备的!
阿丽思又知道许多人,为吃饭才预备一张口,如像饭桶饭锅一样为装饭才有的。在这世界上,某类人,还有为预备升官发财来读书的。那茯苓旅馆照料阿丽思小姐茶水的二牛听差,还告阿丽思,中国女人为了预备作太太她就嫁一个有钱的人,中国男人为了预备让作官的杀头所以脖子就长长的,且天生的比身体其他一部分脆。虽说中国事情要中国人说来也不容易明白,阿丽思不懂解处自然更多,不过“预备”当然是一件不可少的事了。
让仪彬姑娘的二哥,把阿丽思引到他乡下去,应如何预备,阿丽思可不负责。她不能明白这个,比不能明白明天的天气一样。她虽可以猜,用她已得的经验,想到如像心中不高兴,想找一点岔子,就预备到街上打一个转,回头便走到本国公使馆去告公使,说,在大街上为一个路人唾了一口黄痰(唾黄痰是中国人全体的习惯,这个你国的公使无有不信),一个抗议送到中国的外交部,那些很有礼貌的中国官,就立时会派一个佥事或秘书来向你道歉,这事日本人就作过了。还有预备于夜间睡得安静,不让其他声音惊吵你的好梦——比如说汽车喇叭吧——你就派听差喊一个本街地段巡捕来,严厉的命令说,我白天到你们中国衙门办公,夜间也应当休息,以后凡是夜静有汽车过街,在本公馆附近,不准他按喇叭惊吵!那巡捕于是便连说洋大人吩咐的话无不遵命照办。虽说遵命照办,以后仍然有咯咯或呜呜的声音,吵闹着,那就又去见你本国公使,告给这个事,不久那街两头便可以见到警察总监一块木牌,牌上说“此间洋人所在,凡有深夜驾车过此,不拘军民,皆不得按鸣喇叭,违则拘惩”字样,不消说又是公使的抗议的好结果了,这例子则英美全有。
她还想到……
不过我们仍然让阿丽思睡在抽屉匣子,来听听仪彬姑娘所能代为想到的应预备的诸事吧。
此事的发生,在阿丽思只是另外一觉醒来的一个时节,在仪彬姑娘却是在想到要阿丽思随她二哥到自己乡下去玩的第二天。她因为曾把这个意见同她二哥谈到了,二哥说就是这么办也好。二哥答应了这事下来,仍然要仪彬来代阿丽思预备从北京过天津,天津到塘沽,塘沽……一直入县城的东门为止的一切事。
那个二哥这样说:“九妹子,你试试去想这一次旅行的所需要的事情以及受苦情形吧。为了莫使阿丽思小姐到中国海船上去见中国那肮脏情形生病,顶好莫坐船就可以到我们县里。”
“但应当尽阿丽思小姐坐一坐内河的民船,因为我就欢喜这个。”
“中国小女孩欢喜的恐不一定是外国小姐欢喜的。”
仪彬就再来用自己意见,反将她二哥,她说除了爱哭是中国大小女孩独有的嗜好外其他事阿丽思当然会与她表同情了。经过二哥的承认,仪彬姑娘就为阿丽思坐三十一天或二十一天的六百里路民船打算一切。她并不私心自用,就是明明知道阿丽思对这次旅行是全然外行,但她要阿丽思预备的,还是软声软气的来与阿丽思商量啊。
仪彬姑娘同阿丽思商量坐民船的事,她第一声喊叫阿丽思时,阿丽思便正正想到那到中国的外国人预备差派中国官作的一切有礼貌的受用的事。
仪彬姑娘说:“阿丽思,醒来了么?又是一天了。”
要在黑暗中过日子的人,相信“又是一天”或“又是两天”的话,恐怕很难吧。可是阿丽思是见过太阳与月,又见过挂钟的针移动,又见过冬天的风与春天的花:她相信日子是在走,走去的日子便永远走去。新的日子的堆积,便是生命耗费证据,于是也憬然这旧的一天飘然而去新的一天倏然而来的庄严。她就回答坐在桌边离她似乎很近的仪彬姑娘。她略略带着忧愁的调子,说:“好姑娘,好姐姐,感谢您给我的消息,使我明白这是一个应当双手张开欢迎的新的一天。”
仪彬姑娘说到业已问过二哥的话,阿丽思又用很感激的音调作答,说:“好姐姐我倒愿意有这样一个哥哥,把你欢迎到欧洲去!”
仪彬姑娘到后说到她二哥,要她为阿丽思打算一下乘坐五百六百里路以及一个月左右时间的船上生活,所以来同阿丽思讨论,阿丽思就学着仪彬姑娘的软款语气,一面致谢,一面表示这是一个意外的顶可欣喜的愿望。
她们的谈话,仍然是一面以为“不会有意见”一面以为“不会无耳朵”那么谈着的,这种谈话居然能继续下去,直到最后,还互相说再见晚安,当然是很普通的并不出奇,因为许多许多人在另一时就已经那么作了。
如今且来看哈卜君那一本《中国旅行指南》上还不曾叙述过的一章中国游记吧。
仪彬姑娘是这样开始同阿丽思讨论到坐木船的,她为她先唱一首歌。歌极其动听。阿丽思在有生以来,还不曾听过比这样更佳妙的歌。她以为若不是在先便相信仪彬姑娘是一个中国人,那听到这歌就会以为自己是游仙人岛的彼得,仙人为安慰她的寂寞,所以围绕到她所住的房子唱歌了。
仪彬姑娘把歌唱了,便告给阿丽思这首歌的来源。
“这是我那地方摇橹人唱的橹歌,阿丽思,你以为怎么样?”她说了像是等得一个回答,或一点好意的批评,好意的称赞。阿丽思的确是用五样比喻赞叹这橹歌过了,可是仪彬姑娘不曾听到一句话。她只用自己意见替阿丽思对这歌的妙处夸了三句,其中一句还是夸嗓子很清亮的意思的。
因此仪彬又客客气气的说:“可惜是嗓子不好,若嗓子能够老一点,那就真像了。”
阿丽思听到这种谦虚就笑了,她笑笑的不相信似的说:“我的姐,那干吗我听我茯苓旅馆的茶房说,又说你中国人凡是唱得声音顶尖锐的是名角,这话打那儿说?”
仪彬姑娘却不作声。不作声,则阿丽思以为是仪彬姑娘要她自己去想。阿丽思便想下去。第三次的推理,她才想出这一者是中国艺术,一者只是摇船人的歌,所以就不得不稍有不同了。阿丽思到后终于说“我可明白了”,于是仪彬姑娘不久便开口说那船上的事。
“用些木板子,钉上一些大小不等的铁钉,成了半边长瓜形以后,就用桐油在这东西身上各处擦,又在那些木缝口,喂它一些麻头子,喂它一些桐油石灰调就的膏,因此把它推下河去,横横的在两舷上平列一些小舱板,搭上用竹子或棕榈叶织就的屋形的篷,在它前腰上紧竖一根大木,在它身后部加上一条尾巴,……再来上几个穿青布短衣的麻阳汉子,那么这东西便可顺流而下逆流而上了。
“这种东西的数目,是从无一个人数清楚有多少的;就是那专以抽取船捐的官家人也不知这个。他们的生活,只是像一个邮差,除了特别情形能稍稍在自己家中呆三五天一月半月外,其他日子全是在所定下的地方来回跑路的。
“从上面到下面,两个地方相隔是几百里。有了这条河,又有这种船,因此那僻处远的乡镇,上流人,就有机会讲究一切生活上的舒服受用了。船从上流下,靠的是水力,从下到上则又天生得有不少的结实精壮的汉子,来帮到把船用一条竹篾织成的缆子拉上。是的,我说的是这些男子汉,又精壮,又老实。这些人——或者说‘东西’,随时随地可以遇到,他们比狗还容易照料。只要一碗饭,他就帮你作工到晚,全不悭吝他的精力与汗水。有了这种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来供给拖拉船舶用途,所以我请你相信,我们乡下也并不缺少中国文明的物质!那是说来不很容易使人相信的,就是从这些人身上,可以找得出牛马一样的气力,只要他们一旁努力一旁唱歌。”
阿丽思说道:“这个我真不信,我听你刚才唱那歌,倒像是可以催眠,至多唱到五次我就会把眼睛闭好不再说话,我敢打赌!”
请大家如阿丽思所想,就算仪彬姑娘的确听到了她这话吧。因为仪彬姑娘接着就又唱了一个歌。这歌是另外一种腔。歌声只是一种俨如用力过度的呻吟,迸裂着悲愤的情绪。阿丽思心想:这是与俄国伏尔加河上的船夫歌一样东西吧。仪彬姑娘却告她这并不是一样,这原因要仪彬姑娘说也说不出,可是阿丽思倒相信了,因为中国不能成俄国,是自然的事。即或说总有那么一天,这些唱歌拉纤的,忽然全体也发疯,也随便杀人,也起来手拿木棒竹竿同法律与执行法律的大小官以及所有太太小姐算账,但不知到什么时候这一天才会到!并且谁一个人愿意这日子来到?作官的,经商的,甚至于中国此时许多种乞丐,就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生前的恐惧,来把它放在心上;也没有人敢希望这个日子来到:就因为这日子来虽终要来,还未曾来到以前,一些人不安分作活平空来希望这个,那就应当死了。
这里一章原是谈预备的,且看怎样来预备吧。
仪彬姑娘告阿丽思,第一件事是预备听到这个歌声时不能去疑心这与伏尔加河上的歌声有关。第二件事预备明白她不能同这类东西说话,这原由是照中国礼节小姐们没有与船夫说话的可能,照新的情形一个外国人除非俄国派来的便不会随便与苦力谈论到生活及其他。第三她又告阿丽思预备一张英国护照或一张日本护照,因为新近中国各地长官又重新与英日拜了把子,帝国臣民全是上宾,稍有疏忽便可以由本国公使抗议重惩该地长官,不比过去一个时代了。
仪彬姑娘说到第四,“阿丽思,我告你,假若坐到船上,你眼看到一群赤膊流汗唱着那种可怜的歌的汉子中一个,忽然倒到河坎上死去,你万千不要大惊小怪。这是顶平常的事!他们这样的死去,这一船,同到这一群拉船的人,不过稍稍休息一下,搜搜他身上有无一点零钱,随即就得离开他上一个滩了。为这平常事情耽搁三点五点钟,出钱雇船的人可不答应的。他们的同伙,就全不奇怪到晚上泊船时少一个人或少两个人。他们不是不知道,你应明白也有两父子或两兄弟在一处的,可是一死也就完事了。生前就全不曾算人的,死后当然更不足道!你应得预备莫多口。你若把这个话问同船人,他们将笑你外国人的眼浅。凡是一个人不到我们的省份去的人,就是去传教,名分是秉承了上帝意旨,救人灵魂的牧师,他一到了那里三年两年,便也明白人类的同情,在那里是虽并不缺少,不过全都像用钱一样不得不悭吝了。一个习惯如此,则浪费‘悲悯’一类东西于无价值的死人身上,比将金钱挥霍到吃鸦片烟上头还不应该!(吃烟为那里青年人一种常识,比住上海的人说英国话还普遍,这却是顺便说及,也应预先知道免得到船上以后生奇怪心的。)”
仪彬姑娘又告阿丽思第五件事,预备装马虎。“你不装马虎可不成,我亲爱的阿丽思。若是在船上,你见到兵,不拘一个或一群,他把船上一个中国客人架去,不必用何种理由,你也得装作不知道这会事一样,好让这些副爷轻轻快快在这客人身上找一笔钱,省得那些兵士恨你。你看到一个税关办事人与船主舞弊,这个得作为不知道,知道也以为平常之至,才是道理。因为他们来到这局上,是花钱向政府运动来的,若是单只靠每月一点点薪水,就需要许多年才能捞回本钱了。况且这事上头也知道,正因为办事的舞弊赚钱,也才有第二个人来于下月花更多的钱买这美缺。税关舞弊越大,则一省管理财政的长官个人收入越大。你的船,到半途,见到同行一帮的另一只船,被土匪抢劫,顶好是装马虎。他既不抢你就不必管,这是送船军队也如此的。某一只船被抢,只是某一个船主不给护送船只副爷头目的钱,所以就有土匪探听得很明白,随时随地打抢,在别一船上的兵士还望到这情形好笑。这并不算他们副爷的责任,因为他不给钱,副爷们遇到这贪图惜费的船主,还在先就警戒了他,说是没有钱便不负责任的。又如在路上,见到了两岸土匪,能装马虎不以为然,则可以省了许多心惊胆战机会。凡是在先护船军队不与沿河土匪接洽妥当,这一帮船便不敢开头;船既能开头,则土匪与军队已谈判得很好,除了那不曾送护船副爷头目钱的船不算数,其余大小船随便湾泊在土匪水营盘附近,也不会被抢劫了。”
仪彬姑娘又告阿丽思,假若是在先已听到傩喜先生谈过“喽罗”“保镖”“买路钱”等等名字,那就应预备把些条款的新名词全弄明白,省得到后“带过”(带过是那里人全懂的,意思是负罪,仪彬特别又解释过了)。
阿丽思,听到一番话,才懂到在船上七百三十九样的忌讳,落码头整一百样的手续,吃东西四十七样的方法,以及……她如今只预备走了。又像在先那么在家中尽呆候傩喜先生出发一样,日子觉长了一点,却难过了一点。凡是她所能想到预备的,如像明白一切情形以外,还应拿点虾子给那些乡下人送礼——一种稀有的重礼!你又可以买一点儿肥皂之类放在身边——这个你不妨在有人问到时多说一点价钱,甚至于如……全由自己与仪彬姑娘帮同打算到了。人家说“一切全预备得很好”,这话一点也无那语病!
