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好管闲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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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管闲事的人》1928年7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初版。

    原目:《好管闲事的人》、《或人的太太》、《焕乎先生》、《喽啰》、《怯汉》、《卒伍》、《爹爹》。

    好管闲事的人

    一

    某一个星期四日,在一个画报的编辑室中,一个年青人口里含着一根烟,坐在一张摇动椅子上摇来摇去看他的信件。信件是一堆,在一种无从清数的凌乱无次情形下散满一桌子,这少年编辑先生,每把一件东西攫到手,就随便撕开,看一看,或是叹声气,或是笑一笑,又或是在那远地寄来的照片上用铅笔画上一个符号,就马上丢开,又取第二件。

    是这样,在这少年人以为有大的趣味在?看他在一种工作中,眉只锁拢去,聚成在一处,似乎工作已苦着这少年人的心了。然而在那为烟子包围的脸部,常常是不自然的在笑,工作于少年,又似乎未尝无大的趣味。以生活作游戏的心情,纵有着那疲乏的颓丧,也许这不是根本的无聊原因吧。

    这编辑室房中,除了这编辑先生以外,就只有一架钟似乎可以代表活动东西了。钟挂在壁上,对着窗,编辑先生把头从写字桌的信件堆上举起,向左望,是窗子,向右望,就望到了钟。一个圆脸汉子似的钟的表面,笑容可掬模样一为编辑先生见到就联想起他一个朋友,于是他就去注意这朋友脸盘上的长短针所指地位。

    ——还只三点呀!

    一种突然而起的怪想,在心中涌起,类乎在嘲弄另外那个朋友濡缓的语腔中他把钟责备了一次,就又低头到外面寄来的稿件中去了。

    钟却是仍然嬉皮笑脸的走。钟的达滴达滴声,在编辑先生脑中所起的联想是胖子朋友剥瓜子。剥来剥去不见瓜子壳落地,但时间在这种细咬轻啮中,却当真一分一秒糟蹋了。

    这少年,把一枝刚抽到一半的香烟,随意丢到脚旁痰盂里面去,烟头落水嘶的响一声,就在这种响声中,少年却又燃了火吸上一根新烟。

    一件件看去,照例的,一些顶坏顶糟的文字照片,也不能不裁开瞧瞧,这于少年就免不了有些委屈似的。不幸的是每一天总是如此。虽然在十张较精致的照片中有一张较佳,则已不为辜负编辑人的眼睛,但实际上则可以用得下的总在二十分之一以下,一个画报社,原是要靠各方面的材料供给,既不得不已在报后面加上欢迎稿件字样,则丑的乌七八糟的自然而然就源源而来了。有时且还得在这类全属糟粕的材料中选取那稍稍敷衍得去的东西,为刊登出的,以免一些蹩脚摄影家无端攻击,这事业,真有许多地方使人提起是摇头,没有办法的!

    少年正吸着烟在一张女人相片上加以“放正面”字样,在编辑室门外,有人用手背敲门。从声音上少年听得出这是经理的知会,便把烟从嘴巴上取下,说:

    “少甫先生?请!”

    所谓少甫先生者,正是与少年从钟面上想起的那个胖朋友形貌相反的一人。这人在瘦长的脸上安置了一对大的圆眼,种类上每易使人引起这人先人为猴子的误会。鼻子梁下塌,也与平常人相异。说话声音是天津土音,但从骨格的细小上就可认得出这类秀气身材不是江浙以外人所有。

    少甫在房中人说请以后,就把门推开。他们于是点着照例的头,编辑先生起身来让经理坐那一把自己所坐的摇椅。

    “勿客气,谈谈就得过去。”

    经理不坐,少年也不好意思坐下,两人都站在桌边。经理把那张少年正打着记号的女人照片拿在手上看。且念那原来的附注:

    “……亦即阁卿将军之七女公子也。阁卿将军既于日本故去,近闻女士方奉其生母寓于……”

    少年见其经理一面读一面手颤不已,就很怪。随后复见经理在这女人相片上以极惨怛色相向,若不知身旁有少年在的样子,少年更其吓然了。

    少年不知不觉就略退。

    在少年的退走中,已把经理惊醒悟过来。经理还是颤着手向少年摇拢,意思要他不要去。少年知道这相必是同经理有大关系,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就走近少甫身边去扶着他坐倒到椅子上去。

    他急急促促带着惊诧又若十分了解的模样,说:“少翁,少翁,痛了么?……”

    “不,不。”说着就强立起身。然而又复不得已坐下,这相片,无意中为少甫所见到,少甫从这相片上把所有半生颓唐情形全记忆起来,全身失去了弹性,欲行动也不能自由了。

    坐下的少甫,手中还捏着那张相片不放,一面结结的问少年这是打从那儿来的。

    少年一时为这怪异变局所讶,不知所回答。然而少年立时就又记起这封面的地址还留在桌上,就拿把少甫去看。少甫念着那封面背后的文字,不住的点头。

    “君,我以为这个此时不必登载,换一张好了。”

    少年说:“少翁既然以为不妥,那就莫用他也成。不过不知道相片对少翁是什么关系?我看少翁气色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这相片……”

    “不,不,并不是,并不……”

    少甫越分辩说与这相片无关系,少年则益深信这相片与经理关系之大。

    “那么,少翁,这回信是由我还是由……?”

    “我想暂时莫回信,君以为如何?”少甫一面说,一面惨怛望看少年,少年忙说“成”。

    少年看经理样子,似乎须把这相拿去,就笑笑的说:

    “少翁可以把这相片拿去吧。”

    经理见少年正说着自己心事,又似乎奇怪少年对自己太注意了,就两可的说:“不拿去也成,左右这相放到我那里又无用处。”

    “我以为还是拿去,到将来有信来问到时,再到少翁处来取,好不好?”

    “那就如此办,我拿这相……这相像一个我熟的人,所以,哈哈,你莫见我刚才情形着惊,我是因其为太容易使我想起那……哈哈,君,这相不是很美吗?”

    少年见到经理先生勉强的笑,不符内心的言语,心想“这相岂止像”?然而对经理不好说什么笑话,且明明见到此时的经理,神不守舍的样儿,就带笑的安慰似的说,“初初见到这相也一惊,大约就是太美了。想不到这与少翁的……”

    “这一期都有些好一点的东西?”少甫把话岔开到下期画报上去。又说,“以后应当告印刷处共印一万张,在外省近来销路似乎好点了。”

    少年也顺到说当真在八千数目上面加印两千,大约不会剩多少。

    经理拿着相片那只手,竟离开腰部特远,如相片为一极可怕之怪物,这情形在少年冷眼中也看出了。少年本来先就惊于这相片突然寄来又并未附有何种信件为疑。且相片中人之模样,秀雅妩媚,不类其他平常女子,而附注中文字又大异乎普通男子,则相片来源更觉可怪了。如今见少甫一与此相片寓目即呈不能自持之兴奋状态,始了然于此相片的用意,或者,寄相片人初非欲在画报上露面,殆专为少甫亦不可知!

    少甫来此把欲说的事情亦全忘,不久借故走去后,少年一个人在编辑室中摹想适间的情形,已断定这相片中必有大秘密在,就想到明白这内幕的方法,想了半天还是少结果,只好一面低头看未完的稿件一面瞎猜下去。

    二

    其次一个礼拜的银光画报中,在第一页上刊登了一个本刊经理郁少甫的相,一切布置为经理自己所作,且在四围用了无数的文字。这文字,作一种自述式体裁。其中一半忏悔一半是牢骚。少年更觉奇怪了。

    少年又不敢把那一次见到女人相片经理的情形告知其他同事。单去问经理以往的事情,则同事中所知都正差不多,全无补于这秘密的暴露。但他总以为这女人是同经理有极深关系,不过这关系不是瞎猜瞎想所能算得到。他还断定这一来,以后总还有事情发生,说不定还有同前的相片寄来!

    在下一个礼拜四的日里,少年仍然是在拣选着外埠寄来的稿件,想起在前一礼拜这日,恰有那样的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或者今天这一堆稿子照片中又有一女人的相片发生另外一件事!

    想到这样时,少年在他那微作红色的净白脸部,漾着一种微笑了。

    那钟还依然在素壁上剥蚀着时间,如今还不到两点钟!

    编辑室中一些烟气,袅着找出处不得,编辑先生却老脾气烟只吸一半又重新另吸上一枝。

    “哈,又来这莫名其妙的文章呀!”他把一个信封连同三张用铅笔写就的新诗,一齐丢到桌下字纸篓里去。叹了一声气,冷笑了一下,这个殷勤的投稿人的大作,就算送终了。

    于是第二件东西又在他手上;照例的撕着那来件封面。照例的笑。后照例的放在一边或即记上号头与应当附注的文字。一个画报编辑先生的命运,就是这种命运!

    在日头底下的事无新的,这就是说在上一个礼拜有的这一礼拜的这一天也未尝不可以发生。年青的编辑先生,把那桌子上一大堆来件,顺次的裁,看,丢字纸篓,打记号,随即又把一件如同上礼拜一样的封皮的邮包拿在手上了。看字迹,是与上次完全一样。少年编辑踌蹰了。裁开还是不裁?不即裁,先拿来放在手掌上称量,一种无目的底估计,结果不会从这估计中猜出这包封的内容来。

    负责编辑的责任,把外面寄来的稿件裁开,不算怎样罪过。然而这明知道是同经理有关,且这东西实际也就是为寄给经理的东西,虽然按着责任的裁开,作去是无所谓不该,可是良心怎么样?多知道一点别人秘密自己也无形中加上许多累赘,这又是少年所有过极好经验的事情。并且裁开倘若又是上礼拜那么一张相片,自己倒不如作一人情留与经理来裁为妙了。然而万一从这张相片上可以发现一点另外秘密?

    发现别人秘密亦人之恒情,在这想望中并且也无所谓恶意,少年就因这无害于事的好奇心又放不下这一件东西。

    ……

    正因为并非与怎样大节有关,少年倒为两种矛盾心情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从这两种去就上找出一种折衷的办法,因此去请壁上钟的教。是怎么一种方法?钟告他在时间上来看这来件可不可以裁开。自己定下私约来,此时时间是二点又二十五分,还差三十五分到三点。把这一件东西另外搁到一边去,让时间为断这当与不当的公案:如果在三点钟响后,经理还不来过这房里,就裁开,若三点钟以内经理因其他事故到此,来则这一件东西就交经理为好了。

    滴达,滴达,一秒一分的过去。

    在每一秒中少年编辑先生脑中有一个幻想。

    他想到这经理或者是同到那阁卿将军的未亡人是有点恋爱故事……这并不是不近情,人在年青时节谁不有几件不能对人言的秘密事情?

    他又想到这经理或者同那阁卿将军有一点政治上纠葛,或者钱财上纠葛,因而……无意中见到这相片就变色。

    他又想到这女人寄相片来或者是无意,但经理同这女人的生母有一种在友戚以上的联系,而这时经理又正欲把这不愉快的过去忘却。

    他又想到或者是经理先曾爱过这女人的母亲吃过亏。

    ……

    越想越荒诞,到自己也觉得是很荒诞时,钟到三点了。

    把那件未裁的来件拈在手上的他,决心裁过后再送交经理了,就用剪刀铰那包封的边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且俨若知道这时经理会刚于自己把这东西看过以后一分钟就来敲门。又不即剪下。

    托托托,门是真于是时有人在敲了,他把剪刀废然放下,幸好所剪的口还不到两手指宽。

    编辑先生搓着手说进!那人随即进来了。进来并不是经理,倒是经理房中一个听差。

    这一来,显然给了一个虚空惊愕,未免不高兴,因此在编辑先生脸上就有不很好看的颜色。

    “怎么啦?”他问着,手又把那来件拿着了。

    听差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说经理请。

    经理请,不是经理也念着这事情么?答应着说就来,他就拿着那黄色包子从西边院子走过经理室。

    一路走,一路就想。不知怎么忽然聪明起来又把手上的东西塞到衣袋子里去。到了经理房中时,见到经理正在房中一沙发上斜斜卧着看一本书。

    请坐请坐,就坐下了。两人坐在一块儿,经理把那书送到少年这边来,少年始知是一本英国牛耳朵图画杂志。大约经理正看到所摄中国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页,全是目下的中国各式各样的明星。

    “少翁看这个如何?”

    “中国也不是全无望,明星目下也蛮多咧。”

    两人就打了一个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边的东西,不便先说出,就问经理说有什么事。

    “什么事?就为看这个!看外国人把中国人说得多可笑,全是错误!”

    “少翁,今天又得这样一件东西。”他从衣袋子中掏出那黄纸包儿,递给了经理。想从这样情形下看看经理脸嘴神气。经理的神气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设想的变化,少年就觉得很怪,且悔不该不早剪开边沿看看内容了。如今见经理把相接到手即搁到一旁去,似乎不愿意在少年面前裁开,少年更以为经理的秘密有应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这个相似乎——”

    经理装作并不曾听到,顾别的事说话。

    “君,我想我们也在下几期报上办一个女人专号,怎么样?这年头儿是世界关心妇女问题的年头。北京饭店的外国阔人谈的是孟小冬,各部衙门谈的是某小姐同某窑姐儿,学校的学生宿舍谈的是某女校交际之花的风头,……下至于小贩子,也拿小桂红吴四奶奶来作新闻道,这不算是顶热闹的关头?”

    “当真吗?”编辑先生问。

    少年见经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经理是要自己回头自己房子的意思了,就说“少翁,没有什么事吧?”

    今天可没有大变颜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尽想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该先送过去。先就一剪子剪下,看看内容不就可以了然吗?或者这又另是一个人,或者就是那将军的未亡人,那……总之,自己不应该不裁开。裁开看过后,经理也不会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面写的就是银光画报编辑部!到悔也无可奈何时,他就期望到再下一个礼拜的怪相。一种聊以自解的期望,但除了这样自慰,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把经理先生手中的相片拿回。

    三

    一个小小的聚会里,有少年在。

    这里有新闻记者,有海关的科员,有小银行的会计,有作花报戏评的“百事通”。

    一记者同少年谈,问及近日画报销行的数量。记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说:“善芝,见不见到我们经理近日的文章?”

    说:“见到了,妙哉!此老亦复满腹牢骚。……”

    那位善芝君像满不在乎又扯到另一件事上去。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欢。见到这样的文章,是“妙哉”两字可以敷衍得过的?且为什么经理又不在其他时节发他的“牢骚”,必得此时发?他为了记者对这事太淡然处置,就更不作声,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关科员谈。

    “君,见到我们上期画报?”

    “越来越见精彩了。少翁不是还特作了点文章?”

    “这才像话!”少年想着随即说,“君不知少翁是为什么作这文章么?”

    那科员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阁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我们可以谈谈”的表示,可惜科员为答应另外一个人的一句问话,倒不曾注意过来。少年见到自己又失败,索性抖气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个印刷业经理,正同那棚儿匠谈话。

    “是吧,先生。各样生意全不大成了。”

    “几年来全要变。”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着木杆一面同到主人说,少年走过去。

    “天气今年免不了是热,棚子竟像非搭不可!”

    “对了。先生那边报馆怎么样?”

    原来搭棚匠就认得少年是银星画报的先生。

    主人说是难道那边报馆也是你们一个铺子的生意?匠人又答应对啦。

    主人见少年出来,就丢了健谈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树边看搭棚。相片的事在少年心中涌着,打着呢。怎么办?竟像比自己事还关心的他,真不知要怎么办!不消说,从少年方面又把话谈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说:“昨天遇到贵经理,说画报近来得君一整顿,大有起色!”

    “那里是我的力量?不过……上期少翁那文章见不见到?”

    “像是有点秘密消息咧,很难测!”主人说了就用着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这像是对了劲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参考了。

    “君,知不知道贵经理近来有一种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虽说不知道,少年已经就料到与那相片有关,故意说不知道,实则就想从这个经理更多知道一点那个经理的事。

    “应当知道的。”主人说,“少甫发财了。”

    “怎么,发财了么?”

    “你不知道他储蓄曾得了两千块钱特奖吗?”

    “那早知道了。”

    特奖两千元,是上礼拜的事,每天在一处的少甫,岂有不告编辑先生的?这也算值得特别相告的消息!这也算消息!少年想起这些人都不足与谈大事,延缠了三两句话又顾自走回到客厅中去。

    在平时,这些人中也有着三两个在少年心中是认为知己者在。这知己,到今天,话全不投机,少年感着不可堪失望,以为这里全无人可以共语,不待终会就走了。

    有谁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简直无一个人明白。

    回到报馆见到经理留下的字条,说请下午七点过其家中去。从字条上看来,谁能断定这不是经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秘密呀。难道是经理还有所商于自己么?难道是这相片的所谓奉其生母——母是经理的恋人,而那七小姐……?

    一个人,在心上常常作着一点快活的梦,把自己置身到一种分外的希望中,翱翔着,飘摇着,似乎并无多大的罪过。少年这时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灵魂举起来,奋力掷到空中去!

    怎么去为经理设计,让经理把那未亡人接过手来,这在少年计算过了。怎么去鼓励经理,也想到了。怎么去请经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经理所说的时间,雇车到了经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诵着为经理为自己一切前途的计划。

    命运是什么?就是忽然而来的一种祸福。最大的祸是什么?是杀头。最大的福又是什么?是今天!三小时以前,在那聚会上尽剥瓜子,想把这事来同别人过细研究一番也无一人注意。如今则经理找到头上来讨论。忽然而来,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着,谁知以后又是些什么忽然而来的?!这女人不会自己来画报社?来画报社找少甫不到,不会说就会会编辑么?

    少年为一种光明所照耀,于是在路上见到一些瘦马拉着装煤大车,向前一步一步奔,就觉得非常同情这类兽物。

    命运是什么?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为命运戏弄了一阵。请他七点来,原来就是吃一顿新请来的厨子作的鸡丁炸酱面!“鸡丁”,或者甜面酱,或者面条,同所设想的事实进行的秩序是如何远!经理的口中,本应说的是“将军”,“爱情”,以及“请教”,“设法”一类话语,谁知是尽在一碗面上夸奖厨子如何如何,多可恶的命运!

    他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先要这样想,却以为经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这事,到后又忽然信不过他却只把吃炸酱面一件事来借故。一种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别人牵落到一种谬误的漩水里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药。然而少年并不愚。也许真是那样吧,我们看下去!

    第二天,在银光画报的经理室中,有少年编辑先生在。此外还有一个本社的同事,专门担任滑稽感言的编辑。这是一个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脸嘴行动上,已经就是一件滑稽作品了。这胖子,姓黄,从经理以下到门房,全在他姓下附带“胖子”两字。一个人胖那是没办法,这没办法的情形也正像经理那瘦一样。在一肥一瘦的对称下少年就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以习惯,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编辑名分下小开玩笑,于是少年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问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吗?”

    “难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览出来,“瞧,这是什么,知不知道?这就是睡眠的结果!‘肥肉’同‘睡’等于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问问秋生!”

    所谓秋生者,便是少年在办事室中每天办事,一抬头便见壁上活动着那钟,从钟上可以生一种联想,联想钟与人有相等圆脸的那位朋友。然而钟的圆脸也是因为……?少年想起却独自笑了。

    从肥转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编辑谈到经理猴相的远因近果。

    “我们的经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点秘密!”

    “对呀!”少年觉得独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题,“黄,你以为这秘密线索在什么地方?”

    “还得猜吗?我们的经理,上期报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详细供词?”

    “是极了,我也以为——”

    “还有什么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钦服黄胖子一面故意作为不什么了解的问:

    “少甫先生难道近来还有什么故事?”