阿丽思小姐,以为仪彬姑娘此后与她二哥在一块,应说的话就只是:“阿丽思已预备得一切妥当,请立即出发这一个荒远的旅行。”仪彬姑娘不在阿丽思说,一定能体会到这个希望的,她当真在这一天的下午就拿去同二哥谈到了。那个瘦青年,说要先试试看仪彬替阿丽思指点过的是些什么事,害得这小妹子又来把自己曾与阿丽思很详细谈过的各事温习一遍。
考语是“详细之至。”
仪彬的二哥,同仪彬姑娘说:“我还想不到在近几年来,这一条路上又多加了一半新事情,在我出家乡那年,若是你相信我的记忆同你一样好的话,那我至多也只数得出三百七十样!”他这个话是说仪彬姑娘与阿丽思谈到的“忌讳”的。我们是很能明白,在这一条短短水程上,每年的战乱,全得这些带兵官来来去去,加上了许多从前不会有的规矩,这并不算奇怪!若是我们在别一意义上,又承认过“多”比“少”为对,那这可以作新闻传诵,值得用若干专门外国记者,费不少笔墨精力来写通讯的地方情形,给一个外国小姐普里见到,也是本国人对于文化足以自豪于白种人的一个极好机会!
还有应说的,是关于阿丽思小姐,在心里,预备怎么去见见这个行将引她去到中国内地玩的仪彬那个二哥一次。她以为一个同伴,而且又是这么凡事得需要他照料的同伴,在预备上路以前,若不先应当相熟得同傩喜先生一样,那么以后如何称呼,如何谈话,倒是一件费神的事了。
阿丽思,曾把这个意见好好的问过与她隔一层板子谈话的仪彬姑娘,这姑娘却想不到这会事。她没有恰当的回答,只在她为阿丽思设想时,告阿丽思“下次有空儿时我将使你知道我二哥过去的生活”。表示要阿丽思相信她没有空,她把两只手与一个下巴搁在阿丽思住的房顶上,随即便朗朗读起法文来了。
仪彬姑娘的发愤读法文,这便是将来到法国去的一种“预备”。也亏阿丽思能想到这个,才对于仪彬姑娘答非所问的情形全不介怀,不然阿丽思就会“预备”这友谊分裂的享受了。
先安置这一个
这里说到傩喜先生。这个绅士——喔,我记起来了,有人说过凡是兔子就不应当再称绅士的,因为我们不能随便亵渎这与国家大员有同样权势的可敬的上流人,把这些上流人的称呼给了一只兔子是不应当的。其实则我们为什么对一匹猫就称它为猫,一匹狗就称它为狗,一个人又有喊作奴仆与老爷的分别,且在各样名称上赋以侮辱与敬重的观念,这个我就不很明白的。一个兔子不配称作绅士,我先以为也许是毛色不白,也许是耳朵太大。到后才知不会赌咒与不会说伪话,不会讲佛学,不会打坐,不会在济公菩萨面前磕头,不会卑鄙恶浊结党营私,不会吸鸦片烟,不会借各样名分捞取金钱和名誉,便是兔子不能称为绅士的理由。既然是如此,我想傩喜先生他以后让我们就称为“兔子”,或者“傩喜先生”好了。我敢打一个赌,猜他决不会多心。因为若果只图一种体面的称呼,要傩喜先生去作他所不能作的中国绅士行为,他是办不到的。如今就说这个兔子,让中国绅士成清一色绅士吧。
这个兔子在茯苓旅馆中,一觉醒来,不见了阿丽思小姐,是不是如一匹平常兔子失了伴后的惊惶乱撺?想来是人人愿意明白的。
他并不。我说的是傩喜先生,他并不。一个人离开了同伴,不问有无预先交待,想到要去就去,这是顶平常的。至于若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而去,比如说,非本意的骤生变故而去,那便更不必惊惶失措了,这理由是“既有了变故如此,也总有变故如彼”:这意思是说去得突然的也来得突然。这阴阳反正凡属对等的现象,中国人固深信不疑,到久了的外国人也能懂这哲理,所以傩喜先生不泰然也不成了。傩喜先生为希望阿丽思小姐突然而回,于是就很不在乎的独在茯苓旅馆住下了。
至于旅馆中主人,自然更不以为是一种怪事。他们全是能将租界旅馆业章程顺背五次又倒背三次,一个字不差。阿丽思不回决不至于影响到房金,这是章程上有的。若非傩喜先生应当到柜上去告一声,则阿丽思纵半年不吃伙食,以后结账连饭钱还是拢统算下,傩喜先生也不能擅改章程说不承认。那个二牛(就是那个说下等中国人名字有两个,上等中国人名字作兴五个的二牛),见了阿丽思忽然离开茯苓旅馆,用他深怕小费无着的良心说话,在为傩喜先生开早饭时间倒对傩喜先生开了口。
那二牛一面把一碟腌肝子收回,(因为傩喜先生还不忘记上一次经验,他已不愿再有腌肉类上桌子。)二牛乘到傩喜先生说是“上一次同阿丽思小姐……”的话,就连声答应“是”“是”“告厨房以后不用腌肉”恭敬答语中问到阿丽思小姐的去处。听傩喜先生说不知道二牛就心中一惊。
“她不来了么?”
“谁知道?”可是傩喜先生即刻就看出二牛的失望处了,便接着说,“既知道这地方我还在此等候,她决来的。”
“我也想阿丽思小姐应不久即来。”
“自然你猜想的不错。”
“可是,我去问问那个活神仙,请他告我们一个阿丽思小姐去处的方向,先生你以为怎样?”
傩喜先生并不记前一次买茶碗那天活神仙占的卦之无稽,他又不忍使好意的二牛头难过,就说过两天若当真还不得阿丽思小姐消息,就再去求活神仙也不迟。可是到后那二牛不让傩喜先生知道,仍然到那神仙处去卜了一课题到阿丽思小姐方向,顺便问问自己赏号落空不落空。虽然去了三毛钱,不消说二牛可以从这些鬼话上得到了比课金五十倍多的希望。但这件事不必多说了,横顺中国人同神仙,菩萨,关圣帝君与土地二老,作交易,总是同买彩票一样,用少许钱可以得到一注财喜,财喜虽不一定可得,然而出钱以后总可以将这钱放大一千倍或一万倍,凭空落到头上的。而且彩票的信用还不及有些收条的信用为好,这也早为大部分中国人深信不疑了。
吃了饭后的傩喜先生,仍然在自己房间中。他近来渐渐觉得坐中国式太师椅比沙发受用了。这趣味慢慢的养成,同其他事情一样,他自己可说不明白的,中国人欢喜穿洋服,不一定较之穿长大褂舒服方便。然而居然有不少的年青人,断然决然把洋服作好穿上,很勇敢的接受严冬与大暑,且不辞不能说洋话时红脸的机会,这比之于傩喜先生自然还更可以佩服的,所以我们不用对傩喜先生领略中国生活加以多少赞语与惑疑,中国聪明一点的人,他便决不至于对欧洲思想行为要经过两次领略才能相信是对,更不必怎样试验才以为合式!
既然说傩喜先生发见了太师椅子的好处,就把他安置到这一张紫檀嵌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下,为了阿丽思小姐这一去不知有多久,还让傩喜先生在她这地方翻一本书看,看书倦了不妨伏在桌头打盹,打盹醒了,不妨又来看书:这么办也无什么不行。傩喜先生不会在中国人厌倦洋服以前便厌倦太师椅,这是我们应当相信的。可是我们如不十分善忘,便能记到傩喜先生是来中国旅行,若是坐在太师椅上读《中国旅行指南》算生活,那这生活在哈卜君处便可得到,倒不必还走十万八千里路来中国茯苓旅馆了。实在说便是傩喜先生应当出去。
我们的读者大概又还能记得着仪彬姑娘与阿丽思小姐两人的意见吧。至少阿丽思意见是这样,她以为傩喜先生不能同她去,也不应当在茯苓旅馆呆出病来,最好是到公园里去消磨日子。来中国旅行,到中国上流人玩的地方去玩,当然是很正当的了。可是为难的是公园中全是中国上流人,上流人三字意思即包含有“绅士”一类,把一个兔子放到绅士中去,即或傩喜先生见一个人就自称只是苏格兰一小镇上的兔子,但这个成吗?不幸的还有傩喜先生一对耳朵,又是那么肆无忌惮的长大。狐狸的尾巴虽长,却是全可以摺拢塞到裤子里去的东西,猴子则戴上加官壳便无妨于事,其他禽兽只要能够说话,能够穿衣,能够哭也可以厕身于上流,不容易看出;至于兔,试问有谁能想出在用刀割下方法以外好好把他一对耳朵捡拾起来么?
事实上,公园虽怎样好,怎样适宜于傩喜先生,且怎样足以使阿丽思小姐不为傩喜先生孤伶伶的呆在旅馆发闷而放心不下,可是去公园终是办不到了。
傩喜先生实在还有地方可去的,中国原是这样大!日本人成千成万的移过中国地方来,又派兵成千成万的过中国来占据地方,然而中国官既不说话,中国人民有许多也还不知道有这会事,有一些田产房屋被占了的无刀无枪平民,且老老实实搬一个新的地方住,如政府意见终不与侨民冲突,若不是中国地方特别大便办不到这个。何况日本以外还有英国,有法国,有……总之中国不比别的国家,人民气度大方是话外的话,地方宽广却是实情。若我们相信得过有些学科学的呆子的话,日本地方终有一天会沉到海中去,那么事先他们国民全体,或通知一下。或事后通知,或全不通知,一迁到中国来。挑选中国顶好的地方建都,不消说是可以的。甚至于各国皆可以这样办,中国地方总还够分配。到那时节自然是所有中国不安分青年全杀尽,也不必中国的政府官再来用戒严令制止反日反英运动,邦交是不愁不巩固,一切作官的,作了中国官以外还可以作外国官,全中国所余的是顶有礼貌,讲容忍,守信义之中国上流人;与以政府意见为意见之平民。在中国的外国人,则全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艺术,“地大物博”的话,在中国懂事的有知识的人看来,无论如何总是一句所以向世界夸耀的话!
中国地方既然如此广大,我们当然不会疑心傩喜先生除了像其他外国人那么在公园绅士中混便无可作的了,就让傩喜先生,多认识几只灰鹳,或与鸭子姆姆过从谈谈天,听听一个肥胖的南京母鸭子的哲学,又到各处监狱与工厂参观一下;(好明白监狱与工厂不同的地方,因为这差异,若不先有人相告,是很不容易弄清楚的。)再不然,就尽别人欢迎去演讲,不拘用散文或韵文体裁,记着旅行指南上办法,演讲时随随便便夸奖一下中国人,譬如说,“打仗勇敢得很”,“政府处置青年人很得法”,“文化好性情更好”,就不愁第二次无人欢迎了。说到演讲,机会马上可就来了,事情有很凑巧的,是当天傩喜先生就接到一封请帖,请他去到那些鸟的学会中演说。
傩喜先生把帖子从二牛手中的铜盘上取来,裁开看,那帖子上是这样写着:
可敬爱的傩喜博士:我们用一百零一分诚意,五十分恭敬,四十二分半的希望,欢迎您到敝会来演讲,请您哪家不要拒绝。我们这里全体五百七十一个会员,全是眼巴巴的想看博士一面,听博士说话。以及咳嗽打嚏,用一种国家大员求雨的诚心,期待着,您可怜我们一番心吧。我们另外请了一个干事来面恳博士,这是我们会中的才子,您博士赏脸他同您谈谈,实为其他五百七十一个足巴巴的会员所引为毕生荣幸一件事。
到后是日子,是学会的名称与地点,且不忘记照中国规矩写上“另备有水果茶点”字样。傩喜先生第一次为人称为博士,心中总像不舒服,此实白种人不及中国人地方。至于中国人,则自己称自己为“博士”,“名士”,或别的更动听名称,全很大方的。请人演讲则更非此不行,称呼上太不客气便不来,这是全部知道的。不十分了解这中国情形的傩喜先生,又怀疑或者请的是另外一个傩喜博士,恰恰这博士也住在这旅馆里,便又翻请帖封面看。
那里会错呢,别人是写得那么明白,连房中号数也并不忘记!
二牛见到傩喜先生迟疑,便躬腰说还有阿丽思小姐也有一封,因为阿丽思小姐还不归来,所以存到柜上。
“那试拿来看看!”
“嘘!”二牛就去了。
把一个博士的尊衔,给一个兔子,似乎不免也同时奚落了那些满脑紧紧的塞了哲学,经济学,医学,伦理学,以及政治思想,国家法的大人物了。然而为这个请帖起草的便是一个名学家,很懂得某种人给以某种名分,只是对一个外国兔子,或者说对从外国来的马戏班一匹马,他倒以为拢统称为博士好了。
二牛把阿丽思小姐那个请帖拿来,不消说是“……博士”起首。他明白这不会送错误了,就奇怪。一个人被另一种人无理由的称为“博士”,“志士”或“革命党”,捧场或杀头,全如其人兴趣所至,被称者既然就是一件全无办法的事,何况不过出身于苏格兰一个小镇上的一匹兔子,被人好意称为博士,他有什么方法来否认呢!
且说经过一点三刻钟以后的事。
二牛又用一个小白铜盘子托了一张名片进来,傩喜先生把名片一看,便知道这是那个学会的要人了,忙说请到小客厅里去。不过一分钟,他们便在那很华丽的厚有三寸织起熊娘吃小孩绘画的地毯上握手了。傩喜先生让坐来客还不及坐。
来客先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傩喜先生韵一对耳朵,用《麻衣相法》所说的例子,以为至少这是有一百年寿命又可以有五个儿子,暗暗的钦羡一番以后,才像作文章那么把一句预备在心里多久的话说出。
“我今天非常幸福我能够得到我平生所企慕的博学多能渊博无涯的傩喜先生面前把先生脸相看清——”
本来他还要说甚至于连脸上毫毛也很清楚的一句成语“纤毫毕见”,但想起对兔子说毫毛未免失礼,恐怕傩喜先生不能明了这一句话的意义,就不再说下去了。
傩喜先生对这不说完的一句话是已感到有趣之至的。说这样长长的一句话,文法上全不至于颠倒紊乱,能不停顿一口气说下,这是到中国来第一次所听到的。说这话的人,又是上流人,使傩喜先生重新对中国上流人一种涵养加以尊敬。
傩喜先生说:
“先生说的话是很好的,是我第一次听到。”
于是来客又说一句长话。他说道:
“我小子听到先生这样说来简直快乐得像吃了人参果一样;哎哟真快乐得像捡得八宝精后又吃了人参果啊!”
文法上不消说又是不差一个字的。傩喜先生明白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想起阿丽思小姐到八哥博士欢迎会中一些名人用韵语互相问答的情形,就预备了一个叠韵,说:
先生的话说来很好听,
先生的天才使我傩喜吃惊。
那来客就随口作答,用韵极其自然,不失其为代表的辩才无疑。这一来倒使傩喜先生不好意思再用韵文说话了。来客随即就说到如何希望傩喜先生去赴会,又用一句三十一个字的长句子。
在先,傩喜先生心想凭空给人称为博士,自己却又并无如一个博士的学问,原是不很敢去的。经来客一番鼓励,到后也就无什么问题答应下来了。
来客又问到阿丽思小姐,说是很愿意见一见这个小姐,他又说听灰鹳说过,听百灵说过,听许多鸟说过,阿丽思小姐是一个可爱的好人。经傩喜先生告他说这小姐已出门,这客人就又在这小小失望上作了一句长长的散文,三十七个字,用字措词皆可以使人相信是国家学院出身,我们不必看文凭,单这样话也就是一个最高学府的保障了。
来客见主人并无赶客的表示,就把屁股贴紧了椅子上,用着极其懂事聪明绝顶的口语与傩喜先生谈到一切。傩喜先生因为与来客谈到开会,谈到……记起了灰鹳,记起了鸭子,他问来客是不是知道小鸭子的近况。
“天下最可怜者莫过于到希望一件恋爱上身终于还是伶仃无依的丑鸭子!”他恐怕用惊叹记号还不能表明他的同情,他的了解,便照学士院规矩,说到后来还加上一个中国普通说话不曾有的“哟”字。他“哟”了,傩喜先生当然不能指出这错误,一面虽然听得出却以为这许是中国新兴文法的习惯。
“岂熟而已哉——哈哈,我用古典主义的话了。这是几千年前生长山东地方一腐儒孔先生的文法,他曾说过‘岂……而已哉,能无惧而已矣’。是的,傩喜先生,这个你大致懂了,不必解释。我说的不止与这丑鸭子相熟,我的确还怕她!”
“这鸭子是令人怕的么?”
“谁能怕一匹鸭子?傩喜先生。在我们的生活上,猎狗才是可怕的东西;——不,我并不曾说‘我们’,只说我,同我的弟兄行,才一见猎狗就飞奔!总之我不应当怕一匹鸭子,也像我不应当怕又和气,又讲礼貌,又……的你,干吗我应当见我所生平敬仰的,羡慕的,希望要好而不得的好人说‘怕’?我这个决不。可是我最亲爱最使人倾倒最能了解他人的傩喜先生,我怕那个鸭子说爱我!我记得,我有一次在鳝鱼街一家山东铺子吃完炸酱面,出得门来时,一只很凶恶的狗拦住了我的路说‘我要咬你’,还来不及为那小鸭子说‘我爱你’更使我胆战心惊!傩喜先生你总明白‘爱你’同‘咬你’的性质,但是我却怯于让那鸭子在我耳边说爱。要我分析这样心情是办不到的一件事情,但我赌咒说这是实话!”
傩喜先生是完全信这来客的话的。从颜色,从腔调,都见得出这学士院的人才不诳。不过总不容易明白这怕的理由,因为这是无理由的。
“你能不将怕她那一个理由简简单单告我一个大概么?”傩喜先生也渐渐能说很长的中国话了,这是他自己很高兴的。
那客人就数出二十个很正当的理由来,说是如何不应当,如何不合身分,性情又隔得如何远,门户又如何相差,说去说来到为什么怕时,还是只有一样,怕它丑。
“请想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一件稀奇古怪荒诞不经事体!倘若是在我的儿孙的世系上加上有小鸭某某为某某世族之某某夫人,先生,这可不是特意来留下这一件笑话给子子孙孙长此当成一种故事去讲了么?还有……”
傩喜先生对于来客,全中意,只是说到因为脸子稍丑就怕到这样,知道这个学士院出身的人原只是在此上修辞学的习题课,并不是存心说正经话,所以不久就端茶送客,也不再去听他三四十个字的长句儿话了。
这来客是个鹅,因为所见的是傩喜先生,所以才把骄傲隐藏了去,但提到鸭子,也就再隐藏不来了。
至于傩喜先生以后如何赴会,如何消磨这日子,可暂不用说了。左右凡是为中国什么学会欢迎去演讲的,你随便说什么全都成。你说错了也决不会有人敢好事来纠正,他们听讲的并不是有功夫听第二个人纠正的。从西洋回国的一匹骡子,还可以在讲座上胡说八道,谈文学,谈哲学,谈主义与思想,何况一个衣服穿得崭新,相貌庄严,纯粹的西洋名士呢。只要是不会使傩喜先生头痛难于应酬的话,不消说,在阿丽思小姐归来以前,傩喜先生总不至于为中国一切学会放松,得尽闲着在旅馆发闷了。
又通一次信
阿丽思小姐,在临动身以前,很满意的把那仪彬姑娘见到了,那母亲也见到了,那二哥也见到了,她打起了兴致同这一家人谈话。她说话时常常害羞,因为想及自己把自己分成两人时说的蠢话,经那作二哥的同仪彬姑娘谈到时,便不由得不把脸红了。
一切如仪彬姑娘所说,经过一切的麻烦,随到仪彬姑娘的二哥行动,遇事装马虎,装不注意,有时不得已自己还装作外国公主那么尊大与骄傲,恐吓无知识的中国人,于是到了一个地方。
不消说这便是仪彬姑娘的乡下了。情形一切如仪彬姑娘所说,故阿丽思到此也不觉得怎样不方便。
这里比不上中国大地方的,是没有人请演讲一类事,没有诗人,没有用韵文说话的绅士,没有戏,……总之大地方所有的这里好像都不曾见到,这里所有的却又正是大地方不曾见过的。
这地方,管理一切人畜祸福的,同中国普通情形稍稍不同,第一是天王以及天王以下诸菩萨,第二是地方官以及帮菩萨办事的和尚,道士,巫师,第三是乡约的保正:人人怕菩萨比怕官的地方还多,就因为作官的论班辈瓜葛全离不了非亲即友。虽然每一家小孩子,总有一个两个得力的鬼神作干爹,但干爹好像也只能保佑干儿子长命富贵,遇到家人父子大事还不能帮忙。地方官既然还是坐第二把交椅,所以论收入,也是菩萨比官强多了。一个保正既敌不过为菩萨看庙门的人清闲,也不会比这作鬼神门房的收入为多,这是那地方有儿女很多的人家,在选择儿婿一事上,全考究的很分明的。作官的人除了有衙门坐以外,地位决不比一个庙中管事优,这优劣的比较,要不拘谁一个做媒的老太太们也数得出。
本地人,他们吃的是普通白米,作干饭,一天三餐或两餐。菜蔬有钱的人照规矩吃鱼吃肉,穷人则全是辣子同酸菜。很可怪的便是纵然落在肚里的只是辣子酸菜,像是样子还是不差多少,也能说,也能笑。吃不同样的东西,住不同样的房子,各人精神生活却很难分出两样情形,这是使阿丽思吃惊的。他们那听天安命的人生观,在这随命运摆布的生活下,各不相扰地生儿育女,有希望,有愤懑,便走到不拘一个庙里去向神伸诉一番,回头便拿了神的预约处置了这不平的心,安安静静过着未来的日子,人病了,也去同神商量,请求神帮忙,将病医好,这办法,都不是欧洲人懂的。
到了仪彬的乡下的阿丽思,把仪彬姑娘的二哥,也喊作二哥了,因为这样一来方便了许多。
他们住的地方是城中心。城中心,是说每早上照例可以听二十种喊法不同的小贩声音,到早饭后又可以听十五种,晚饭听八种,上灯听一百零八种,——这数字,是阿丽思在三天的比较下统计过来的,相差绝不会远。本地人的好吃,从这统计上可以明白,不过这些可以当点心的东西,有一半是用辣子拌,有十分之二是应当泡在辣子汁里,这却在问过二哥以后阿丽思才知道的。
阿丽思站到大门边看街,街上走的人物便全在眼中了。这个地方没有车,没有轿,各个人的脚全有脚的责任,因此老太太们上街的也全是步行。凡是手中提得有纸钱的,是上庙中亲家菩萨处进香,提了铜钱则是到另一种亲家公馆去打牌——这地方老太太是只有这两样事可做的。上学下学的小孩子,多数是赤了脚在石地上走,胁下挟书包,两只手各提一只鞋子。他们是每一个人全学会五六十种很精彩的骂人字言,这种学问的用处,是有的,譬如说,两个学生遇到一路走时,他们就找出一点小小原由,互相对骂,到分手为止。无意中在路上碰到,他们也可以抽出时间暂停下脚来,站到人家屋檐下,或者爽性坐到人家屋檐下的江擦①上,互相骂,把话骂完再分手,也是很平常的事。小孩子遇到要打架,成年人(当然这中就不缺少乡约保正),他们便很公平的为划出圈子来,要其他小孩子在圈外看,他且慨然的把公正人自居,打伤了他还可以代为敷药。大人们在大街上动刀比武是常事,小孩子也随便可以跟到身后看,决不会误伤及他们(凡是比武的人,刀法是很准确的)。阿丽思还见到一个作母亲的送她儿子出门上学时,嘱咐儿子看这个须站得稍远点,儿子笑,以为母亲胆子太小。阿丽思还见到……见着的多嘞,就是站在大门边打望,便全有机会遇到!
别的地方多数是成年人作的事比小孩子精明十倍百倍,这地方则恰恰相反。这里上年纪的人,赌博只有五种,小孩子则可以赌输赢的还不止五十种。他们把所有的娱乐全放在赌博上面,又切实,又有趣。有一个小钱在手,便可以来猜钱背面的年号,或通宝的“通”字之纽有几点。拿风筝则可以各站在一处;一个城里一个城外,想方设法把风筝绳子绞在一处,便赶忙收线,比谁快,比谁线结实。用一段甘蔗也可以赌钱,这办法是把甘蔗竖立,让其摇摇摆摆,在摇摇摆摆情形中将小小钢镰刀下劈,能劈长便不花钱吃甘蔗。养蛐蛐打架,养鹌鹑,养鸡养鸭子同鹅,全可以比输赢。很奇怪的是在几多地方,本来不善于打架的东西,一到了这里,也像特别容易发气容易动火了。这地方,小孩子的天才可惊处,真是太多了,没有活东西驯养,也没甘蔗以及陀螺风筝之类时,他们的赌博生活还仍然有的是方法维持下去!他们各持一段木,便可以在一层石阶前打起“板板”来了;把木打上阶,或打下阶,即可以派钱,这是最简单方法之一的。他们到全是两手空空时,还可以用这空手来滚沙宝相碰。来扳劲,来浇水,来打架,输了的便派他背上一拳,或额角上五凿栗,甚至于喊三声“猪头”由输家答应。赌博用钱,用香头,用瓦片捶就圆东西,用蚌壳,这是许多人全懂,他们可还发明用拳头,用凿栗,以及用各种奇巧骂人话语,这个是怪难得的。
阿丽思小姐,到这时,可想念起呆在茯苓旅馆的傩喜先生来了。她以为他是太寂寞了点。纵如她所设想,傩喜先生成天到公园去坐在上流人顶多的茶座上,比起自己当然就是很寂寞的事了!她所见到的,她以为傩喜先生无从见到,这是不应该的。那么远远的一条路,那么同伴的来,却不能一同到这个地方,阿丽思不免稍稍奇怪这个三哥了。
阿丽思终于把这个意见问了他。她说:
“二哥,你干吗又不让傩喜先生同我一块来?”
“让他在茯苓旅馆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么?”
“他寂寞,会的。”
他便笑,说:“决不会。如今是正成天成夜为人约请到各地方演讲。那里会?可担心的是怕他忙不过来!”
阿丽思,却仍然以为这是不大合式,因此便使傩喜先生忙到演讲(他并不是预备来演讲的),所以更似乎不来是不应当了。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来也不好,不来也不好:若是在先同阿丽思小姐一块,路上麻烦以及到地困难也是当真。但,让傩喜先生留下,像中国一些学会,一些团体,每天派一代表来请傩喜先生到一会场去(虽说请他演讲的意思,也不过是想详详细细欣赏一下傩喜先生的品貌,所讲的也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但就是那么的拉拉扯扯被人绑票上到会场的讲座边,一千对或五百对老鼠狐狸猿猴以及各样不同的眼睛,齐集中于这一位自己很谦虚的,自称这苏格兰小镇上的一匹兔子的傩喜先生身上,这兔子,尚能够从从容容如大哲学家罗素那么不脸红不喘气的站一点钟或两点钟,找出一些拍中国文化马屁的话么?且一回两回,还可以支持过去,到十回百回,也是应付得下的事么?