    “近来倒不,可是——话长咧。”

    ……

    话说得入港,经理却从会计处转回来了。讨论当然到此应暂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经理商量,少年坐在远处一张椅上细嚼细咽胖子所说的话语。

    多一种证明经理是与女人有着纠缠的缘的话,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关心。将军,将军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单个的名字,同到一堆如像恋爱,作媒,结婚,亲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掷来,少年为这些来去无踪的零碎片段思想包围,人是苦恼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经理面前连说“笑话笑话”,经理也说“这真是笑话”,少年因此也想起自己所烦恼的所关心的是“笑话”。不过他同时记起,“凡事无不是可笑”一句名言,就仍然尽自己“笑话”下去了。

    当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黄邀到公园去,结果请了将近两块钱的客。请客的结果,得了些什么?一样不得!从女人上起,胖子把无数新闻供给了少年。在少年听来,全是无用处。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来讨论,到后见到胖子仍然是个平常人,话是平常话,平常人实不足以与言大事,在心里认失败玩一阵就分手了。

    放下这事情,行着所谓“事不干己莫劳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复到以前爽快了。然而这那里能办到。

    命运是什么?是我们常常把有凭有据的实生活丢开,虽穷虽苦也能处之泰然,但时时又会为一种虚空幻象烦恼着,求摆脱而不能摆脱。

    少年是在两个礼拜以来把精神生活完全变更了。

    四

    “少翁,我实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么相片?”

    “什么相片!就是那将军的小姐。”

    经理迟疑不语了。脸色也变了。经理用一种疑问记号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态度对经理看。

    编辑先生又悔不该如此说。但又深深自幸忍无可忍已说出口了在经理方面总有一种答复。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这事的用意。我看你对这事也太注意了,君,这是太好管闲事,你不要红脸,我说得对不对?”

    管闲事,经理的话说到少年的心里的里面。不过在经理说他以前,他想不出这是“管闲事”的毛病!脸是不得不红了。话一时也不能再说了。他不知要笑着解释是“并非管闲事”还是红着脸说“闲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编辑先生的忸怩情形,已为经理看得透彻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这样。不是么?我始终不同你说你或者还会闹出病来,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不是不想同你说,你是太过分的关心这事了。笼统告你吧,我在年青时也因了管闲事如今才来办这一个小小画报,不然我们不会一同办事了。”

    少年见经理说话时十分叹慨,就非常同情,且以为这管闲事决不会使经理生活坏下去,可相信似的,说,“是管闲事吗?那少翁可以说说。”

    于是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少甫讲:

    ……

    失望了。

    命运是什么?是料到这样偏那样。

    经理所谈的是经理的事,相片却无关。经理因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这一将军女儿,想起那一将军的女儿。其所以感慨百端,只为这女人有几分同那女人相像。这相像的事,不是很多么?不然少年见到编辑室中的钟,也不会想起朋友秋生了。

    “那吗,少翁并不认识这女人了?”

    “什么时候我说认识她?”

    “那为什么……”

    “你是说,为什么我不要这相登载到画报上?君,我并不这样想过。不过我想拿去看一看。君到后又把第二张送来,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张是一个日本女明星,可以瞧,——”

    经理把那第二次寄来的相片取出给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样把那相片反复瞧看,又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证,都可断定经理所说无虚语。编辑先生不知怎样说为好。

    “那……少翁这寄件人是谁?”

    “是我们社中一个老朋友,现住……不知道么?”

    “我以为……”

    ……

    回到编辑室的少年,像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东西,立时觉得无聊起来。倘若说先时生活是充实异常,则这时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荡然无存的破落户了。

    一个画报的编辑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种管闲事脾气,爱在一件平常事上幻着许多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机会。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谈到经理的故事,少年编辑先生以为这真不值得许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发现真不值得注意时,每天在银光画报编辑室那秋生式的圆形的钟,倒有时时刻刻注意必要了。

    十一月二十日

    本篇发表于:1927年12月1924日,《晨报副刊》第21562161号,署名罗俊。

    或人的太太

    天气很冷。北京的深秋正类乎南方腊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汽管的阔人外,一般人家房子中是纵冷也还不能烧炉子。煤贵还只是一个不重要理由。不烧炉子的缘故,是倘若这时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风雪来时,就不好办了。

    因为天气冷,不拘是公园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园的不一定是为了到公园来看花木,全是为看人,如今又还不到溜冰季节,可以供一般多暇的为看人而来的公子少爷欣赏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园生意坏下来,自然而然的了。公园中人少,在另一种地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场”与“电影院”。

    这个时候是下午三点时候,大街上,一些用电催着轮子转动的,用汽催着轮子转动的,用人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用马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车上载着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因为无所事事很无聊的消磨这个下午而坐车的。坐在车上实际上也就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法子。然而到一个地方,一些人,必定会为一些非意思的约定下来的事情下了车子。当从西四牌楼到东四牌楼的电车停顿在中央公园前面,穿黑衣的大个儿卖票人喝着“公园”时,有两个人下了车子,这情形如出于无可奈何。然刚下车子的他们,走不到五步,卖票人嘘的一声哨子,黄木匣子似的电车又沿着地面钢轨慢慢走去运载另一些人到另一地方去了。

    下车的是一对年青夫妇,并排的走进了公园大门,女的赶到卖票处买票。

    同是卖票人,在电车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像连搔痒也找不出空闲时间,公园中的卖票人,却伏在柜上打盹:倘若说,那一个生活是猴子生活,则这个人真可说是猫儿生活了。猫儿的悠闲是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无事可作的。

    女人像是不忍惊醒这卖票人模样,虽把钱包中角子票取出,倒迟迟的不遽喊他。

    “怎么?”男的说。

    “睡着了。”

    于是两个人就对到这打盹的隐士模样的事务员笑。

    一个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着从大衣的袋子里掏出一面小小镜子如同时下女人模样倚在廊柱间对镜自得,见到有人来,又见到来人虽把钱取出却不买票,知道是卖票人还未醒,就忙把镜子塞到衣袋里去,走到卖票门处来。

    “嗨,怎么啦!”

    给这么一喝,睡着正作着那吃汤圆的好梦的卖票人,忽然把汤圆碗掉在地上,气醒了。巡警见了所作事情已毕,就对这一对年青人表示一个北方仆人对上司极有礼貌的微笑,走过收票处去了。

    “一碗——两碗?”他还不忘到汤圆是应论碗数,把入门票也应用到“碗”的上面。这人算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是两张。”女人对于“碗”字却听不真,说是要两张。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黄色票券一面说着在头脑中已成习的钱数的卖票人,用着令人见了以为是有过三天不睡觉的神气,望买票的一男一女,在卖票人心上,是在这样时节来到这地方的,总不是一对正式夫妇,就用一个惯用的姿势,在脸上漾着“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这微笑,且在巡警脸上也有着,当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给那长脸巡警时,就全见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种意义的笑。

    把票交了后,一进去是三条路,脚步为了在三者之间不知选那一路最合意于他,本来走在先一点的她就慢下来了。两人并排走,女的问:

    “芝,欢喜打那一条路?”

    “随便你。”

    “随你便。”她似乎为这话生了点小气,却就照样又说转去。

    “那就走左边。”

    “好。”

    他们走左边,从一个寂寞无人的字廊上走到平时养金鱼地方,见到几个工人模样汉子正在那里用铁丝兜子捞缸里的鱼,鱼从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温室的小缸里去,免得冬天冻坏,就停下来看。

    “鱼全萎悴了,一到秋来就是这样子,真难看。”女的说,说了又去看男的,却见男的正在用手影去吓那鱼。但又似乎听到女人所说的话,就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俩走到有紫牡丹花处的水榭。牡丹花开时的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数。这时除了他们俩,便是一些用稻草裹着的枯枝。人事变幻在这一对人心中生了凄凉,他们坐在这花坛边一处长凳上,互相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上,也是已经把那春天在一种红绿热闹中糟蹋干净,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虽然两人同时感到此种情形时,两人都不期而然把身靠拢了一点,然而这无法。身上接近心更分开了。分开了,离远了,所有的爱已全部用尽,若把生活比着条丝瓜,则这时他们所剩下来维系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络了。这感觉在女人心中则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为更清楚这情形,一面恋着另一个人,一面又因为这眼前的人苦恼的样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欲与理智搅在一处,不知道所应走的究竟是那一种道路。她能从他近日的行为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事多少有些了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常在外面朋友处过夜,这事在她眼中便证出他所有的苦恼全是她所给。他在一种沉默的忧郁中常常发自己的气。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将怎么样?她将从一种肉体生活上去找那赔礼的机会?她将在他面前去认罪?在肉体方面,作太太的正因为有着那罪恶憧憬的知觉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觉热爱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于断定是她已悖了他在第二个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样的事,因为抱惭才来在丈夫面前敷衍的心也更显。流着眼泪去承认这过错吧,则纵能因此可以把两人的感情恢复过来,但是那一边却全完了。若在这一边是认了过错,在那一边又复每一个礼拜悖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作那私秘的聚会,则这礼是空赔,更坏了。

    男子这面呢?想到的却是非常伤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过于难过的脾气,使他关于这类话竟一句不提。隐隐约约从一些亲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号的地位,为这痛苦是痛苦过两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从脸貌上给了太太以一点苦恼以外,索性对并不必客气的太太十分客气起来了。在这客气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这心中隐情对他客气使他难过一样。

    她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受着大的苦恼,他也知道她是为一种良心苦恼着:两人在这一种情形下更客气起来,但在一种客气下两人全是明白是在那里容让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这样,就分了手吧,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则纵不分手,所有的苦恼,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况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他们结了婚已有了六七年。且这结合的当初,虽说是也正如那类足以藉词于离婚的“老式家庭包办”法子,但以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美丽身体,互相粘恋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中全是在一种健康生活中过了,全没有可以说分手的原因!倘若说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点事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过另外的一个他爱她会比这旧伴为好?且作老爷的,虽然知道她是如所闻的把另外一个人当了情人,极热的在恋,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爱那情人未必能如爱自己的深。明知她爱别人未必如爱自己的深,却又免不了难堪,这就正是人生难解处,也就是佛说人这东西的蠢处。

    一个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为一种烦恼变化到怎样,然而他能在自己发昏中看出别人的一切来。一个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别的愁苦的人,这事实要一个曾经苦过愁过的人就能举出证据来了。他便是这样。他见到她为种种事烦恼着,虽也能明白这烦恼一半是为自己作老爷的嫉妒样子以及另一个男子所给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为一种良心引出的烦恼,就使他非常可怜她。

    为怕对方的难堪,给一种幽渺的情绪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这事。全不提,则互相在心中怜着对方,又像这是两人的心本极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个没有可以到另一个人处去的日子,寂寞在家里,老爷从一些言语上知道别的地方决没有人在等候她去,又觉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劝到公园来。到了公园,两人都愿意找一点话来谈,又觉得除了要说便应说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胀破血管的话以外再无其他的话。

    柳树叶子在前一个礼拜还黄黄的挂在细枝条上,几天的风已全刮尽了。水榭前的池子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结冰了。他们在那里当路凳上坐着,经过二十分钟却还无一个行人从这儿过身。

    作太太的心想着,假使是认错,在这时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轻轻的哭诉过去的不对地方,马上会把一天云雾散尽。然而她同时想在她身边这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将有说有笑的,所有对老爷的忧愁也全可以放到脑背后去了。

    听到一只喜鹊从头叫飞过去,她抬起头看。抬起头才察觉他是像在想什么事情,连刚才喜鹊的声音也不曾听到。

    “芝,病了吗?”

    “不。”

    “冷吗?”

    “也不。”

    “那是为什么事不愉快?”

    “为什么事——我觉得我到近来常常是这样,真非常对不起你。”接着是勉强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说,“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故同你到这儿来玩。”

    笑是勉强又勉强,看得出,话也是无头无尾,忽而停止下来的。

    “我看我们——”她再也不能说下去,想说的话全给一种不可当的悲痛压下,变成了一种呜咽,随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这样吧。我受不住了。人来了。这是为熟人看着要笑的。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泪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说,一面把太太的头扶起,红着眼的太太就把满是眼泪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泪是一直向下流,像泄着的泉。

    他不能这样看她的哭,也不愿把同样的情形给她看,就掉过头去,叹着气。

    “你总能够相信我,我还不至如你以为我能作的事!”

    听太太的话,也仍然不掉回头来。只答应说:“是。我信你。”又继续说:“我难道是愿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别的愉快吗?我只愿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么计策来妨害过你自由。你作你欢喜作的事,我不但并不反对,还存心在你背后来设法帮你的忙。不过我并不是什么顶伟大的人,我的好处也许是我的病。一个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会感到,你若有时能为我设想,你就想想我这难堪的地位吧。……”

    他哭了,然而他还有话说。他旋即便解释他在这两月来的苦楚,是怎样沉闷的度着每一日,又是怎样自恼着不能全然容忍致影响到她。总之他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还在怎样的爱她,又怎样的要她爱,找了两个多月还不能得到机会,这时是已经得到了。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带得有一种毒使她要忍不来只想大声哭。

    “我知道是我的错。”在男的把话说到结末时,女人说,“如今我全承认了。”

    “我并不是说你错。你做的事正是一个聪明女子做的事。听人说是你同他来往,我就知道结果你非爱他不可。他有可爱的地方,这不是我说醋话。一个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觉到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完全忘了我。不过我说过了,我不伟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时便是去赴那约定下来的聚会,仍然不伤心,却怎么办得到?”

    仍然作苦笑的他,其实心中已经爽然泰然了,他说:“你说你的吧,我们这样一谈,一切便算一个梦,全醒了。”但他眼睛却仍然红着。他听她的话。她用一个已转成了喜悦调子的话为他说。

    “我明白全事是我不对。认一千次错也不能赎回这过去行为。我看到你为我受苦,然而我又复为你苦着的样而受更大的苦,我身在这类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万事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权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这世界上,我不敢恨别一人,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心不能够见了可爱的男子时竟不去爱他。我又并不是爱了他就不爱你,就在他顶热顶乐的拥抱中,亲嘴中,我那一回会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多可怜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这事,不是令他伤心么?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离开那个地方,但是我不能不为那谄媚的言语同那牙色的精致身体诱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的满意的事以后,我就哭,我念记了一个人在办公桌上低头办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适间用了五分的爱便在后来用一倍的恨。但这又没有用处。我不能在三天以后再来抵抗第二个诱惑。他是正像五年前的你一样全个身心放在我这边。他也并不是就对你连不置意。正因了我们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是怕见你到十二分。你们的友谊是因了这件事完全毁了。他可怜你着,然而这消极的可怜不能使他放了我,因为不单他爱我,我也是爱他。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事,就劝他结婚,没效用。你要我怎么办?他要我一个礼拜去他那里一次,我是照办了。他要我少同你为一些小事争执,我是不在他说也就如此办了。他还要我爱他不必比爱你深切,这里我不能作伪。我爱他,用我的真心去爱他,我在此时是不用再讳的。但一个情人的爱决不会影响到丈夫身上。爱不是一件东西,因为给了另一个人便得把这东西从第一个人手上取得。同时爱这个也爱那个,这事是说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为你抱着时我当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过在他的亲嘴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个时节还是只觉得正因了有他我对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热情也恢复了。我感觉到有一个好丈夫以外还应有一个如意情人,故我就让他恋着我了。……”

    ……

    一切都说了。一切的事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下他听完了太太诉说。他觉得他先所知道的还不及事实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会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说完。两人在这样情形下都又来为自己的忍耐与大胆惊诧。他们随即是在这无人行走的冷道上成排走着,转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并不作了别的不应作的事,我怎么说恕你?”

    “这事算一个顶坏的梦,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后我想我们两人便不会为别的——”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听到这话就昵着男的肩说这不是那么说。她又问他:

    “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说她要他爱他。是的,一个太太爱上另一个男人,也有要丈夫还跟到去爱这男人的理由,这理由基于推己及人。然而他却答应照办了。

    他们回家去吃饭时,像结婚第一年一个样子。但是她却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写信给那个另外的他知道,还说以后再不必羞于见她的夫了。

    十二月在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8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3号。署名甲辰。

    焕乎先生

    焕乎先生是坐着,在窗前。

    像老童生的脾气,一坐下来就是三点四点钟。不看书,不作文,单只坐在这地方也办得到。这脾气可就是近来才养成的,当然假使不拘何处寄来一点钱,这脾气马上会又失去,桌子边成了不可耐的地方了。

    虽说是坐到桌边,且神气还坦然泰然。但把一堵白粉墙作背景,前身点缀一个肮脏不堪的墨水瓶,两枝曾代替过火箸职务把头子燃去的樱桃木杆钢笔,三个因积垢而成不透明的玻璃茶杯,一个火酒瓶,一个酱油瓶,一个黑色钢质热水瓶,以及一些散乱无章的稿纸,或者稿纸上除了三两行字以外又画得有一只极可哭的牛,与一个人头一类,得不拘一个人为在这样情形下摄一个影,这便是一幅可以名之为忧郁的创作了。若是画为一幅画,画由他自己指定,则这个画将成一幅苦闷象征的名作;他是苦恼着。就在桌前用着俨然十分兴发的神气在写什么,不久又低头用拳打自己腿,用手爪抓自己的发,这便是内心在自煎自熬时候,人是顶难受的。

    他又常常笑着自己从心中幻出的好的事情,为这所能想到的生活片断而笑,然而这个却多数只能给他哭的机会,少数能使他笑;而且这笑是苦的。

    天知道,这个人把他那无着落的心,寄托到些什么事情上面,就有勇气活下来!

    一

    能够镇天坐,把心当成一座桥,让忧郁每天慢慢的爬着过去,这耐力,正不下于一个司法厅里的誊录生。不,他是作过誊录生的!四五年的训练,终日坐在一张旧白杨木条桌前,用“夺金标”笔在公文纸上写着那“等因奉此”“仰祈鉴核”一类枯燥无味的文字,无事也很不容易离开桌子,他就慢慢的养成幻想的本领了。有了幻想的营养,这个在小时一天玩到晚还不够要在梦中玩的他,把身体上活动的不羁习惯渐渐除去,成为一个平常我们所引为挖损某一类沉默人的“精神生活者”了。

    这精神生活者在自己方面常常容易觉到伟大堕入骄傲现世的,这骄傲在他却全找不出。精神生活者常常表示着超物质超实际的希望与信仰,这个退职誊录生,则非常需要比虚空来的落实一点的东西在他生活上出现。

    他是在北京城所谓许多年青穷人中把作小说来抵抗生活的年青人之一,这个生活方法,那以前四五年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县分上的可怜事业,倒帮助了他的许多好处:一面供给了他人生的经验,一些希奇古怪的材料;那另一面又助成了他长呆在一张桌子面前人不吃亏的本领。事业固然靠得是自己信心,与命运——我们是明白国内的文学界情形,一个作者的命运,全在一个杂志报馆编者手中,就是自己并不缺少信心,也常常因了初初出世被编辑先生压迫终于从失望中夭折了自己的希望的。——信心在他既并不缺少,在他分内所有的命运又并不算坏,到如今,在生活上他似乎不会再遇到摇动得太厉害的事情发生了。

    把文章,就如当年钞公文一样,钞下他自己的经验,以及在经验中所能产生的幻梦,且在一些头尾腰上莫忘记精巧的措置,一面先就在这文章的创作上得到一点悲痛或欢乐,文章是这样的终于脱稿了。文章一脱稿,就寄到所熟的有过交易的报馆或杂志编辑处去,尽这编辑人所能给予的慷慨,在一月或半月之中把一纸稿费通知或一张支票之类寄来,钱一得,就又房租呀,伙食帐呀,洗澡呀,吃一点什么糖呀,玩呀喝呀的用,钱稍多则买一点本不必要的东西,如像很高价的玩具与只合给女人用的贵重香水之类,回头又随便的弃去或给一个人。若说钱的来源是来的比起其他作工的人未免太容易了点,那么这个花钱方法也已经比其他富人还容易了。

    在他最初一次预算中,每一个月能有三十块钱(当然这已近于奢望),则生活虽不说充裕,至少“安定”是可以得到了。一个初初从内地小地方来到大都会的穷小子,生活的保障只是三年当兵四年作誊录生——以及一点内地小学教育的幼稚知识,——倘若这也算资格的话。拿这样资格,来到全是陌生充满了习惯势利学问权力的北京城,想每月得到三十块钱,这希望,就真算一种勇敢的希望!初初是,一半也不到。把所有能耐尽量放出,若不是说有命运不让他死的话,就总值不上一月拿十五块钱,学士或硕士,脑中充满了哲学几何学以及莎氏比亚但丁孟禄罗素的精粹言语,仍然倒在公寓中挨饿的,并不是少数。一个时代在纷乱中实在每一个人都似乎为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支配着,不信这个那是不成的。这不是说在这时代中生活的人,就应当放下自己工作去让命运摆布(当真如此办的青年自然正不少),一种政治的纷乱,一切事业全离了它固有轨道,一切行为都像用不着责任,时代原是这样的时代!