二哥觉到难,也很悔。他说最好是一处也不去,不给人例子,中国人便无话说了。中国人原是顶讲例子的。凡是有利的事中国人全能举出若干不同例子来证明这利益之继续存在,如作官的贪赃,如受考试的大学生作伪,如……说来说去阿丽思当然也只有算了。
他们又过了一天,是说到这乡城中又过了一天。整天的玩。看过水碾子。看过一大群奴隶在河边急水中捣衣。是赤了脚立在浅水里,用大木槌子击打那浣濯的东西。看过了一个妇人拿鸡子同小筛子从土地堂将家中小孩子的魂喊回家,这喊法是很别致的。又看过一个很肥的屠户,回家去,扛了一个大钱筒,将钱筒无意中摔下,圆的钱便满街撒,一些很聪明的过路人,在屠户不注意当儿,于是很随便的把钱捡起,放到自己鞋中去,这捡钱的时候,是在装作扣鞋带的情形中的。
阿丽思小姐还是念着呆在茯苓旅馆的傩喜先生,因在一个晚饭间,同二哥商量,请许可她给傩喜先生一封信。她意思是傩喜先生即或在那里被人请来请去受了窘,见到这信也许心会稍稍舒畅点。而且她还应当对傩喜先生致歉,因为连通知也不曾,就离开了作保护人的他,是觉得极对不起人的一件事。
二哥自然是答应了。
那封信,能在傩喜先生面前展开,已是阿丽思小姐提笔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所以若是我们等到那时从傩喜先生的椅背后(不消说,傩喜先生读这信是一定得在客厅中那张紫檀嵌螺大太师椅上),去看这个信,未免太迟了,不如来听听阿丽思小姐自己读这封信吧。
信是从“亲爱的傩喜先生”起首的。信上说:——……我不期望到了这个地方,来给最亲爱的傩喜先生一次信。
我是到了一个你所猜想不到的地方;也是我阿丽思自己猜想不到的地方——(一切很分明,又并不是梦!)谁能说尽这地方一切?请五个都格涅夫,三个西万提司,或者再加上两个——你帮我想,加那世界顶会描写奇怪风俗,奇怪的人情,以及奇怪的天气的名人吧。——总之我敢断定,把这一群伟人请到这小地方来,写上一百年,也不能算说尽这地方!若是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这话不是诳话,你可以知道我这时的兴味。
这里是还藏得有一部《天方夜谭》,在一切人心中,在一切物件表面,只缺少那记录的人的。另外又还有一部人类史纲。一部神谱。一部……唉,这名字要我从什么地方来说。我实在是说这个也说不尽的,恕我吧。
傩喜先生,请你信我的诚实——这是第二次我的请求,我是差不多每写一个字都得说“请你信我”一类话的,因为太荒诞不经。
——你信我吧,我在此闭了一只眼,来看一分钟眼前的事,都可以同我姑妈——那个格格佛依丝太太,学一年还学不完!我到此只是在用一种奇怪的天分,熟读一切人间不经见的书本,我只担心在此住到稍久,就一辈子无从学毕这经过了。
倘若你能说,“我要明白什么,”又能说,“我想知道是什么。”那我就高高兴兴的来为你说明这一件事。就是说这样一件,我还怕我桌前这一支烛点完,(顺便告你吧,这里不是有电灯的地方。)还不能写尽。傩喜先生,我并不啰嗦,我姑妈就说我缺少这习惯,你也明白。但要我在一支烛下写一件你所要明白的事,实在是办不到的。更可惜的你又不能先说,要明白的是些什么,所以我更难。我不知写什么事是可以节短到你可以花一点钟看完的事。一点钟,正是,我也只能写一点钟便应当睡了,因为白天玩累了,不休息不成。可是我不敢说这一点钟能写完一件小小的经过!
让我替你想想吧,看你听什么为顶合宜。你欢喜谈什么,也像你欢喜吃什么,我是还可以估计得出的。
……
还是让我来说大纲好喔。第一是我到了。第二是我住在这地方的……唉,说不完。
好了,我说赌博。听你说,朋友哈卜君作的那《中国旅行指南》,便说到中国人顶会赌博。这话不是假的。只是他的根据不是全可靠,并且似乎没有解说得很清楚。我想你若有意作一本赌博之研究,我可以贡献这一点材料。这是珍闻,像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也不能很了然吧。我从一个菩萨的管家处女孩子听来,她是清白这种情形比大学院教授还多的。她懂得别的事,其实又敌得过两个大学院教授。但这个可不必说了。口口声声说大学院教授不及小女孩子,这是一种不信任神圣教育的罪过,像是法律上有这么一条,仿佛记得要罚款,我不说好了。
赌博有五十种或五百种,这数字是不能定准的。这些全是小孩子的事。其中全得用一种学问,一种很好的经验,一种努力,且同时在这种赌博上,明了这行为与其关系之种种常识,才能够站在胜利一方面。一个善于赌博的小孩子,据说是应得养成治汉学的头脑,研究得有条有理,才有好成绩的。比如说用湿沙作圆宝,应如何方能坚硬不轻易破裂?到挖一长坑,同其他沙球相碰时,又应如何滚下,才不致失败?有了裂痕后,再如何吃水?全是有学问的——一个工程师建筑一堵三合土桥,所下的考究不至于比这个为多,这又说要:“请你相信!”
他们赌博用钱,如滚钱,掷骰子,打牌,(并不是一毛钱以上的输赢)其次用吃的东西,如劈甘蔗,猜橘子。其次用蚌壳,瓦片,……从用钱到用搔手心,博具既多到无从数清,输赢所得亦不是普通能说尽。总之这中有学问,赌博者输赢上极其认真,这个是实在的。
这地方的小孩子,是完全在一种赌博行为中长大成人,也在一种赌博行为中,把其他地方同年龄小孩所不能得到的知识得到了。小孩子不明白如何和同伴在各事上赌竞输赢的,必是极笨拙的人,长大以后也极笨拙,例子极其多。
虽然他们泅水,打氽子,摸鱼,爬树,登山,以及种种冒险行为,多数为含有赌博性质,他们的特长,究竟不是其他小孩子所能够赶得上。他们并不比其他地方小子为蠢,大人也如此。小孩子的放荡不羁,也就是家长的一种聪明处。尽小孩子在一种输赢得失的趣味中学到一切常识,作父兄的在消极方面是很尽了些力的。管束良心方面既然有无数鬼神,一切得失是在尽人事以后听天命,所以小孩子在很正派的各样赌博上认真学习外,倒不曾学到大地方的盗窃行为。傩喜先生,这里若有让我参加意见的可能,我将同你说,这习俗是很可“爱”的。我爱它。鬼神的事在另一地方发达,只使小孩子精神变坏,此间却是正因为时时刻刻有鬼神监护,他们却能很正直的以气力与智巧找寻胜利的。我说这话并无悖教心思,真没有。
他们相骂,也便是一种赌博,不过所用的赌具本身便是输赢的东西,所以把话骂完胜利的走去,失败者也便走去,从不听到说索债一类事。对骂算赌博,据同我来此的这位先生说,这方法是从长沙传来,本来上面地方先年是不曾有的。
我曾亲眼见过三个八岁左右小孩子比赛掷骰子,六颗花骨头在一个大土碗中转,他们的眼,口,甚至于可以说是鼻子,那种敏捷,骰子一落碗便能将名色喊出,风快的又掷第二手,我还以为是在玩魔术!
在学校中背书,或者作数学题,也可以拿来赌三两个小钱,这是很平常的事,作学生的不会,就为其他人笑话。
据说在元宵以前——可惜我不曾赶得上了——这地方,玩狮子灯,或长龙,全是赤膊,膀子是露的,背肩是露的,胸脯照例也是露的,他们全是不到十五岁的男孩子。这样无畏的勇敢的先熬着风雪的冷,回头到一个人家,用蓬蓬的鼓催讨温暖,便给以满堂红的小鞭炮,四雨硝的烟火筒,子母炮,黄烟,……(全是烧得人死的!)在这些明耀花光下,在这些震耳声音中,赤膊者全是头包红帕子,以背以胸迎接这些铁汁与炸裂,还欢呼呐喊,不稍吝其气力与痛苦,完成这野蛮壮观。这是赌博。他们的赌注是一口“气”。这地方,输气比输钱还重要,事很奇怪,说来也难使人相信。
在私塾中读书的,逃学也成了一种赌输赢行为。对家是先生。拿一群学生打比,则先生是摆庄的人。赌输了,回头自己把板凳搬来挨一顿打,赢了的则痛痛快快玩一整天;喔,我说错话了,这种赌是赌赢全可以玩的。不过手法不高明的便应挨庄家一顿板子。这种赌博凡是这地方的小孩子全会,不会或者会而不敢的,当然是那所谓无出息的孩子了。
用很巧妙的手法,到那收了生意的屠桌边去,凭空逮住苍蝇一匹或两匹,把这苍蝇放到地坪上去逗引出两群蚂蚁子来,让这因权利而生气的蚂蚁决斗,自己便呆在旁边看这战争,遇到高兴且可以帮助某一处的弱者,抵抗胜利一方面,凭这个虫子战争也可以赌输赢,虽然赶不及中国人在其他方面赌输赢的数目大。
遇到两只鸡在一街上打架,便有人在旁边大声喊叫,说出很动听的言语,如像“花鸡有五文,赔三文也成”,“黑短尾鸡有十文,答应下来的出一半钱吧”,……这是减价拍卖赌博的。只要旁边还有其他人呆,这注子便不愁无人接应的。所打的是两只狗,或者两个人,他们却不问,仍然很自然的在这两个战士行为上喊定注下来,也不问这战士的同意。不过有熟识这战士必要的,是为的既明白过去的光荣与英武,则当喊注时不至于心虚。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一切;也比张作霖,吴佩孚,以及近来许多中国新兴军阀,互相了解对手拳脚还深澈。(话外的话是上列举各样人名,全是中国伟人,全很能操练军队,在中国内地各处长年打仗杀人,又明国际法,在内战时还能好好保护外人,除用各样口号鼓励自己的手下中国人,打死其他伟人手下的中国人以外,很少对外人加以非礼的行为的。)傩喜先生,你别以为中国人是蠢人!有了这观念是错误的。至少我见了这些赌博的巧妙就非常敬服。还听到说的是赌博还可以把妻作注,这大约同童话上的狮子王故事相似,我不很懂这意思,同我说到这事的那女孩子也像不大明白,若是你一定要详细这个,以后有机会再问去好了。
……
别了,先生。这烛只剩一寸,我不得不把这信来结束。我要睡了。这里老鼠分外多,这住处简直是它们的住处,在白天,那么大方的到地板上散步,若不是它也出得有租钱给房东,我不敢相信它们有这样大胆的。我每天睡时至少也得留一寸蜡烛,就是打发它们,这规矩我看并不算奇怪,不过假若遇到点的是洋灯,就是有点对不起它们了。它们要烛大约像小学生要钱,就是拿去赌,我猜的。……哈,还不让我上床,就来问我讨索了。傩喜先生,我告你,这些小东西,衣服一色灰,比这里小学生制服美观整齐得多,这时就派出代表上到我的桌上了我不睡不成。
我们再见。
……
阿丽思小姐把信念毕,就赶忙脱她的绒褂,脱鞋,脱袜子,脱背心,……一些穿灰色制服的小老鼠,就不客气的把一段残烛夺去了,害得阿丽思上床以后四处找寻不到枕头。
她像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照料自己上床时情形,生着小小的气。在暗中教训到一些顽皮的鼠,说是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这些鼠,也像她们姊妹一样,除了笑,就是闹,全不理会。
是的,它们是在闹着,不会来听阿丽思话语的把那一段残蜡作注,它们是一起五个,正在那地板下巢穴里,用一副扑克牌赌捉皇帝的玩意儿(凡是皇帝得啃烛一口);原来这地方的鼠,遇到玩扑克牌以及其他许多赌具时,也不至于错规矩了。
水车的谈话
阿丽思小姐,为了看那顶有风趣的水车,沿河行。
是一个人,并无伴。
这个地方河水虽不大,却顶为地方人看重得起。碾子沿河筑,见到那些四方石头房子,全是藤萝所冒,你走进这个房子里去,就可以见一个石磨盘固定在一根横木上乱转,又可以喊管理碾子的人作婶婶,(她是顶容易认识的,满头满身全是糠!)你看她多能干啊!碾子飞快转,她并不头昏,还追到磨盘走,用手上的竹扫帚去打那磨盘像老婆子打鸡,——因为磨盘带了谷子走。你见到这情形你不能不喊一声“我的天”。这是一幕顶动人的戏!碾子是靠水的,比如鸭子靠水才能生存一样。
还有呀!我是说这河里还有东西靠水,如鸭子靠水一样。这是水车。把鸭子喂养到家中,不让它下河,也许仍然能生蛋。但水车是生成在水中生活的。像鱼,像虾,像鳖——可不是,还是圆的,与鳖一个样!但你们有人见过鳖会在水皮面打半边斤斗如水车一样么?而且把鳖胸脯正中穿上一根木,而且是永远在一个地方打,而且在裙边上带水向预定的枧槽里舀。水车可是那么成天成夜做这样玩意儿的。不怕冷,不怕热,成天的帮人的净忙,声音大了不很好听,还得为人来用铁槌子在胸脯上敲打,或者添一根木钉。
水车是不懂什么叫作生气的东西,是蠢东西。
阿丽思小姐,沿河行,就是看这些蠢东西。这蠢东西在这个地方的数目,仿佛与蠢人在世界上的数目一样多。它们规规矩矩的,照人所分派下来的工作好好的尽力,无怨言,无怒色。做到老,四肢一卸,便为人拿去放在太阳下晒一阵,用来烧火,——是的,我说的是这些东西的尸身,还可以供人照路或者煮饭,它们生前又还不曾要过人类一件报酬。但是你在世界上的蠢人,活来虽常常作一点事,可是工钱总少不了,到死了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不?……不,这个不说。这不是可以拿来比较的事。阿丽思小姐爱水车却只是因为水车有趣,与水车主人爱它究竟是两样。看她吧。
她是沿河走,沿河走,便是说有机会在三分钟以内遇到一个水车,这地方水车原是这样多。遇到大水车,阿丽思便为它取一个名字,如像“金刚”,“罗汉”,“大王”,这是按照这地方人的称呼来称呼的。有时见到的水车顶小,她就喊它为“波波四”,“鬼精”,“福鸦崽”,以及“小钉钉锣”。水车照例对这个类乎“第四阶级”、“第五阶级”的称呼不能理会到,仍然顾自转动它圆圆的身体,唱它悠远的歌。阿丽思也随说随走,不等候一个回答。
她站到一个水车旁边,一分钟,或十分钟,看它的工作,听它的歌。水车身上竹筒中的水,有时泼出了槽以外,像是生了点小气,阿丽思便笑笑的说:“别生气,这不是应当生气的。天气热起来了,生气是于健康极有妨碍的!”她又想:难道我看得太详细是不合理的事么?水车不愿意有人呆在它面前不动,也许水车有这种心。(看到它们那么老成样子,谁说它不是疑心人来调查什么而不高兴?)于是阿丽思,就不再停顿,与面前水车行一个礼,摇摇摆摆就离开这只蠢东西了。
水车脾气各有不同,这是阿丽思姑娘相信的。人是只有五尺高,一百六十磅重,三斤二两脑髓,十万八千零四十五根神经,作工久了,也作兴生起气来的,何况有三丈五丈的身体,有喊得五里路远近可听到的大喉咙,又成日成夜为人戽水,不拿一个钱花呢。但阿丽思又相信,这些家伙,虽然大,压得人死,但行动极不方便,纵心中不平,有所愤懑,想找人算账,至多也只不过乘到有一个人来到这下面顶接近时,洒他一身水,就算报仇罢了。
既然断定了水车也能生气,又因为没有眼睛看不出磨它的人,所以就呆不久又哗的洒水一下,意思是总有一个人要碰到这一击,阿丽思小姐可算帮水车想尽了。但她见到这行为显然是无益;不但不能给仇人吃亏,反而很多机会,吓了另外的过路人,故此劝水车少生气为妙。
有一时,遇到的水车像是规矩得很,阿丽思就呆得久一点。她一面欣赏这大身个儿的巧妙结构,一面想听出这歌声的意义。她始终听不懂,但立意要懂。
阿丽思,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经过不知多少的水车,终想不出一个方法来明白水车心中的感想。
“天知道,这些东西心在什么地方!”这是当她正要离开一个小水车时失望而说的。
可是那个水车却说起话来了。
水车道:“有心的不一定会说话,无眼的又何尝不可以……”
阿丽思说:“我请你说完这一句话。”
水车又说:“有心的不一定……”
“我请你说一点别的!”
她昂了头等待水车的回答。水车的答话仍然如前。原来一个水车只会把一种话反复说。
阿丽思无法,各处望,见一只螃蟹正爬到水车基石上散步作深呼吸,心想试问问这个有心有眼的东西也许可以得到一点指示。
她不忘记打赌的办法,便说道:“有谁敢同我赌输赢,说一个水车能如人一样说话么?”
先是听不见,阿丽思于是又喊。
“那个愿意同我打赌,说……吗?”
“我可以。”第二次可听见了,那螃蟹就忙接应。
阿丽思心中一跳,知道螃蟹可以作师傅了,但还是故意装作不曾听到螃蟹的答应那么神气,大声说出愿意打赌的话,找接应的人物。
螃蟹又大声的说:“我可以。”
经第三次的假装,阿丽思才作为从无意中见到这渺小生物,又用着那不信的态度对螃蟹望,惊讶这是当真还是好玩的答应。
这时的螃蟹,才停了它的深呼吸,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解释答应赌输赢的便是它。且指摘阿丽思小姐失言的地方,因为既答应了“赌输赢”就不是“玩”。“金刚”“罗汉”“大王”“你能够作到这个么?我不相信。”
“我要你小姐相信,我们不拘赌什么全成。”
“你是不是听真了我的话,我所疑惑的是……”
“你小姐是说水车不能与人一样说话——变相说,便是只有人才能够伸述痛苦发泄感叹以及批评其他一切;这个不对。我可以将你小姐这一个疑问推翻;我有证据。”
“拿证据来!”
阿丽思,说到“拿证据来”的话,那么大声的不客气的说法,致令那螃蟹吓得差一点儿滑滚到水里去。它当时不作声,只愿把地位站得稳,免得第二次被阿丽思欺侮。站定了,它才也故意装作不在乎的神气说证据可是有,要拿也不难——只是得赌一点东道。
“你爱用什么东道就用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在先同你说,你的证据我猜想是不充分。”
“你猜想不充分的,你见了就会改正你的意见。我告你……还是先把输赢的东道定下吧。喂,请你小姐说。”
阿丽思心想:这小东西竟这样老练,真是可以佩服的一件事。她听到螃蟹说要把东道说定才告她的证据,又想这倒是为难得很了。这事很奇怪的是她算定这螃蟹所说的不过是全然无稽的罔诞话,还想赢螃蟹一点东道,就说用二十颗大三月莓作赌好了,只要证据从螃蟹方面拿出。
“不准翻悔的!”
“难道你还要我赌咒吗?”阿丽思于是又装成生气样子。
螃蟹忙致歉,说,说是要说定一,先小人而后君子,才不失其为“螃蟹”。
“我但愿你少说一点我所不懂的话。”
“那么,我不承认我是螃蟹,难道你就懂了吗?”
“好,你快说好了。说得对,我回头就拿三月莓给你;不对你可……”
“不对?不对你可以一脚踹死我!”
螃蟹于是告了阿丽思在什么地方有水车会说人的话。为了这消息的信实,且把水车旁边的一切情形全告给了阿丽思小姐。说了这话的螃蟹,就只得等待那二十颗三月莓了,因为那地方是它的外婆家附近,决不会记错。
“是的确的事么?”阿丽思总不相信小东西的话,又饶它一句。
“怎么不的确?你小姐去看,就可以了然一切!”
“是坎上一株空心杨柳,柳叶拂到枧槽水里,那两个水车吗?”
“是呀一千个是呀!说不对,你回头来罚我,让你踹我的背,我在此恭候,赌咒在你小姐回来以前不走开这个地方。”
“像你那么小的一个螃蟹,说到关于水车那么大一类东西的话,这个真不容易令人相信得过!”
“但是你们人类谈天文学只是比这个更渺茫的——我说的是证据,你看就是!”
“好,那我就去看,回头再说吧。”阿丽思小姐,说到此,想乘早走得了,就预备走。
“小姐,”螃蟹说,“你回头莫忘了那莓,我顺便告你,划船莓吃来清撇淡,我不欢喜的,我们所说的是三月莓!”
“是呀,三月莓,我若是遇不了这样水车,遇到了又不如你所说那么随便可以谈话,那我才……也应当顺便告你吧,我赢的三月莓是要新鲜的,全红的,你别诳了我走路,又逃到水里去不认账;我估量我脚痒痒的,真要踹你两脚才快活哩。”
螃蟹听到阿丽思还说担心它逃走,就马上赌了一个大咒。阿丽思,一面匿笑一面就遵照螃蟹所指示的路,走去了。
这时既有了目的,对许多水车她就不注意的放过了。她所取的路线,是仍然沿河向上行的,沿路全是莓,就一面吃一面走。莓单拣大的,就如同螃蟹帮到拣选一样,不好不算数。
螃蟹曾告她,从他们所谈话的一个水车算起,应走过二十一个水车,才到那个地方。阿丽思走时就算到这水车数目,一二三数去。虽说螃蟹告她是廿二个数目中最后一个。可是每一个水车面前,她仍然听到一句两句话。
阿丽思心想:成天这样喊口号,喊到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不如哑了口倒省事多了。这种想头当然是一种极愚的想头,理由是她以为水车自己想喊或愿意喊。其实每一个水车能说一句两句话,也全是人的意思。各个的水车,相离得是如此疏远,让它们成排成阵的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气的夜里,没有太阳,没有月,头上蓝蓝的天空只是一些星,风在水面树林中微微吹着,在这样情形下的水车们,各个像做梦一样的唱哼着,用一种单纯的口号来调节自己的工作,管领水车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觉,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儿育女穿衣吃饭等等,这那里是阿丽思所懂的事?
说阿丽思懂到水车,不如说阿丽思懂到三月莓为恰当。这是实在情形的。在这一段路程上,阿丽思已把三月莓颜色与味道的关系了然在心,随手采来路旁的莓,不必进口便可以知道一粒莓的甜酸了。这学问使她满意处是她算定到这个地方来与人打赌的事不知有几多,设或遇到赌的是同螃蟹所赌的东道一样,那么在输赢上被欺骗一类事倒不会有了。
关于三月莓,究竟以何种颜色为好吃,以何种形式为好吃,以至于何种地方成长的味道浓厚好吃,这个知识不能在此多说了。有人一定急于明白这个,可以去询问傩喜先生借看阿丽思小姐第二次给他的信,那信上曾写得明明白白的。这里且说吃了一肚三月莓,时时打着酸嗝的阿丽思小姐,坐到岸旁听那两个水车谈话的事。
水车是一新一旧。那上了年纪一点,水车声音已嘶了,身体有些地方颜色是灰的,有地方又缠上水藻,呈绿色。阿丽思一见这东西,便想起在北京时所见到的送丧事执事前面戴红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这么样子。还有走动的步法,老人是那么濡缓,像是一步应花一分钟,这水车却也得到了这脾气。它慢慢的转,低低的唱,正像一个在时光的葬送仪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块地方,时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这样一个水车,另外加上一群无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与哭号,于是每一个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个过去日子,用着这样壮观的一切;为时光埋葬的点缀物,真似乎是一种空气样的需要!
至于新的水车,那像一切新的东西一样,所代表的是充满了精力,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世界欢喜,与初入世的夸张,——总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镇天镇夜的转,再快也不至于厌倦或头晕。它的声音只是赞美自己的存在,与世界的奇怪,别的可不知。它从它结实的身体上,宏大的声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全以为比其他水车强。在同类中比较着生活与天赋,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给它满意,那就难说,简直可以说它不是水车了。然而这水车它是自己承认是水车的,所以它在各方面全是健康;观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兴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与畜。
把这样两个性格不同的水车放在一块,自然而然它们每天有话可以谈了。所谈不拘方向,各样全可以每一个意思恰恰都是有两面:新水车总代表了光明同勇敢,与光明勇敢相反的却为它同伴所有,因此新水车要明白一切,就时时刻刻与老前辈讨论。
阿丽思小姐来到这两个水车面前五丈远近时,它们是正在说到各个对于生存的态度。
那旧水车说:“我一切是厌倦了。我看过的日头同月亮,算数不清。我经过风霜雨雪次数太多。我工作到这样年纪,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松动剧痛,正像在不论某一种天气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应当离开这个奇怪的世界了,责任也应当卸了。我纵不能学人的口吻说‘恨它’,可是我的确厌倦它了。”
“老前辈。”那新水车在这样称呼下是十分恭敬的。它自觉这恭敬用到一个比自己多经验阅历的水车面前不算蚀本。它接着说道:
“我倒不十分了解厌倦这两个字的意义呢。”
“不懂这个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客气处。这个你不能十分了解,也不必十分了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个篇幅(它意思是说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经验的字典上翻出厌倦两个字的意义了。”
“可是我这两页半的本子上全是写的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旧水车点头承认这个是实在情形,并不再答话。
那新水车于是又说:
“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车生活上有厌倦),第一件,作工,我们可以望到我们所帮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顶舒服的事。第二件,玩,这样地方呆下来,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这些鱼——我是常常爱从水里看这些小东西!而且螃蟹,虾子,水爬虫,身子全是那么身小个儿,还少不了三亲六眷,还懂得哭笑,还懂得玩。老前辈,我似乎同你说过,那螃蟹不是顶有趣味么?你瞧它,我那么大声吓它,也不怕,还仍然爬到我脚下石头上来歇凉,又常常同它们伙里伙赌博,用一匹水爬虫或三两颗莓。”
那旧水车皱了眉毛说,这个只是小孩子的话。水车不是有眉毛的东西,但阿丽思仿佛是见到它学司徒灰鹳皱眉毛的神气,就觉得这水车同灰鹳倒可以谈哲学。
“但是,老前辈,你不承认这个么?”
“你是不是说我也应当把阁下所说的话引为愉快的事?”
“我想是这样,而且每一个水车也只有这样。”
那旧水车听到这种话,想起自己过去也就是那种感觉,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更难堪了,就不说什么,吐了一口水,叹了一声气。
阿丽思小姐,显然是同意于新水车的生活观的人,就心想插口问问这老前辈为什么不满意这生活的话。
不过新水车却先问到这个了,旧水车答的又是哲学上问题。
它说:“禾苗长成我们有什么分?看看别的小生物拜把子认亲家,自己有什么理由拿别个的快活事来快活?”