    也可以说他是叨这时代的光,虽然明明白白是供着那市侩赚钱与吃文化运动的饭的领袖们利用,努着生命的力给这那种人当着物质的奴隶,然而他是这样的在四年中间,居然把生活提高到出他初心意料以外了。

    四年前所希望的实际到四年后成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渺小到可笑的数目。在一种市侩赚钱方便的机会上,别人把他价值提高到一般所谓名家大家的地位上去,这样的撺掇当然是他所得的无论如何还不及各处文化运动的老板十分之一,然而每月将近五倍三十块的收入,在他是已经应当说很合式了。看看那些头脑中充满了哲学几何学文字学教育学等等的大学教授,每天翻参考书编讲义,忙得废寝忘餐,不善于同新校中当局要好的且时时刻刻恐怕饭碗打掉(到部里去做小官的,则得费了比办公五倍以上的精力去迎合上司,今天为这个拜寿,明天为那个送丧,而所得仍然不过如斯),在生活上的他,到如今,真不应说是苦了。

    然而是苦着。实际生活与内心的不调和,长期的冲突着,这就苦了他。且一种生活上应有的秩序全糟蹋到单调中,他就初初不能因为收入较多把生活改变成为不单调!

    我们常常见到那类人,每月到一个小公司中去拿七十元或八十元,回家来,把这钱应付到各方面去,且家中还并不缺少生儿育女的事情,一面把家中太太收拾得成命妇模样,而自己也官派十足,这是所谓能干人,社会上很多。

    我们又常常听到过有的一家五口七口人,全依赖到一个以拉车为生的汉子,而全家人口似乎也并不怎样比别人脸上显露饥瘦颜色的。说到他,却令人不相信似的仍然常常显着很穷很穷的相。在四年前所有的窘迫,在这个时节就仍然时时有,自己也莫名其妙。这样说,似乎又是窘迫倒并不是为钱了。

    钱见那么近乎轻松的来,得来总不忍尽它在衣袋中久处,这样就只好分送到各消费方面去了。受窘迫既成了习惯,则钱一得来,要他为明天生活想想,也成了办不到的事。

    当一个朋友走来,见到他那用两只手支撑着了头颅到桌边忧愁,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朋友见这个是已四年,这是他在文章以外保留下来的东西。

    “又空了么?”这样问,则答得是:

    “是!不只空,心也全空了。”

    把钱用到可以说是不合他身分的点心铺与电影场的包厢上去,用到买一面镜子(回头这镜子就有一打机会可以摔碎),或者竟买一些顶贵重的纸来胡胡涂涂写草字,当用钱时人似乎是得到一点报复的快意。但钱一用完,自己就看出自己可怜起来了。钱一用完则感觉到金钱与女人两者的压迫,心是当真为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恋爱希望蚀空了。低头到桌边,就是把日间电影场的咖啡馆的大路上的车上的各样年青女人的印象联在一起,或者一个一个在印象上跑过,自己就为这恼着。似乎是这一群女人中不拘谁一个都给他一点想望的心情,似乎一些小小的嫩白的脸,或者一只手,就都可以要这个人的多量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慷慨中,想来谁个女人也不会知道。人是那么无意的一面,挨身过去或稍久的并坐在一处,因此就得耗费多量的苦恼,这责任,要说若要一个女人去担负,则一个姿色稍佳的女人,为了她的美丽就永远只在担负对他的责任中生活去了。这汉子(可以说是无用的汉子),“勇敢”二字不知在什么时节就离开他身体而消失到不可找寻的地方去了,若能在恋爱中稍勇敢一点,则所给女人的就是不愉快,也许别人总能把他放在心上吧。他所能的只是在心头的无望无助的粘恋着女人,就从不给女人以明白有人在爱她的机会。这种人,当然也只合在生活中永远不求报酬的来挥霍他的热情的固执的爱!

    这理想主义者在先则以为是穷,故悲愤成了不可免的事。到见着别人比起自己更穷也凭了勇气上前把女人征服带走时,才明白在自己性格上,原缺少了勇敢成分,对女人的悲愤倒不再有,只永远在女性的美的怀想上去难过了。

    他见到好些恋爱的英雄,勇猛如火的去爱他全不了解只很方便的女人,不久又勇猛如风的把这爱移到另一个更方便的女人方面去,别人是这样纵失败于西方也可以征服东方,作着所谓英雄事业的,自己则倒类乎被别人侵略过时节还要退避,把自己弱点看得如此清白,又不能设法除掉,故一天一天下去就更见其安分了。

    “我这样的难过不是任何男人女人所知的”,他在他的一本小说集的序上曾这样说过。正是,别人是不会知道的,除非是心情正是他一样,而又在某一种内部的康健下转成病态,是永不能感到这人的苦恼的。

    就是那么过着烦恼日子的每一天,他在他自己心身两方面还是找不到随同春天而来的新的生命。然而春天却是真来了。

    天气从冬的僵死中转到春的苏生,在他只有更多无可奈何机会的。

    心中的不安分又只仅仅是心中的事。虽不缺少那欲望,却缺少了那推使欲望向前同实际证明的力气,这究竟中什么用?

    若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则在朋友中正有着新的教训,是只要觉得自己崇拜,也就不必问她是不是别人所专有,去大胆的爱,未始不会产生好结果的。若把女人当成猪狗,低男子一等,或简直不能有所谓平等观念,则手中并不是不能得四十五十去买女人一次两次。这地方,女人又是如何烂贱!

    女人即或具有佛的哀怜与耶稣的慈爱,似乎也要恳求她的怜爱的那人在她面前去陈诉,才能蒙到所赐。他究竟曾经把谁当成神对这神诉过苦?在他观察中,则凡是好的女人,都对他具有神的威力,他相信全能使他得救,不拘那一个的爱。但他在命运安排下,各以时间的长短,却全是痴痴的站立在这个神的面前,连脸上也不敢安置一点要神对他注意的颜色。

    凡是使他倾心的女人,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女人名字,心也紧,脸且会发烧。

    一个朋友无意中说到他所认识的女人,已同谁成了极亲密的朋友时,则他就诚心希望这作情人的某男子对这女人永远忠诚,希望他们爱情的圆满,坚固,且希望女人对男人极其满意。在这私心的希望中,这无用的人,生活与经验使他认识自己的如何无用,却常常露着可怜的谦卑情形,以为任何男子总比自己配作这女子情人。这自视无当于女人心的平凡认识,当然更无谁能了解了!

    既承认女人的人格与自由,则用钱去作这可耻的交易就从不曾有气概去做过一次。一个人,在二十五岁年龄的左右,在身体方面的需要至少不次于心灵方面,他不否认的。然而把一个女人,陈列于面前,一面从这俨若极随便的劝驾下,发挥着习惯的谄笑,他能同样闭了眼睛来与这女子?……他要一种放肆:一种娼妓的放肆,然而他却要这件好处在他所欢喜的女人行为中。认作娼妓的女人是为莫可奈何而如此大方,也正如自己是莫可奈何而守身如玉,要他把别人的弱点来补救自己弱点,当然是作不到的事了。

    做梦似的在他作品上,一再写着同一个土娼怎样怎样的好,梦而已。把命运所安排的事,来接受的无依无赖的青年女子,自然其中也总不会无一个天生就缺少那女性的心灵的美处的人,但他若有从这情形中去发掘他的爱情的金矿能力。在一些更有把握的普通女人中也早去努力了。

    “阿那托尔”这个人,在他印象上还不失为一个勇士,可以明白自煎自熬,这一件事给这个理想的维特是怎样相宜!

    有一次,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是,“只要有一次恋爱落到我头上,我愿意为这个死,我相信我别的勇气缺少,同维特作一样的事倒并不以为难的。”

    朋友回得妙,那友人说:

    “我也相信你能作维特,不过,恋爱是应当自己去寻,去找,去发现,决不是如你所说‘落到头上的’可能事!就是‘落’的话,以我瞧,老弟名分下也常常落过不少的机会了,除非你不承认都是‘落’!”

    是,在这个无用人头上落下的,倒并不缺少,很有过,可是到那时节只见其他更显出无用,终于另一个人便抢上前把这机会伸手接去罢了。

    春天来了,发着大誓愿,要另外作一个人,这个人大致至少能如阿那托尔。

    ——“若不再勇敢一点,

    愿天罚我这一世永不为女人垂青!”

    然而当赌咒时,却把眼泪湿了两颊,自己是很明白自己,真只合永不为女人垂青了。爱情上的勇敢近于气质,勇敢的贫乏则与天才的贫乏一样:在学问上努力有时用不着天才,在恋爱上则除了期望命运中的女人具特别勇敢外,在他的本身,祈祷是永远也不敢大声的了!

    二

    焕乎先生坐在窗前的时间,到近来似乎更长了。

    再不作什么,只呆坐。

    住住上海的弄堂房子,住得有经验的人,全明白有许多事是不像住北京地方公寓那么隔阂的。房子的构造特别,给了许多机会使左邻右舍生出一种不可免的关系。在早上,把窗子打开,或者上晒台,适如其会的情形,互相望得到,那是常有的;晚上则房中的灯更成了认识的媒介。即或是人人都知道把窗帘一类东西来盖掩自己房中的一切,不使给另一人知道,但那非故意的给别人机会的事,仍有许多许多。何况是纵间隔一层薄帘,且即或是一层厚毡,假若是,——譬如说,一个女人的笑声,能不能用窗前的绒帘遮掩,就不再让邻居听到呢?——假若是,女子又并不缺少,且假若是这女子为年青的相貌也很好的女子,这影响,会不会使对楼或隔户一个男子为到这边一举一动心跳?

    各把一堵墙,分开来各自生活,我们人类是原本不相通的。各人的哀乐,各人的得失,因为一堵墙,能使各人是各的生活。两夫妇于谿勃以后,在心上各筑起一堵高墙,则这夫妇虽成一块不可分的锡,也不能心与心相通。当然没有所谓关系的人,就更容易互相疏忽了。然而有一事,是能够不受任何高墙厚墙挡拦的,这便是恋爱的心情。从不拘那一方出发,只要这是真,墙这东西是挡不住的。

    虽然间隔着重洋,两颗心,还是一样热,还是一样俨然在一块的纠缠着,是爱情。要解释这事,谁能够?但谁都正是这样在他生活中总有这样一段事,把生活糟蹋到这事上面。

    凡是爱,一见倾心也有之。本来不觉得怎么好,但命运,把这一对青年人放在一块,——又不很近,仍然说是近,久而久之则两人间不拘谁一个就会油然的在心上生了一种恋爱的情绪,无意中为他一个人影响到生活上一切。还有人,是太需要女人了,在自己的心中把女性的麻烦人处全弃去,择取了女性的各样的好处,当女人成一尊神,又因为无从证明这具有神的本领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会事,就见了任何一个女人也觉得可以把心中所想象的女性清洁的灵魂寄托到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去,爱会不很顾吝的浪费。这三种事各以其因缘粘附了每一个年青人的命运。他却在最后的话上中了毒,是那么非常可怜的,无望无助怀想着一个女人的,机会有是第二种机会。无形中,在他窗户对面住亭子间的一个女人,就把他的心抓着了。

    女人的搬来还是很近的事,不到一礼拜,从住亭子间的生活上去看,则这女人当是生活也很苦的一个人,这种认识反而更给了他对这女人放不下的理由。他要一个女人,若说这女人是一个比自己还穷的人,则给他的勇气同方便都比一个小姐之类所能给他的为多,所以三天左右他的心,就不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在那一边稍稍有点声音,这心就跑过去了。

    这女人,或者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这也只是大概估想而已。但总是学美术的,或者是绘画,是音乐,从那模样可以明白。

    先是不知道对窗那屋子搬来了这样一个年青女子的。大约在搬来了第二天,一个清早上,他到晒台上去晒他的一条手巾,无意中见到了对面窗户里一个剪了发的女人的脸。这脸随即消失了,但一个净白的圆脸同一对眼睛,却在他面前晃着。

    ……不拘是怎样身分的人,有一个很好的头,以及似乎并不坏的身体,人又是那么年青,则可爱也一定了。想到这样的他,就不能不在晒台上呆着,在心中希冀那第二次的一面了。第二次,则所见到的是一只小小的白手,这手是为了想拉下那窗帘而伸到窗边的。似乎明白了另外有人注意到这窗中一切,那手是迟迟疑疑的伸到窗边,到后又忽然决心把窗帘一拉的。

    在窗帘拉下以后,立在晒台上的他,感到一种羞惭,一种怅惘,最后是一种悲哀占据了心头,走回自己房中了。

    “这是一件罪孽”!想着,便把两只手撑托自己那颗头,搁到窗前桌子上。又不能抵抗这一种罪孽的诱惑,他把脸,随即就从自己窗口望到别的窗口去了。窗并不是正对着,所以纵能望到对面窗户,而那窗又无帘幕,他所能见到的也恐怕只是那一边的窗里一条狭狭地方吧。

    然而他就俨然透视过去,他看到那床,那椅子,那写字梳妆用的条桌,且看到这女人正坐在那床边,而所想的是适间拉窗帘的。

    他又苦恼了。假使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当不会忘记望到他的脸是怎样寒怆的一个黄色尖脸,是这样,自己的讨厌样子将把女人的轻蔑增加起来,他以后只有绝望了。

    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读自己的文章吧,因为他在晒台时还见到这房里一个椅子上有一分依稀像现代评论的杂志,若果这杂志是这几期现代评论,则女人当不会不见到了。

    ……是呵,一个女人看杂志,决不会放过了小说来注意前面的政局评论!

    ……那么,知不知道这作押寨夫人一小说的便是站在晒台上发痴望着的尖脸汉子?

    ……若是知道又怎么办?

    知道不知道,与看小说不看,总之他很难过。在文章上他以为或不致使一个女人感到他的寒怆处,但他在他自己的脸貌上的自信,等于零。他又从一些过去经验上找那因相貌不扬为人瞧不上眼的证据,这恋爱,他就似乎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上破坏了。

    悲哀着,如同为这还未曾恋的失恋预兆悲哀着。这样也是在另一时有过的事,不是第一次!

    若不知道住在对窗隔一丈远近的房子里是一个年青女人,则他坐在桌边的意义当另是一种意义。那时纵有一些恋爱的情绪,燃烧着心子,当是那离得很远很远的渺茫的薄薄无望的悲哀情绪。在自己幻想的恋爱上来失恋,还可用目下工作来抵抗这不落实的遐想。如今则明明在一个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绝,他把这失败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的相貌上,一个样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经女人选中以前,就先馁了这希望,无法啊!

    他愿意在假设中把自己的长处补足了不标致的短处,这长处总以为并不缺少。且将另外一个生得极丑的麻脸男子得好女子垂青的榜样保留,以为自己假使办得到,则自然是可以照例成功的事。然而那朋友,所补救的是一个剑桥的硕士头衔,与将近二十万元的遗产。他有什么呢?这时代,已进化到了新的时代,所有旧时代的千金小姐怜才慕色投奔的事已不合于新女子型,若自认为在标致上已失败落伍,还不死要爱新时代女子的心,则除了金钱就要名誉。他的名誉是什么?一个书铺可以利用他赚钱,一个女子则未见得有这样一个情人引为是幸福。一个杂志编辑者,在同他要稿子的信上,可以客客气气称他为先生,朋友,一个书铺在他卖书广告上,可以称他为天才,名家,——然而这不能算做抵得过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的资格。反之凡是作这一门事业的年青人,在实际上许多人可以享受的实惠,这类人却因了工作上把性格变成孤癖无用,应付思想中的问题俨若有余,应付眼前一件小事却彷徨无措,恋爱则更容易居于失败地位了。并且除了那少数中少数的女子,真需要爱情,其余多数的女人,她们就都如何聪明,懂得到用各样方法去侦察向她要好的男子的门户与事业。还有另外一种女人,就都如何蠢笨,只晓得让一个机会内的男子随意用热情攻袭;结果则在征服下归了那她怕他还比爱他成分还多的男子:他,让人挑选既已决不会及格,征服人又缺那无耻无畏的勇气,凭什么敢在对女人事上乐观?

    “然而我有长处,这长处也将有女人需要这个,”他想着,又稍稍自慰了,“女人不是一个样,也像鸭子不是一个样那么:不住溪不见过水的鸭子,也许不欢喜泅水,倒欢喜上树。这那里能断定这个女人不是一个特别性格的女人?”

    他唯一的又很可怜的,是希望女人中也有特别的,而这特别的意义,又似乎是不要他去爱她也将来纠他缠他,撒赖定要同他要好。也许是有!也许他这时所遇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命运安排中使这个无聊汉子要更多一点苦,这女人恰恰从后门挟了书去上学。听到门开时,他把脸贴到窗上去,就见到这女人打下面弄堂过身。从窗中所见的女人,却不是全体。

    一件青色毛呢旗袍把身子裹得很紧,是一个圆圆的肩膀,一个蓬蓬松松的头,一张白脸,一对小小的瘦长的脚干,两只黑色空花皮鞋。是一种具有羚羊的气质,胆小驯善快乐的女人。是一个够得上给一个诗人做一些好诗来赞颂的女人。是一个能给他在另一时生许多烦恼的那种女人。

    他想在这个印象上找一点毛病出来,譬如说,年纪大,脸上有雀斑,或者胸部不成形,或者臀部发育过火,……想在这毛病上提出一点自尊心,却不能找出。从走路上他想看出这女人是个阿姨之类的女人来,好莫在心中太难过,可是这女人的俏处美处,却有一半是在走路的脚步上。那么轻盈与活泼,那么匀称,都只给他更相反的一些希望。

    这样一个好女人,住的地方去自己住处又只是那么一丈二尺远近,真是一具使灵魂也不忒安宁的闹钟啊!

    先是自伤着,这时却又睁大了眼睛,作起许多荒唐的梦来了。

    他想到同这女人认识以后的一类事:他想到他将使这个女人如何搬家搬到一个好一点的房子里去。他想到帮助这个女人,使她在念书中不受生活上压迫。他想到这个女人将来可以同他在一起过生活,而这生活又是很充裕,一切满足的。他又想到他将来会为这女人——那当然算是他的妻——写一本长长的小说,大致超过一切目下的长篇小说,从这小说上她成了一个不能老去的美丽漂亮人物,以后社会上许多人都把他们生活拿来作谈话资料,他却便把这小说得来的一千块钱稿费为女人买精致的画具,以及一个值四百块钱的提琴,女人自然就常常用这个提琴为他拉有名的外国曲子,让他坐在大写字台边一旁写小说一旁听。……他且想到他那个时节两人来说当初相识的事。“是的,我要问她第一次见我是怎样一种心情!要她说她怎么就爱上了我!那自然只抿了口笑。然而一定要说。然而一定不说,只是笑。那笑的神气,就值得在颊的左边右边亲一百次!”