这意思,把阿丽思全弄胡涂了。它觉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要”,可是旧水车说的不能乐他人之乐的理由并没有为阿丽思所见到。新水车到底是水车,容易听懂水车的话,便又反驳老前辈,说:
“我记得老前辈说过,一切的现象,冷冷静静的去观察,便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那么,干吗不欢喜所见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总有一天要看厌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无聊,知道闷,知道悲观。看别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纪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会想到自己,到你能够想到自己,到你想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另外说一句话,到你想到生死与生死意义时,像我们这种东西,成天的转,别的小虫小物所有的好处我们无分,别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们也全不曾有,……我们活来有什么趣味?活到这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谢人类这样慷慨。但在我们一类东西的名字上,所赋的意义,是些什么?我们从有了河就得戽水,像有了船就得拉纤的船夫一样。我们稍有不对就为人拿大槌子来敲打,这类命运与当兵的学阵式不好挨打一样。同样的是车,我们比风车就不如,风车成天嚼谷嚼米外,还为人好好收藏到仓屋里,不必受日晒雨淋,谁来理我们?就是说,我们有我们的自由,随意唱,可是你大声的唱,喉咙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一种教训。我们地位高,据说是这样,地位的确高,但有过一次为人真心对我们的地位加以尊敬吗?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检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我们地位是单在怎样给人利益的原故而站高了。不是为人舀水,你看吧,他们人,不会吃了我们?幸亏也好是我们照理除了帮人的忙以外还不曾有被吃的义务,但到生后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阳下晒,晒干了再拿来煮他们的大米饭,不是俨然被吃了么?我们还听到许多人说,多亏有人帮助,身体才那么结实伟大,哈,这结实伟大,我们可以拿来作一点我们自己要作的事么?我们能够像老虎那么跳跳叫叫,吓别的畜生么?我们能够像老鹰那么飞么?我们大,强壮,结实,可是这不是我们自己所有。蟋蟀,麻雀,鱼,虾,它们虽然小,它们的身体可是它们自己的。……说来说去是无聊。我若是不看别的还好,看了别的我就不舒服,这是实话。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说恨人,但我想,他们人中像我们生活的,他们总会找这些人算账。”
老前辈找出三十四种比喻,全把一个水车的不幸烘托出来,到后是新水车也仿佛觉得无聊起来了。
于是新水车的声音大了一点。
“然而老弟生气也是不必的。我这时倒觉得我作了一件错事,那么心中不安,我不该同你说这个哩。”
新的水车转动的声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辈谈到这个地方也应当歇憩了,让我们来看阿丽思的感想吧。
阿丽思小姐,对这水车的话似懂非懂很有趣。这种趣味因正为对于话的本身懂到的不是全体。她在水车说到这些生活时也听出了一些哲理,但并不如新水车那么激动。委实说,是水车嚷一千个无聊,她觉得还并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见是虽不能学老虎那么跳跳叫叫,并不怎么难过。因为跳同叫全是很疲倦的事。生起翅膀飞,是顶好玩的事情,但始终轮不到她头上,她只以为这是时间不到,总有那么一天,她能够飞去,也不问翅膀是怎样生法,这意见,坚固的植在心里,当然是她最先还认定了这身体是自己的。关于这个她曾自己安慰自己轻轻的说出这种话:“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纵不然,是我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若果她说我是她的,这是常常说过的,不过设若我问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办到。”
于是她又把这意见同水车讨论,像水车不一定懂她的话,因自言自语的说:
“我的身,即或是姑妈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个回答,像螃蟹先前的攀谈一样,可是水车并不像螃蟹。
“我敢同谁打赌说我办得到这样事。”
仍然不理会。原来这地方仍然有不欢喜打赌的(人物)在。
阿丽思急了,直接把水车瞪着,说:“老前辈,你的意见不与我的意见相同,你愿意我说说吗?”
那老旧水车说:“一个水车没有什么不愿意听人说他意见的道理。”
“我说我的身体纵不是自己所有——说即或无意中派归了我姑妈,我也能够要得回,你信吗?”
那水车说:“我信。”这是旧水车答的。
阿丽思又问新水车,新水车也说:“我信。”
“你们既然相信,干吗你们不问你们的姑妈退还你自由?”
旧水车先是严重的听,这时才纵声笑,在每一个把水倒去的竹筒子里笑出声来。
阿丽思说:“干吗呢?这是笑话吗?”说到这里不消说为体面原故,脸是稍稍发烧了,因为不拘在一件东西面前被别的东西如此大笑,这还算是第一次。
但水车似乎不知道这是“第一次”。
笑了很有好久,那旧水车才答道:“因为水车并没有姑妈或姑爹。”又对于笑加以解释,说,“小姐别多心,笑不是坏事。柏拉图不是说笑很对于人类有益吗?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苏格拉底,窝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里谈到笑和哭,我以为对小姐笑是不算失礼。”
当到这水车,从它轧轧的声音中,念出一批古今圣人的名字时,阿丽思为这水车的博学多能惊愕到万分。她料不到这水车有这些学问。且到后听到“失礼”的话,于是自己先前的随便记回来,自己就觉得在水车不算失礼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礼了,她忙鞠躬,且第二次红脸。
水车又笑。这时阿丽思,头并不抬起。
过一阵,重新把话谈起,阿丽思就自然了许多,有说有笑了。
谈过一点钟,使阿丽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页字典上增加了一倍,这感觉由阿丽思很客气那么说出,水车就说这是客气。
她仍然把这恭维用很谦虚的态度送给水车,说:“老前辈,这个并不是客气!”
“并不!”
“太客气了!”
“这是我心中的话!”
到这时,水车可不好再说“请不必客气”的话也是“心中的话”了。因为它的心,不过只是一个硬木轴子而已。
阿丽思小姐,因为一面佩服水车的学问经验,一面想起先前水车谈的厌世,就问水车。她问它为什么“见得多”不好。她且说出少许见得多是好事的理由来反质水车,当然理由很浅近。
旧的水车说:“小姐快别说学问经验可贵了,像我们水车,用不着。多知道一样事就多接近死一天;我快死了,这一定。我不能断定我在某一天断气,但总是最近的事。”
于是那始终不搀言的新水车说话了,它说道:“老前辈,先前不是说到死是安静么?干吗这时又像恋恋到这无聊的生?”
“可诅咒的地方正是爱它的地方,……”以下是这旧水车引拉丁文格言两句,很可惜的是阿丽思并不懂到这个。
到后这旧水车又说到许多生死哲学上的问题,所引出名词,总像与面包,水,三月莓,螃蟹,阿丽思,全离得很远的一些东西。听得太多的阿丽思小姐,算计到——照水车说法一部人生字典吧——这字典页数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赌的地方,螃蟹一见到阿丽思神气,就知道它赢了,见到阿丽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于是便很和气的请求阿丽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个蚌壳里,好随时取用。
阿丽思照到这小东西的意见作去。这样一来螃蟹就不免与其他一次同人打赌的不欢而散情形两样了,它找出许多关于水车的话与阿丽思谈,阿丽思倒奇怪这仅只赢了二十颗莓的小东西,能够对输家有这样的客气,不担心口干,得不偿失。
回到住处以后小姐,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话就笑不能止。螃蟹对水车的批评,是“这老东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从这句话上使阿丽思想起说这话的螃蟹来。“一肚子希奇古怪,”一个水车肚子除了水,有什么可以说这样话的理由呢?至于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丽思设想,有机会再见到这螃蟹,就会同它开开玩笑,问它蟹黄那么味道鲜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世界上顶多儿女的干妈
是说阿丽思小姐所到地方,离城三里路旁的一株榆腊树。这树是雌的。在阿丽思到它身边以前,并没有知道它是世界上儿女顶多的树。她简直就不曾想到在世界某一地方有这种不聪明太太会想同一株树认亲家的。
一株树,又不是凭它结果子多,又不是凭它门阀好,居然作许多阔太太的干亲家,一年四季成天有千金小姐公子少爷,由奶妈带来为干妈作揖磕头,这没有理由,简直比许多人类无理由被人尊敬还胡涂。譬如说,有些地方人,善于扯谎便可以发财,如卖神仙药,如用很好口白谈主义,这还可说。又如作中国官的,新新旧旧全会哄平民,与利用“民众”,他们纵不存心在“纪纲”,“法律”,“礼教”,“廉耻”下作事,但至少他们可以说这个话,说得极动听,这在中国算有理由的。又如愚人国,国王其所以被人推举,是因为他一人食量独大,一人极懒,这也是一种理由。但是一株路旁的树,凭何等本领可以作成干儿女的长辈呢?
可怪的是这地方人,既然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规矩,作兴把儿女过寄给别一个,为什么就这样蠢,不把儿女去作伟人阔人的义子,却来同木石认亲家。虽说鬼神默佑人的祸福比官家势力强,作家长的未尝不是深谋远虑,然而作同样的义子;阔人所能给儿女的好处,究竟也不是一株树可以为力的事!
当阿丽思走到这树身边呆下,见到无数妇人把儿子引到这树下烧香行礼时,先还以为是别的事,就看着。
这些中年老年妇人,自己先磕头,呆会儿又令小孩子下拜,情形全是很可观。一些曾拜过四五个干妈,懂到规矩的孩子,便不待使唤,很有体统的磕头;至于这是第一次,那就不得不费家长的心,用手来按后颈了。人家还先翻看过历书,选定了今天日子来的呀!多幸的阿丽思恰恰在今天来到此地,所以她就不再离开这树向他处找有趣的事了。
在平常,小孩子骂人,如像在阿丽思小姐给傩喜先生第一次通信上说的小孩子对骂为乐的话,他们采用的工具,是离不了五族五服之内,而加以性的行为为必要条件的。譬如喊对方作“儿子”,则在已俨然的站在上风以外,还有“你母亲与我睡觉”的用意。又如骂“我同你外祖母女儿相好”,则这句话既很艺术的便宜的说到是作了别人母亲的丈夫以外,仍免不了有“我是你爹”的愉快。既把这类话作攻击用,则引为可羞也是自然的事了。然而问问这些小孩子,干爹干妈究竟有几个,在平均四个五个干父母中究竟有几个是人,他们假使明白你问的人是诚心,再不然是你送了他有小费,要他说实话,他所告你的,真是如何给你惊讶!拜偶像,拜石头,拜树木,拜碑,拜桥梁,拜屠户的案桌,拜猪圈中的母猪,凡是东西几乎便可以作干爹干妈,多奇怪的一个地方呀!这地方不拘每一样废物,全有作干父母的资格,比如——像我再诚实的抱歉来借用一次平常社会作譬吧——比如在中国每一个废人皆可以有资格作国家高等官吏。小一点野蛮一点的地方,徒然庞大,或奇怪,或肮脏,种种物件皆可以得到全民的敬畏;大一点开化一点的地方,则人所敬畏的对象,便渐渐移到一切善于说谎,善于装痴,善于赌咒,善于杀人的伟人身上了:从这正负两事上已明白的看清了一部人类进化史,中外一理不同的地方是小处。
认人作父母已是一件失便宜的事,认畜生或器物自然是更不合算的,然而每家小孩子,全有四个五个奇怪的干妈,不以为作畜生用具儿子为可羞,想来当然在保佑平安上原是可以扳本了。至于如何作了这树的儿子,便蒙神赏福赐寿,阿丽思小姐并不明白,我们还是让她去问问好。
且看她怎样开口。
她问一个老太太说:“老太太,请你告我一件事。”
这老太太自然就答应了。这地方的老太太,若是她口角并不曾生长有干疮,又不曾在嚼松豆,花生,葵花子,则谈话是共通的一种嗜好。你问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还可以随意编排一些话答应,或者说及类似的,菩萨说过的,仙娘说过的种种话,使你求帮助者得到一种帮助,她心中才能舒服。至于你问到的是她心中一本册的明白,则自然不会说不知道了。然而有那例外的,是有一种在平素脾气很好的老太太,输了钱则她有理由不高兴同谁说话,这是少数中之少数可仍然总是有的。然而也不一定。
这位老太太,是不是输了钱,那看看她脸色便可以明白了。这脸色,可是欢欢喜喜的。她因为记起昨天一连坐五个庄,被上手倒牌的“挖心”、“砍脚”全作过,庄它还是不下,这运气,真是应当如输家所诅的“死运”了。有钱赢,不论它死运活运,总不能使她到今天就不格外和气!
“小姐,你要明白这规矩,是想也看一个日子来拜干妈么?”
“倒不一定——但也好。”阿丽思说但也好,全是想起应酬这老太太的好意而起。
“但我就先要告小姐,今天日子顶好,所以我家小崽子才来到这里。”老太太说了就拖那小子过阿丽思身边来,阿丽思吓了一跳。
多标致的一个小孩呀!
阿丽思小姐,过细看这小孩子,才奇怪自己起来。因为这地方小孩子衣服,作兴用破布,是从这小孩子身上发现的。这一件长不过一尺二寸的短衫,至少是用过五十种材料拼合作成的,从这样看来这个地方的裁缝司务的本领也就不小。阿丽思是知道和尚的袈裟,但料不到袈裟以外还有这一种体裁。她的聪明又使她敢于估定这小孩子不是平常人家的小孩子,因此说:
“老伯娘,你家少爷这衣可以到我们地方开展览会去,我包有人出大价钱买。”
这算是顶客气了,即或是傩喜先生也不会把这说得再好。
“但是我不是卖儿女的人。”老太太意思可不为阿丽思明白。
阿丽思以为老太太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说:“我这是说衣服呀!”
“正是,我也说衣服呀!我耳朵并不聋呀!”
“但衣服是衣服,怎么说卖儿卖女?”
“怎么说?我才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我告你……”
诸位,以为这是相骂了么?不是的。请不必担心。阿丽思是懂得了这里规矩,同老太太说话生气,是有非生气不可的理由,然而总不作兴认真的。同老人家说话不带着生气模样,则她无从在这话上找到意思。虽然有时越生气也只有越不懂,但生气仍是必要的。若阿丽思不生一点气向这老太太盛气相凌,那这老太太,也许就不会同阿丽思小姐解释这衣服与小孩子的关系了。
且听她说吧:——
“嗨,你这人!”她这样起了头,照例是阿丽思应当说“喳,我这人怎么样?”于是她就接下去。阿丽思小姐,既然学到了这些谈话的套数,自然如规矩的答应了。那老太太继续说道:
“你胡涂(这是很亲爱的责叱意思)。我为这件衣,花了两三年工夫,才得到,我能够卖么?……”
原来这衣服是一百人的小衣襟作成,而且这是一百个作把总的老爷的小衣襟。把这东西得到,看好了日子,专请成衣人到家,用四盘四碗款待这成衣,于是在七天中把衣制成了,于是再看日子将衣服请托划干龙船的人带去,挂在于龙船上漂游一年零八天,到了日子再由两个曾经戴过红顶子的老辈一同捧这衣服进门,披到小孩子身上去,——于是到今天,被阿丽思说拿去开展览会卖钱。
听到这些的阿丽思小姐,张了口合不拢来。她料不到这一件衣的价值大到如此。试请想,这样一件东西,倾煤油大王的家便可以得到么?一百个把总的小衣襟,一个十全十美的黄道吉日,七天的四盘四碗酒席,一年零八天的放荡日子,……这些那些不算,还有两个戴红顶子的阔老,真不是容易的事!
阿丽思只好当面承认胡涂是当真了,幸好是老太太即刻就原谅了这外乡人。
认了错,赔了礼,无事可作,阿丽思才记起原来要问的话。她仍然用生气的调子说:“这才怪!这些人都来这树下拜!”
老太太说:“才不怪!我猜别人听到你这话,才真奇怪!”
“没有理由。”
“自然有理由,不然她们决不拜。我附带告你的,是这些人头脑都是很好的头脑,并无一点疾病。”
“我不信。”
“我要你信。”
非要阿丽思相信不可,老太太的话坛子又打开了。她就告阿丽思以各样理由。要紧的是这老太太再三解释,凡是拜这树的全都是有门阀的人。我们能说凡是有门阀的人还会作傻事么?
“……我告你,”老太太一面指手一面说,“这是王统领挂的红。这是曾家;——曾家就是北街曾七大人家。这是宋太太;宋留守的五太太。这是方所长。这是刘;——做厘金……邮政局……管它是什么局,总之是局长!硬过硬,一月有一百吊收入的局长。这是田家的。这是……”
若不是阿丽思打岔,老太太是无论如何至少数得出一百个有门阀人家挂红的证据的。阿丽思见到这老太太心中一本册,头绪分明,全不是在说谎,所以不待她说完就无条件相信了。
老太太又告阿丽思,使阿丽思知道自己是一个统领的老太太,以及一个做当铺老板的岳母。
“这全是可尊敬的身分,”老太太说时不无自满的神气,“我老了,人到了六十,全完了。可是儿子是有身分的人,家中用得起当差的人,用得起丫头,用得起……还有那女婿,是地道的正派人,不愁吃不愁穿……”
老太太说了一大套,只似乎是在那里解释她非成天拖了小孙子到处拜干妈不可的理由。阿丽思当然很用心的听这老太太的叙述,因为这无论如何比起格格佛依丝姑妈太太说的《天方夜谭》好得多。她有些地方听不清楚还详细的来问这老太太,老太太自然不会吝惜这样事情的答复。
到后,又说到干妈一事来了,阿丽思说她很想明白一个人至多能作若干人干妈。
“那看人来。”
“我想知道的,是各色的这样那样的人可以作人家干妈的数目,譬如说,管带管兵是三百六,哨官就只一百零四,——是不是作干妈也适用身分这样东西?”
“我的妹,你这样年纪。亏你想得到这样话!”
老太太笑了。笑是的确的,虽说在先我曾说过同老太太们谈话,时时得生着气才成的话,她的笑只是有要阿丽思小姐拜她作干妈的意思,她欢喜这样干女儿。
阿丽思也居然看出这老太太用意了,因为这存心不是坏的存心,阿丽思所以也笑。
她同老太太说:“请把作干妈的数目限制相告,那感激得很。”
“作干妈么,是说树还是说人呢?说树我不知道,——但我听仙姑说过树中也有分别的——说人则我不必找比譬,就拿我作例。我的命里是有三百六十个干儿女的,恰恰如我儿子的所统带的屯兵数目。这个是据天王庙神签的吩咐,多了则是与神打斗。但是我家少爷升了都督,恐怕到那时,全省的小孩大人全都可以作我的干儿子。人既然做了都督,则这样事也不算僭越了。”
“老太太你以为他们都愿么?”阿丽思打了一句岔。
“我找不出他们不愿意的理由。……嗨,莫打岔,听我说!我告你,我们这里有一位顶多儿女的干妈,是一个例外的人。她作许多人干妈的理由,是她能打发每一个干儿女的一份厚礼。她有钱,所以神也不反对她。”
“可是,”阿丽思很乖巧的这样说,她说她,“所要知道的倒是究竟老太太有多少干儿女。”
“有多少?已经早就超过了神所定的数目了。没办法,处到这样没办法中似乎得神的谅解的。”她告阿丽思一个略数,说是至少已“一底一面。”所谓一底一面者,老太太解释是“作统领拿薪水的办法,也是作小税局局长的办法。”一个管带至少是收入可以希望明里三百暗里三百,一个局长则至少是收入明里一百暗里一千。老太太在这第二比喻上还生了感慨,她说:“请想想,他们是十底一面。既然这样国家较高的官和到较高的神都不来干涉,我所以想我收的干儿女数目若在一千以内,无论如何总不会怕神的干涉了。”
管理这地方的神,无意于取缔这违反命运的事,似乎也很显然了,因为老太太告阿丽思的是在儿子作管带以前就有了三百六以上的数目。(她又不忘记附带声明,这并不是为有打发干儿女的礼物的原故。)她还不知道这一个吓人的数目,在阿丽思耳朵中起了何种的惊奇!
“看不出,这是一个七百二十个以上儿女的干妈呀。”阿丽思想起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是失敬于这老太太了。她万料不到的事,这“出人意表之外”正如那小少爷身上的那件百宝衣一样,全是自己大意弄出的笑话。若是回家去,同妹说,一个很平凡的全不像历史上人物的老太太,居然有历史上出奇的事情,作兴把干儿女的数目很不在乎的放到一千的号码上,那四妹五妹会将笑得不能合口了。而且最爱说怪话到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也总不愿相信这话是真话,就因为这老人家却做梦也不曾梦到这样事。
可是说姑妈干吗呢?能够作一万儿女的干妈,还有树!不过一株当路的遮荫树!明白这个难道还有人好意思拿干儿女多来骄傲旁人么?
还是来尽阿丽思同到这七百二干儿女的“干妈人”站到这万万千千干儿女的“干妈树”下谈一点别的吧。
她们还有关于干儿女与干妈间义务权利的问答的。
话语的照抄,若是不怎样感到读者的厌烦,请记到这些事情,是可以供给民俗学的研究者作博士论文的。
阿丽思说:“老伯娘,干吗要在这地方多有这样一件事?”
“谁知道?谁明白在另一地方会产生另一种事,也总不能明白这里要有这样事。”
“但你作干妈的总知道这……”
“我的女……(她说错了口,又纠正,)我的妹,你是不是问‘意义’?‘意义’是作干妈的成天可以到亲家公馆去打牌,倘若你并不以为打牌是为了输钱的话。遇到喜事多,有酒吃,也是要干儿女理由的。逢年过节想热闹,这少不了干儿女。归土时送丧,干儿女是不好意思不来包白帕子的。……我的妹,这就是你要问的‘意义’了。凡是一件事,总有意义的,决不会平空而起。不过这是一面,还有那另外一面。那一面譬如是这比我多十倍百倍干儿女的干妈树这亲家,它既不打牌,也不爱喝酒——虽然有人送好酒,我不敢相信它分得出酒的味道比我这外行高明,——爱热闹的脾气是它的脾气,我也惑疑。而且,说到死,它在生缠红绸红布也缠厌了,它要干儿女缠白布算是报仇吗?我们这亲家,其实是全然与我不同(说到这里她怕亵渎这亲家,声音轻轻的了)。它是被人勒迫的,不过这勒迫出于善意,不比在同一地方有些人被勒迫却受大委屈。若说受了委屈总得申诉,那受大委屈的是人还不能用口说话,要这树说它的不甘心的受人款待当然更办不到了。”
“做干妈有些是权利,有些又变成义务,这倒不是我所能想到的。”
“你那么小小的年纪会想到多少事?”
“世界上许多事不是一样?既然一样则我当然也应当想到了。”
“但你这时就并不想到世界上一些在这人为权利在那人又为义务的怪事情。这如同干妈的事情在别地方并不缺少。”
“我!我想到……”阿丽思说不下去了,人觉得古怪。她看看老太太的孙儿,这孩子正在“干妈树”面前打赌,用一颗骰子,预先同那榆树干妈约,骰掷到地上,单点子便欠干妈十根香头的账,双点子则在神桌前香台里抽出香头十根。骰子已经报出点数,是个五,小孩子很聪明的又引出本地规矩来说“一不算数。”第二次正将下掷,却被老太太见到了,这老太太并不反对这行为,以为骰子的下掷方法倒有研究必要,她嗾着小孩子用撒手法将骰子滚去,则可以赢干妈的香头了。这样事是阿丽思小姐觉得无从到别一世界上去找那认为同类例子的。
照老太太指点,果然骰子第二次成了四点,老太太一面代替孙儿拔取香头,一面向阿丽思说:
“瞧,这干亲家多好!”
阿丽思只能点点头。
老太太以为这样诚实的同神赌博,决不是无教养的小孩子所能办到的,所以在此事上又不免对孩子夸奖了两句,阿丽思又想起这事也不是在别一世界上找取例子的事。其实,反过来说,别的地方所有的类乎老太太夸奖孩子公正的事又何尝是这里所有?在另一种教养得有法有则的成年人所作的事上去看,那给阿丽思怀疑的事就更多了。而且这事便是例子,可以证明老太太夸奖小孩的行为,是另一世界也曾有过了。这只能怪阿丽思愿意自己的胡涂。
“同神赌博与同人赌博还容易占便宜,那是只有这一个地方小孩子懂到的事。”阿丽思这话是并不成心为老太太而说的。
但是听到这个话的老太太,很感谢阿丽思的称赞,要小孩子为阿丽思作揖,小孩子在作揖却说:“请小姐保佑我再赢一点香头。”
“我决不能够保佑你什么的,我是平常人!”
“小姐,你是平常人就更可以保佑我这孩子了,因为他命大,还得拜许多平常人作干妈呀!”
阿丽思可真生气了,因为老太太这话的不检点,好像是以为阿丽思有作小孩干妈必要的样子,所以生气想走。
“我的妹,你要走就走,但不必生气。我知道你生气的理由,但我们普通作了错事还不当回事,说错话当然是更不应当算一回事了。”
“我并不说算一回事呀!”
“但是你走吧,不然我就不客气说要你拜我做干妈了……准我附带的说你若作了我的干女儿决不是使你吃亏的事吧。……但是你走吧,我要打牌去了,而且今天好日子,虽然利于拜干妈也利于赢钱,我的妹,我们再会好了。”
“再会也好,不过,然而,但是……”阿丽思说来觉已无话可说,便不说下去了,——她看到这两祖孙沓沓拖拖的走去,消失到一个土堆里,她才放了一口气。
……
“七百二十个人的干妈,真不是一个小数目!……”阿丽思小姐,在晚上,是利用这类乎珍闻的起始文字写信告给住茯苓旅馆的傩喜先生的,末了,是要那兔子也告她一点珍闻,类乎拜干妈穿百衲衣,这一类事。在中国,谅想是不至于缺少这希奇古怪的一切一切,阿丽思人太年幼,年幼则免不了遇事奇怪。至于中国人,则虽比阿丽思还幼稚,他已在先养成了一种不随便惊讶的镇定精神了。
回到家来的阿丽思,最出奇的还是中国此地小孩子的聪明。
看卖奴隶时有了感想所以预备回去
“我不愿意一个人出去了,你引路,带我玩去吧。”阿丽思小姐一面说一面吃小汤圆,汤圆是用豆沙作馅,味道是甜的。这是“过早”,是吃早点心;情形同欧洲一样,同是口,牙齿,牙板骨,有些咀嚼的是咖啡,焦黄的面包,牛奶饼,有些却是马铃薯与白米汤的。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伏在桌前吃汤圆。这是什么人,我不能在此再费神加以说明了。但你们读者,记性若好就会记得这个人是谁。记忆力不行,那我即或在此又点名道姓的说这是某;是某人的哥,呆一会儿那你仍然就又忘掉了。
这个他,见到阿丽思有意见,他答应还是不答应?暂时不作声,只空笑,仿佛是还得听读者的意见,再来决定。且帮他想想吧。去是不去?这里应不应有一个向导之类,读者总有意见可以提出供商酌吧。尽阿丽思一个人走,离开了傩喜先生,离开了仪彬的二哥,(除了这次以后我决不说这是谁的二哥呀!)看见了水车,看见了干妈,看见了……但这个可不行呀!这地方,还有许多好看的东西,总不止这点点吧。并且这地方,狗是可以随便咬人,像喝足了烧酒的英美水兵有随便打人的趣味一样,作主人的不但不负责管束,反而似乎因为奖励才把它们脾气弄坏了。此外马也可以随意踢人,牛也随意触人,单欺生。作这些骄傲放荡行为的禽兽,且居然是社会所称可的事;阿丽思有一次还被一只公鸡追过,多危险!(中国人怕外国人,狗同牛马之类,是还懂不到容忍客气的。)这样来看缺少保护人,阿丽思一个人出门,真近乎是一件冒险行动了。
但是,到苗地去是不必怯的,苗人的狗也懂到怕汉人三分。这地方,从不曾闻有苗人欺侮汉人的新闻,也不曾有这故事。他们有口,有手脚,有硬朗的头,(可以碰倒一堵墙,仿佛是那么有劲!)可是口只专为吃粗糙山粮而生,不及汉人的灵便,要他们用口来说谎骗人那是不行的;并且也不能咬人。苗子的脚不过拿来翻山越岭奔路而已,那里及这地方一匹马的两只后蹄呢。(还有头呀!)是的,还有头,这东西除了顶适宜于尽作主人的敲打以外,真找不到什么用处了!这地方苗子比狗比牛马还驯良,不消说是不奖励的原故(这一点我们是应明白地方官值得钦佩的)。地方官奖励苗子作奴隶,于是他们就作着奴隶下来了。……如此说来阿丽思到苗地方去,却是什么危险也不会有的。
阿丽思是非常想到苗地去,因为她不忘记仪彬姑娘为她说的话,她要同苗王握手,同苗公主认同年,同苗歌女学歌。苗子是好的,好在他的诚实待人。他的样子似“人”,却只仿佛是人。凡是人类的聪明处他不有,他有的却不是穿大礼服衣冠整齐的中西绅士所有的德性。
应当设法到苗地去一看,是无疑了。
问题到了阿丽思是不是一个人可以去同苗人接近。事实上这是不行的。她不能用小费一类挥霍来问路了,也不能用“我是英国人”那种话来问路了。傩喜先生的老友哈卜君,在他大作上,提出送这小费的常识,却只能适用于中国大都会,苗疆乡僻可不成。他们苗人知道发洋财的意义,是从一个洋人手上攫到一笔钱,这钱如天赐赏号一样,这个只不过一个通俗的梦,比鸡下金卵的故事还来得更荒唐更不合事实,所以真的洋财他们是不能接受的。你是英国人,想吓他,他也不怕,因为他只信菩萨。他们的巫师,是除了说妖怪洞神应当尊敬畏怯外,还不曾说过外国人也有妖怪一样法术的。
没有人引路,那又怎么成事呢?