    他想到妻的笑着的神气,却在瘦瘦的颊上漾着枯涩的笑容。可怜的样子,在他心中不但爱情温暖着的家庭已完成,他把小孩子也在最短一瞥中培养到五岁了。

    ……新学得吸烟,就把一枝大炮台用小牙烟嘴吸着,小东西来了。去,爸爸要做事,为去学阿丽丝游我们苗乡里时的故事啊!不肯去,则罚坐在桌边,为爸爸数稿子页数。

    ……还应当有一个女儿,小洋囝囝那么爱娇,为小东西找一个妹妹!是的,哥哥五岁则妹妹三岁,是这么才合式!

    怎么样就同这女人好下来,他忘了。

    三

    他自己伤起心来了。无缘无故的,只伤心。心中酸着,辣着。他要哭。要揉打自己,要嘲弄自己以后又来可怜自己。在一种已渐成了规则的浪荡生活上,忽然加上一件把心神搅得无主的事情,这事情过细研究起来且正若是自讨自找,他为了俨若悭吝这荒唐梦境所耗的精力,就在要求与牺牲上生出赔本的难过起来了。

    是赔本的事。

    就是那么单想,单恋,来在脑中结成若干崇楼杰阁,若干喜剧与悲剧,若干眼泪与缠绵,以及一切有室家人有爱情人的痛苦与欢乐,把实际权且抛开,但眼睛一睁,当面站的就是一个圆脐形的墨水瓶,墨水瓶,是这梦与墨水瓶,只是两个敌人。在势便难于两立。做着梦下去,墨水瓶上便只合积上一层灰,墨水也只合慢慢起了沉淀,下月的用费便成问题了。使墨水瓶能尽其天职,终日把那枝形同僵蛇的樱桃木笔杆周旋于墨水瓶与白稿纸之间,则这梦已破碎到成了小片小粒,——是这样,一面写着一点什么小说,一面让邻家一些俨若含有恶意的软语轻歌摇撼着这不安定的灵魂,这又将成什么生活!

    在损失上去计划,是这个人所不惜时时划算的。

    在光明美满的梦中他发见了一种自己终不能忘了自己是在做梦的苦楚,这个使他自馁下来,想找另一条路走。走另一条路,便是他应当学一个骑士(恋爱中原是有骑士风味一类人者),学骑士,便是说他应卤莽一点,脸厚一点,怎么设法先试同与这女人接近。

    也许是这样作去,这梦的基础就居然稳固了。也许这样作去是给他勇于自保的一种好方法,前进既有了阻碍,则急流勇退不失其为明哲。

    然而焕乎先生能成其为骑士或明哲不?全不的。

    他想如此还不如死了吧。也不会真如此轻易死的。然而想。

    “想到死”,凡是一为了类乎这种麻烦便要想到死,是成为生活上必需的一种思想了。从死上,于是到怎样难受的创处。把手指按到腰或头的某一部分,被按这一部分便灼着烧着。于是便俨然一具尸骸的陈列。于是第二天便有若干混帐东西,装作朋友来为开追悼会,或在报纸上做成若干追悼专号的文字,结果则好了一些曾花了些钱买有他小说集的市侩,……就为了不能尽让这些人赚钱,便应好好活到世上了。好好活到世上啊,那为女人也就暂时莫过分从好奇中悲哀吧。不过到另一阵儿,仍然就应得要从这可笑的思想上救出自己!

    不死,那怎么来活,还“好好的”?结果是想还是想,悲哀也还是悲哀,到悲哀抵当不来,又想死,仍然也让它想。所以放心的是决不会因仅仅想到就能去做,想到不一定能做。

    “在笑!”这是与先一段思想距离一点钟以后的事。

    就听到一种笑声。轻倩的,娇的,甜的,以及近于在谑戏中被谁拧着扭着挣扎不来的纵声的笑。这笑声,影响及呆坐在桌子前的焕乎先生,比吃酒还容易醉。——不,这是说比嗅着酒还无可奈何。当一个酒徒把一种好酒置在鼻下闻着时,感觉到要喝要咽的欲望(至少是要抿一口),连抿一口也无从的嗅着,真是无可奈何!

    这女人或者是从前面大门回的家,不然那走路声音,从胡同口到门前,是那么长长一段,他总不会不知道。也许又是另外一个女人,因为这笑声的放纵竟似乎不应出于那女人。即或是另外一个女人,这笑声也很可爱。

    “不拘是谁一个的笑声,总之全是作孽!”他想着,“若我是一个女人,我就不乱笑,因为我明白在随意一笑中,即或不是当面,所能给另一个男子的痛苦也就很大!”

    然而笑者还自笑,不到一会且轻轻唱起歌来了。

    一个年青男子的趣味,在女人的不拘某一事上总比在许多事业上还固执。焕乎先生就是那么一个年青人。他把所应作的事全搁下不干,一个下午全在一种听隔壁戏中消磨了。

    日子是这样消磨,与在一个电车上消磨究也无多大分别。不在此呆就跳上电车,让一个车匣子把自己从静安寺搬到靶子公园,一趟至少将近花一点钟,来去既当加倍,则应在两点钟左右了。花两点三点,到电车上坐着,去看一切人,与一切货物房子,并嗅一切女人身上的香味,及一切男子的臭味,这已作过无数次,似乎也应换换方法了。如今则所换的却近于意中所选择下来的一件事,不过假使是下文还能如意中所选择,那焕乎先生将成另外一个人的。

    这另外一个人,将把幸福与苦闷揉成一个生活,这生活是因来到这上海而得的一种事业,事业的继续把自己就变成另一个人,……只有天知道这样一件事!

    这生活,如果如所摹拟的继续的下去,那真是一个荒唐不经的梦了。在不拘谁一个人,总能如所希冀去做吧。到焕乎先生,则将成为一个笑话同一件喜剧。他要的是生活,随到生活后面的一切责任初初还不曾想到。譬如同一个女人玩一次的代价,至少是花贡献殷勤十二天,用钱二十元,写信八次。(也有本不必要的,但那是什么样的命!)他并不缺少空闲,也有钱,可是这方法,真是一个“大举”!他会设什么方法使一个女人陪到他去上卡尔登看一次卓别林的马戏?他会设什么法要人离得他近一点?他能想什么方法把自己靠拢不拘谁一个女人一点?

    要,那是要的。他就只知道要,还学不到怎么就可得到这东西。女人是那么多,正像是随处都有碰触肘子的可能,但要他认真去撞一个女人,那撞法在他便成为一件难事。不合宜也罢,就在顶不入时的方法中,仍然就有无数女子长年陪到一个陌生男子睡觉了。在他的情形中无一个女子不像是不配同他生活,但把自己接近女子方法用到新旧两种女人中,则似乎都不相宜。结果则须要自是须要,想要而不能得的难堪也几几乎成为一种平常义务。这义务,如今是轮到为对窗这女子尽的时候了。

    “是这样,那就多么好!是那样,那又多么好!好是好了,然而,……”接着,他便自己如同与另一个他说,“全都好;失也罢,得也罢。朋友,可是我还不明白怎么样去把这一件事成为两边都引为责任的时候!”

    问题仍然是要另外那个女人知道。就是尽她笑话,也得明白才好。

    尽她笑话,正是,假若这一边,所有的热情,全用了一种乡下礼节送过去,在那一方又正是一个顶瞧不起这类男子的,那才真有笑话讲!

    从笑话上他便看见了他的一个失败以后的未来日子。那时这女人,正拿着他写满了蚊子头大的字的一纸自白,笑着递给她那个原有的情人。

    于是男子也笑。

    男子且说话了。

    “胡闹!一千个无聊加上二十个混帐,成为这样东西!”

    “是啊!在先,见到他,常常有意无意的从那个窗子口露出一个可笑的头来,我就为这个心里怪着,不知道还是一个痴情汉子咧。”

    “痴情汉子”,那大概是吧。在那女人口中,这样称呼恐怕是顶相宜了,夹一点嘲弄,一点可怜,一点儿恨。然而全无爱的意思。且那男子至少是同情于这一句批评。男子或且说,“痴情汉子?”把这句话加上一个疑问符号,那是更合于一个被保护者受人无理取闹时其保护者从冷笑中说出的口吻了。男子或且应该采用一些本地土产骂人言语,赠给这痴情汉子。

    男子,这是一个情敌!

    焕乎先生在这个虚空的情敌身上,把价值估计下了。

    ……是白脸。是长身。是穿青色洋服,有着那通常女子所爱的一种索里①习惯,以及殷勤的天才。还有着钱。虽然这女子的情人应是一个穷人,因为女子像并不富,但一个穷女子并不妨有一个有钱男人。

    ……这男子,就是在美术学校与她认识的。怎样就认识,自然也不出于平常的几种。到认识,于是她成了他的情人,他也成为她的情人了。

    ……他在她欢喜的时候必定很放肆,作着一个年青男子对于女人所作的平常事情,她为此便更欢喜。

    ……他必善于作伪,会假哭假笑,会在认错时打自己嘴巴以取悦于这女人。又必能赌咒,用为坚固他们爱情之一种工具。

    ……她见他一事不遂意,脸上有忧愁颜色,必用口去亲他哄他,使他发笑,于是他在这样胜利下就笑了。其实这就是假装,他为了试验女人的心,常常是如此作伪的。

    ……男子家中必定家里已有了太太,且曾同别的妇人恋爱过了,可是在她面前他会指天誓日说自己是黄花儿,同她恋爱是第一次。

    ……这男子,在口上必用着许多好话,在行为上用着许多柔驯,在背地里又用着许多鬼计,来对付这女子!

    焕乎先生愤然了。愤然于此男子之坏,且以为女子因怕这男子,是以明明不满意这关系,也不敢另外再来爱谁,他想象她必定有时候是以眼泪为功课的一个女子了。他又想象她是曾想到自杀,且终于还真去尝试这自杀方法,不过到后却为这男子阻拦,且为男子所威吓,只有委屈下去。

    “一个该杀的男子!一个滑头!一个——”

    那一边,忽然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嘎嘎唱着革命歌,焕乎先生心中矍然自失了。料不到,当真就有一个,且是一个革命者!一个这样青年给占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子,焕乎先生自己便又看出自己落伍的可怜情形起来。

    四

    “我问你,对面那个女人——”

    那房东老太顶知趣,懂到当一个年青男子打听不相识的女子时,所欲明白的是些什么事,便贡献了焕乎先生一些作梦的新材料。

    第一是学生,第二是学音乐的学生,第三是同了一对年青夫妇住此,她住的便是这亭子间。房东老太婆还很谦虚的说所知道的不多,以后当代为问询,但焕乎先生已心满意足了。他要知道比这个更多,也是没用处的事。他只要明白所估计的不差到太远,便已算是够了。

    当到老太婆一出房门,他便自言自语:“自己的错误,多可笑的一种错误!”他因为记起在另外一个时节听到那个男子的说话声音,才了然于刚才唱歌的那一位即对楼另外一女人的男子,便马上又心中若有一种希望在动着,这希望,为了到凉台上一看的结果,且滋生长大,又惭到以前一般情形了。

    上到凉台上去,是下午十点左右光景了。望到街上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星光。但焕乎先生注意的是那对巷亭子间的窗。

    窗子是关着,然而玻璃可以透过见到房中一切。他见到的是一种类乎特为演给他看的剧之一幕。先是房子空空无一人,只能见到一张写字桌的一角,以及一张有靠背的平常花板椅。人是到那一边临街房子去了,在那一间房中则厚厚的白窗帘,遮掩了一切动作。所无从遮掩的是灯光与人声。大致人数总在四个以上,其中至少且有三个以上女人声音。唱着不成腔的歌曲,且似乎在吃酒,豪兴正复不浅。女人中他算着必有她在。

    像一个花子在一个大馆子前的尽呆,焕乎先生所得的是惆怅而已。然而这惆怅,到后边转成说不出口一种情形了。是为了那亭子间房中有了一个人。这便是日间所见的主人了。第一眼使焕乎先生吃惊的,是这女子若有重忧,又若疲乏不堪。白白的脸在灯光下辉映着,似乎比白天所见更白净了。剪短的发蓬成一头,且以一只手在头上搔着。一坐到在那张椅子上后,便双手捂了脸伏在桌前了。

    人是纵不在哭泣,已经为一种厌倦或忧愁苦恼着,想要哭泣了。

    这样的情形,若是在白天,焕乎先生所想到的,必定以为是为那所悬想的男子欺骗伤心,故独自在此喑泣。但此时却以为另为一种事了。另外一种事,谁能说不正是思量着一个男子作着那荒唐的梦而伤心呢。又谁能说不正是感着一种身世寂寞与孤独而难过呢。总之是有着痛苦,一个女子的苦痛,在对男子失望与想望两事上,还有什么?

    若果是事情所许可,焕乎先生便能凭藉着一件东西沿着过去劝慰。他自己是觉得太应在一个女人身上尽一点温柔义务,故这时便俨然又以为是一个机会了。真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到一会儿,房子中已有了三个人,全是年青女子,看情形,便知道是他所揣测不错,是来劝慰这女人了。

    女人在一种牵扯中反而更放赖了,只见其用手捶桌子边,头却仍然伏在桌上不起。声音无从听到,看样子则女人已大声哭着了。

    怎么办?真使一面焕乎先生为难!

    看到那种混乱,焕乎先生便着急万分。只愿意把自己搀人,作一个赔礼的人。即或是过错在女人,他也愿意把赔礼作揖的一切义务由自己尽。他觉得,女人的痛苦全是男子的不善,他愿意以不认识人的资格来用一种温柔克制了那眼泪,即或止此一次的义务!

    看到这种种,却终无法明白这事的原委比见到的稍多一点,焕乎先生忽又为自己难过起来,感觉到别人即或是相打相骂也仍然是有一个对手,自己则希望有一个人发气发到头上来也终无希望,便不能再在凉台上久呆,顾自百无聊赖转回房中了。

    且想着,一个大学生,与酒与眼泪连合起来,这身世的研究亦太有趣味了。

    另外他为这女人又制成一种悲哀成因。他把这悲哀安置到一件类于被欺被骗的事上去。

    ……必定是一个男子,或者便如白天所设想那类男子,把热情攻破了她最后那一道防线,终于献身了。到最后,她却又从朋友中发现了这男子在另一个朋友身上所作的同一事情,于是……该杀!……

    假若这男子这时正在此,焕乎先生的义愤,将使这男子如何吃亏!他想:“是的,这样人实应在身体上得一种报应,才能给作女子的少少出气!”可是他也想到自己是无从为一个人报仇,但她要的若是补偿一类事,他却可以作到的。

    什么地方有一个被人欺骗的女子,要来欺骗男子一次,或从一个痴蠢男子方面找到报复么?

    尽人来欺骗,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女人啊!

    至于身为女子,在社会上来被男子一群追逐拖挽磕头作揖,终于被骗,那又正是如何平常普遍!

    在悲悯自己中焕乎先生又想到这样徒自煎熬为赔本之事,便睡。

    五

    凉台上,常常有焕乎先生,徘徊复徘徊,望四方。

    凉台为房东老太婆晒衣之用。当头全是一些竹竿,太阳好,焕乎先生把自己被头也拿了出来,撂在架子上。把被撂在架子上,把自己留在凉台一角,同是在让太阳晒而已。

    冬天太阳虽热,能如在对角小晒台上横横一根竹竿子上的一双长丝白袜之使焕乎先生心热?望那一双白丝袜,则焕乎先生便如在同炉边。然而假如此时照得是六月毒日,则这去身不到一丈远近之女人脚上物,便又成为一把绸遮阳了。

    单单只是一双袜子,也便知道美的全体的陈列到眼前,焕乎先生是太善于联想了。

    把眼望四方,则望见的是突突作声的各色汽车奔驰,汽车中大半坐的是女子。女子,则焕乎先生又把思想移过来,到那一双白袜子的主人了。

    那么近!相距的是不到一丈,(然而心的距离真不知正有多远!)在平常,一对情人,一对夫妇,同在一个大房子中,不正常常有离开一丈两丈时候?如把这两间房子,与一条甬道圈在一处,不是还比别人寝室小?但是如今却如此隔膜,如此不相关,俨然各在一世界。虽在这一世界上的人如何愿与另一世界人认识亲近,而另一世界人倒像全无知道可能。焕乎先生在此时,便想到自己欲伟大而实渺小的情形,不知如何措手了。

    在往常,这人与人隔膜,是使焕乎先生想努力成一点什么伟大东西的引子。他想若果能在这隔膜的上面找到一种相通的机会,那就好。文字是一把破除人间隔阂的刀,他是信这一句话。然而他这时,是把这目下的欲望来写一点什么小说,还是直接写一封足使这女人感动的情书?

    不拘是何种,总之因这欲望的驱使,他将在一支笔上发泄他这一腔奔放的热情,那是一定的。

    坐到桌边后,笔是拿起了。然在两者中他不知道选择的是那一种。

    时间便在他呆子一样的占据桌前情形中,一分一秒过去,要作什么全不能作的焕乎先生,到后在房东老太婆到门边嘘嘘作声时,他便喊老太婆为他拿饭上来。

    饭是吃过了,又无事。在这一边虽无可作为,那边亭子间的灯光却已明亮,歌声轻轻的,缓缓的,越唱越起劲,正像有意来诱引他一样。真是一种难于抵抗的诱引!渐渐的,这歌声,就把他拖到外面去了。从凉台上望对面灯光,则灯光下的人影隐约可见。

    这是为谁而唱?真只有天知道了。或者为房中另一个人,或者为她自己,或者就正为这个露立在凉台上让风吹的傻汉子。可是这轻轻的缓缓的歌声,在焕乎先生耳边宕着摇着,不问其用意,仍然只是一种影响,这影响便是使他难过。

    把许多问题到心上来过堂,问了又问却不能自己开释自己成为一个清白人。站到这里只是一件可笑的事,不过虽明知是可笑也仍得怯怯的站到这地方,那就是他莫能自解的心境了。怕人家知道又似乎愿意别人知道,站到这凉台上真不明白是出气好还是不出气好!连出气与否也成为一问题,则其他类乎直接麻烦人的事情当然不会发生了。

    假若说,这是一幕喜剧或悲剧,恐怕自始至终也只能这样闭幕,我们的主角,所能的就是这类角色的扮演,即或是事实可以再热闹,也只能这样终场了。

    到了二月他搬了家,搬家也只是为朋友劝告见面方便。但女人的影子总是在心上,不能去。但也自幸是搬了好,虽略略对离开这个地方难过。

    要忘也无从忘的结果是一有机会过霞飞路时节,他便绕道走善钟路,到旧居停处去问有信没有。

    问房东老太婆,他知道人还是在现地方,每日上课与在家中唱笑,皆如常。然而知道就只此。窗帘是似乎常常开着,常常的开。则焕乎先生之惆怅又可知已。

    “搬回来了吧,”那老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那么劝着这年青人。

    “想到搬”!真是想到了。到后却又说“很费事就不搬了”。

    想到搬,终于也就不搬的。

    然而在目下半年中焕乎先生不会把这个女人从心中开释的。梦还是做下去,只是不思量可以从两边凉台上互相说话了。

    本篇曾以《新梦》为篇名发表于1928年5月15日,710日《晨报副刊》第22792283号,第22852288号。署名王玖。

    ①索里,干净利索。

    喽啰

    “好,你做得真好!”说话的是个小伙子,脸儿白的,身个儿在他年龄上算起来是高了点,但这山竹笋子抽条样的发育却形成了他的美观。他是在夸奖我哩。

    什么样东西做得真好?我不说,看大家猜。

    有人会说这是在讨论文章。不是的。关于这人同我的一切,到此时,本身已成一段故事了。让我来说这个故事吧。

    那时我是在用一把笨重方头凿子雕琢一个木人头。我不瞒你们,在过去我的某一时代中,我对于一个木匠的兴趣,是比拿笔真要感到好玩许多的。若果机会给了我另一条路,也许我这个时节,已在我们乡下做了多年专门雕佛像的大师傅了。我承认我的才能若果是向雕刻那条路走去,比之于做文章也还容易见好一点的。这不是自吹。但是,到如今,你就送我一把德国式的精致方头凿,一段削得四四方方材料合式的洋橡树,我可不能雕成木傀儡的样子了。时间隔久了,我把我的手艺全丢了。如今我是只能拿笔来雕这社会各样面孔形体的一个人,且总雕得不如意,我想起过去,真有点儿惨。