到了非要人引路不可的地步,那一个吃着汤圆的他,自然应当让阿丽思再要求一次,把陪去的理由说出,就好好的答应下来了。
我们把一些不重要的业已明白的事情,且节略过去,看他们俩到新鲜地方去见的是什么情形。
……
随了一群作生意的商人,走到石牌溪。石牌溪是一个场,五日一场卖生熟货,这里苗子多呔多②。好像是苗子因为是不咬人的东西,很容易管理,所以这里一切交易以外还有一个地方作奴隶的买卖。一面是从各处大城来的人贩子,一面是携带儿女来的父母,(这些作父母的到这场上来卖一个女儿便可以换两只小猪回去)两方面各扛有大秤,秤杆用椿木作成,长的像小桅,杆上还嵌有铜星,非常美观。在苗子方面,多数还是那小奴隶背着大的铁秤锤;(也正因此才可显出奴隶是强健的无疾病的奴隶!)还有经纪,才真可以称作名人要人,值得我们佩服!他们那公正不阿,那气概与魄力,那责任,说他不比一个县知事为重要,那是不行的。遇到两方面对于秤上有争持时,他那从中取和的手腕,这才干,是更应在一个县知事的才干以上的!
奴隶的父母长辈,把奴隶从各处地方带来,将奴隶放在自己身边(这时是不必用绳索牵捆的),尽人看货。作这样买卖的城中人,总不是全然外行的。他们知道一切的方法,才不至于上当蚀本。他们在秤上全知道用二十两作一斤的大秤。在货上则常常嘱咐奴隶把上衣搂起,检验有无疮疤伤痕。又用苗话问奴隶,试试是不是哑子。又要奴隶走几步路,看腿脚有不有毛病。奴隶年龄多数是三岁到八岁。在这情形下,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全然是莫明其妙,只规规矩矩的尽人检察一切,且痴痴的望到父母同人讨论价钱。当到把她用腰带捆起。挂到秤钩上去;或者要她藏到经纪所备置的竹笼里,预备过称时,多数是还望到这些人作着生疏的微笑的。价钱一讲妥,那经纪,便用了习惯的方法,拿出一点糖果之类来,把小孩哄到一旁去,以便两方负责人,在用粗棉纸印就的契据上画押交钱。到这时,比较懂事一点的孩子,从父母眼睛中看出了这事的重要,就低低的哭起来了。然而这不是妨碍,哭归哭,也决不敢大声的!因为在汉人面前,哭也不是随便可以放纵的,这是在作奴隶以前的苗子,一出娘胎也就懂得的事了。
阿丽思来到这场上,就看到了这事,看了一阵。
今天的行市,是大约在八十个小钱一斤起码到二百六十个小钱一斤为止,因为奴隶的价钱,平均多是三串到十串。虽然在肥壮以外,也还有货物好坏的估价,但行市是决不能超过五百文。
来此买货的人贩子,真不少。但到了午后,行市还是有逐渐下跌的趋势,这就可知近年来奴隶的出产,已渐陷于产量过多的模样了。产量过多真是可怕的,虽说奴隶遍布国中,国中上流人也才有福可享,奴隶的位置又用法律制定,永远是奴隶,原本适于作奴隶的苗子,又加若干聪明有学问人的计划,怕是不应怕了。然而另外不是仍然有可怕的原故么?……说来说去似乎又不得不使人记起近年来国内战争的影响了。因了战争的延长,交通的断绝,把奴隶的输出量便减少下来,靠养育儿女卖一点钱来维持生活的苗子,也就更多悲惨的命运了。在目下,则虽说革命已经成功,裂土封爵论功行赏的事已经快到了,交通恢复是当然可能的事,奴隶的滞销,当不过是一时的情形吧。然而最近的最近,想要靠卖儿女得一点钱的苗子,将怎样来对付这日子呢?革命成功后,建设的时期已到,不是正有许多聪明有学问的人,为国家体面打算,在那里提倡废去娼妓么?真把娼妓废去,这些国家的新贵,这些在社会上有名望有权势的人,是如此其多,姨太太的需要自然可以激增,奴隶的销路也当然可以转旺,这是一定吧。可是娼妓的废除,就只用驱逐一个简便办法可以作到,不会又有那类聪明博学的人,想到奴隶是中华民国一种耻辱,因此也来禁止么?
所有的苗人,不让他有读书机会,不让他有作事机会,至于栖身于大市镇的机会也不许,只把他们赶到深山中去住,简简单单过他们的生活,一面还得为国家纳粮,上捐,认买不偿还的军事公债,让工作负担累到身上,劳碌到老就死去,这是汉人对于苗人的恩惠。捐赋太重,年又不丰收,他们就把自己生育的儿女,用极小的价钱卖给汉人作奴隶,终身为主人所有,算是借此救了自己也活了儿女,这又是汉人对于苗人的恩惠。他们把汉人与上天所给的命运,拿下来,不知道怨艾与悲愤,委靡的活着,因为他们是苗子,不是人。使他们觉得是苗子,不是人,应感谢的是过去一个时代的中国国家高等官吏,把这些东西当成异类,用了屠杀的血写在法律的上面,因此遵行下来了。但从废娼一事上着想,则眼前不久,这些扁鼻子大脚板的蠢东西,作奴隶的机会,不是也将因为顾全中华民国国际体面而失去了么?革命成功的民国是用不着有奴隶存在,也用不着有苗子存在,这是真的。他们所有的命运是灭亡,他们的存在便仿佛一种不光荣的故事存在,凡是国民都应当有这样心情吧。与苗子同在一个国度为一种耻辱,觉得这个才是一个好国民,是的,这是真理,大致不久当有人正式提倡了。
且说阿丽思,和她的同伴,在此看热闹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奇怪这些小奴隶比小猪小羊还乖的道理。小猪小羊被卖时,是免不了要叫要跳的,奴隶却不曾如此。有些羊被人买了去舍不得母亲,就咩咩的喊,还随意生气用角触撞买它的主人,这里小奴隶多数却是只会在被经纪诓她过秤以后不自然的笑。——当然阿丽思也承认这除了笑是找不出什么方法的,但这笑总是特别得很。
同伴呢,见过很多了。见过多,不动心,那是不行吧。见过既很多,又明白这是普遍中的一件,就又有一些比目下更深一点的感想吧。
他见阿丽思为一个小女孩心中仿佛难过,就说道:
“我们走了吧。”
然而他是要在阿丽思先走以后才会动身的。
阿丽思说:“不。”她也笑了,是勉强的笑,如所见到的女孩笑着的态一个样子。
阿丽思同到她的伴,似乎都注意在目下正讨论价钱一个女孩身上去了。女孩子是那么小,黄黄的脸与一头稀稀的发,加上一对圆眼,并不比一个洋娃娃为大。看样子不过三岁。但当到那经纪代替买家问她年纪时,却用了差不多同洋娃娃一般的低小清圆声音,说是:“朱。”
那经纪,就大声的豪纵的笑,说,这小东西可了不得,她说她有六岁,这可信得过么?大家也笑了。
当然是不过三岁罢了。三岁应当说“不”,大家意见全是如此。
但这奴隶却因了众人不相信的样子,着恼了,她用苗话问她爹,要爹找证据。
经纪也问那作父亲的人,问这奴隶到底是几岁。
那中年长鹿模样的瘦汉子,用半生的客话说:“是五岁,又四个月圆。”
“价钱?”
作父亲的不能答应出来了,把头低下在思索。又像似乎在思索另外一件事去了。他为难,不敢把价钱说出。于是那女儿用苗话同经纪说。她说:
“……骨来大洋钱,……骨来,……”说不明白了,便用手比拟,那手小得像用米粉搓成的东西,两手作环形,也不像是在形容洋钱。
于是有些人就笑了,因为这手式的比拟可以说是只要十个当二十的铜子。目下奴隶的行市,纵怎样不成,两百钱不过是一个羊羔儿的价钱,虽说一个人还比不得一个羊羔可以下酒,不过究竟还有市,想来也不至于如此烂贱吧。
那作父亲的,先是低头迟疑不敢将这大价钱说出,如今却听到有人笑说两百钱了,才滞滞濡濡的同经纪说,这是最后一个儿女了,预备卖十块。而且这十块钱,他是预先分配好了的,给这作母亲的坟前烧一块钱纸,还五块账,送菩萨还愿三块,用一块作路费,自己到贵州省去当兵。但这是一个多么吓人的数呀!这个数目说出时,经纪把舌头伸出作了一次丑相,其余的人贩子倒不出奇,因为喊大价钱是毫不可怕的,只在货。
“十块钱么?”一个某甲问,因为这数目他觉得近于荒唐。
“是的,值得十块。她乖巧得很,不相信可以试试看——阿宝,阿宝,学学城里的太太们走路。”
那小孩子羞涩的望阿丽思一笑,在那人群当中空处走起路来了。像唱戏,走了一阵就不走了,又望到大众同阿丽思笑笑,阿丽思也只有对她笑笑。
“告他们老爷,你叫什么名字,好好的说。”
如那作父亲的命令,这洋娃娃就说:“名字是阿宝,姓吴。”
人贩中一个问:“有阿奶不有?”
“不。——阿爹,阿奶到土里去了,睡了,是不是?”
“阿宝,可以唱歌,唱春天去了第一节。”
她又照到拍子唱了,是苗歌。是送春的歌。小孩子唱的歌只阿丽思一个人深深懂得,虽然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明白这歌中的用意。
把歌唱完以后,买奴隶的到把货同价来较量的时候了,说先试称称看,好还价,这时作父亲的见到女儿的出众,有着勇气要价了。
那父亲说不能称。理由是这个女儿不比其他的女儿,论斤可不成的。
“老哥,十六两正秤!”
“我不卖斤的,送我五百钱一斤也不行。”
“不先过秤怎么好算账?”
“那有货在这里!”
“试秤秤,也可以有一个打算。”
“那不行。人在这里,看就是!”
到了最后是两面都似乎不作这一次生意也成。其实两面全愿作成这生意,因为阿宝已为人贩子中看中了。
因此,经纪出来转圜了。当然他是帮同人贩子说话的。他说用公秤稍稍打一下斤两,并不是坏事。其实这能干人,眼睛下的估计较之许多秤还准确,若要他猜出一数目,则至少也不会超过五斤的。但习惯,是应当在字契上填下斤两,所以非过秤不可。他就把习惯提出窘倒那父亲。
“先说价,说好了过秤。”
“那先说洋钱合多少价……十块,不是二十六吊吗?你们听过近来有什么地方值廿六吊钱的小丫头么?”这意思是太多了。
阿丽思是的确也不曾听到过人值二十六吊钱的,浮士德卖灵魂给魔鬼,大约就不到这数目!
“货不同。”这作父亲的虽说了这一句硬话,但想起二十六吊,也不由得不馁了气了,就又说,“你们还一个价钱看!”
经纪也帮同说,“还一个价钱是理由。”
于是有人还出三块的价钱了。起码还三块,算是一个慷慨的数目,这第一次还价实在就已超过了其他比这还大的丫头价钱,不免使其余作父母的人歆羡。
经纪见有出了价钱,就站在场坪中央,拖了阿宝的手打转,说,谁加钱,就是谁的了,请赶快。
有人加一吊了。
有了说四块加一吊了。
既不是买去就可以腌吃的东西,还值九块钱。当然作父母的是应当欢欢喜喜呵!一个三岁的孩子,只三岁,养来究竟花费这父母多少东西呢?要这苗子说,一年他自己究竟要多少钱用,除了上捐在外,除了敬神在外,还除了送乡约地保的孝敬在外,穿的吃的算一总账,大概也算不到十块钱。
价钱既说定,当然过秤了,当经纪人把这奴隶斤两告给在场众人时,伸舌子的事轮到了其他作父母的全体,全都吓然了。那奴隶的价,已超过三百文一斤的行市了,这是近来稀有的大价。虽说这小小活东西,会唱歌,会走路,会数苗文的一二三四五,且明白左转右转,但我们应当记清楚,是十块少一点儿的一个数目呀!
在欧洲,出十镑钱买一洋娃娃,也是平常事。然而若把洋娃娃比奴隶,那已类乎把欧洲人的狗比苗子,一个狗应比苗子尊贵值钱,是谁也都明白了。
成了交,写字了,阿丽思不走,我们难道还要阿丽思在此作一次中人么?
他们走了,在路上,那同伴问阿丽思,有感想没有。
“有感想。”阿丽思说。的确的,她是有感想。她就在想。
“那就试说说。”
“说吧,”阿丽思正预备说,却见到一个女人牵了一头小猪过去。
用草绳作圈,把猪的颈项圈好,匆匆忙忙的赶猪回家。她说:“我们就呆在此地一下,看看他们把买来的奴隶用什么绳子捆头颈吧。”
呆下来了,预备看。所看到的只有长成的苗女人颈下有银圈铜圈,却不曾见到过一个人贩子带奴隶过身。
“这就怪了,难道他们怕她们跑掉,所以用笼子关,像关雀儿一样,不用捆颈项的办法么?”
同伴笑。
阿丽思可莫明其妙了,因为每一个人过身,背上所有的大小竹笼竹篓,都很小心的望到了,却仍然不见一个奴隶。
“大概是用布包了,是不是呢?”她把这话问同伴,同伴也不很分明这事情。
阿丽思觉得,这真怪。把人不当人,来买卖,这倒不出奇。奇怪的是买来有什么用处?人是还得成天吃饭喝茶的一种东西,难道买来家中吃饭喝茶吗?小女孩是只会哭的东西,难道有些人嫌家中清静,所以买一个女孩来捶打折磨让她成天哭,这家庭就有趣味了么?……她的感想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她以为只有预备同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去说谈三天三夜,才会谈得完,所以她真到了以前仪彬姑娘说的“要想回去”的时候了。
①江擦,方言。门前屋檐下的石阶。亦作“礓”。
②多呔多,方言。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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