    我是一匹肥羊,别的人是这样硬派下来的,其实并非征求了我同意。正经话,我成了“肥羊”了。这名词,像有点滑稽。每到冬天我们住在北京不拘那一块地方,不是都可以见到一群或一只毛长长的身体胖胖的绵羊么?有些人,无事闲着闷得慌,走到东四西四或别的有小馆子的门前,不是就有杀羊剥皮的热闹给瞧一个饱么?我就是那类羊。虽然我身体还比如今瘦小得很多,但人家是把我当羊看待的。不一定剥皮,也不一定要杀,但只一种,吊上山来,家中不出钱,可不成。其实照我的意思,像近来常常因了馆子不赊账的原故,终日要挨饿,到了节期又得躲到街上去,怕见寓中掌柜的脸孔,倒不如那时在山上做肥羊,受他们善意的款待,每日用白水煮鸡汤泡大米饭吃,为好过的多多了。我相信除了少数卖卤鸡铺子中的人或者比我多吃了些鸡以外,我敢说我那年吃的白鸡比任何人都多!每日吃;过早是,午饭是,晚饭是,消夜也是:一直是五个多月。若是家中不即赎我恐怕我还要吃一百两百鸡,那是无疑的。我不明白别一个被山上大王硬派为肥羊的人,关在山上时,是不是也有这样款待?实在说,结果家中只花五百串钱就放我下山转回家,照近来鸡的市价来作价,以每日一公一母两只鸡来算,我就已经扳本了。就是住公寓,半年来,也就不止此区区数目。还有一种事,是我得在此说说的,下山返到家时家中人见到都说我胖了许多。被人当成羊看待,渐吃渐胖也是平常事,不过我的朋友进到医院三个月,出来瘦得像猴子,使我想起另一世界又不禁神往。我是想找一句两句俏皮一点的话来批评这肥羊生活的,半天却觉得竟无一处能令人引起坏的印象的地方。山上大王气派似乎并不比如今的军官大人使人怕,喽啰也同北京洋车夫差不多;和气得要你一见了他就想同他拜把弟兄认亲家,这我有什么法子可想?我不是不明白我们做百姓的人,在过去,有被县太爷冤枉打了二十个板子,爬起身以后,还应叩一个头,说是“谢老爷恩”的礼节,直到如今,也有随时诵扬政府官吏的义务。讽刺了国家委任的官吏是有罪,夸奖了落草的英雄是有暗中宣传什么化的嫌疑。

    但我没有法。当时我家中不敢请官家为我报仇,只是怕麻烦官家,并无别的用意。如他,我倒很愿意先筹这一笔款子,送到山上去,请他们收容我,伙食比先前开得稍差一点倒无妨,倘若是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的话。五百串南钱,按最近北京洋价折合约在一百二十五块钱左右,这比我住五个月公寓用的房饭钱还要少好多。就是到西山卧佛寺一类地去避暑,也未见得有那山上的凉爽。我眼前一点儿咳嗽病一到那有大王住的山上去,也会自然而然告痊的。算起来,真是太划得来了。并且若是这种招待所在北京附近设得有,我还包劝我的几个朋友不妨也去住,因为这样一来不单是我们的便利,也省得警察厅许多的麻烦——做肥羊的人一多,公寓中住的人就会少,公寓中人一少,清查容易,就不怕再隐藏革命党了。……有了,我得说我的故事,笔一纵,就溜到别的事上去,类乎在同法律开玩笑,这是不对的。要我管理一支笔,不如管理一把凿的容易,我才说过了,请你们看我雕的木傀儡吧。

    这是一段柚子树。我在那上面刻了一个半体相。我暗中是仿照朱五哥(二大王的名称)脸孔下手的,不过脸部刻成时,我就觉得这全不像他,与田大哥(大大王的名称)反相近了。相近,也不过鼻子同眉毛部分略相近而已。然而一为三傩见到时,就大声的笑,说是“简直是大哥”。不久其他几人全知道了,围拢来看的结果,硬说是为大哥雕就的,体贴人情的本能我是存在的,我将计就计,便说是特意描着大哥刻就的,不很像,但改正一下或者就对了。

    当大王让我在他吃饭的时节,在他面前取样时,我把大王鼻子耳朵口及下唇的线全给修正了。这一来,我想着我以后会成一个雕刻家,我高兴得很。我把家中母亲同大姐二姐忘记了,只一心一意雕那段木头。我相信,设或当到那时像还不完工,家中就已派了帮工老廖来赎我,我愿不愿走还无把握的。

    眼看头是大体一定了,我就用力把那段木头按到膝上去,刻画肩部的衣襟。大哥头上原是挂有一条银链子,我又小心小心去雕浮起那颈链。看的喽啰比我还出神,尤其是三傩两兄弟,都不离开我,凿子一有毛病三傩就差派四傩去磨凿。一个外山喽啰来到这里时,三傩就从我手上攫过那段木头去,给人家欣赏,我从这中就得一些比喊我为少爷以上的亲热体己称呼。

    “三哥,你莫闹他啰!”四傩每每这样为我抵抗他三哥,这四傩,就是我所说的那个白脸小伙子。我们是同村子人,先可不相识,到山以后他却介绍他自己给我,算是监视我,实际上是比家中看牛小子还顺善,凡事同我在一起。他生来说笑的天才,却不为在山上做了喽啰而失去,就是手,同脚,也一点不见得同一个普通乡下人两样。虽是破旧的却干净的衣裳,把袖子卷起到肘以上,配上那副苍白的常有笑容的脸,我想起一个表弟弟,简直全都像。这小子,我一见他心里就似不受用,若是要研究我生活的全体,我是怎样认识美同爱,我老实的说,就是他;由他身上我开了我自己生命的大门,放爱情进心中了。想来还使人忸怩,在我同他到一处,有一次,因为上树去摘林檎子,我抱了他上到树桠去,我觉得我是用抱一个妻的章法去抱他,才应如此的。我私下就红了脸。至于他,是不是也在爱我?可就不知了。

    有一天,我们在堡寨门前大桐子树下雕那木人头。

    “好,你真做得好!”

    四傩说了,对我笑。我是高兴那称赞我以外的笑容的。

    三傩正从后坡下到庙里来,两肘平平的捧了大堆杂货东西,满头满脸全是汗。四傩从他哥手上抢了一只大乌梨,到我脚边。

    “这是大哥叫拿来的,四傩!”

    “那要什么紧?”

    我见到这样,恐怕三傩发他弟的气,就想起身退他那只梨。四傩拥着他的哥的背:“快走吧,告大哥,二少爷吃了一只梨子算那样事?”

    “四傩,我不渴,退他吧!”我跟上去。谁知这一来,三傩倒说要四傩再拿一只梨,且抓一些枣。

    “……我这抱兜里有枣,你就为少爷抓点。”三傩是两手无空不能活动的。四傩听他哥的话,就又从三傩肚子前大皮抱兜里抓出一大捧枣来。

    我把木头放下我们一同来吃枣,天气热,太阳晒得狗发喘,我们一同坐在梧桐下头只是让风吹,满地是枣核,吃了枣子又是梨,梨子酸得我们打牙战,谁说不是顶好消夏方法呢?

    “少爷你的手艺真是了不得,你是可以雕观音菩萨的。”

    我就始终不明白,人这东西究竟为什么,一听到同他相好的声音就心中发痒!传说普通雕匠各样佛能雕,惟有观音菩萨的法相,那是选人的。不单是这人得虔心,就是雕匠的平素为人也就有关系。雕过观音的人死后升天不算数,就是生前这人不得好妻也得养出好看女儿的。这是观音菩萨的报酬。但我心想我即雕观音,能得一个好妻就会比四傩长得更好看么?是不敢信的。

    我想到另外去了,便说错话,我说:

    “四傩,我可以为你雕一个,你保佑我好吧。”

    “我能保佑你么?”四傩微微的笑我已感觉到他保佑我能得到他的永久友谊了。

    “你能的,四傩。你保佑我以后能得一个妻,像——”

    “像陪到观音菩萨站立的龙女。”他见我不说下去,就为我补足。

    但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龙女配善才”,是有主儿的。我想要四傩保佑我将来能得一个同他一样好的妻,我怕说,不说了。

    我们从雕像移到梨子上头去。四傩说了个故事。

    他说梨,比这酸的也还有。过去不久大王同到他三哥到一个地方去请客(变一个说法是捉羊),到大路旁摘了一个梨,差点把牙齿酸掉,大王一发气,拔出刀来把那梨子砍剁得稀烂,还叫他三哥上树去摇落这一树梨子,免得后来又害人。

    四傩说了四傩自己笑,我可不。

    有什么可笑?四傩的话声音像唱歌,一个人,尤其是近来,我觉得一个年青的喽啰,会有这样天赋的良善的美的一切,我不笑,一点都不笑,当时就是这么的,我为这天工的巧妙分配与奇怪的装置我真要哭了。

    我说:“四傩,喽啰这事业于你真不合,你怎不去学唱戏?”

    “这比唱戏好多了。”

    “将来你莫要做大王吧。”

    “我哥一做头子我就变成二大王——但喊是应喊四大王。”

    “我可不是那样想。我想读书去做官。”

    “做官比做土匪找钱容易点,是不是?”

    我答应他是。当真是做官比做山上大王容易找钱点么?这是一定的。因为山寨里,大王同喽啰,得来财物纵不是平均瓜分也得算清数目按功劳分派,大王独吞可是办不到的事。至于官,则从中国有官起,到如今,钱是手下人去找,享用归一人,是又不单止找钱有法律为作保障不怕人说了。但我当时说做官,可不想到找钱事上去。住在城中的孩子,他的人生观,做官比做大王方便一点是真的,若是我是个喽啰,一定也是只想升大王,做喽啰头子去了。

    麻衣相法我是从小就留心,运用到来观察四傩的将来,长的鼻子配上宽的额,是个翰林相。

    “四傩,你若是读书,将来怕要点翰林,中状元哪。”

    “靠不住。”

    “靠得住。我会看相的。你是个翰苑相。”

    他不懂“翰苑”,但知道是上京去做文官的。他说他要考武举,中武状元。只要是状元,武也好,文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就赞成他的喽啰生活了。(过了两年我去做官家的喽啰了,危险是一样,长年随同城里大王到处跑,钱可还不及四傩一半多。这只好说是我的相就不如四傩。)这我得补说两句话,是关于我的性格的。因了爱逃学,逃到城外大河钓鱼我才被人捉上山来当肥羊。这一来,初初自然是不惯,哭哭闹闹要回家。到后看到在山比起住到家中时的自由,完全是两样,我在拘束中的放肆得简直同一匹小马,对于玩,感到比饮食还重要的我,就怪自然怪舒服的打住下来了。不是家中来赎我,纵让我逃走,我是也不高兴去做的。地狱的名字,我看来,就是形容私塾那东西,倘若孩子们也有地狱在的话。我是被先生发气青起个脸嗾我自己搬凳子过去打屁股的刑罚吓够了的人,直到十五岁以后,遇到做梦还有时要哭,未必不就是过去的威严刻在我心上的结果!到山后,书是不必读,玩,各样的野蛮粗糙的玩法,随意都可做,且有一个内行的又和式的伴,我是在我自己世界中也成了一个大王了。除了用心去找新奇一点的玩法以外一点事不做,又不怕谁个管教,人家完全把我当个客,对我很客气,按照我的生活分派算一个总账,那一时,真是一段好运气。直到如今我还是有些地方露着野马的性格,这便是那五个月自然教育的影响。只可惜是时间太短了,竟使我成一个有野性而缺少那更要紧一点的呆气力的人,不然这时真去落草也并不算迟!

    三傩的脸孔是个田字形,情形又像不曾耕过的山田,随意长了些头发同胡子,身体壮,田里长的东西也比别人格外粗,按时除草也像不中用啊。四傩呢,简直是个可以在打大醮迎故事时装观音的模样。那样终日怯怯的略带病样的印象,或会永远没法把它从我的脑中消灭!

    大王那木像,雕成后,送把大王我就不再过问了。只有四傩的像是雕在我的心上的,我将带它在身边,到老死。

    本篇发表于1927年9月58日《晨报副刊》第20532056号。署名璇若。

    怯汉

    黄昏了,我独在街头徘徊。看一切街市的热闹,同时使我眼,耳,鼻,都在一种适如其分的随意接触中受着不断的刺激。在一个不知第几周年纪念的旧衣铺子门前我停住脚了,我看到些三色小电灯,看到铺中三个四个伙计们,看到一个胖子把头隐在一个喇叭后面开话匣子唱,旋即就听到有“……请梅老板唱葬花”,这是纯粹的京腔吧?不知道。没有听完我又走开了。

    这是我春天的黄昏!

    一到黄昏西单牌楼就像格外热闹点。这时小姐少爷全都出了学校到外面来玩,各以其方便的找快乐,或是邀同情人上馆子吃新上市的鲜对虾,或是往公园,或是就在街上玩。车子来来去去像水流。糖果铺初初燃好的煤汽灯在沸沸作声放浅绿色光。远处电灯完全是黄色。

    擦着肩膀过去的,全是陌生人。

    我只是心中怪凄惨。我没有意义只是来回走。我就看那些打扮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买东西。我又随到这些本来有着男子陪到走的年青女人后边听他们谈话。我还故意把步法调成前面人的速度一个样,好多望到那女人背身一会儿。但我发现另一事情时,我就即时变了我的步法或者回头走,于是我就跟上第二对人又做无形听差了。

    我疑心这中间女人就未必没有这样无聊无赖的一人,我疑心有人在对我注意,我疑心我近来各方面全进步了许多;不然我怎么在这大街上像一个有精神病的人无所谓的来回尽走?

    其实,在那个眼镜公司隔壁挂有“乐家老铺”的药铺,我是可以好玩似的买一点眼药之类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到茶叶店去买二两红茶。我可以到滨来香去买一包蔻蔻糖拿在路上嚼。我还可以跟着别的女人进到绸缎铺去看看夏服的料子。总之,我能够做几多事,但不是,我全不去做。我尽走。

    一个蓬松的头的侧面正面反面全给我心跳一次。一个妇人背影增加我一点自视可怜的情形。女人此时外出来到这街上的偏是那么多。我怎么办?我除了装作无心无意的把脚步加快减慢,走在这些身上擦得极香的女人背后,来嗅嗅这汗与脂粉香水混合发挥的女人气味外,我能怎么样?

    这些高的矮的难道不是拿来陪到男人晚上睡觉尽人爱的么?爱这些美媚年少的女人的,难道全是如同梅兰芳一样脸子白白的以外还多钱,其中就无一个呆子么?然而我,却注定只得看。我知道,这正是天意,恰如同爹没有能力多找点钱使我受穷受苦一样,凡是这世界,各样东西别人可以拿的用的到我名下至多只准看,再不然,看还不准只准想。这时的女人,在灯下,我是恣肆的无所忌惮的看而且嗅了,唉,这三十来岁没有能力没有钱财没有相貌的我呀!

    在平常,我在各样事业上去找我生活下来的意义,全是无着落,此时我可明白了。我就是为了看看这活的又愉快的世界的全体而生活的吧。或者是,我是为集中与证明“羡企”“妒恨”一些字典上所有字的意义而生活的吧。

    在异样寂寞下,我还是在人的队中走,我像失了知觉了,然而一个高的柔的少女身子从我身边过去时,我感到我心中的春天。我为这些影子同到一点依稀的气息,温暖在心中,没有能消灭。唉,我就全为这些模糊影子心才能够继续的跳动!你这些使我尝着女人的此梦相似的爱恋意味的青年姑娘们,谁一个会能想象得到在你们全个幸福生活中,还有这么一个委琐颓靡的中个男子,因这些可怜的一瞬就居然能够活着下来?你们谁一个能会又想到,无意中一面的男子,他会回家去用眼泪将你们影子施以洗礼?唉,你们的影子——我的爱的偶像!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傻。我跟着一对女人走。走到皮库胡同东头时,女人在一个卖小玩物摊边捡选了一阵,另一个,就买了一件泥小猪,走了。我也买了一件泥小猪,这是前头那女人选过的一只。我为鬼迷似的又赶过去跟到走。我应当听听她们一句两句话,我就回头从这简单话语上,来测这两人的生活及此时行为。慢慢又走到菜市,此时的菜市,人已怪少,那个长廊,也怪冷静了。她们进到内里一个南货店买松花,松花不是我高兴的东西,但因了仿照也买了四个。这一来,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对我开始表明她的鄙视意思了。我羞惭到万分。但我仍然买我自己的松花。为了证明我在这女人中成了很可鄙的人以后,她们站在柜台另一处,故意移过去。

    其他一女人,同时也露出轻蔑微嗔的样式。

    让这样为人用眼光压迫与欺凌的我,从袋里出钱时手也尽只颤。我没有羞惭了,只愤恨。我想变更我自己的样子也不能。唉,这嗔着的不屑于对人的,有光的眼瞳,不就是在另一时给一个男子用温情克服后,那醉人斜睇的眼瞳么?这脸,冷冷的,像铁样的,不就是在另一时给一个男子粗暴的贪馋的吻着时发红的地方么?唉!在我明知一个坏的命运在我面前故意作弄我来开心的时节,我想起反抗,虽然是怯怯的,的,又装作胡涂的。我更其依恋这女人,我跟着她走我要看她是究竟到什么地方去。

    过单牌楼了,还是向南,——是女大吧,我心想。进手帕胡同,我是在一丈距离以后跟着进。我故意坚持着我这若有所不利于人的闲心跟到人后头,除了女人时一回头我依稀从这回视中察出她对这行为表明不愉快以外谁都不注意此事。

    ——是的,你回头吧,我正要你不愉快。你们这类人使我心痛时太多。你们这些人,平常就只会收拾得像朵花样子,来故意诱起中年可怜的男子的悲哀,今日可输到你头上了。我愿意我能更无聊一点,更大胆一点,待你们像暗娼,追逐你们的身后,一直到你住处!

    我察觉我眼睛是湿了。

    我仍然跟着,就实行我所设想那把这女人当成暗娼荡妇样子的计划。我要她也感到我对她们虽爱慕实轻视的误解。我希望听一句不入耳的詈语,特又把距离缩得短一点。

    她们走得快一点,我也快,相去是七步,是六步,是五步了。

    ——你们的心也许在跳吧。你们也许愿意常常有这样一个中年萎悴男子跟着身后,回头拿来引为姊妹们谈笑资料吧。你们也许还愿意我更大胆一点,走近你们身边问贵姓,倘若我是样子滑头衣裳撑头一点时,你们也许到街上去招摇就是找男人喔。

    从教育部街西端横过去,出石驸马大街,再转西,傍墙走,我知我的戏到最后一幕了。我更快,赶上前去,我索性是傻,轻轻撞了那个低一点女人膀子一下还回头来望。

    “这是个痞子。”女人说。声音轻,又像不愿意前面男子能听到。

    另一个女的,那被撞的人,却害羞似的不作声,同时也觑我一眼。

    一个“痞子”,正正的那一眼,我得了这两件赠物便快步走过了女子师范大学的门前。

    坐上归途的车子时,我呜咽的哭了。我为什么定要麻烦别人?难道这是所谓男子报仇所采取的一种好方法么?样子不能使人愉快,生到这世上已就得了别人不少的原谅,为什么我故意来学到一个下流人样在人前作怪模样?另两部女人的车子在对面过来了,我怕人看见我的脸儿,用手捧了脸。

    我成了痞子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人在我面前说过的,但是,我若当真是一个地道痞子时,或者,也不至有今日吧。以后再要一个人来喊我为痞子也怕不是容易事。我是连当痞子资格还也欠阙的。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27日、28日《晨报副刊》第1984号,第1985号。署名璇若。

    卒伍

    不是为任何希望,我就离开了家中的一切人了。

    照规矩——我倒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这个地方有这种规矩。照这地方规矩,我就了小学毕业以后,要到军队上作兵,也不是打仗须人,也不是别的,只是全像那么办,一面自然为的是自己太不像是可以读书成器的人,所以在七月间就决定了。

    六月间毕业考在第三,方高兴到了不得,每次见到阿姨她要为我作媒,还谁不应当考第三来找红脸机会,谁知到中元节以后我就离开了家中,从此是世界上的人,不再是家中的人了。

    想起伤心,是我出门的年纪未免太小。比大哥,比六弟,还都小。照我的十三岁半的年龄论来,有些人出家到别处吃酒还要奶妈引带,但我却穿上不相称的又长又大的灰布衣服,束了一条极阔的生皮带子,随到我们家乡中的叔叔伯伯到外面来猎食了。

    日子是七月十六,那一天动的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是落雨,直到如今一落小雨我就能记起那第一次出门的一天!

    先是十五,给人在十四约下来到河里去洗澡,就答应下来。

    洗澡,不是任何人想得到的有趣!从早上,吃过饭以后,一直洗到下午三点,这是成了很平常的事情的。把身子泡到水中厌了,几个人又光身到浅滩上摸鱼。又并不是一定要摸一斤两斤鱼,即或把鱼摸得许多,谁也不敢拿回家去说是摸来的。把鱼摸来,那运气顶坏的鱼一到了我们手中,就在滩头上挖一小池,把鱼放到池子里去,用手为鱼运一些新鲜河水,回头又常常忘记释放这鱼,于是泰然的在估定应当回去的时候回去,鱼是就谁也不再理它终于成了涸鲋了。洗澡呢,互相比赛这泅过河的速度,互相比赛打汆子谁能潜在水中久一点,又互相比赛浇水,人是天真烂熳那么十个八个年龄相同的人,徼天幸在水中从不闻淹坏一个。

    一个热天把身子每天浸泡到水中,泅水是特别进了步,正因如此却在这一件事上决定了我的此后命运了。

    “又到洗澡了,不准吃饭!”娘或者大姐,见到回家的我神气就明白。

    于是就分辩。这分辩明知是无用,显然的是皮肤为水泡成苍白,而脸上又为日头炙成酱色了,就说不吃饭也成。然而回头自然而然就又有那作好人的外婆送饭来空房中吃。

    大哥在家时,那时有点害怕的。遇到在河中正高兴玩着各样把戏,大哥忽然远远的来了,就忙把功夫显出来,一个汆子打到河中间去,明知是近视眼的大哥就不会见到了。或者一个两个把身子翻睡到水中,只剩一个头盖在水面,正像一些瓢,那是纵留心在岸上检察也不能知道水中究是谁的。然而有时大哥可以找到我们藏衣服的地方,则事情不容易如此过去,必定是用手拈了我耳朵,一直拈到家,又得罚跪,可是这个顶大的仇人已出门有一年了,除了大哥我谁都不怕。

    打,不是不挨,挨得太多了,反而不怕了。又不能把我关上一间房子里我总有方法出去,只要莫洗澡,省得家中担心我为水淹死,也许我还可以勉强再在家中呆一两年吧,可是这个比任何禁止还难过。水就是我的生命,除开是河中水过大,恐怕气力太小,管狎不着浪,则一个热天,在我同学中,谁都不愿有一天不把身子跳到潭里去过回瘾。

    每早上,常常把买菜的钱输到一些赌摊上去,不敢回家,是常事,我是在洗澡以外又有这门武艺的。把钱输尽又悄悄的返到家中来同外祖母打麻烦,要她设法,也成了屡见不一见的故事了。我真奇怪我竟有这样一段放荡的过去。我也不明白这趣味究竟因何事养成,又因何消灭到无影无踪。

    总之我是一个小痞子,完全的,一件不缺的,痞到太不成形,给家中的气愤太多,家中把我赶出来了。

    到目下,我非常怕与水狎了。赌博与我也好像无缘。一切放荡的事也好像与我无缘。因了昔日的我形成今日的我,我是已经又为人称为“老成”了。

    十五,那一天,是我“洗礼”的最末一次。到早上,如家中所命的把一张黄竹连纸胡胡涂涂写了一遍灵飞经,把饭一吃,家中就不见到我的影子了。我到了我们所约定的学校操场,几个人正爬在树上等我。

    “还有四个不来呀!”

    听他们所说的话,显然是不必忙到河里去,我于是也爬到一株杨柳树上去了。

    在树上的同伴是八个,各人据在最高枝,那么把身子摇着宕着,胆子大一点的且敢用手扳着细条,好身下垂到空中。又来互相交换着昨天晚上回家分手以后的话,又互相来讨论到今天应当如何办法,来消磨一个整天。说话说到第三者,不拘是教员校长,总不忘在话前面加上一点“妈的”的助语。一些蝉,无知无识的飞来,停到这操场周围任何一株杨柳上,这杨柳若无人占据,则大家就追到这蝉叫声所在,争爬到那树上去把蝉吓走。这工作,是我们所能在这大毒秋日下唯一的工作!各人能把身体训练得好好的,也许这也不无用处吧。

    大家既是那么耽下来,于是本来的几个人也全来了。

    每一个人都会爬树,因此后来的人总不会就在场里站,即或见到我们已预备在下树,仍然也得爬上去一趟。爬到上面后,或使劲在树身上翻一次倒挂金钩,或从顶高地方跳下,意思是并不一定为旁人看,自己就是一个人在此似乎也有这样需要。

    “去!”

    “去!”

    大家应和着,出了北门。北门实即学校的大门一样,到北门,则已见到汤汤河水了。

    沿河上。上到一里多,要过一个跳石,或者不过这跳石,则须到上面时把衣裤缠在头上泅过河去才行。

    时间虽然早,可是在那长潭上泅来泅去,以及在那浅碾坝下弯了腰摸鱼的已有些人了。

    各人在一种顶熟习顶快捷的手法下,已把身子脱得精光,凡是那屁股白白的,被太阳晒的资格就浅,下水总慢一点儿,我们三五个人是把衣裤向头上一缠,如一群鸭子见水一样,无声无意的都早在水中游着了。

    “不准打水!”你也喊。

    “不准!”我也喊。

    为的是各人头上有衣裤。其实衣裤回头全得湿了水。在大的毒的能够把河滩上石子晒得不敢赤足走过的日头下面,谁还怕衣服晒不干?然而规矩是不能打水,我们全是踹水去过的河,谁都不会忘记这一件本领!若不能踹水,则就是那类屁股还不曾晒黑的人,他们是只能从浅处过河了。

    一切的事在水面上开始了。各人任意玩自己欢喜的,所欢喜的是什么就做什么。

    我最爱蟋蟀,就像一个水鬼一样不必再穿衣服就追逐了一种弹琴的蟋蟀声音跑到高岸旁土坎下去。太阳越大则阴处的蟋蟀声音越好,这是只有河边有这情形的。

    在一种顶精细的搜索中这个带了太太在唱歌的混帐东西立时就在我手窝中了。我欢喜到不愿说话。我叫他们来看这个我从不曾经见到过的大蟋蟀,于是我身边即刻就围了一堆水淋淋的小鬼。

    蟋蟀是给一般同学都吃惊了。我综计我从养蟋蟀以来就不曾有过一次得到这样一头大东西,我不大愿再下水去洗澡了,想法子来安置这俘虏。得一个竹筒之类,则这个东西就不愁它逃跑了,各处寻找的结果,却又没有一件可以说是能安插这东西的。各处找大蚌壳到今天却不拘怎么设法也不见到一对较大的蚌壳了。

    “唉,我不下水了!”为的是我不能让这东西跑去,我只能用手握着这东西在岸上呆着看这些人泅水了。

    我实在又愿意下水泅一阵,又感到无法处置这手上东西。

    凡是洗澡的初初不很会泅水,一到深处即下沉的,救济方法把自己裤子下脚用线捆好,将裤子先用水泡湿,再用一个人提到两只裤脚,一个人拿着裤头骤往水中一钻,将裤头用线捆好,则裤子即刻膨胀起来,成了“水马”。有水马在胸前,则深水中去也无妨了。我到后见到了他们的作水马的情形,才想起用我裤子来收容这蟋蟀的方法,我且采了不少树叶垫到裤中,好好的把这家伙放到裤子里去,各处用裤带捆上,以后是我也自由到水中去同他们厮闹去了。

    又不知道疲倦又不记起肚子饿,到回家,已是许多人家烧夜饭时候了。

    我手中捏着的东西简直使我欢喜到忘记回到家中又要受质问,到家后,走到书房去取盖碗安置蟋蟀,大姐跟到后边来,只好笑。

    “为什么?”

    “我看你样子是又到洗澡了。”

    “只洗一点钟,并不久。我上午是到观音山玩的。”

    “有人看到你,还扯谎!”

    不扯谎,我是简直就无话可说了。大姐就望到我为蛐蛐洗澡,为蛐蛐喂饭,也不再说什么话,只告我夜间有一点儿事,莫出来去玩。

    我答应她后,我却在她转到上面房里时,偷偷溜出大门,带领我新得的将军同人决战去了。打两次都是胜利属于我这一面,就高高兴兴回家吃饭。

    我见到娘只是对我哭,是吃饭时候,还不明白是什么事。我并不心怯。这一两天我不曾同谁打过架,又不曾到米厂上去赌过钱,心里想不出有毛病给家中找出,也就坦然的把饭吃了。

    吃过饭以后,娘却要我换一件长衣,且给我新鞋新袜,简直莫明其妙。这一个热天来全是赤脚的我,对于鞋子真感不到兴趣,然而是新的,也就好。到把一切穿得整齐时,娘却要我送她到一个亲戚家去。

    是的,我去了。那地方我是愿意去而不常敢去的,那家有一个女儿,是一个时候曾同我住在隔邻,这女儿是装过观音菩萨当打大醮时抬着在街上走过的,看起似乎很给人舒服,且曾听到说过还没有人家。这次不是“看郎”吧,我疑心到这个时却不敢进这个亲戚家了。

    “娘,我在这个地方等你吧。”

    “为什么?”

    “我不愿。”

    “应当愿,这来是为你找事作!”

    我不十分懂找事作是什么情形。我何尝想到作事?在我的年龄中我只想家中给我自由的玩,我决不会玩厌。听到找事的话倒茫然了。

    “还是送我进去,你可以到花园去玩,莲姑或者在花园。”莲姑便是我所说的那个好看的女孩子,比我小,人却比我高。我就答应了。也不是像母亲所说同莲姑玩,我只是想到花园去看看她家金鱼也好,就从她家大院转到花园去了。

    这花园很大,各样花全有。这时池子中全是莲花,金鱼极其多,我答应母亲到花园里来一面还有一种偷摘一个莲蓬的野心,倒以为那个莲姑不在此方便一点。

    沿到了荷池跑去,这时晚风是很热。日头是快要落到山后去了,天空中有霞,又有无数的鹰在空中打团。

    我把脚步声音加重,好使那一边,为牵牛篱笆隔开的地方有人则可以听去。没有说话的声音,因此我却胆大起来了。

    我沿到荷池走就是为找那伸手可摘的莲蓬。把莲蓬找到,似乎是用手还不来及,就又折了一枝篱笆上的竹子去捞那莲蓬到身边来。很小心,不让声音扩大,然竹枝打在水上的声音却给一个人发见了,正当用我手把莲蓬抓着在扭那梗子时,忽然从那大花台子背后跃出一个人来。

    “哈,是贼!”

    这声音,一听就明白是那个女孩子。可是我给人这一声呼喝,非常的羞愧,手中的莲蓬也随便仍然恢复它的原来地位了。

    我只好站起来腼腼腆腆对她笑。

    “同谁来?”

    “同母亲。”

    “见我的妈了不?”

    “不,我不到上房去,只在此等我母亲。”

    “你是不是要这莲蓬?”

    “恐怕吃是吃不得,我想摘回家去玩也好。”

    问到说,想不想要这莲蓬?我真不好意思!不想,却费神来摘么?见到摘又还来问我想不想,这小女孩也就够天真了。她听到我说想摘一个玩玩,就忙跑到那角门上,不到一会儿,就拿来一把长长的钩子,又拿了一个小鱼捞斗来了。

    她把捞斗交给我,却用钩子很熟练的去找寻那老一点的莲蓬。

    “我告你,你刚才那个太嫩了,要选这样子的才有子。”这样的一下,钩子就把那莲蓬勾着了。“来!快用你捞斗接到它!”

    莲蓬是得了。先说是拿回去玩,当然就不好意思剥来吃了。其实我倒非常愿意得一个莲蓬吃吃,拿回去也只是给六弟抢的。

    “请你来这边!”说着就对我作一个白眼。这白眼作的俏皮,是曾给过母亲她们笑过,说是“怪伤心了”的。我于是让这白眼引到花园偏南一个地方来了。

    原来是看她的小金鱼。鱼用小缸子装着,共五缸。这鱼还不到一年,颜色还是黑的,但看这形象是顶好的种,我欢喜极了。她又指点那一缸为她所有,那一缸为她小妹妹所有,那一缸归她堂兄。

    “好不好,你瞧。”

    我是顶懂金鱼的,且极爱金鱼,见到这个就不忍离开缸子。问到我那一缸好看,当然我是凭了拍马屁的本能说是她的那一缸极好。听到我的一句话,却把这女孩子乐疯了。

    她说她曾同堂兄打过赌,请人告她究竟是谁的鱼好,别个又不很懂金鱼,就以为堂兄的鱼大一点为好,实则好的鱼并不在大,末了对我的内行,又免不了称赞,我是也顶痛快的。

    “我们明天要下辰州了,这一去才有趣!”说到这个,她似乎就想起辰州来了。

    “是下辰州吗?”

    “是的。应当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拢岸。”

    我忽然想起母亲同我说的话来了。母亲说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吗?我就告她,——“莲姑,我恐怕也要去!”

    “谁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长沙,或者去长沙。”

    “那是太远了。我听请饷的人说去长沙当过洞庭湖,湖里四面全望不见岸,可怕人。”

    我们暂时就不说话又来看金鱼,看了这缸又那缸。天气热,虽然在白天,缸上全盖得厚的几层帘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鱼是近于呆板了。我自己觉得我家中的鱼缸的水就比这个好得多。

    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见不到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也要动身?”

    “听到我母亲说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块动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许多地方玩。那地方河边的船多到数不清,到河边去看船,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装成摇橹人一样,把手上那个竹钩子摇着宕着,且唱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也倒好听。但是我即刻惆怅起来了。从她这歌上,我似乎已经到了辰州河边,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则当然同大哥下省读书一样,就是一个人那么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许多东西都将离开我了。我即刻怀着小小的乡愁了。然而我见到莲姑却又似乎对于下行非常高兴。听到她那唱摇橹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对于那些事情是如何熟习,我问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随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们男人就只讲究洗澡。”她就用手指头在那嫩脸上刮着羞我。

    我不怕。我是没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时所佩服的只是蒋平石铸一类人物,这个那里是她们姑娘家所了解呢。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个碧眼金蝉就不会有如此能耐。我把那个蛤蟆口的英雄为我自己的榜样,还在心中老以为到将来也总会有一天如他成名!

    莲姑这个人,说话一天就不知道厌,见到我们的话停下来了,就又问我我的大姐近来怎么。我说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写字。

    “我的妈还不是勒到要我写字!我真不高兴。”

    “但是我听我的大姐说你字很好!”

    “才好!我气来了一天用一支新笔,随便画。气我的妈。”

    我是知道莲姑平素极娇的。他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听说她服奶妈管,听她说写字把笔乱涂,就问她,奶妈是不是要骂她。她说不。奶妈已到龙山去了。龙山出好大头菜,于是我又问她得不得过好味道的大头菜吃。

    “你莫忙,让我去就来。”这个粉红衫子的女孩,便像一朵大荷花,消失到绿的荷叶中了。望到这背影,我就隐隐约约在我身上煽动一种欲望来,只觉得同这女孩子在一块是极舒畅的一件事。且我平素在学校时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无分了。我比她年纪稍大,可是比她矮,这高一点的女子的淡淡的恋着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后对长大女子的倾心理由。把那发,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着那珠耳环,眼又是两粒宝石样晃着青光,这个记忆在心上是深的,然而当时却并没有那种抱搂她冲动在!

    去了不久的她又来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两个黑色龙山大头菜来,给我试,因为我问她吃不吃过味道好的大头菜,为证明她家并不缺少这个,就取了些来了。

    我们就一同并排坐在鱼缸边石条子吃那大头菜,且数点天上那鹰的数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个声音从那绿色角门传来,是走着的人叫的。

    “莲!莲!沈四少爷在园里吗?”是丫头声音。

    这一边,莲姑却无事样子的懒声懒气说:“在的。”

    “叫他来!”

    我忙把还不曾吃完的大头菜丢到一边,走到角门进去,她是随到我身后来的。

    见到了莲姑的爹妈,忙行礼,房子中已点灯了,这灯是在城中少有的白光灯,为这灯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只矮木凳上的莲姑的爹,见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见了呀!我见到你是在文庙折桂花,不知同谁个小孩子在树上打架,是不是?”

    我脸红,我记起那一次见莲姑的爹的情形,脸无从禁止它不红了。

    莲姑的妈却让我坐。莲姑也就进来了,站到她妈身边轻轻的说。——“娘,他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下辰州?”

    “……”只见到她娘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莲姑就不再作声了。

    坐下了,我见到母亲想要同我说什么话又不说。

    那团长,莲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极粗的烟,过了一阵才说:

    “你妈说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轻轻答应。

    莲姑在一旁就高兴得跳:“好呀,一块呀,娘,娘,他刚才问到我辰州好不好玩呢,娘你说,辰州不是比这城里强多了吗?”

    莲姑的妈却用眼睛瞪。

    我的母亲说话了。她告我是如何与表叔这边商量,明天就随到他们动身,又同莲姑的爹说:

    “是吧,只要这孩子听表叔的话,我也放心了。他爹既是这样不理,放到家里又镇天同坏孩子在一起,我想书就再读两年也无用处,倒不如这样……”

    “那倒不要紧。”莲姑的爹又回头同我打趣,“军队里头可不能随便玩了!哈哈,我知道你必定舍不得北门河的长潭,这一去可不能每天洗澡了。你的水性我还不明白,若是泅得过长潭来去五次,我们到辰州我要萧副官就带你去大河里泅水。”

    “每天洗,做梦也只喊泅过来!”母亲说到这里就笑了。

    莲姑的妈也大笑,说是小孩多是这样。莲姑则只记到母亲说的话,只学到我的声气喊“泅过来”,“泅过来”,使我害臊到了不得。

    “你告我,到底泅得几次?”

    又不好意思不告给这个胡子,我只得含笑的说:“三次是泅得过。”

    “那好极了!我作小孩子时候也才泅过三次!”

    “爹,你也能泅吗?我不信。”莲姑的怀疑我就同意。我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瘦个儿胡子能有气力泅三次来回。可是他却说洞庭湖也洗过澡!

    “我不信,我不信,爹爹吹牛皮!”

    “什么牛皮,爹爹是马玉龙,比石铸还本事好!”

    说得全房子人都笑了。我听他说才知道铸字不应当念为“涛”字,这个上司在作我上司以前,倒先作我一次先生了。

    坐一阵,把动身的话说妥,天已断黑多久了。到回家,莲姑的妈一定要她家弁兵打灯送我们,在喊叫弁兵时节,莲姑却悄悄的把那个放在房门边的莲蓬给我,我就拿着这个莲蓬跟着母亲返家了。

    见到母亲给我清理着一切东西,就在她身边痴痴的弄着那莲蓬。九妹见到我今天是特别不同,也听大姐劝告不再来同我争这莲蓬了。我记起了我的蛐蛐,就又到书房去看它,蛐蛐还是好好的在茶碗里,只用草一逗,就掉过头来,张开牙齿,咀咀的叫着。我见到这个样子,下决心要带它出门了,就又拿灯到厨房去找得一个小竹筒,预备明早一起来就装她到竹筒里去。

    回到母亲房中去,则见到母亲正在那儿哭,大姐却在为我打包袱,眼睛中也似乎是有泪。九妹一声不作傍着母亲,见我进房就用小手摇摆,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四弟,你还舍不得你那蛐蛐吗?”

    听到大姐的话我羞愧得哭了。我才明白我离开母亲去看望那蛐蛐时母亲伤心起来了。我立时且想起这一去的一切难过,我只觉得我的过错都是不应当,我即刻就走转到书房去把那蛐蛐捉到手中抛到瓦上去。回头时,就告给大姐说已经放了。

    母亲对我望着,大的泪只从眶中涌。我生平只见到母亲哭过两次,一次是二姐死哭得昏死两回,这一次则是为我出门流泪。大哥出门母亲还是笑笑的,因为大哥是大人不必担心了,我则不过比一个茶几稍高。且我的身体又是这样的小,平常简直还不敢一个人睡一个床,若非外祖母作伴就不能睡觉,如今却是就要一个人去当兵,怎么能够使这个良善的老人放心?我的行为又是这样坏,在家中,虽然管教打呀骂呀总还是自己的人,如今则把他交付给别个人,错事又是免不了,那么给人打呀骂呀又定是作母亲的不堪设想的事?就是明明知道在一起的也总不外乎城中几个熟人,不过离家既已是这么远的路程,倘若有一点小病小疼,谁又能像家中人来照料?

    母亲的心是碎到我这次动身的上面了。母亲为儿子打算的事,也总不是忍心说给我受苦。在家庭方面,既已到了把老屋字契到处借钱度日的情形,在我又还是如此胡作胡为,即或把我送进中学又有什么益处?不过见到我就是这么离开了家中一切的人,为我到外面以后生活着想,却伤心到极点了。

    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得为命运卷到生活漩涡里来尝味那生活的苦辣,在我自己倒正因为小却一点不知道!如今却只给我痛哭到这回忆上。有人从大族中把家从中落到破产么?有人在小孩子时正当着这个顶坏的命运么?从这个来的,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情形。我的家,在我出世那一年,是还正给爹爹大抖特抖,让一个姓庞的抚台到家为我取名的,谁知这个名字却在他十四年后给人作副兵喊叫用!在口北的爹爹,也许还正在儿子身上做着那好梦,谁知儿子却应在十五岁以前来把时间消磨到供人使唤的下作中?

    我当时,虽然不明白这一离开家中是怎样为难,在我前面等候我的又是一些什么,然而见到母亲的伤心,我也再不能忍我的眼泪了。我只明白母亲的泪是为我流的。母亲在儿子离开家中时,所有的爱是再不能用到眼泪的以外事物上了。在我弟兄姐妹中,我永远是给母亲难过。我的病体,我的行为上错误,以及我的好像对家中也特别爱的反应,一直买得了母亲的眼泪十一年。离开母亲十一年,我从我自己的行为上看就知道母亲没有一天不是用眼泪洗面。生活既是这样难,我又是这般无用,一时要同母亲在一起又总不容易,我不明白在我同母亲的命运中,还应给母亲以多久流泪!娘,我想起你我要努力活下来了。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我就应当活到这世界上了。我不要一切,只愿意将一切所得供献到你面前,我好好的作人,我找钱,我找名誉,都只是想把这些来给娘赔偿那用爱儿子而流得太多的珍贵眼泪!只愿能够从这些事上赎我所有的罪过万分之一。我就死得了。作儿子的即或永远是穷困下去,让娘长此随到亲戚飘荡,但娘你所给我的爱,我却已经把她扩大到爱人类上面去了。我能从你这不需要报酬的慈爱中认识了人生是怎样可怜可悯,我已经学到母亲的方法来爱世界了。

    我是终于就把母亲同姐用眼泪洒在上面那小小包袱背起,来到世界上混入人群中,参加人类的活动,为扮演这时代人类的百年悲剧的角色一员了。

    以后为生活的变动,把我揪过来,抓过去,无抵抗的就到了今天。

    当我见到大姐为我把包袱裹好,就想睡。洗了一整天的澡的我,一到夜来不拘什么重大事情我仍然需要是睡!我哭也哭倦了。我在母亲未让我上床以前,已经就在母亲膝边从哭泣中把眼睛闭上了。

    听到大姐喊我,又听到母亲叹气。

    “让他去睡好了。这是只有这一次在家中放肆,回头就要随到军管中喇叭作一切事的人!”母亲似乎见到我这情形还作着苦笑。

    为了预备明天的早起,这次是同大姐在一床睡。到上床,又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即睡,就听到母亲同大姐讨论我的事情,到后我且听我那只大蛐蛐在瓦上得了露水的叫声,那已经是在梦中,大姐什么时候睡,母亲又在什么时候睡,我全不知道。

    醒来,竟是为大姐摇醒的。

    我还以为是当夜,第一次明白的是的的确确那蛐蛐极闳大的声音正在叫。

    “天亮了吗?”

    “不,你起来的了。你是就要动身的人!”

    我记起我是即刻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心上便忽然加上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东西坠在心上发沉,在床却啜泣了,从此以后要自己挨擦这眼泪了,从此以后要自己穿衣服了,还有从此要……“大姐,我不想去了!”

    “我们也并不想要你去,但是你应当知道娘的苦处……”

    起身了,第一件事是见到这陪我出门的包袱。包袱是大得可笑。

    我也不明白我的包袱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是我嫌这包袱重了点,因为要自己背就不很愿如此重。

    “大姐,”我同这个代理母亲一样的姐姐商量,我说,“似乎太大了。”

    “不。这个时候就快要冷起来了,你在冷天怎么不要棉衣?”

    “我背不起,那又怎么办。”

    “试一试,试一试。”

    我于是就来试背这个包袱。包袱比我的腰大两倍,放在背后就如奶娘背小孩。我自己好笑这个奇怪的东西,我说:“我不要!”

    “这不能说不要!你不是做客,是出门!”

    “那么,今年不回家来过中秋节了吗?”

    “但你可以转家过年,到过年时莲姑的妈总要回家的,你就跟到她转来。”大姐一面安慰我,一面为把包袱中一件缎子马褂取出,说,“这个不必要倒可以了。”

    在把包袱重新打好时,天已经快见亮了。母亲问大姐是不是已经天亮,大姐却要母亲莫忙到起床。其实母亲似乎就整夜不曾合眼。

    起了床的只是我同到大姐,还是大姐去喊张嫂起身烧水,到水烧好洗过脸以后,母亲同外祖母全起来了。

    外祖母却扯我到另一个地方去,幽幽的同我说:“乖,要走了,我不知还能见到你不?且去你娘面前磕两个头,你是太麻烦倒她了。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往日外祖母从不说这些话,这时把我感动得太利害了,我就扯着老人的围腰擦我的眼泪。

    我照到她说的话,到坐在一张琴凳上为我搓那草鞋上的耳子的母亲身边去,我只能说“妈”,就哭倒在她脚边。

    母亲却是强忍悲痛,哽哽咽咽的,说:

    “这时是到别人处去当兵,再不要像在家中淘气了。到家中挨一打总不什么要紧,到外面去淘气撞了祸,犯了军纪,那就非常丢家中的丑。你应当记到从前莲姑的爹是帮你爹当过差的人,这时你却去侍候莲姑,再不要以为是在家中的情形了。你好好的去作一个正派人,则我们也就非常放心!这一去,又并不是要你升官发财,只是你若不是这改变一下生活,你到家中也只有一天一天变坏。你也不要抱怨我,说我不送你读书,你是永远与学问不会发生感情的一个人了。你好好的去自己在你命运上作人,家中这一栋房子至少也总还可够支持五年。你能在五年六年后有机会能力救济到我同你九妹,则自然是好。若你仍然这样脾气,我也只好看你大哥同你爹去了。……”

    “娘,我全记得到。”是的,我真一世也不会忘记母亲这话!母亲把我看透了。母亲知道我处比我自己知道的就还要多。我对母亲给我的一切只有感激。母亲给了我的新生机会,我对这第一段到世界上的机会就非常感谢母亲!

    我跪在母亲面前,让这个好人来教训我,我把一个字一个字安置到心上,我告她我是决不会忘记。我综计我在这个好人身边十四年,只有过这一次是规规矩矩听过她的训戒。我只有这一次觉得我应当要遵守人家的话作人。就是这一次,以后这好人的脸,每一次为我想起,我眼睛就要红!我真能听娘这话,我真能在以后凡事遵守娘这话作人,也少要母亲在以后的岁月中为我原故流许多泪了。我并不缺少那向善的心,这是母亲明白的。我同时有那容易给一切诱惑摇动我心的短处,母亲对这个也很知道。前者使母亲永远相信我是好人,后则因这好人偏免不了作坏事,就更给我母亲无数伤心怄气机会了。

    动身,是细落雨了。雨是天未亮以前落的。初以为或到天亮以后会止,谁知仍然落。听到街头已有人喊卖油粑粑,再不得不动身走了。

    家中所有的人把我送到大门外,各人全是眼睛湿湿的。我是穿着那身在技术团学军事操缝就的灰甯绸军服,把那大包袱压到脊梁上,眼泪巴渣走到莲姑家的。

    “来了,好极了!”一个副官姓周的,是我所认识的人,见了我就笑着说。

    我为我的样子非常害羞。我又见到好几个马弁,全是比我稍大的人,然而人家穿的却是黄色制服,且领章肩章全不缺少。我看看我自己,衣服虽然是绸子作成,但不合式的样子,总像是一个可笑的乡下人。并且这些年青差弁马弁,那样子全是又大方又标致好看,在往天,见了吾时不理我,倒并不以为怎么难过,如今我却先给那周副官为我介绍给这一辈年青人,且说我是个少爷,别人又尊敬又和气的来同我说话,我真不好意思起来了,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就都可以察出他对我是有点可怜的神气,就为这个原故我的心就酸到非流泪不可。我又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来哭,这个我还记到大姐说的话,“不能在生人前面流泪”,且当到我面前的几个人又全是那么欢欢喜喜的样子,结果我只好又走到那花园里去了。

    又到那个荷池边旁。头上飞着毛毛雨,我却不顾它,就站在那池子边恣肆的流泪!我觉得我此后到这世界上是孤独的一个人了。我觉得我的未来已坠入到那做梦的一种情境里了。我觉得这在我面前扩张无垠的陌生生活太可怕了。我觉得我忽然太小,一个人独立着当不住这许多生疏事情的应付。

    我不知道我是应当怎么办。为未来的眼前已来的新生活所恐吓,我流泪的意味是同怕鬼一样流的!又像是在往天做梦哭喊一样,可是那种哭喊以后即时就醒了,如今在什么时候是我醒转来取得我在小学校每天同人打闹的自由时候?

    想起蛐蛐,想起河里的一切,想起看戏,想起到米厂上去掷六颗骰子,又想起同几个打架的同学的事情,以后是全不能得了。

    然而小孩子,所谓悲哀,究竟是容易找到寄托这悲哀的事,我想起这里的金鱼,就走到那养鱼的缸子边前去。今天的鱼活泼多了,全浮在水面换气。我来细细的数那每一缸子里鱼的尾数,从第一缸数去到第五缸。在第四缸上,可是总不能得到一个确实数目。忽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咕咕的一笑。我吓得忙把头掉转去看望,便是这一缸鱼的主人莲姑!

    “嗨,怎么这个神气!”

    我就即时又把刚才忘去的羞愧找回来了。我背上还正压着那个大包袱,我不好意思说话就说到这包袱是我大姐勉强要我带的。

    “难道你自己能背?”

    “是吧,当然要自己!”

    “我告你,路是并不近,有一天的路走,才能走到有船那个地方呀!”

    “我想我走得起的。”

    “我看你必定走不起。我是同我兰妹坐一顶轿子的。”

    “下蛮总走得起吧。”自己这话是喔,下蛮做得去,我以后凡事都因为我勉强做过去了。我随即问她怎么知道我来,才明白她一起床就问周副官我来了不曾,问头一次还说不见我,到后又问到,才知我已经来了,来了各处又不见,所以猜到是必定在这个地方了。

    我记起妈所告我的话,说我以后便应给莲姑当差,在母亲说时好像非常痛心,我却以为就是给这个女孩不拘作什么事也是很好的。我又来看莲姑的脸,是像看来顶受用,也不明白是什么受用。我想起观音菩萨的莲姑,我就笑笑的说,——“莲姑,我记起你去年作观音游街!”

    “再不作那个了,他们都笑我。还有人说——”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情,就不再说了。但稍稍默了一会,就用着她那天真的腻腻的腔调问我,“四哥,你名字是不是沈岳焕?”

    “是呀。”

    “昨晚上妈告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了。我应当喊你名字。我爹也说这才是规矩,我不知道是什么规矩。”

    “我妈也告我,说以后我是应当侍候你,帮你装烟倒茶的!”

    “别说这个!”又是那个俏皮的白眼,“谁要你装烟倒茶?我不吃烟看你怎么装法!”为这个话我们都好笑,但我看得出在这时候我们已经就不同昨天摘莲蓬的我们了。莲姑总还听到了她父母告的多少话,只是不好对我说罢了,然而在这很天真的胸中仍然藏不下,随即她就又告我说她妈曾告她以后不要再同我在一起随便说话,且告我她爹爹说我应称她为小姐。

    “四哥,我是不信她们的话的。”为申明她仍然可以在无人时喊我作四哥,就又来给我一点证据。当然是不很相信爹妈的话,才把这话又来同我说!但以后事实给我们的教训只是使我守我作小兵的分,小姐也只好守她小姐的分了。

    这一次,算是一次很可纪念的一次事情吧。我们却还能平等在一块,虽然已经穿上了当差的衣服,而仍然是作着那姣媚入骨的白眼逼我相信她的话是全无歹心,且见到我样子很难走六十里路,又说为我向她爹要了一匹小白骡子给我骑坐。

    关于骡子,我拒绝了,我说这个恐怕不好。

    “好的,你不见我家那白骡子吗?我就去问问。”

    莲姑就走了。不到一会儿,一个马弁喊我去看马。我只好跟到这个人去。

    “大小姐说为你找一匹骡子,是不是?”这个人提到大小姐给我找马骑就有点不舒服的意思。

    “是的。”我看得出他这人的意思,却硬硬的答应正是。

    我们就到了马房。他指点给我那一匹白骡子看。

    “试牵它一下吧。”

    我就如他所说去扯这骡子的笼头。

    这骡子的鞍是小小的洋式鞍子,是红色牛皮钉有黄铜圆泡,骡子又是那么驯善,真给了我极大的欢喜!

    因了这匹骡子我就把一切眼前的未来的忧愁全忘了。

    本篇分4次发表于1928年3月12日,上海《中央日报·艺术运动》第4号,1928年3月20日,22日,24日,上海《中央日报·文艺思想特刊》第13号。署名沈岳焕。

    爹爹

    一

    在湖南保靖县城沿河下游三里路远近一个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坟。这坟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样,若非这土堆旁矗立的一块小碑,碑上有字,则人将无从认识这下面埋得有一个人了。说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罢了。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字不记这死者姓名籍贯,不写立这一段木头的人姓名。

    碑词是这样的——

    朋友们,你们拉纤从这里经过,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请你们

    把歌声放轻。

    这土堆,下面有一个年青朋友

    的长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

    这地方,是正在那所谓拐角的洑流高岸旁,拉船人到此是有愿吃苦的一段努力。为使载重的货船上前,拉船的人全是应在这个地方把身子趴伏下来,脚与手绷得撑撑①的。口上喊着“摇老和里”“咦老和里”才能使船前进的。在一些船夫们吆喝中,在一些船主蹬脚到舱板上有节奏的声音鼓励中,船于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摇摆着它那庞大的身体,分开白的浪沫爬上这个急流了。

    谁能因这个木块上的半淹灭的文字把歌声稍稍放轻么?不,办不到。歌声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过大,淹过了再下游数十里的纤路,船只无从行动,平常每一个日子里就都有这歌声!因了这歌声,住在上游一点的人才有各样精致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时代的文明来输入到这半开化的城镇里,住在城中的绅士,以及绅士的太太小姐,能够常常用丝绸包裹身体,能够用香料敷到身上脸上,能够吃新鲜鲍鱼蜜柑的罐头,能够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这样无用的,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给拖拉来的。

    这在河中有船行走时,大致也许就成了如此情形了吧,这歌声,只是一种用力过度的呻吟。是叹息。是哀鸣。然而成了一种顶熟习的声调,严冬与大热天全可以听到,太平常了。在众人中也不会为这歌声兴起一种哀感了,不会的。把呻吟,把叹息,把哀鸣,把疲乏与刀割样的痛苦融化到这最简单的反复的三数个字里,在别一方面,若说有意义,这意义总也不会超乎“渔歌欸乃胜过蛙鼓两行”的意义吧。但在自己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种有用的节拍,唱着喊着,在这些虽有着人的身体的朋友躯干上就可以源源不绝的找出那牛马一样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随到交通也一天一天的变好了。

    睡到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显然是非常安静,灵魂已离开了这里,不怕这些人在他头上踏着沉重的脚步与唱歌与喘气了。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这世界上一切事抛开,生前的苦闷,生前的爱憎,全撒手不要,很和平的闭了眼睛用那黄土作枕长眠了。若果当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个拉过船纤的人,或者他将把这碑语是这样写:

    地下年青人,吾不为汝悲!

    汝今已长卧,应忘饿与疲。

    谁能断定在这一条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许多肮脏的汉子背纤的一天吗?这里有了这样一条河,天生就的又是许多滩,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许多人的命运铸定了。在这坟头上,长年不断的,来往的,全是在饥与疲的日子中度过着每一天的时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后的一点力量时,则这类人才能同王侯将相平均得到这死亡的一份厚礼,早一点把这个得到,在自己还可说是一种不当的幸福欲望,不为有余憾吧。

    但是,把一个健壮有为的身体,毁灭到一件无意而得的意外事上,这对生命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奢侈浪费。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对于生命挥霍的结果,把另外一个活着的人生活全变了。

    二

    我想问:你们住在凤凰县城那时节,认识到一个外科医生名叫傩寿先生的人不?这人姓吴,名字是吴成杰,但别人都只喊他作傩寿先生。

    认识那就好。我也想,在那方呆过一年半载的人,当没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个门前挂有“家传神方”的医生家的。这又是一个药铺,傩寿先生便是这药铺的掌柜,日常靠在那个旧的脱了漆的硬木长铺柜上,玩弄着他的花猫,那是不必买药看病,只要有过一次打这儿过身,就可以瞻仰瞻仰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着亮光的,圆的长的,大小不等的,药坛作了背景,傩寿先生常常是像一尊罗汉一样坐在那铺柜里头,凡是这个样子给了不拘谁一个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这好的印象消失。

    从药铺的招牌上看来,从那“家传神方”的文字上看来,我们可以估定这个药铺的年龄,或若已比药铺掌柜的年龄是多了一倍;傩寿先生年纪是四十七,那至少这药铺已将近八十个周年了。凡是老药铺,生意总不会极其萧条,这只看着另外一家在东门开铺子的益寿堂药铺,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况药铺老板又是全县著名的外科医生,那这铺子的生意,不消说,很发达。

    不过如今关门了,倒闭了。

    不是赔本,也不是生意萧条来歇业。只是店上的铺柜板子再不全下了。铺板不下则从那儿过的,只能看到铺板上因过年贴的红纸金地的“开张骏发”的四个字,这字代了傩寿先生的圆圆的和气脸儿给人看了怅惘。

    那是这当家门面上的人死了吧,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个人,可不是当家的傩寿先生。傩寿先生还是活着,不过从前是“好好的活着”,如今可说“还是活着”吧,倒似乎并不“好好的”了。虽说到南门打从洞井坎上过身的人,已不会再见到这圆脸阔额双下巴高身材的好医生,但听人说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阁去,玉皇阁僧人打钟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傩寿先生。初初看,脸子已全走了样,但你仍然可以从那疏疏的眉与下巴认得这便是那个医生。他是在这儿镇天的随便哭,如同一个小孩子,傩寿先生并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儿子死了。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把眼泪来当饭,那里算得是什么生活呢?但是中年丧子的情形,使人哀毁终是免不了的事。这儿子,死的时间是太不合式,要死也不应当到这个时候死。早死点,则傩寿先生可以再找一个伴,看傩寿先生不是再能养两个儿子的;迟到这老子归土以后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时候,则简直是同时死了两个人了。傩寿先生因了儿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无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则死后也总不会再担心到活着的父亲了。

    作父亲的得到了儿子死去的信息以后,把大门前的匾牌摘下,把铺板关上,就到玉皇阁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处,来镇天悲泣,一些来得势子太凶的忧愁,把这老头子平空毁了。

    人人可怜他。可是“可怜”这一件事那里能够抵得一个儿子的好处?为了儿女的一切,有些人是连别的什么好处都不要的。傩寿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怜悯来活下度着这下半世的每个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这样可以把那个儿子从死神的手上夺回来,他愿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儿子活转来,也愿意。总之他认为儿子是有着那活到这世界上的权利,要死也只有像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儿子却先死了,所以这是一种顶伟大的悲哀。

    玉皇阁,是有着那所谓子尔钟,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钟下敲打,到子午二时则把钟声加密,在钟楼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异乡死去魂魄无归的灵牌子,地方算是为孤魂野鬼预备的。傩寿先生把儿子一死,也成了与孤魂野鬼相近的一个人了,所以来此。来此则自己反而好过一点了。不期然而来的事,应归于命运项下,傩寿先生命运是坏到这个样子的。行善有“好报应”,那不过是鼓励本不想行善而钱多的人,从“好报应”上去行善罢了,傩寿先生是曾经作着那真的善事多年,给了全县城人以许多好处,又结果如此,却并不怨天怨人的。

    虽然药铺关了门,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阁与孤魂野鬼为邻,在长长的钟声下哭着过日子了,关于所谓好事,仍然推辞不来。一城中的人,知道傩寿先生的,家中儿子同人打架打伤了,或是玩毛马,骑高跷,无意摔伤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于上楼梯碰伤膝盖骨,还是来请他帮忙调理。白天家中无傩寿先生影子,则到玉皇阁来找他。这老人,见到小孩子的娘带了鼻涕眼泪的孩子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一面是疯子一样怀恋着已经埋到异地土里了的儿子,一面又来为人看病敷药。本来在平常时节,就不一定责人以报酬的傩寿先生,到近来,设或有人因为不好意思不得不设法将财礼备上,傩寿先生就叹气。他说:

    “唉,不必要这个。这我是找不到用处的,把这东西拿回去,是不送铺子中钱的就退他们,有多的时候就拿送给穷人吧。”礼物是决不要了。

    知道傩寿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着家中病人非傩寿先生亲来诊视不成的,这主人总每每具备许多礼物亲自带了仆从来到玉皇阁委婉的请他,同时且把礼物陈上去。结果当然是来,礼物却真无用处,全不要。

    这老头子在哀痛中并不忘了他的本事,处治别人的病痛,总能够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对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会怎样调理了。

    因为全不收受诊病的礼物,于是在城里知道他的人中才觉到他真是一个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这个我说及,更不是傩寿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怜悯,虽不一定比送礼物来得不慷慨,却实在比礼物还无用的一种东西。傩寿先生不是为要人称他为好人才来为人治病施药,正像不要人为怜悯他才让这儿子死掉一样。人是天然好性格,儿子却意外的死去;这其间,不说有那命运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说无命运,儿子决不会死。死是没有理由的死,正因为这样,无法来抵抗这命运所加于其身的忧愁负荷,所以傩寿先生也只有尽自己悲痛下来了。

    遇到不拘一个作母亲的引带了哭哭啼啼的儿子,来到玉皇阁那殿外,把一个头伸进门隙探望傩寿先生时,即或是这老头子正流着身世无望无助眼泪,也会即时站起来。

    “傩寿伯伯,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话,瞧。”于是说着这些话的母亲,必定还装作很恼这孩子顽皮,出了事又要来劳动傩寿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孩子的身上轻轻的拍打了两下。孩子这时本来要人安慰,还正哭丧着脸,经这一打当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是这样的,在什么地方?让我来看。”于是傩寿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给小孩检查伤口,到玉皇阁厨房去舀水来为洗创,再敷上一点药末之类,再同小孩说两句笑话,小孩子是打架打伤的,就同小孩讨论一下打架时用脚去怎样套别个脚的技术,劈甘庶所伤则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这小孩子嬉嬉笑笑说傩寿伯是什么都内行的话以后,作母亲的见是时候已够把孩子就带走了。傩寿先生就一个人站到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别这样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傩寿先生,为了见到别的小孩子,心上载不住悲哀,就在里边喊,“来,我们下盘棋吧。”

    “我说,你是这样,就别给他们孩子诊病了。”

    “办不到。你瞧他们多可怜。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这两手来安慰,我好说我不干吗?”

    说话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为怀,就觉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说话去想棋式去了。傩寿先生见无话可说,无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说笑的话搬到回想上来痛心。

    打架顽皮作一件不当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时经过的。到儿子长大,则儿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闹给自己看。儿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是无法。或者儿子被人打流血,到家来,哭着要药,到上好药以后,又笑笑的说要爹爹交一两手拳脚好报仇,这小孩的麻烦事情,这个时候那里会再有?把别个人打伤了儿子,回家来答答讪讪不好意思说同别人打过架,到爹爹说明被打伤的人已经给爹爹给了伤药,又为他调解讲和了以后,儿子那种羞愧感激的样子,这个时候也不能见了。在爹爹面前撒赖,不上学,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边走着,一面念自己作的诗给爹爹听,也成了过去的很久的事了。在离开爹爹以后,从四川寄回野山七来,谎爹爹说是从峨嵋山上采来的,直到为爹爹认识是假货,才又说是捡得的,这天真的谎话这个时候也不能够再听到了。这以后,又有谁能寄这个药来?儿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么也不有。儿子把作爹爹的所有快乐,以及一点小小脾气,也带到土里去了。

    为别的人的儿子治点病痛,在施行手术时节,在谈笑话给这些顽皮孩子听时逗得这类孩子欢喜的时节,傩寿先生似乎稍稍好点了。可是一到别的小孩成了哭脸,这作父亲或作母亲的,就全不体会到傩寿先生,赶忙把这孩子从傩寿先生身边带回家去了。

    傩寿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为人所笑为那类近于傻的单身汉子,把妻死过后不续弦,这是给了一些人的谈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养到这遗雏把日子延长下来,许多人都说这男子讲的义道近于无稽。先是人劝他,说,医生年纪既不老,家中无一个女人也寂寞,并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个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过,他那时,总说这个不必。一面很有礼貌的感谢这为他设法的人,一面讷讷的说是自己行医的人是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

    “那你太太在时节,别人三更半夜来敲你的门,要你起床也并不曾听到过你女人抱到你不准起身?”这样话一出,那忠厚人就给窘住了。

    别人说医生你也随便点,不要太固执好了,听人说到这类话,显然是辩也无可辩的,医生就只好说慢慢的商议,把话才岔开。

    劝医生续弦,其中不是无那贪医生小康,想从自己亲戚中选一相宜女人给医生,来结这一门亲,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医生,却并不疑心到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岁以前续娶,只是记到妻在临殁时说好好待这四岁儿子的话。医生见到许多许多后妻待前妻儿子的薄行,怕新的妻一进门,这儿子就得受苦。到了后妻又产孩子时,则这小孩当更无人过问,为了这件事,所以凡是人来说到续弦的利益,无论如何说得怎么动听,也只有全拒绝下来了。到三十岁以后,则又以为倒不如再过几年主儿子讨媳妇,所以更不愿为儿子找那后妈了。

    到如今,医生可成了正牌的单身汉子了。假如医生还能记起往年在为人劝他续娶时节拒人的话语,说是自己行医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的旧话,会只有更伤心!如今的医生,把儿子一死,倒像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颗心,像全寄存到儿子胸腔子里,作什么事都只为儿子,多吃一碗是为儿子欢喜,少吃一碗饭是为儿俭积,如今儿子既不再到这世界上,这颗心,已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若说从前是春天,则如今已到了凄凉的秋,以后也永远只有这秋天吧。

    这时节,是不是还想着再从一个妇人身上找寻一个小孩?不。医生自己觉得人已快到五十岁,不中用,迟早间就会平空死去,纵再有小孩子已不会见到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来淘气的情形了。

    儿子在,医生实以为纵有六十岁也仍然是四十岁的心,就因为儿子的成立使医生忘却时间在人身上的意义。如今是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岁,把儿子的年龄也增加到自己身上来了。

    若能随到儿子死,傩寿先生也愿意。此时但是半死半活。人家还说:“老头子虽伤心,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这话只使他更苦。过了一阵儿便能够好?永不!

    悲哀这东西,中于人,像中毒。血气方刚的少年,亦有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者,这从许多许多例子上可以得到凭据。纵也免不了有一时中毒,抵抗力量异常强,过一会,复元了。有人说,发狂之事多半为青年人所独有,这发狂来源,则过分悲哀与过分忧郁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发狂,高度的烧热,血在管子里奔窜,过一阵,人就恢复平常状态了。老人到纵阳阳若平时,并不稍露中毒模样,可是身体内部为悲哀所蚀,精神为刺激所予沉重的按揣,表面即不露痕迹,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发狂,不显现病状,却从此哀颓委靡不振下去,无药可治了。

    医生是已不能发狂的人了,所以虽初初得着儿子噩耗时,也正如那少年人罹忧患模样,哭闹叫号不已,但这是最初一个月的事。稍稍过了一阵以后,即如别人所说的话一样,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阁大钟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着萧条的每一个日子,帮工把饭开来就吃,在吃饭以外谁也不明白在这老头子脑中有些什么事情。

    医生的精神,就在这种潜伏着的痛心里消磨着。每日让一种从回想上得来的忧愁啮食着这颗衰败的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为止。他自己,则是这样算定到,总有一天心为这小虫啮空,自己于是忽然就撒手死了。

    到医生重复回到家中时,医生的事又忙起来了。人家正如怀着好意不让医生坐在家里自悲自叹一样,请医生帮忙的每一天总有多起。

    到别人的家中去,无心无意的喝着盖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说话,或者说话就同小孩子说话,倒很好,至少暂时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一到为主人用那好像是极同情的话谈到这个死在异乡水里的人时,傩寿先生可又要从眼中流泪了。他不愿人提到这个,而人家却总不了解偏又同他谈这个。这以为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医生的凄恻,可是这增加傩寿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别人倒真以为是与医生要好咧。

    三

    傩寿先生又把铺柜门开了,是在三个月以后。

    仍然是那么在一种坛子罐子的背景中我们可以见到这个医生的脸儿。来看病的人,凡是穷,我是装做忘了带药钱来的,这药总仍然得由医生这方面舍给,医生是全不在乎此。

    医生样子似乎略略不同一点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气变了。

    在对待来照顾生意或劳驾诊病的方面,这个医生笑容可掬的脸儿,仍然是如往天一样。可是这个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个人能稍稍注意到这脸上,就不忍心再看医生如此的笑脸。不过人家都说是医生已完全忘却了儿子,认为医生再不会在儿子方面伤心了,且俨然是医生就是为他们这些小孩子治病送药才活到这世界上的样子。人类的自私当然是各处一样的,他们实在已经就把“好人”的名声给了傩寿先生,也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种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断黑了,街背后的坡上的树林已经听到有乌鸦喊着归林的声音了,傩寿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阁去。

    “先生,怕下雨吧。”这个作帮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寿先生就在家里得了。

    “不要紧。不会的。”

    说着,也就不再作声,扬扬长长的走向玉皇阁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鱼念那消食经的。这时佛堂中的常明灯已慢慢的有了权势。灯把一些碧绿色的光,给佛堂中照得如同一座坟,从这暗淡的灯光中看见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习惯这个事了,傩寿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们俩就在这殿中同这无数尊佛爷作伴。

    这个老和尚,把念经事是看得并不比说话为有用处的。念经与其说修佑,不如说是无人谈话消除寂寞吧。虽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在这老师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儿(然而一个方丈的好处他也并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寿先生欢喜的朋友,也成了许多人都欢喜的师傅。傩寿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来,是因这和尚并不全成一个和尚,不是一见到人就谈因果,更不是一见人就劝人念佛: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点,只是不娇情,又没有势利眼睛。且这个和尚会作各种蔬菜,倒很可以说是一个懂味的高僧!

    和尚见到医生来到,木鱼就停了。

    “嗨,我老以为你到乡下去了!”

    “我那里还有心思下乡玩?”说话的傩寿先生,就坐在那个跪经的蒲团上面,抱了膝只是摇头。

    “还不能够放下么?”其实和尚自己也就有许多事放不下。他就常常念及这个死到异乡的人。他作了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过十一年了,这年青人在生时,和尚就教过他书,又教过他做诗,到后这年青人离开这个地方了,每一次给他爸爸写信来时又总不忘问候到寄爹,这一来,真也无聊!虽说相信死者凭了他念的三个月经,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经就可以复活,那这老和尚倒以为暂时莫往西天为好啊。

    和尚见到医生不说话,知道是这悲痛在这个心上并不曾稍杀,就说“应当要快乐一点才好”。

    “我是极力想找寻一点快乐的,办不到!”

    “我见你这多久不来,还以为你为什么人请下乡去了。这几天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难。”

    “我想请你来为他作一次道场,你看一个日子。”

    “好,回头翻翻历书吧。”

    他们俩人就在这些佛爷面前讨论起各样用项来。香,烛,黄表纸,以及鞭炮五供之类,和尚也不怕当到面前的佛爷发气,就只从省俭上开出数目。医生说这个未免太少,和尚就说决不会少。医生的意思,是为这死人热闹一场,则一切铺派来得大一点也不为过分,然而和尚对这个就否认。

    和尚说:“亲家,这个是无益,用钱多是好了和尚,我这个和尚可并不想你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来也太不像样!”

    “是为给人看吗?”和尚对这个活就未免不平。

    医生意思,就是给人看。从人的快活中以为自己也可以安慰这无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场的本心,若说为死者超度,那是为有罪恶的死者而设,自己的儿子,并不足坏人,就死自然而然也就会到西天去!

    结果顺到医生意见,只好加上一些花样,如像水陆施食燃天蜡等等,假使是别一个和尚办这件事,傩寿先生的胡椒,至少也会要用到五斤六斤。“一个姓黄的家大醮中,”和尚说,“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后还有一顿素面不下胡椒的。”

    话正说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听到山门外有一个人喊着进来。转过了韦佗殿,声音是更明白了。

    “傩寿先生,傩寿先生,……”一个妇人气急败坏的窜进殿中来。明明白白是傩寿先生刚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这奶妈样子的妇人却并不曾见到医生似的,问和尚傩寿先生究竟在不在这里。

    “我问你,什么事?”医生见这妇人已快疯,就拧着这妇人膀子问她。

    “唉,天……”她也不再说什么,拉着医生的长袖子就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医生是踉踉跄跄便为这个妇人拖出玉皇阁了。若不是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是傩寿先生,则这样一个年青妇人把这样一个中年汉子从庙里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样,真有的是新闻笑话!

    医生在街上时也察觉到这个真不很好看了,就问明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病痛,且要这个妇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与药瓶之类。

    “傩寿先生你快走!恐怕赶不及了!”妇人是鼻涕眼泪横流四溢的去了。医生望到这个情形只笑。他是常常就为人那么催促到了别人家中,到后又不过是鼻子流血一类小病的。

    然而医生仍然照到妇人所告的街名胡同走去,忙得像充军。

    别人的儿子,这样的关心,自己的儿子却见也不能见一面即为水淹死,医生的儿子死时,可有过一个本地方人这样关心过?在医生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唯一给这好人的好处,就只是麻烦。医生在忧愁中也只得这个。正因为太随便不讲究排场,像一县城的当差的医生,不拘何时都可以随喊随到,一般人把这个权利也就都不颇放松了。谁都不能说傩寿先生是他们有了儿子才来在这地方行医,可是谁一有了痛苦总就记起这个公差来了。并且,为了傩寿先生的药方,又神灵,又简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尽儿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医生在什么时候能为人忘记?除非每一个人都没有病痛,这个我们可以从许多人处知道这话是很对,在医生儿子死过后,来看医生或说是悼慰医生的人,全不是那类家中孩子无灾无难的人!家中孩子没有病,他们就知道不麻烦医生了。

    医生这个时候已到了那妇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见了傩寿先生气吁吁的走来,也不说请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装烟倒茶礼数也简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带他到病人床边去。

    作母亲的见了医生已来,就把一个哭过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医生,“唉,傩寿伯伯来了!”

    “到什么地方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到叫作什么地方玩……”那个作母亲的也说不清楚。

    还是另外一个女人来同医生说,才知道是刚才那位到玉皇阁去的奶妈,把这孩子在吃过饭后领到营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这孩子从奶妈的监视下逃出,走过到桥边去,奶妈不久就听到呱的一声喊,回头看小孩子已不见,再到桥边去,则桥下的小孩正抽搐卷成一堆。人是昏了。吮他咂他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哭出声来。于是抱回来家了。于是就想起傩寿先生了。

    孩子只四岁,这一坍还不知是伤了什么。回到家来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紧闭像一匹小猫儿的低低嘶着。医生非常怜悯的到床边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会儿那奶妈到医生家拿来一切用具了,医生就开始把袖子挽到肘上来灌小孩的药。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说不要紧不要紧。

    把药灌下去以后,约有十分钟,孩子忽然呱的哭出声来了。且不止,哭得声音非常长,医生搭着他的两只肥手,说这是气厥,既然喊得出声来,从声音中可以知道内脏还不伤,无妨了。

    医生看那奶妈,见到奶妈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后小心点好了,小孩子是本来也难照扶的。”那奶妈,因为医生对她的过错,既在小孩子那里补救,又来用言语在主人面前补救这过失是免不了的事,就非常感激的对医生望着,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泪。

    孩子全身在哭喊时也动弹了,医生又去脱了孩子全身衣裳各处的检视,见外面只腕上划破了一点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紧,幸好是跌下的时候是并非横到下地,我看这样子还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为地方过高才筑坏了气的。”

    奶妈在心中,可把医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妈就望到这孩子跳下桥的!她们玩,先只以为跳到第二级石段上面,谁知这少爷心太大,以为奶妈鼓励他从顶上那地方跳下,一面为了给奶妈一惊,就在奶妈不防备的当儿涌身向下跃,待到奶妈听到一种声音时,这少爷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说的卷成一堆昏过去了。

    主人见到孩子已无大危险,又见到医生颜色很泰然,才想起喊丫头舀水给医生洗手,又才记起拿烟茶出来。

    医生额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还大颗大颗贴在上面,洗手的水还不来,就用袖子去挨拭。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厨房去倒水的丫头外,全望到傩寿先生的额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挨汗水的情形好笑。

    四

    傩寿先生死了。这作爹爹的,就为了不能让儿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着也寂寞,要儿子复活既不能,于是就终于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说很没理由的,然而当真死了。以后是当到每一个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头或割破了皮,别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叹气说,“如今是傩寿伯伯已经死了。”就是那么来念到这个人的。

    医生一死给了许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本篇发表于1928年2月23日,27日,28日,3月1日上海《中央日报·摩登》第13、1517号。署名沈从文。

    ①撑撑的,平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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